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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府天 -【朱門風流】《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3 AM     標題: 府天 -【朱門風流】《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1-1-24 06:28 PM 編輯

【小說書名】: 朱門風流
【小說作者】: 府天

【作者簡介】: 府天,女性,從小愛看書,隨著網絡文學的興起,我也愛上了那豐富多彩的世界。第一次動筆時,我意外地發現自己寫的東西還有那麼一點意思,從此就愛上了這種書寫人物的感覺,每出現的一個人物都是作者心血的結晶,因此,身為作者,他就有義務將他們塑造得鮮活亮麗。總之一句話,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為別人帶來快樂。
【其他作品】: 朱門風流 、春宮繚亂 、高太尉新傳、凌雲誌異、武唐攻略、千鈞、神際
【內容簡介】: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重生在大明名門,張越卻只是個不受重視的半大娃娃。
  靖難的動亂已經過去,鄭和的艦隊已經在海上航行,家族中已經有高官顯貴……難道他能做的只是混吃等死?
  盛世朱門覓風流,富貴也需穩中求。了卻家國天下事,偕妻帶子泛扁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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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4 AM

第一卷 童子行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遺憾。當張越重生在大明盛世朱門,是該立刻鋒芒畢露不可一世,還是該團結一切可團結的人,踩下一切該踩下的人,努力讓自己在家族中更可愛?


第一章 第二次的人生


  「不知道眼下外頭鬧成什麼樣子呢!」

  「太太頭一回發那麼大脾氣,你沒看老爺剛剛攔都攔不住麼?這會兒,太太十有八九是在老太太面前哭訴。」

  「哭訴了又有什麼用?誰不知道老太太最寵愛二房那兩位少爺,幾乎不拿正眼瞧咱家少爺。再說了,太太是個老實人,怎麼鬥得過二太太?」

  「說得也是,大老爺二老爺好歹都是個官,只有咱家老爺不怎麼入老太太的眼。少爺固然是好人,待我們又和氣,可又不會討老太太歡喜。這一次被大少爺和二少爺攛掇去爬樹,跌下來去掉了半條命,都三天了還沒醒過來,太太怎麼會不急?」

  「只希望少爺能夠平安無事地醒過來……唉,畢竟太太就這麼一個……」

  迷迷糊糊聽見兩個女子閒侃的聲音,方捷不自覺地睜開了眼睛。看到那兩個背對著他的少女,還有那高高的髮髻以及上頭的簪子,他陡然想到了剛剛半夢半醒中聽到的這幾句對話,於是大腦立刻陷入了當機狀態。

  他輕輕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又扭了扭脖子,總算是看清了室內的幾樣擺設。無論是頭頂的青綃帳還是身下的拔絲床,或者是靠窗的桌案花瓶,以及屏風和其他東西,都向他傳達著某種暗示。當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時,他更是本能地發出了一聲慘呼,上下牙關竟是難以抑制地咯吱咯吱打起了架。

  老天爺,這隻手分明是未成年人的手!

  「少爺醒了!」

  聽到這麼一聲興奮的嚷嚷,方捷連忙抬起了頭。眼前赫然是兩張陌生的面孔,那頭上繁複的髮式和身上奇怪的衣裳和現代人絕然不同。而且,那兩個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那種又驚又喜的目光讓他渾身發毛。

  一會之後,其中一個少女忽然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另一個則是欣喜若狂,雙手合十連道了幾聲阿彌陀佛。

  死而復生固然是好事,然而,重回人世卻遭到這樣的巨變,饒是方捷向來以隨機應變著稱,此時也是六神無主方寸大亂。然而,還不等他努力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調節心情,外間就響起了一片喧嘩之聲。下一刻,剛剛被人帶上的房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越兒……越兒你真的醒了?」

  方捷甚至來不及看清來人的模樣,就被人緊緊擁在了懷中,那巨大的力道簡直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一滴滴眼淚掉在了他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那種溫熱的感覺讓他不禁心中一顫,然而更多的卻是一種茫然。良久,他感到那箍緊的手臂微微一鬆,這才算是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是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婦人,臉上彷彿沒有搽脂粉,顯得有些蠟黃。她的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但此時她嘴角卻掛著一絲歡喜的笑容,一雙手顫抖地捧著他的臉蛋,嘴唇微張彷彿要說些什麼,卻是半晌也沒有再說出一句話來。

  方捷的心裡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就是再遲鈍的人也能勉強猜到眼下的情形,他自然也能明白。可是,明白歸明白,要讓他驟然之間和過去完全告別,接受現在的這個新身份,他卻沒辦法立刻做到。在提醒了自己好幾遍之後,他終於伸出了一隻胳膊,輕輕抓住了那婦人的手,卻是沒辦法馬上開口叫一聲母親,或是喚一聲娘--因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越哥兒醒了?」

  屋子裡突然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震散了剛剛充斥在這裡的一股溫情。

  方捷抬眼望去,立刻便瞧見一個老婦人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只見她髮髻上圍著貂皮暖套,暖套正中鑲嵌著一顆湛藍的寶石。她身上穿著一件藍色芙蓉桂花萬年青紋樣的長衣,滿頭銀髮紋絲不亂,只用一根翠玉簪子綰起,臉上頗有一種令人不可輕忽的肅然。

  隨著那老婦人走近,原本坐在床前的婦人一下子站了起來,低頭垂手退到了一邊,恭謹地叫了一聲老太太。而那個老婦人卻看也不看她一眼,隨手甩開攙扶自己的兩個丫鬟,逕直就在床頭坐了下來。

  「醒了就好。你若是再不醒,你娘就要把家裡鬧翻天了!」

  面對老婦人那炯炯有神的眸子,面對這句纏槍夾棒語帶雙關的感慨,方捷不禁有些慌亂,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絲茫然。然而,一接觸到另一頭母親淒冷哀怨的目光,他卻想到了剛剛聽到的閒話。幾乎是剎那間,他的腦海中便閃過了無數記憶片段,於是福至心靈地吐出了一句話。

  「都是我不好,讓祖母和母親操心了。」

  此話一出,滿屋皆靜。別說那站在地下的幾個丫鬟婆子,就是侍立在一旁的那婦人也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床上的小人兒。坐在床頭的老婦人則更是驚訝,細細端詳了一會,她原本繃緊的臉稍稍緩和了一些,但語氣中還是帶了幾份告誡的意味。

  「既然知道我和你娘操心,當初就該多思量思量,誰見過大家公子和猴子一般去爬樹的?你從小吃了多少藥請過多少大夫,連上學都是斷斷續續,如今好容易連著去上了一個月學,卻又鬧了這麼一出!」

  面對這樣語重心長的教訓,方捷只得低了頭,心中卻苦笑不已。儘管這話語頗有些刺耳,但是對上一世曾經失去了所有親人的他來說,即使是偏心的教訓,他倒也沒有什麼不可接受的。

  教訓完了這一頭,老婦人便站起身來,卻是端詳著一旁站著的媳婦,不冷不熱地說道:「既然越哥兒都已經醒了,事情也就過去了,你也不要吵鬧了。超哥兒和起哥兒確實是淘氣,老二媳婦動了家法,很是教訓了他們兩個一回,這件事就這樣算了。越哥兒這邊,你這個當娘的多用些心思照看他,好好教導,別老是惹出事端來!」

  老婦人撂下這麼一番話之後,剛剛那兩個丫鬟便過來攙扶了她。她這麼轉身一出屋子,旁的人便都跟了出去,不消一會兒,諾大的屋子裡便只剩下了那婦人,還有坐在床上發呆的方捷。

  年輕少婦面露淒然地在床頭坐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床上的小人兒,喃喃自語道:「老天爺,為什麼就不能讓我的兒子像別人那樣平平安安!又是多病又是摔傷,有幾條命能經得起這樣折騰?」

  此時此刻,方捷惟有苦笑連連--一是為了這穿越奇遇,二來是因為他這一世竟是個三災八難的主兒,三來則是因為自己似乎在這家裡不受待見--然而剎那間,他便橫下了一條心。

  那個過去的方捷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不論他是否能馬上接受這些新的家人,但是,他既然死而復生得到了重回人世的機會,那麼不管為人為己,他都有義務更好地活下去。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4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章 世家子


  改頭換面的張越斜倚在床上,很有些不情願地看著那碗端到面前的藥汁。他倒並不是怕那奇苦無比的味道,而是著實擔心裡頭是不是添加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材料。然而,在看到母親孫氏那關切的目光時,他只好硬著頭皮一口氣把整碗藥全都喝了下去。

  瞧見兒子喝完了藥,孫氏頓時鬆了一口氣,趕緊從旁邊的小碟子中取了一塊蜜餞塞進兒子口中,繼而硬是把人按著躺下,又拉上了那層錦被。在床頭坐了好一會兒,見張越好似是睡著了,她這才站起身來,對侍立在旁的一個丫頭吩咐道:「秋痕,好生看著越兒,有什麼事立刻報我。」

  然而,床上的張越並沒有入睡。驟然間經歷了這樣的大變,他的心裡滿滿當當塞著各式各樣的疑問,此時一絲一毫的睡意也沒有。閉著眼睛思量了許久,他只覺得腦殼隱隱作痛,又知道母親不在,索性就睜開了眼睛。

  有道是不知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從昨天到今天在床上這麼躺著,他竟是逐漸恢復了對這個時代的所有記憶。現如今,方捷和張越這兩個原本截然不同的人已經在他的身上完全合為了一體。只是,某些細節問題卻不能指望小孩子的記憶,他還得好好向別人打探一下才行。

  四下裡一掃,他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床邊小杌子上的丫頭,那張面孔正是他最初醒來的時候曾經見過的。她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雖說不上十分絕色,卻勝在清秀可人。此時此刻,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做著一件繡活,手指靈巧地上下挪動著繡針,卻是沒看到他醒了。

  「秋痕。」

  秋痕這才回過神來,朝床上一看立刻就慌了,隨手把手中的活計往旁邊一扔,她便伸出手來在張越的額頭上輕輕一搭,隨即又縮回手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這才問道:「少爺怎麼這麼快就醒了?可有哪兒不舒服,若是有,奴婢這就去叫太太來。」

  「我已經沒什麼事了。」

  見秋痕滿臉的不信,張越不覺有些頭痛。略一沉吟,他便學小孩子那般賭氣道:「我只是不想睡了,想找人說說話,難道這也不行麼?」

  秋痕頓時有些為難,想想前幾天張越都在昏睡,這會兒睡不著也大有可能,她便心軟地點了點頭。丟下手中攥著的松花色汗巾,她伸手幫張越墊高了枕頭,扶著人半坐了起來,她這才開口問道:「少爺想說什麼?」

  「我問你,這幾天家裡頭都有些什麼事情?」

  這話若是遇到悶葫蘆自然沒什麼效用,可秋痕乃是家生子,父母親眷都在這家裡,她又素來是個話多的,此時便以為張越不過是悶得慌。想想他又小,太太待下素來不嚴,就是說些閒話也不要緊,她便笑著掰了幾件家裡頭的瑣事。

  她說者無心,張越聽者卻有意,於是一面仔仔細細地聽,一面有意無意地旁敲側擊,同時也沒忘了童言無忌似的贊上秋痕幾句,趁著她得意便套出了更多的底細。等到秋痕重新哄著他躺下的時候,結合他融合的那些記憶,他的腦海中已經漸漸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

  如今是大明朝永樂年間。對於這個時代,他最熟悉的就是那場驚天動地的靖難之役以及之後的血腥屠殺,還有鄭和七次下西洋的豐功偉績。只是,如今鄭和的船隊還在大洋上航行,其他的事情卻已經都是過去時了。

  這裡是祥符張家,上下一共三代人。最上頭的便是老太太顧氏,下頭一輩總共有三個兒子。長子張信乃是嫡出,如今一家都隨他在浙江為官,膝下有一兒一女。次子張攸是庶出,卻是在軍中擔任武職,如今正隨大軍在交趾。其妻東方氏生養了兩個兒子,還有一個侍妾駱姨娘則育有一女。由於東方氏很會在婆婆顧氏面前奉承,家事便幾乎都是她掌管。

  而同是庶出的三子張倬性子低調,文不成武不就,在家裡素來形同透明人,其妻孫氏也沒什麼手腕,一向並不與人相爭。兩人唯一的兒子張越兒時體弱多病,稍大了一些身體有了起色,人卻頗有些渾渾噩噩的。於是,比起強勢的長房和精明的二房,三房在家裡幾乎沒什麼話語權。

  張越仔仔細細地分辨著這些家長裡短的瑣事,然後在心裡深深歎了一口氣。上輩子他就是一兢兢業業的打工族,如今好容易托生在了富貴人家,居然還是一邊緣人物,這也實在是太倒霉了。而且就自己那十歲的年紀,還得裝很長一段時間小孩子,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然而,當秋痕炫耀似的提起他還有一位在京城當高官的堂伯時,他卻不禁悚然動容。

  那是英國公張輔!

  他雖然對明朝的歷史只不過是一知半解,但也知道朱元璋濫殺功臣,開國元勳的後人不過是徒有尊榮,但那些靖難功臣卻不同,張玉張輔父子則更不同。張玉固然是死於靖難之役,可張輔不但活了下來,而且還屢建大功,硬生生從伯爵一路封到了國公。就是這麼顯赫的一位,竟然還得管老太太顧氏叫一聲嬸娘!

  重新躺下之後,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方才消化了這些信息。看這一家子的情形,他若是安分守己,日子也不會太糟糕,可是他難道要一生小心謹慎度日?既然重生了,辜負這第二次的機會似乎要天打雷劈的。

  興許是重生之後脫胎換骨,隨著時間的推移,張越的傷勢一日日好了起來。孫氏這邊大喜之餘,在用藥上更是不曾吝惜,而祖母顧氏那邊卻也使人從開封府請來了一位名醫。如是調養了月餘,張越終於完全痊癒,三房上下的人無不大喜過望,唯有他自己看著銅鏡中那個瘦弱的人影頭痛不已。

  看來,如今當務之急就是鍛煉好身體,否則頂著這麼一副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身板,他就什麼都甭想幹了。不過這些都是以後要考慮的勾當,照了鏡子之後的第一件事,張越便央求母親孫氏帶他去見祖母顧氏。

  孫氏卻有些遲疑:「你才剛剛大好了,再將養兩天,遲些再去給老太太問安也不遲。」

  「娘,這一次若不是祖母命人請來了名醫,我也不會這麼快痊癒。既然大夫都已經說沒事了,我自然該去一趟。」見孫氏心有所動,張越便索性抓著她的一隻手,軟言求懇道,「娘,我也是張家的孫輩,你也不想讓人一直把我當成藥罐子病秧子吧?」

  儘管仍然存有一絲怨尤之心,但這話一入耳,孫氏立刻恍然醒悟。想到之前自己為了兒子的病豁出去在婆母院子裡大鬧了一番,又想到了婆母那次的嚴厲告誡,她的臉色不知不覺漸漸泛上了一絲白色。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蹲下身子按著兒子的肩膀,重重點了點頭。

  「好,我這就帶你去見老太太!」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5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章 難糊弄的老太太


  春日的天氣總是帶著幾分不可捉摸,早上還是陽光燦爛,中午卻有可能春雷陣陣大雨傾盆。就好比眼下樹葉上還掛著剛剛那陣大雨之後的水珠兒,條條道道的太陽光卻已經順著葉片間的縫隙在地上映下了斑斑駁駁的陰影,露出了幾分明媚的春光。

  頭一次出門,張越終究拗不過母親孫氏,只能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出了自家所住的小院,穿過西南的一扇角門,旁邊便是一溜下人所住的裙房。沿著夾道一直往前頭,拐兩個彎,就能看到西花牆的盡頭處開著一個小小的西角門。進門之後過了穿廊和一扇月亮門兒,繞過一道大理石影壁,這才是顧氏所住的一溜五間正房。

  正房門口,一個身穿墨綠色比甲,大約十四五歲的丫鬟正板著面孔低聲訓斥下頭的兩個小丫頭,一抬眼瞧見有人來方才住了口。她一面命人進去通報,自己卻三步並兩步地迎了上來行禮,起身後方才笑道:「聽說三少爺的病大好了,老太太心裡頭也頗為惦記,剛剛正在嘮叨呢,結果三太太就真的帶三少爺來了。」

  孫氏淡淡地笑著答道:「老太太既然惦記著,我自然得帶越兒來請安。」

  「三太太說的是,老太太看到三少爺必定歡喜得很。」

  張越見這個丫鬟應答得體,又親自走到門前挑簾,於是免不了多瞧了兩眼,依稀記起那就是祖母面前第一得用的大丫鬟靈犀。進門之後,他就瞧見居中的太師椅上安坐著祖母顧氏,旁邊地下站著幾個丫頭,卻是不見旁人。等到母親行禮之後,他雖然心裡有些牴觸,但還是上前恭恭敬敬地磕頭叫了一聲祖母。

  顧氏面上帶著淡然的笑容:「看你這樣子果然是病好了,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張越連忙站起身上前,見顧氏不住往自己臉上身上打量,他便盡量用坦然的目光回看著祖母。

  他的父母在這個家中站得並不穩當,所以他這個孫輩便得處處小心。重生在大家族至少意味著不會凍死餓死,可未必不會橫死,這裝成乖孫子便是第一步了。儘管這個白髮祖母看上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但不是有句話叫做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麼?

  然而,顧氏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陣,忽然板著臉問道:「你一向身體弱,今天外頭風大,怎麼只穿這麼幾件衣裳就出來了?若是著涼受了風寒可怎麼了得,豈不又是一場病?」

  雖說她看著張越,但滿屋子裡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衝著孫氏說的。然而,張越瞥見母親囁嚅著嘴唇要說話,連忙搶在了前頭:「祖母,是我自己一定要來的。我聽秋痕說,為了我的傷,祖母特地去請了名醫,所以我養好了傷自然得先來請安,也好讓祖母安心。雖然外頭天冷風大,可我總不能天冷風大就忘記了孝心。」

  顧氏起初不過是淡淡聽著,及至聽到最後一句,她不禁微微頷首,臉上雲開霧散露出了些微笑容:「果然是懂事了,竟是明白了孝道。既如此,之前的事情你可知道錯了?」

  見顧氏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張越眼珠子一轉便老老實實地說道:「回稟祖母,是我不該忘了長輩的訓導去淘氣,我知道錯了。我聽娘說,大哥二哥為我還受了責罰,還請祖母對二伯母說,這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和他們倆無關。」

  「知錯能改,你這回吃了虧,總算是有些進益!」此時,顧氏僅存的不悅漸漸煙消雲散。她正好瞥見手上的一串佛珠,略一思忖就捋了下來,一把塞在了張越手中,「傷一好就能記著他們兩個,又能記著我這個祖母,卻是足見你有心。這串佛珠是大相國寺高僧開過光的,我已經戴了幾十年。你一向身子不好又多災多難的,戴著它佛祖也能庇佑一二。」

  「多謝祖母!」

  張越立刻把那佛珠套在了手腕上,旋即退後一步跪下磕頭,頭才碰到地上就給顧氏一把硬拽了起來。接下來顧氏又問了幾句他病中的情形,於是他又很是編織了一番話,從母親辛苦到下人盡心,總而言之是人人都好,於是乎孫氏和幾個丫頭都露出了笑容。

  這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顧氏面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最後竟是把張越拉近了些。她當然明白孫氏這個兒媳向來就不懂得討好賣乖這一套,教一句可能,教這許多卻絕不可能,那麼只可能是小孫兒自己的話。想到以往他一向病懨懨的,縱使見了面也不過唯唯諾諾木訥蠢笨,如今卻忽然知道討人喜了,這無疑說明那一跤摔得人開竅了。

  想起張越從高高的樹上跌下,身上卻只有幾處挫傷,倒是人昏迷了好一陣子,素來信佛的她不由得隱隱約約生出了一個念頭。

  莫非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顧氏正思量著要不要從大相國寺將那位赫赫有名的雲光法師請回來看看,這時候,外頭卻傳來了一陣笑聲:「哎呀,聽說越哥兒來見老太太,我可是來遲了!」

  只見門簾被人高高挑起,緊跟著就有一個婦人跨過門檻進來。她秀髮上頭斜綴著一支金絞絲燈籠簪,額前勒著珍珠箍,身穿一件蜜合色大袖圓領衫子,下頭著一條銷金藕蓮裙,看上去竟好似比孫氏還年輕幾歲。

  她一進來便先對顧氏行禮,又向孫氏略點了點頭,目光旋即落在了張越身上。見他竟是被顧氏攬在懷中,她臉上微微一愕,旋即恢復如常。

  「越哥兒這傷養好了之後,氣色著實好多了。多虧了老太太從來吃齋念佛,一輩子積德行善,他才能好得那麼快!」

  「那也是越哥兒自己福大命大!」顧氏本就高興,聽東方氏這麼一說,臉上更滿是笑容。當下她便輕輕地在張越肩膀上拍了拍,指著東方氏說,「快去見過你二伯母。」

  只剛剛東方氏進來之後簡簡單單一句話,張越便明白她乃是鳳姐一類的精明善媚人物,自不敢小覷了去,連忙上前行禮,又叫了一聲二伯母。

  東方氏拉著張越的手細細打量了片刻,隨即抿嘴笑道:「既然越哥兒大好了,超兒和起兒又有了伴,趕明兒也好一塊讀書學武。要我說,越哥兒這身子太單薄,也該打熬得好筋骨,日後老太太和三弟妹也不用時時刻刻這麼提心吊膽。」

  這話可說是正中張越下懷,卻不料旁邊一直保持沉默的孫氏想都不想就趨前反對。

  「老太太,越兒這身子不過是剛剛康復,怎經得起勞累?若是先頭那會兒也就罷了,偏生這一回受了驚嚇身子虛弱,哪裡經得起讀書的折騰,更不用說練武了!」

  發覺母親全然沒注意到顧氏晴轉多雲多雲轉陰的臉色,更沒看到東方氏那自鳴得意的表情,竟是又開始翻之前的舊賬,張越急中生智,三兩步就退回顧氏跟前,屈下一條腿單膝跪了下來。

  「祖母,娘的顧慮雖然有道理,可二伯母也是為了我打算。我想,再養上半個月,這傷也就該完全好了。我不想一直憋在屋子裡,我想去學堂唸書,也想練一身好武藝,還請祖母成全。」

  顧氏原本已經有些惱了,但聽了張越這話便又躊躇了起來。沉吟片刻,她便打定了主意:「就照越哥兒說的,過半個月去學堂唸書,到時候若是身體吃得消,便和超哥兒起哥兒一起練武,就這麼定了。我們張家是武勳世家,但凡只要有一口氣,就不能病懨懨歪在家裡!」

  聽了這話,屋子裡眾人連聲應是,心中卻各有各的思量。而不管別人怎麼看,張越卻是高興得很。不管怎麼說,他這開門第一步走得還算是順當,一切就看以後的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6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四章 人爭一口氣


  「老爺,她分明是沒安好心,難道你忘了先頭的事情!」

  「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不過是意外而已。再說,老太太都已經開了口,你莫非還要我去駁老太太?」

  「可是越兒是你唯一的兒子,這身體才好就要去上學,還要練什麼武,他還要命不要!」

  「婦人之見!大嫂二嫂一個是三品淑人,一個是六品安人,你難道不想兒子有出息,給你掙一個體面光鮮的封賜?難道你想要讓兒子像我這樣,一輩子就只能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

  豎起耳朵聽著隔壁這一場大吵大鬧,張越越聽越好奇,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出去。他才把門簾掀開了一個角,結果就聽見砰地一聲,定睛一看,卻見是一個茶盞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此時此刻,他頓時把已經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卻沒有放下手中的簾子,而是藏在後頭悄悄地看著聽著。

  「大哥會做官,二哥精武藝,可我三十出頭了卻是一事無成,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我年少的時候一味無知淺薄。我這輩子算是廢了,可老天有眼,竟是讓越兒開竅了!他在老太太面前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說了,老太太把那串從不離手的佛珠都給了他,就是超哥兒和起哥兒也不曾有這樣的體面。」

  「可是……」

  「不用可是了……越兒出來,別在旁邊偷聽!」

  張越沒想到張倬話說了一半就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只好訕訕地現身。他早知道這年頭大家族都是家教森嚴,於是做好了挨訓的準備,卻不料張倬緩步走到他面前,竟是蹲下了身子目光平齊地看著他。

  「越兒,今天你在老太太面前的那些話說得很好,以後也要討老太太歡喜,明白麼?」

  聽了父親這樣的告誡,張越自然明白,當下便重重點了點頭:「爹爹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讀書練武,孝順爹娘和祖母。」

  對於這樣小大人似的回答,張倬頓時露出了滿意的表情。站起身來來回回踱了幾步,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到末了,他便喃喃自語了一句。

  「老天爺,你總算是開眼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當下一個急停轉過了身子,將雙手重重地搭在張越肩頭,一字一句地說:「越兒,我們張家的學堂中並不僅僅是張家子弟,還有不少是其他各家的子弟來附學的。這其中,有些人是一心讀書,有些卻貪玩淘氣,你既然想要好好讀書練武,不該理會的事情就不要理會,遇到事情多多想想我和你娘。」

  一旁的孫氏看見張越連連點頭,心中也頗感欣慰,原本對於兒子要去上學的那種不快也就煙消雲散了。及至聽到張倬竟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她不禁有些惱了。

  「好了好了,這不是還有半個月麼?有什麼事情你以後一樁樁一件件和越兒慢慢說,何必急在一時?我知道你指望越兒爭一口氣,但那也得慢慢來。」

  「若是由著你,好好的兒子又要給你慣壞了!」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老太太不過是眼下覺得新鮮多瞧他兩眼,誰知道過後會不會丟到腦後去了!我若是不好好看著他寵著他,別人又不會記在心上!」

  「算了,我說不過你。總之,慈母多敗兒,眼下他多吃了苦頭,以後才會有出息。你這個當娘的在兒子身上多花些心思,這總是沒錯的。」

  「我可沒你這麼狠心……」

  瞧見父母兩人之間彷彿有一種奇怪的旖旎氣氛,張越怔了片刻便躡手躡腳溜之大吉。到了院子裡,他方才不無感慨地想到--無論是哪個年頭,父母彷彿都會把未完成的願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也不管他們是否承受得起--當然,哪怕是為了自己,再怎麼沉甸甸的擔子他也一定會扛下去的。

  三房一向是自家在房裡吃晚飯,誰知這一天到了晚上擺飯的時候,張倬應友人之邀出門去了,老太太顧氏卻派了靈犀送上了四樣小菜,說是惦記著張越,特意讓廚房做的。儘管不過是拌蕎麥面、清炒萵筍絲、雞絲豆腐,還有一碗酸梅湯,可老太太記得三房的孫兒卻還是頭一回,因此三房之內的幾個丫鬟媳婦就連走路也多了些精神。

  母子倆吃過飯之後,孫氏便帶著張越又走了一趟正房。到了那門口,卻只見幾個媳婦正往外抬一張小桌子,上頭的菜大多都不曾動過幾筷子。等這些人都過去了,方才有丫鬟挑起了簾子請他們進去。看著這情形,張越心中瞭然,二房一家定是都在這裡和顧氏一起用的飯,孰親孰疏不問自知。

  此時外頭天色已是昏暗一片,屋子裡點著明晃晃的蠟燭,倒是亮堂得很。張越只一掃就發覺這屋子裡比白天熱鬧好些,除了那幾個熟悉的丫鬟之外,還有兩個似曾相識的少年。他們與他年紀相仿,卻長得格外健壯,赫然便是張超張起兄弟。

  侍立在顧氏旁邊的東方氏正在輕輕為她捶著肩背,看到孫氏和顧越進門來就笑道:「老太太,我就說越哥兒孝順。您讓人送去了四碟子清淡的小菜,他這會兒就來承歡了!越哥兒,剛剛超兒和起兒才給老太太講了兩個學堂裡頭的笑話,你既然來了,不如說道一個湊湊趣,也好讓老太太樂一樂。」

  顧氏一聽東方氏如此說,便指著身旁的一個小杌子讓張越上前坐下,旋即沖東方氏嗔道:「越哥兒體弱多病,一年到頭少有在外頭廝混的時候,上學的天數統共加起來也沒多少,也就跟著他父母認識幾個字罷了,哪裡知道什麼笑話?」

  東方氏聞言頓時有些訕訕的,連忙賠笑道:「看我這記性,竟是忘了越哥兒身子不好這一茬。」

  張越卻笑吟吟上前坐了,隨即仰著頭道:「既然大哥和二哥都說了,孫兒倒是想起了先前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一個笑話。話說某個西席先生最好午睡,學生問他書上『宰予晝寢』一句怎個解法。結果先生說:這句書別人不一定解得通,也就是先生我博學多才,我告訴你,宰,就是殺;予,就是我;晝,就是中午;寢,就是睡,合起來就是:『殺了我也要午睡!』」

  話音剛落,一頭就砰地一聲,卻是張起笑得跌在了地上。張超雖好些,卻也在那裡使勁揉著肚子。正喝茶的顧氏差點一口水噴出來,旋即指著張越笑道:「越哥兒,那你可知道宰予晝寢究竟是什麼意思?」

  張越心中一喜,連忙站起一躬身道:「我當初在學堂唸書的時候,正好先生講過論語上的這篇。記得是說孔夫子有個叫做宰予的弟子,大白天不好好讀書卻偷偷睡覺,於是引起了夫子震怒。孔夫子曾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自然最討厭這等偷懶的作為。」

  想起張越自幼就是藥罐子,上學不過是斷斷續續上的,顧氏不禁有些感慨,看孫兒的目光不禁更多了幾分滿意。

  「居然還能記得《論語》,實在是難為你了。把身體養好,到時候好好考一個功名,也為你爹娘好好爭一口氣!」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7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五章 妯娌和夫妻


  「三弟妹,想不到越哥兒在病中你也沒忘了讓他唸書,只這份心,我便無論如何也及不上。」

  出了顧氏正房,東方氏沒走幾步就回過頭來對孫氏撂下了這麼一句酸溜溜的話。似笑非笑地端詳了張越一會,她忽然轉頭朝自己的兩個兒子呵斥道:「你們兩個一年到頭都在學堂裡頭唸書,卻經常連背書都背不出來,以後好好學學越哥兒,否則仔細著再挨家法!」

  之前兩兄弟還為了攛掇張越爬樹吃了一頓排揎,儘管只是東方氏稍稍做了個樣子,他們連根汗毛都沒掉,但畢竟是沒面子。如今再聽母親當著張越的面這麼一訓話,兩兄弟當下就炸了。老二張起斜著眼睛瞥了張越一眼,甕聲甕氣地說道:「學他做什麼?學他連爬樹都會跌下來麼?」

  老大張超打小就是被人誇讚長大的,當下也揚起頭說:「娘,你不是經常說讀書不要緊,練好武藝才是正道嗎?剛剛祖母不是也說,要學叔祖和堂伯立軍功嗎!」

  張越聽得此言,見東方氏嗔怒地喝斥起了張超張起兩兄弟,他便笑嘻嘻開口說道:「二伯母,我不過就是記了一個典故,哪裡比得上大哥和二哥文武雙全?大哥和二哥又會讀書,又能上馬拉弓舞刀弄槍,哪像我連爬樹都會摔下來?總之,我和大哥二哥比起來無論文武都差遠了,以後還得請大哥二哥多多教幾手呢!」

  張超十三歲,張起十二歲,兩人都是素來最愛聽好話的,一聽文武雙全這四個字登時眉飛色舞,再聽到張越自陳差遠了,他們剛剛的不高興都丟到爪哇國了。

  不等東方氏回答,張起立刻拍了胸脯,而張超也緊隨其後笑著應承道:「娘,三弟這話說得才對,上次的事情只是意外而已。他這細胳膊細腿的,要不是我和二弟看著保護著,在學堂早就被人欺負了。三弟你放心,以後只要跟著我和二弟,有好處我們決不會忘了你!」

  東方氏聽得眉頭大皺,可張越說張超張起文武雙全,這話實實在在誇到了她的心坎上,因此也就不再計較兩個兒子的自說自話。她退後一步與孫氏又搭了幾句,一番場面話說道完,瞧見那邊兩個兒子竟還在拉著張越嘀嘀咕咕,她不禁有些納罕,上前三言兩語就硬是把兩個兒子一起拉走了。

  孫氏和東方氏妯娌之間素來就是淡淡的,剛剛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看到東方氏走了方纔如釋重負。拉著兒子出了正房所在的小院,經過穿廊來到了人較少的夾道,她立刻吩咐隨行的兩個媳婦遠遠跟著,隨即便低聲向張越告誡了起來。

  聽到孫氏反反覆覆叮囑以後不准和張超張起兄弟走得太近,就差沒明說某些人是洪水猛獸,張越只好連連點頭,心中卻在暗暗搖頭。

  張超張起兄弟倆不過是兩個被慣壞的小霸王而已,那急躁的脾氣好對付得很。而照表面情形來看,東方氏頂多就是爭強好勝,應該不至於對他這個侄兒有什麼真正的壞心。

  忽然,他想起今天一直在顧氏那裡並沒有看見二房那位堂妹,不禁有些疑惑,又走了幾步便問道:「娘,我怎麼在祖母那裡沒有看到二妹妹?」

  「二妹妹?」孫氏愣了好一會兒方才想到這個稱呼指代的是誰,頓時嗤笑了一聲,「老太太喜歡的是男孩,你二妹妹是庶出又是女孩,自然少有到跟前露臉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

  由於路上黑,孫氏也看不見張越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想到今天少有地得到了婆婆的幾句誇讚,她只覺得走在路上也有些飄飄蕩蕩不著力。她娘家固然是有幾個錢,但再有錢也不能和張家的根基相比。她那兩個哥哥又慣會踩低逢高的,不能有多大指望。低頭看了埋頭走路的兒子一眼,她心中隱隱約約生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丈夫說得對,兒子才是他們出頭的希望?她只有這個唯一的兒子,那是她唯一的倚靠,她自然是樂得見他好學上進,到時候得了功名建了武勳,她也好博一個封賜。東方氏既然是妻憑夫貴,難道她就不能母以子貴?

  母子倆一路回到了西院,恰逢滿身酒氣的張倬也在這時候跨進了院門。瞧見丈夫醉醺醺的模樣,孫氏頓時有些惱火,急忙吩咐兩個丫頭上去攙扶著丈夫,旋即便嗔怪道:「這麼晚了偏喝得醉醺醺回來,若是老太太知道了又少不得好一頓訓斥!」

  張倬此時已經是喝得舌頭也有些大了,面對妻子的排揎卻也不惱,而是嘿嘿笑道:「今兒個我高興……不但是為了兒子……而且還為了我自個兒!你……你不是想要二嫂那對翡翠手鐲麼?我買……買給你!」

  聽到老爹這話竟彷彿是討好妻子的小丈夫,張越差點沒笑出聲音來。那兩個一左一右攙扶著張倬的丫鬟想笑卻又不敢,俱是憋得臉上通紅,而孫氏更是沒好氣地啐了一口:「胡說八道什麼!我天天都要在老太太面前伺候,戴著翡翠手鐲像什麼樣子,沒來由還得招一頓訓斥!」

  將丈夫扶進東頭的屋子裡頭,孫氏打發了秋痕領著兒子去睡覺,自己也不用丫頭,竟是親自為丈夫脫靴寬衣。服侍著人上了床躺下,她正預備去看看兒子的情形,才一轉身,卻不防自己的手腕子被人牢牢抓了個結實。

  「英如,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孫氏渾身一顫,徐徐轉過了身子,卻見丈夫酒意朦朧的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沉默片刻,她便笑道:「老爺這是說什麼話,夫妻本是一體,什麼苦不苦的,我們不是有越兒麼?」

  「沒錯,我們有越兒。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我當初不曾得到的東西,如今都要一樣樣地補償給他……」張倬說著便用了幾分氣力,硬是把孫氏拽入了懷中,旋即低低地說,「今兒個我和他們吃酒,又得了一個好消息,我和你說……」

  「真的?」

  「當然是真的!老太太雖說如今對越兒比以前親近了些,可就和你說的一樣,難保過兩天不會丟開了去。再過兩個月就是老太太六十大壽,要是沒有這一項進益,到時候置辦壽禮的時候難免捉襟見肘。老太太畢竟是英國公的嫡親嬸娘,她若是能有一句話,以後越兒的前程便有指望了。」

  於是,欣喜的夫妻倆少不得在房間中纏綿了一番,那拔絲大床嘎吱嘎吱的搖晃聲也從門簾的縫隙中傳到了外間,使得兩個還站在那裡等著傳召的丫頭滿面紅暈,更使得隔壁屋子裡已經歇下了的張越滿心哀歎。

  本來嘛,要一個前世的夜貓子這麼早睡覺,實在是難為煞了他。現在可好,那邊又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他還要不要睡覺了?

  可是,聽得這聲音,他隱隱約約還有一種慶幸和竊喜。他不希望自己這一世的父母是相敬如賓貌合神離的一對,而從這些天的情形來看,夫妻恩愛這一點無疑是有保證的。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8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六章 學堂首日


  張家的族學很有些名氣,因為這族學中曾經出了一位解元。儘管是解元不是狀元,但須知太祖皇帝朱元璋自洪武五年開科取士之後,認為取的全都是一些後生少年,於是足足十三年不曾再開科考,直到洪武十八年才再次開科取士,所以鄉試解元也同樣是金貴的。如今那位出身祥符張家的解元在朝中飛黃騰達,怎不羨煞了旁人?

  沒錯,那位解元就是顧氏的嫡子,祥符張家的長子張信,如今已經是正三品工部右侍郎。

  張越上輩子讀了十幾年的書,這會兒卻又要淪落到和一群小孩子去唸書的境地,他心底裡多少有些感慨。然而,和他一路同行的張超張起兩兄弟卻一點都沒有去上學堂的自覺,盡在那裡一路走一路鬥嘴,全都還惦記著昨天那一場比武,根本沒把讀書當成一回事。

  良久,兩人爭不出一個所以然,乾脆硬是拉著張越讓他評判究竟是誰武藝好,那嚷嚷聲差點沒把他的耳朵給震聾了。浪費了好一通唇舌,他方才讓這兩個傢伙停止了爭吵。可等到遠遠能看見那青磚紅瓦的學堂時,他竟是又被兩兄弟一左一右牢牢挾持住了。

  張起性急,率先開口提醒道:「三弟,你自去聽課,就和先生說我們倆都病了!」

  張超年長些,說話便很有些一本正經的模樣:「上回害得你從樹上跌下來是我們兩個不對,不過你這身子板跟著我們出去也沒用,還是好好讀書吧。總之,上學的事情你替我們哥倆矇混過去,到時候我們有什麼好處都分你一份。」

  這兩個傢伙……逃課都逃得那麼猖狂?張越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再定睛一看,那六個跟著兩兄弟上課的全都是二十出頭的壯實青年,個個都是滿臉橫肉,那架勢決計不像是去上學的,而像是去打架的。再看看自己身後那兩個瘦弱的書僮,他頓時啞然。

  見張越只是呆呆地不說話,張超也不多說,笑嘻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便帶著人揚長而去。即便是迎面走來的就有族學中的幾個同學,他也只是和弟弟嘻嘻哈哈談論著今天該去哪裡耍玩,並不以為意。

  本來嘛,張家從元末開始就是在樞密院干的,向來謀求的是以軍功起家,這讀書不過是附帶。再者,讀書讀得再多,有幾個人能讀一個爵位出來?

  直到那兩兄弟就這麼施施然消失在視野之中,張越掐了掐手指頭算了算,這才記起自己來這裡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就算張超張起曾經和他一起上學,往往兩人在課堂裡呆了一會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那原本屬於張越的記憶中,可是沒記下什麼四書五經論語之類的東西,似乎上學的時候盡在發呆了。

  張家族學一共有五六十個學生,年齡不同進度各異,因此十二歲以下在東邊院子裡讀書,十二歲以上在西邊院子裡上課,管事的乃是張家一個堂親名喚張猷的,從輩分上來說算是張越的叔爺。站在門口的他聽到張越說張超張起兄弟生病不能來,二話不說就點了點頭放了張越進去,一個字都沒有問。

  「那個呆頭呆腦的張小三又來了!」

  「我們打賭,看他這一回能上幾天學?」

  「三天!」

  「他上次還堅持了一個月呢,三天不得賠死?我賭半個月!」

  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張越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現代的三流學校。在印象中自己第一排左手第二個座位坐下,他左右一瞥,結果發現旁邊屬於張超張起兄弟倆的位子空著不說,後頭一排竟也是空空如也。倒是再後頭幾排的位子坐了有七八成的人,但除了寥寥幾個正襟危坐的,其他的都在那裡大聲說話聊天。

  此時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從古到今,天下烏鴉一般黑啊!

  很快,授課的杜先生踏著雲板的聲音準時到了,翻開了書就開始講解論語述而篇。張越耳朵聽著,眼睛卻不免往前後左右瞥了一瞥,瞧見正經聽講的只有剛剛看到那幾個坐有坐相的少年,其他的學生睡覺的睡覺畫畫的畫畫,更有兩個囂張的正在那裡聊天,聲音竟是比上頭的先生還響亮些。

  稍稍分了一會心,張越便開始專心致志地聽了起來。既然到了這個年代,他很可能要嘗試一下考科舉,如今就不得不好好用功了。這細細一聽,他就感到這位杜先生很有兩把刷子,講課的時候不但完全不看書本,典故張口就來,還時不時穿插幾句今古註釋。唯一可惜的是和那張平淡的臉一樣,此人的聲音也是平板毫無起伏,聽著很容易讓人打瞌睡。

  聽著聽著,他便不知不覺照著以前的習慣,拿了一疊紙一面聽一面揀著重要的記,只是那毛筆他自從初中之後多年沒有使喚,再加上他這繁體字會認不會寫,於是寫出來的字倒還勉強端正,可中間卻摻雜了不少鬼畫符似的簡體字。好容易一堂課聽完,他竟是記錄下了一沓紙的課堂筆記,手腕子也酸痛得彷彿被人打過一頓似的。

  揉著手腕子才抬起頭,他便發現面前站著那個面目平板的杜先生。他正猜度這一位的來意,誰料面前那幾張墨跡淋漓的紙竟是被人抽了去。當看到杜先生皺著眉頭一張張看下來的時候,他不禁覺得頭皮發麻。

  老天爺,那裡頭可有一多半的字都是簡體字!

  他提心吊膽等了老半天,那杜先生卻放下了這一沓紙,淡淡地說道:「能記下這些也算是不錯了。不過,這字即使寫不全,以後也不可用這些鬼畫符代替。字乃是學問之本,不可輕忽了。」

  張越如蒙大赦,趕緊站起來應是,直到那杜先生背著雙手出了門,他方才長長鬆了一口氣。這時候,眼看是休息時間,外頭等候的一群小廝書僮便一溜煙都跑了進來,有的給主子送茶,有的給主子送點心,有的給主子揉胳膊揉腿,那喧鬧聲差點沒把屋子給掀翻了。

  這年頭沒有手錶也沒有掛鐘,因此張越也判斷不出如今是什麼時間,只覺得口渴難耐。於是他痛喝了一氣茶水,又吃了一塊棗泥糕填肚子,然後便將兩個書僮打發了出去。誰知這兩個礙事的剛剛消失,他面前忽然又多了三個人,其中一個竟是大搖大擺地伸手從他桌上拿起一張紙,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便捧腹大笑。

  「我還以為張小三你怎麼長進了,居然錯字連篇,哈哈哈哈!」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9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七章 師道尊嚴,學道低劣


  面對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傢伙,張越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然後在記憶中拚命搜索了一通,結果一無所獲--對於這「記性」,他著實是不存指望了。既然想不起來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只得輕輕咳嗽了一聲,理直氣壯地對這個狂笑的少年說道:「我確實是錯字連篇,可是,我這幾年加在一起也只在學堂念了幾十天的書,當然只有這個水平。」

  「哼,一個月不見說話竟然硬氣了!」

  說話的少年撇了撇嘴,隨即掃了一眼旁邊那兩個空位,臉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張小三,你家那兩個大的這會兒都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你回去的路上可得小心點,別磕著碰著。你好不容易來學堂上一回課,可別明天就在家裡養病。」

  眼看那少年帶著兩個跟班似的同學大搖大擺回到了第三排的座位,張越總覺得這話很有些問題,緊跟著,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片斷--不外乎都是莫名其妙的摔倒絆倒,或者是哪裡莫名其妙飛出來一顆石子等等亂七八糟的勾當--他原本還以為這是自己之前特別倒霉的某些表現,想不到竟是一直被人暗算來著!

  難道以前那個「他」就真的木訥到那個程度?

  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彷彿不堪一擊的胳膊腿,再看看外頭那兩個探頭探腦一臉忠心耿耿狀,打起架來卻絕對派不上用場的兩個書僮,張越再一次體會到了拳頭大就是真理。雖說被小屁孩威脅了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看到剛剛離開的那位杜先生又走進來預備講課,他還是把這些糟心事都暫時丟到了一邊。

  這會兒講的是《論語泰伯》篇。其中有些張越耳熟得緊,但有些卻是頭一回聽到。他當初對於史學類的東西更感興趣,論語倒是涉獵不多--再說,在他那個時代,十個成年人中至少有九個不曾通讀過論語。

  對於這一篇,那位杜先生也是照本宣科全部讀了一遍,然後便開始一條條往下講解,用詞深入淺出明白易懂,但是此番每條只講一遍決不再三解釋。這下子張越只得放下了手中毛筆竭盡全力地傾聽理解。可當杜先生講到其中一條後世曾經引起廣泛爭議的論據,他在聽到那解釋之後卻微微皺了皺眉頭--不過也只是皺了皺眉頭。

  然而,這一堂課上完,這位不苟言笑的杜先生卻再次站在了他的身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剛剛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皺了皺眉,可是有什麼不解之處?」

  話音剛落,還不等張越回答,後面就有幾個學生笑了起來。那個張越不記得名字的少年便起哄道:「先生問錯人了,張小三總共才來過多少次學堂,他就是完全沒聽明白而已。」

  「你跟我出來。」

  張越本以為杜先生就是隨口一問,聽到這麼一句,他微微一愣,連忙站起身跟了出去。身後是那些學生的哄堂大笑,他卻並不以為意,逕直跟著那個杜先生進了拐角處的一間小屋。眼看對方坐下,他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這要是擱現代不是單獨批評就是單獨輔導,卻不知道在這年頭族學中的老師來這一招算是什麼。

  「你之前那些筆記極其詳盡,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應該不至於聽不明白。若是有什麼不解之處,現在不妨說來我聽聽。」

  見杜先生直截了當,張越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先生,學生只是覺得這一句若是照先生開頭那樣解,彷彿和早先一堂課有些矛盾。先生開始還講解過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就說明聖人似乎並不是不想讓民知之,否則何須誨人不倦?」

  話才說完,他便有些後悔。這年頭師道尊嚴絕不容弟子反駁,他這話不會引來一頓訓斥吧?讓他很快安心的是,杜先生那張死人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邢昺在《論語正義》中曾品評此言說,聖人之道深遠,人不易知,所以不可使民知之。你一個蒙學童子,這質疑在我面前說說無妨,卻不可在外胡亂品評。」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在書架上摸索了一陣,轉過身來時,手上便拿著一本半舊不新的書。信手將書遞給張越,他這才說道:「這本書你帶回去看看,看完之後再還給我,去吧。」

  張越連忙雙手接過,瞥見那封皮上赫然是《論語正義》,他連忙躬身謝過。等到出了那間小屋子,他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雖說一部論語幾千年來被無數人註解過,他自己也看過現代一本赫赫有名的暢銷書,可他畢竟沒通讀過,就憑這點半吊子,他還不敢在這年代的真正讀書人面前賣弄。

  不過,這杜先生送他這麼一本書究竟是為了什麼?

  走在半路上,他隨手一翻,結果發現旁邊的空白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楷,彷彿是心得體會一類的批注。情知這東西絕非一本尋常書,他趕緊將其塞入了懷中,然後裝出一幅垂頭喪氣的模樣進了教室。果然,他這一進門還沒落座,後頭就響起了毫無顧忌的嘲笑聲。

  「嘿,就是草包一個,裝什麼裝!」

  「老子不頂用,難道兒子還能有出息?」

  「就知道跟在兩個大的後頭搖尾巴!」

  饒是張越在穿越重生之後養成了極好的氣性,這時候忍不住怒火上湧。然而,他才剛剛站起身來,後頭卻傳來了一個冷笑聲。

  「你們要是真有能耐,學裡月考的時候做什麼弊!」

  此話一出,剛剛還喧鬧嘈雜猶如現代菜市場的教室中頓時鴉雀無聲。張越回頭一看,只見那是一個坐在最後一排的少年。他穿著一件漿洗得極其乾淨的白衣,週身上下不見有什麼值錢的配飾,彷彿是不知從哪裡來附學的窮親戚。然而此時吃他一瞪,那些哄笑的學生竟是全都閉上了嘴巴。

  族學中還有月考?張越第一時間注意到了這兩個字,隨即才對這個打抱不平者的身份好奇了起來--不消說,他根本不記得這是誰。然而,那少年說了這句話之後便坐下捧起了手中的書,再也沒說一句話。那架勢端的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裝什麼清高,要不是大夥兒花錢作弊買你的答案,你家裡老子娘早就餓死了!」

  角落裡響起了一個低低的嘟囔聲,但張越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動。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39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八章 小小族學龍蛇多


  當下午夕陽落山的時候,這一天的課終於是到了尾聲。

  張越任由連生和連虎兩個書僮幫自己收拾東西,眼睛在教室裡的一眾學生身上亂瞟。這春天本就是容易犯春困的時候,吃過午飯後只有短短半個時辰的休息,於是不少學生之後竟是連著睡了兩堂課,期間甚至還呼嚕震天響。偏生在這樣極其不適合傳道授業解惑的情況下,那位杜先生愣是端著那幅紋絲不動的表情,口若懸河地上完了下午的兩堂課。

  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這雙方面的表現都讓他歎為觀止。

  看見教室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張越便瞥了一眼那個還在收拾書包的少年,低聲拉過旁邊的連生問道:「最後一排那個穿白衣服的傢伙是誰?」

  連生往後頭一看,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輕蔑,撇了撇嘴就解釋道:「少爺,那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孫顧彬,只不過他家裡是庶出。他老子那一代人口多,嫡子兩個庶子五個,所以他家沒分到多少家產,還是靠著咱家老爺才勉強維持著。」

  這個少年和他是表親?他家還是靠著他老爹張倬才維持的生計?這兩個事實讓張越很有些發懵,當下竟是愣頭愣腦地問道:「他不是老太太的親戚麼,怎麼用我爹幫襯?」

  「少爺……小的剛剛不是說了麼,他老子是庶出,而且是最老實沒用的庶子。」

  最老實沒用的庶子……張越的心狠狠顫動了一下,一下子想通了父親張倬為什麼會幫助這一家子。他沉默地看著連生手忙腳亂地收拾著筆墨紙硯一類的雜物,又想到了剛剛角落裡頭傳來的那句話。

  這時候,連虎便湊到了張越耳邊,笑嘻嘻地說:「少爺,月底三十就是族學月考的日子,大夥兒幾乎都是靠抄顧彬的卷子才能過的關。他的成績在族學裡是數一數二的,這價錢也是童叟無欺……咳,那些公子哥是怕家裡頭得知他們在學中無法無天挨家法,那些附學的窮親戚是貪著學裡的補貼,所以寧可分他一半。少爺若是擔心月考,不妨去找他。」

  「那早上那個嘲笑的我是誰?」

  連虎原本還笑嘻嘻的,一聽這話登時左顧右盼,發現沒人注意到這兒,這才把嗓音壓得如同蚊子叫似的:「少爺,人家說咱們張家是祥符第一名門,其實這話並不全對。河南開封府是周王的封地,這其他各縣府也都是封給了周王爺的各個兒子。那錢嘉是新安王家裡的親戚,慕咱們張家族學的名氣才來這裡上學,所以……」

  這所以後頭的話人家不說張越也能明白。原以為自己已經算是枝繁葉茂的大家族出身,如今可好,這地頭竟是還有來頭更大的。他裝作漫不經心又隨口追問了一番,結果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就河南這麼一塊地方,除了周王之外還有他的九個兒子,總共加起來有一個親王外加九個郡王,這下頭得有多少親戚?也就是說,出門要是一個不好,就得撞著一個皇親!

  瞧見那白衣少年已經是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出了教室,張越四下裡一打量,發現學生們早已是走了個乾淨,連忙招呼了連生和連虎匆匆追了上去。出門之後,瞇起眼睛望著那個有些孤傲的背影,他不禁笑了笑,心想當初那個「他」彷彿也有些這彆扭的性子。

  「表哥!」

  顧彬乍聽得這麼一聲呼喚,完全沒有將它聯繫到自己身上,於是只顧著往前頭走。直到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這才訝然轉頭,一見是張越便皺了皺眉頭,旋即便恢復了剛剛那幅冷漠的表情。

  「是為了月考的事情麼?你放心,我到時候自然有答案遞給你。」

  見人家撂下這麼硬梆梆一句話扭頭就走,張越不禁為之氣結。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些什麼,卻忽然看見顧彬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話。

  「令尊相助我家良多,我不會收你銀子的。」

  這小子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面對這樣一個彆扭到極點的傢伙,張越終於完全無語了。他乾脆放慢了腳步,漸漸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在心裡盤算起了其他事情。

  學堂到張家乃是筆直的一條道,空蕩蕩的似乎並沒有什麼人。顧彬在前,張越帶著兩個小書僮在後。出乎張越意料的是,這一路上太太平平,連個鬼影子都沒遇上,那些放話要找他麻煩的頑童少年彷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到了自家後門口,看見顧彬徑直往前走,很快拐進了左手邊一條巷子,他也就收回了目光。

  然而,就當他準備從後門進去的時候,他卻陡然之間想到張超張起兄弟一整天都不見人影。沒來由三兄弟一塊去上學卻只回來他一個,那兩個傢伙的去向他怎麼解釋?

  站在後門口東張西望了半天,卻仍是不見半個人影,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了連生和連虎:「大哥和二哥還沒回來,你們說怎麼辦?」

  看到連生和連虎面面相覷,露出了顯然是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的表情,張越頓時對這兩個貌似伶俐實則無用的書僮失去了最後一絲希望。打架又不行,出主意也不行,敢情著兩個小傢伙只能做狗腿子包打聽!

  看了看已經昏暗下來的天色,再瞧瞧門上那些朝自己亂瞥的家僕,他唯有打消了在這裡和張超張起兄弟會合的主意,決定待會碰到人詢問就隨便編一個借口糊弄過去。然而,進了後門沿著夾道沒走多遠,他就看到迎面一個媳婦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

  「三少爺你可是回來了!老太太和二太太三太太正派人四處找您呢!」

  找我幹什麼?張越頗有些莫名其妙,然而,跟著那媳婦朝顧氏的正房去的路上,他心裡卻忽然冒出了某個極其不妙的念頭--莫非,是張超張起兩兄弟出事了?不會啊,跟著那兩個小子的是六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張家又是祥符第一名門,怎麼可能出事?

  掀開門簾進入正房,看到好端端的張超張起兄弟,他高懸的心頓時落下了一半。然而,發覺這兩兄弟垂頭喪氣地跪在那裡,他的心裡又七上八下了起來。這一愣神,他竟是沒顧上行禮,直到聽見砰的一聲響方才反應了過來。

  「一大早三個一起去上的學,結果你們兩個卻溜出城去打獵,要不是正好被人撞見,只怕是一家人都給蒙在鼓裡!」顧氏重重一巴掌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旋即便衝著張越喝道,「越哥兒,今天學堂講的是什麼,背給我聽!」

  張越一見祖母發火就料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此時吃這一喝,他連忙開始背誦今天講的論語兩大篇,還特意背得稍稍有些結結巴巴。才背了一小半,他就看見顧氏擺了擺手,連忙退到一邊作眼觀鼻鼻觀心狀。

  顯擺要有節制,尤其是這種別人倒霉的時候更是切忌太得意。否則從呆瓜一躍變成神童,難道他能單純地向人解釋說,因為我從樹上跌下來,所以一下子就變聰明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40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九章 厚此薄彼


  「都還是孩子,厭文喜武對我們張家來說也算不得什麼,母親就不要苛責他們了。」

  眼看顧氏面上怒色難當,眼看張超張起兄弟逃不脫一頓家法,救星卻忽然從天而降。張越聞聲望去,卻是看到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挑起門簾進了門。那人身穿一件朱紅色金玉滿堂紋樣的袍子,腳下踏著一雙黑絲履,看上去極其精神。乍一照面,他只覺得對方的目光往自己臉上犀利地一掃,旋即便移開到了別人身上。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母親低低的提醒聲:「那是你大伯父。」

  大伯父?就是他那個當著工部右侍郎的大伯父張信?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張越猶在震驚,張信卻走上前對正中的母親深深一躬身,起身之後便笑道:「兒子惦記著母親,所以拋下了大隊人馬急行,正巧遇上了超哥兒和起哥兒正在打獵。看他們弓箭準頭很不錯,小小年紀能夠有這樣的造詣,足可見二弟和二弟妹很是花費了一些心思。兒子帶了他們回來,若是母親責怪了他們,豈不是成了兒子的不是?」

  顧氏本就是一時之氣,許久不見的嫡親兒子都出面求情,她的臉色便大大緩和,數落了張超張起幾句方才命兩人起來。她又埋怨了東方氏幾句,一場不小的風波就算揭過去了。

  母子之間閒話了一番,靈犀便帶著其他幾個丫頭送上茶來,張信卻是站起身先捧了一盞茶奉給了母親,隨即又親自捧了茶送給東方氏和孫氏:「我這些年不在母親身邊,多虧了二位弟妹朝夕侍奉,我在這兒謝過了。」

  東方氏和孫氏都不曾料到大伯居然親自奉茶,忙不迭福身謝過,全都謙遜了一番。這時候,張信便在顧氏左手邊坐下,笑吟吟地說:「母親這次六十大壽,正好朝中事情不多,所以我便向皇上請了旨提早趕了回來。不但如此,英國公還特意向皇上懇求了恩典,敕封母親為二品太夫人,料想在壽辰之前,誥命封軸就能到了。」

  此言一出,滿屋子頓時響起了一陣喜悅的驚呼。東方氏為人乖覺,此時慌忙帶著兩個兒子下拜道賀。孫氏這一次也僅僅是慢了半拍,她趨前下拜的同時,張越也笑嘻嘻跪了下去,很是說了一通福壽雙全之類的吉利話。而顧氏在最初的驚詫之後幾乎笑得合不攏嘴,連聲稱頌聖恩,嘴裡也沒忘了念叨那位送了大人情的英國公侄兒。

  二品太夫人和三品太淑人雖然只相差一品,但這一級卻不是每個人都能跨過去的。

  屋子裡洋溢著一片喜悅的氣氛,每一個人都很高興,張越自然也不例外。甭管以前怎麼樣,但他如今是張家人,張家的榮耀自然是他的榮耀。然而,當他無意間瞥了一眼母親孫氏時,卻發現那喜氣洋洋的面孔下彷彿有些黯然。

  這時候,他方才記起張家自顧氏以下都受了封賜,唯有他父親還是因為堂兄和兄長的緣故成為了蔭監生,並沒有正式出仕,不過比平民略強一丁點,他的母親自然也不可能得到封賞。想到這裡,他更是明白了先頭父親張倬為什麼會對他寄予那樣強烈的期望。

  原以為大家族中好處多,想不到這壓力也是沉甸甸的!

  帶來了第一個好消息之後,彷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張信又笑呵呵地說:「母親此次壽辰,英國公因公務不能離開南京城,所以來拜賀的大約就是我那兩位堂弟了。除此之外,漢王知道母親信佛,特意讓我捎帶了一尊白玉觀音,祝母親壽比南山。」

  怎麼又是一位王爺?等等,這漢王似乎和周王不是一回事……

  張越使勁轉動了一下腦子,好容易想起這漢王是何許人也,剛剛的高興勁頓時化成一身冷汗出了。他依稀記得那是個殺敵戰場上功勞赫赫,奪嫡戰場上卻大敗虧輸的傢伙,緊跟著就猛然間想起了某本當紅歷史小說中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九龍奪嫡--類似這種天家事務,站錯了隊可是都沒什麼好下場的!

  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英國公張家之所以幾乎可稱作是大明第一名門,是因為那一家祖孫三代全都追贈為王,之後的國公爵位也是世襲。這張玉加上張輔才兩代,足以證明張家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該是風光萬丈,似乎並沒有在皇位之爭中有什麼損傷。

  儘管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這麼一件事猶如魚刺一般梗在張越心頭,讓他生出了深深的警惕。於是,當那位大伯父一一送過見面禮之後,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得到的不過兩本書,而張超張起兄弟則是人手一把據說出自名匠的短劍,彼此價值相差了千萬里。

  這一天月上樹梢時分,張倬方才踏進了自家的西院。得知大哥張信提早趕了回來,他面色微動,旋即便對孫氏苦笑道:「我今天正好有事回來遲了,大約老太太那裡又要落下不是。待會我就和你一同去正房,免得老太太和大哥以為我不恭敬。」

  孫氏卻悶坐在那裡並沒有答話。直到丈夫上前來挨著她坐下,扳著她的肩膀詢問原委,她方才將今天張信送給三個孩子見面禮的事情說了,口氣很有些不忿:「超哥兒和起哥兒那兩把短劍鑲金嵌玉,還說什麼削鐵如泥,一看就是好東西,可他給越兒的是什麼?一本《論語集注》,一本《春秋左氏傳》,加在一起才值多少?這也太偏心了!」

  見妻子漲紅了臉,張倬只得抓著她的手低聲安慰道:「二哥的親生母親是老太太當初做主抬進來的二房,在世的時候很會奉承老太太,原本就受人高看一眼。所以,大哥和二哥打小走得就近些,他偏向超哥兒起哥兒也不奇怪,以前不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越兒在老太太面前也是……」

  「老太太對越兒多了些看顧也就是這一個多月的事,大哥又怎麼知道?就算知道,大哥的兒子赳哥兒再過兩天也就要回來了,別說越兒,只怕到時候超哥兒起哥兒老太太也顧不上了。那雖然年紀最小,可卻是嫡親的長房長孫,誰也爭不過。你別看我盡心準備壽禮,其實也只求為三房少許爭一個臉面而已。只要老太太記著越兒這個孫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門簾旁邊,張越聽見裡頭聲音漸止,便躡手躡腳地往後退了幾步,心裡對老爹的苦心很有些感動。然而,退著退著,他只覺得自己撞到了一樣柔軟的東西,正奇怪的時候,身後竟是響起了一個低低的哎喲聲。眼見驚動了父母,他急急忙忙轉過身,看到秋痕正滿臉古怪地捂著腿站在那裡,他連忙拚命打了幾個眼色就一溜煙爬上了床,一把拉起被子蓋在了身上。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42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


  他才剛躺好,耳畔便傳來了孫氏的聲音。

  「怎麼回事?」

  「太太,是奴婢不小心絆了一跤。」

  「我和老爺去正房一趟,你好好守著越兒,小心些兒,別吵醒了他!」

  一陣腳步聲之後,張越便悄悄睜開了眼睛,半支起身體往外頭探了探。這時候,秋痕卻正好走了過來,一見這副情形便嗔道:「我的少爺,如今雖是春天,可晚上涼著呢!剛剛那一遭別說是老爺太太看見了奴婢就有大不是,要是感染了風寒就更不好了!趕緊躺下!」

  被秋痕不由分說地強按著,張越只得不甘不願地再次躺下。然而,別說如今這時辰他根本睡不著,就是腦袋底下那枕頭他也不習慣,總覺得咯得慌。於是,瞧見她要走,他也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力氣,下意識地抓住了她一隻手,硬是把人拉了回來。

  秋痕猝不及防腳底一軟,竟是一下子跌在了床上。見張越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她心裡不禁生出了一絲異樣,旋即便板著臉道:「少爺,你要是再這樣,我可把你剛剛偷聽老爺太太說話的事情說出去了!」

  張越情知秋痕不過是嚇唬嚇唬自己,便涎著臉求懇道:「秋痕,我這不是睡不著麼?爹娘都不在,你去把我今天帶回來的那本書拿過來可好?」

  秋痕本不肯答應,但是經不起張越軟磨硬泡,最後只得把書取了來,又去掌了燈,更沒忘了為他披好一件大衣裳。見他專心致志地翻著手中那本書,她不禁好奇地湊上去看了兩眼,見書頁的空白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她頓時有些奇怪。

  「少爺,這書是哪裡來的?」

  雖然很有些古文底子,但張越很不習慣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看書,此時正在費力地辨別著那些字,因此對於秋痕的話就有些漫不經心:「是族學的杜先生借給我看的,說是讓我看完了再還給他。」

  「杜先生?」

  秋痕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認得什麼族學中的先生,但卻知道張越此時看的東西是正經物事,不禁心中高興,連忙拔下頭上的簪子撥動了一下燈台中的燈芯,讓光線更亮堂些。端詳著張越那張異常認真的臉,她竟是不知不覺發起了呆,連有人跨進門都沒有察覺到。

  「這是在做什麼!」

  張倬和孫氏特意走了一趟正房,卻是幾乎沒有說話的份,完完全全都是陪襯,這會兒一同回來臉色自然是不好看。孫氏原打算看看兒子睡得如何,一進門卻看見這麼一幅情景,更是火冒三丈。她呵斥了一句正要發火,張倬卻一把攔住了她,自己則快步走上前去。

  瞧見父母竟是在這個當口回來,張越不禁暗自叫苦,後悔剛剛看得太入神,忘記了讓秋痕好好望風。而秋痕則更是緊張,站起身竟是不知道如何處理那燈台,最後嚇得乾脆跪了下去。

  「老爺,太太……」

  張倬看也不看跪在地下的秋痕,逕直在床頭坐下,從發呆的張越手中奪過了那本書。一看封皮,他便微微一愣,及至翻了幾頁之後,他的臉色更是隨之一變。抬頭看著滿臉訕訕的兒子,他便合上了書,不動聲色地問道:「這書是從哪裡來的?」

  事到如今,張越只能老老實實地說:「是族學杜先生給的,他讓我好好看看,看完了再還他。」

  「杜先生?」張倬眉頭一挑很是詫異,仔仔細細思量了一會,他忽然再次翻開了那本書,盯著那扉頁上挺拔的字跡和已經有些褪色的紅色印章端詳了許久。不多時,他眼睛大亮,竟是一把抓住了張越的手腕子,緊張地追問道,「這真是那位杜先生送給你的?」

  對於父親的這種態度,張越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下便糾正道:「爹,不是送,是借。」

  孫氏看到丈夫如此光景,那股子怒火頓時丟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好奇。見秋痕不知所措地跪在下頭,她一個手勢把人打發了下去,然後便上前問道:「老爺,這杜先生送給了越兒什麼書?」

  「一本《論語正義》,只不過扉頁上蓋的藏書章竟然是玄真子。」

  張倬此時滿臉笑容,見妻子兒子都是面露不解,他便解釋道:「玄真子乃是洪武年間宋濂宋學士的別號,要不是我曾經幫人收過幾本宋學士藏書,也不會認得這個。看這書中的批注似有兩人所寫,倘使其中一人便是宋學士,那這位杜先生大約也並非尋常族學塾師。」

  他也不管妻子是否聽明白了,使勁拍了拍張越的腦袋,隨即便沉著臉吩咐道:「越兒,機緣得來不易,杜先生這本書你一定要好好看。唔,看你這樣子似乎早睡也睡不著,這樣,以後每天晚上延後一個時辰睡覺,先把這本書看完再說。」

  一下子得到了這樣的優待,張越驟然間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彎。等到張倬將滿臉茫然的孫氏拉走,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那本書,他終於醒悟到自己誤打誤撞似乎撿到了一件寶貝。當然,這更大的寶貝似乎是杜先生。

  可是,一個學問精深的讀書人,即便不肯出仕,也不至於肯呆在張家族學中應付那些頑童吧?

  此時燈台已經被秋痕給拿走了,他不知道老爹的特殊優待是從今天開始還是明天開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看書還是該睡覺。可不一會兒,那簾子便再次被人掀開,回來的人不是秋痕,而是去而復返的老爹張倬。

  「越兒,你不是想要一匹馬麼?只要你好好讀書,能夠讓那杜先生收你作弟子,我就給你一匹好馬!」見張越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張倬隨即又加了一句,「離老太太壽辰還有一個半月,你一定要設法在這一個半月拜得杜先生為師,這對你以後大有好處,明白麼?」

  張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糊里糊塗答應這個要求的,然而他老爹的意思他還是深刻領悟了。只看今天的情形就知道,三房在張家的弱勢地位一時半會沒法改變,所以張倬已經把所有的期望都砸在了他的身上。

  可憐天下父母心……張越情不自禁地感到,這一世能夠有這樣一對父母,他就是想偷懶也辦不到,也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43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一章 恰是不學無術


  一本薄薄的《論語正義》需要看多久?

  即便加上論語本身以及杜先生的批注,這樣一本書也絕不超過十萬字。如果是小說,張越頂多只需要兩個小時就能全盤搞定,但這是古文,是豎排本繁體字的古文,而且他不僅僅需要讀,更需要背誦吃透。於是,整整一個月時間,他都在和這本書作鬥爭。

  而在學堂裡,張越摘掉了藥罐子的頭銜,卻多了個不學無術的名聲。

  杜先生並不是張家族學中唯一的老師,他只負責講論語,其他的一概不管,而負責其餘課程的幾個老學究也不知道是不滿學生不聽講,還是不滿自己的待遇問題,全都把矛頭對準了張越這個孤零零坐在第一排的學生。

  畢竟,張家另兩個「告病」在家,整個張家族學中只有這麼一個算是正支的,不好好盯著怎麼對得起他們的職責?

  可憐張越根本連論語都是剛剛開始撿起來,更不要提什麼詩書禮易了,這天天都被打擊得體無完膚,於是乎他終於明白了一點--這世界上絕對有比數理化英語更可怕的東西。

  這一天乃是月考的前一天,上課的是一位老秀才,搖頭晃腦之乎者也上完整整一天的課程,他照例合上了手中的書,目光在教室中的所有學生臉上轉了一圈,最後才不負眾望地將視線定格在了張越身上。

  「張越,《禮記曲禮下第二》,你給我背誦一遍。」

  「先生,學生還沒背下來。」

  多日的學堂生涯,張越終於歷練了出來,此時此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臉上赫然是無辜而又慚愧的表情,然而卻依舊噎得那老秀才臉色發青。老秀才重重地用戒尺在講台上敲了幾下,旋即便痛心疾首地說:「祥符張家素來以文武兼備聞名於世,要知道,你大伯弱冠之年即中解元,你如今竟是連禮記都不會背!出身大家就該更加努力……」

  背後是陣陣得意的竊笑,面前是師長恨鐵不成鋼的教訓,夾在當中的張越只是低垂著頭作俯首帖耳狀,實質上卻在心裡琢磨待會該如何向杜先生還書,還有如何應付明日的月考。後一個問題有顧彬的保證,他還能勉強應付過去;但前一個問題卻煞是讓人為難。

  除了借他一本書之外,他並沒有看出杜先生對他有什麼另眼看待的地方。距離給定的期限還有半個月,他實在不想讓老爹失望,可是,他又拿什麼去打動一個油鹽不入的人?

  「好好用功,莫要辜負了張家的名聲!」

  陡然聽到這麼一句無比熟悉的結束語,張越慌忙答應不迭,隨即彎腰躬送了這位囉囉嗦嗦的老先生出去。等到偷眼瞥著人影子不見了,他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心想張超張起當初還真是把這些個老先生氣得不輕,否則人家也不至於把所有的氣撒在他的頭上。

  天知道他總共才上過多少天學,盯著他有什麼用?

  月考就在明天,學生們都在忙著備戰備荒,再加上老是拿同一個理由取笑張越也沒多大意思,於是包括那位新安王的親戚錢嘉在內,一群學生很快就哄然散去。張越正想等人走光了好去尋杜先生還書,卻不料仍舊是一身白衣的顧彬忽然走了過來。

  「你為什麼不對趙先生說,你之前因病很少來學堂,所以才背不出來那篇禮記?」

  張越這一個月和顧彬說的話總共也不超過十句,此時見他主動上來搭訕,竟是有一種太陽打西邊出來的錯覺。在顧彬臉上打量了半天,他才一攤手道:「背不出來就是背不出來,沒有必要找理由推托。難道在以後院試的時候,我也能拿身體不好當借口麼?」

  顧彬被張越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愣了一愣就一言不發地朝門外走去。臨出門之前,他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張越一眼,隨即沒頭沒腦地說:「你和他們真的不一樣。」

  沒時間琢磨顧彬這話什麼意思,瞧見那傢伙走得沒影了,張越才從書包裡掏出那本薄薄的《論語正義》,一溜煙出了教室往角落的那間屋子奔去。發現大門緊閉,他便輕輕上去敲了敲門,然後定了定神做出了一幅肅然的表情。

  大門不多時就開了,看著那個身穿一身青袍端著死人臉的杜先生,張越無論如何也沒法將這樣一個木頭人和什麼高人聯繫在一起。只不過,看了那本《論語正義》的批注,他對杜先生的才學卻並不懷疑。

  要知道,他為了能夠融會貫通,還特意去啃了一下朱熹的《論語集注》,結果發現其中疑似宋濂的批注和朱子一脈相承,而杜先生的很多見解和大明奉若聖人的朱子大相逕庭。

  杜先生隨手從張越手中接過書,淡淡地問道:「書都看完了?」

  「是,學生都看完了。」

  張越原本以為杜先生至少會讓自己進屋去說話,誰知道他就是這麼堵著大門口絲毫沒有放行的意思,於是他更是覺得原本就微末的希望又少了幾分。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句絲毫不留情面的話。

  「我聽那幾位說,詩書禮易春秋,即便是開篇那些,讓你背誦的時候你都說不會?」

  「學生確實不會。」

  這個時候,張越索性豁出去了,乾脆開門見山老老實實地說:「學生自幼體弱多病,想讀書也有心無力,並沒有看過四書五經。所以現在有了機會,學生知道貪多嚼不爛,只想一點一點來。就比如先生送的這本《論語正義》,學生僅僅是囫圇吞棗記了下來,以後有空再一點點理解領會,所以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去看其他的。」

  話一說完,他就覺得杜先生的眼神似乎有些變化,但是無論他怎麼看,那張死人臉還是死人臉,並沒有多大改變。滿心失望的他只好深深一躬身,隨即轉身快步離去,同時在心中對老爹念叨了一聲對不起。直到他走出了學堂,也沒聽見背後有什麼聲音。

  倘若加上那位老秀才的一頓教訓,他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碰壁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天的磨難遠遠沒有結束。當張越踏進張家大宅的後門時,他竟是無巧不巧地撞上了大伯父張信和張超張起兄弟。張超張起一看到他倒是熱絡得很,拎著弓箭笑嘻嘻地炫耀了一番今天的收成,然而,張信上來之後卻是一句硬梆梆的提醒。

  「越哥兒,既然是讀書就得多用些心思。否則日日去學堂卻被人譏之為不學無術,那還不如不去!」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44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二章 忽視和輕視


  倘若教訓別的也就算了,偏偏是不學無術四個字!

  強迫自己看了整整一個月的古文,背了整整一個月的古文之後,今天卻一連碰了三個這樣的釘子,饒是張越死死克制,臉上仍然露出了一絲不那麼好的情緒來。然而,也不知道他該慶幸還是該悲哀,在撂下了這樣一句話之後,大伯父張信便再也沒看他一眼,逕直背手從夾道走了。

  「三弟,今兒個你倒霉,大伯父正好外出拜客,不知道受了什麼閒氣,所以才氣性不好。」

  「是啊是啊,我們剛剛回來的時候還被大伯父指責什麼玩物喪志……之前他明明說練武是好事的……哼,怪不得我聽到娘之前說,大伯父是什麼……什麼反覆無常笑裡藏刀!」

  儘管心情極其不好,但是,在兩兄弟這麼一番打岔之下,張越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張信幸好是走了。這要是聽見這麼一句話,只怕那位城府深沉的大伯父非得和二房結下一個不小的梁子不可。話說東方氏那麼精明的人,怎麼教出來兩個兒子偏大大咧咧的?

  「算了,今兒個我確實倒霉!」

  張超年長兩歲,覷見張越頗有些無精打采的,又說了這麼一句話,便好奇地湊上來問道:「怎麼,是在學裡讓人欺負了?告訴我是誰,我和二弟領著人去狠狠揍他們一頓,給你好好出氣!」

  瞧見張起附和似的捲起了袖子連連點頭,張越心中生出了一絲暖意。相處這一個多月來,他對兩個小傢伙的脾氣廖若指掌,深知衝動的他們確實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所以,儘管此時鬱悶得無以復加,他還是搖搖頭道:「只是心情不好,沒什麼大事。趕明兒要真是碰上有人欺負我,我一准找大哥二哥幫忙就是。」

  張超樹立起了大哥的威望,心裡自然高興,當下就嘿嘿笑道:「那敢情好,反正有事你就尋我和二弟就是了。二弟,趕緊收拾了獵物去見娘!」

  兩兄弟嘻嘻哈哈一溜湮沒影了,張超卻不想這麼早回去。在後門附近的幾個院子來回轉了一圈,好容易預備好了見父母時的說辭,他這才慢吞吞回到了西院。然而,他養精蓄銳的一拳卻打在了棉花上--父親張倬和母親孫氏竟是全都不在,諾大的院子裡除了一個耳朵有些背的婆子之外,旁的一個人沒有,連秋痕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等了一刻鐘不見有人,百無聊賴的他索性一頭紮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少爺,少爺!你這時候怎麼居然睡了……哎呀,快起來!」

  睡得正熟的張越冷不丁被一陣推搡和嚷嚷聲吵醒,不情願地睜開眼睛一瞧,他才發現那是秋痕,於是先懶洋洋打了個呵欠,然後才問道:「除了個聾婆子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不睡覺還能怎麼辦?爹和娘到哪裡去了,怎麼就只有你一個人?」

  「大太太和四少爺大小姐回來了,東西就帶了幾大車,如今正在正房裡頭陪老太太說話,大夥兒當然全都去了!」

  秋痕一面說一面把張越拉了起來,旋即半蹲下來給他整理好了前襟,這才不無殷羨地說:「這四少爺乖巧,大小姐文雅,那模樣真是百里挑一。四少爺還是神童,三歲就能認字,如今才九歲,竟是會寫對聯作詩。二太太不信,硬是讓四少爺作了一首,這才服了。老太太歡喜得合不攏嘴,當下就把祖傳的寶玉給了他,又給了大小姐一個金項圈一對瑪瑙鐲子。」

  敢情是長房長孫回來了!

  聽秋痕絮絮叨叨這麼一說,張越忍不住想起了父母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果然,長房長孫一回來,老太太眼中就再也看不見別人。及至聽到祖傳寶玉和善於做詩這麼一條,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本能地聯想到了紅樓夢中那位集無數鍾愛於一生的賈寶玉。除了沒有天生銜玉而生,其他的何其相似?

  秋痕歪著頭看了看張越,輕輕替他攏了攏領口,這才笑道:「這會兒大少爺二少爺也應該趕去了正房,少爺既然收拾好了,咱們也趕緊去吧。」

  往日最是肅穆的正房今天格外熱鬧,張越才踏進院門就聽到裡頭傳來了陣陣歡聲笑語。那門口垂手站著十幾個丫鬟,其中那幾個生面孔都穿著青緞比甲和藕荷色細褶裙,雖然個個顏色嬌艷,卻都是面無表情滿臉肅然。倒是家中的那幾個丫頭頗有些心不在焉的,彷彿在豎著耳朵聽裡頭的動靜,一看到他走近方才驚醒過來,個個矮了一截行禮。

  秋痕親自上前打起了簾子,張越便低頭跨進了門檻。即使外間天還亮著,這一進門,他仍是被那些珠光寶氣給晃花了眼睛,於是愣了一愣方才走上前去。

  顧氏身邊依偎著一個男孩,只見他頭上裹著一方龍鱗紗巾,身穿一件大紅色芙蓉錦袍,項上掛著一個晶瑩輝耀的項圈,腰間垂著一串五彩的珠串,腳下蹬著一雙黑色雲履,只是那姣好臉蛋上的一雙眼睛總是朝著天上,除了顧氏彷彿看誰都渾然不在意。

  倒是他旁邊的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還算隨和,見有人進來,她便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張越回了一個微笑,隨即方才看到二伯母東方氏身邊多了個老實巴交的婦人,旁邊還有個怯生生的瘦弱女孩,料想那就是那位駱姨娘和他那個二妹妹了。

  顧氏只顧著自己懷中的那男孩,竟是沒怎麼注意到有人趨前問安,直到靈犀提醒方才抬起了眼睛,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示意三媳婦孫氏把張越帶過去。摩挲著張赳的額頭,她不禁越看越愛,於是便看著大媳婦馮氏笑道:「赳哥兒聰明機敏,指不定將來要蓋過他爹,連中三元也未必可知!」

  「老太太著實高看他了,他也不過是會作兩句歪詩罷了。」

  馮氏嘴裡這麼說,面上卻很有些得意。聽得此話,站在她對面的東方氏撇了撇嘴,輕輕拉了拉一旁孫氏的袖子,低聲嘟囔道:「三弟妹,老太太這誇獎一句,你看大嫂得意成了什麼樣子?這遠道而來見婆婆,她身上不是金的就是玉的,這是顯擺給誰看呢!」

  聽到東方氏這牢騷,瞧見沒人注意到自己,張越乾脆退後一步,想要避到母親的身後。然而他才站定,卻忽然發現旁邊多了一個人,抬眼一看卻是父親張倬。父子倆對視一眼,同時微微一笑,繼而便全都改成了一幅巋然不動的神色。

  張倬是受慣了別人的輕視,張越是不在乎人家的輕視。這世上不是有句話叫做走著瞧麼?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46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四章 貴客盈門


  五月十五乃是張家顧老太君的六十大壽,張家從一個月前開始便向四處貴客發了帖子,因此打從一大早開始,張家大宅門口的小巷便被人堵得水洩不通。那門外一長溜的轎子一直排到了小巷外頭,即便這樣,還不斷有人從四面八方向這裡趕。

  自打張家全家開中門迎接了來自南京的中使,歡天喜地地拜接了那二品太夫人的誥命封軸之後,就是沒接到請柬的人也琢磨著趁機來攀一攀關係交情,這人怎麼可能不多?

  於是,張家大宅門口迎客的笑到嘴角抽筋,報名的報到口乾舌燥,收禮物記名錄的記得手直哆嗦,跑腿送茶送水負責招待的磨得腳上出了水泡,就連加倍安置了人手的廚房和茶房也出現了嚴重超負荷運轉的情況……饒是如此,衝著三倍的月錢和賞錢,一幫子人照樣咬咬牙連軸轉。

  張信此時正在瑞慶堂中笑容可掬地陪幾個貴客說話,然而,雖然口中說著無數漂亮的話,但他的眼睛卻在往外頭瞟。他這麼瞟著,別人忍不住也跟著向外張望,心裡卻全都在犯嘀咕--這一位究竟是在看什麼等什麼呢?

  張倬沒有官職沒有功名,這瑞慶堂中招待的都是官員,他自然不能以白身穿梭其中,於是只在左右兩個側廳之中招待家中那些親戚。儘管他是張家正支,然而這其中有舉人秀才,也有些人曾經當過官,他一個蔭監生大多數時候竟是只能聽人高談闊論,自己不過賠笑而已。

  「爹爹!」

  乍聽得這聲喚,張倬立刻轉過了身子,低頭瞧見是兒子張越,他不禁心中一跳。四下裡看了一眼,發現無人注意,他慌忙將人拽到了角門邊上。

  「不是叫你好好陪著老太太麼?你怎麼跑到外頭來了?」

  「那邊有四弟在,哪裡還需要我們?」

  張越撇了撇嘴,旋即伸手指了指一邊的長廊:「二伯母找了個借口走了,大哥和二哥也跟著閃了,就連大姐和二妹妹都悄悄退了出來,我站在那裡難道當木頭人麼?四弟一口氣連著作了三首詩,那些夫人淑人安人們全都盛讚格調清奇,這會兒祖母哪裡還能看到別人?」

  此時此刻,他卻在心裡想,要不是張赳做的那幾首詩他一丁點印象都沒有,指不定他就要懷疑這個神童似的堂弟也是穿越而來的。因為無論是從顯擺還是從脾氣或是從其它各方面來看,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盛氣都只能讓他想到那一層理由。

  「自小鋒芒太露未必是好事。」張倬搖了搖頭,這才想起此話不該在兒子面前講,遂趕緊岔開了去,「既然老太太那邊客人多,超哥兒起哥兒他們也都溜了,你不在應該也不打緊。你娘大概在後頭忙著,你不妨過去看看,若是有能做的就搭把手。」

  張越原本也是這個打算,但此時卻沒有馬上就走,而是笑吟吟地說:「爹爹忙著招待客人,想必也沒功夫喝水,我正好讓秋痕預備了茶,如今大概冷熱正好,爹爹不妨喝幾口潤潤嗓子。」

  看見張越挪開了攏在一起的袖子,恰恰露出了兩手之中的那個紫砂壺,張倬不禁露出了笑容。儘管心感於兒子的孝順,在伸手接過來之後他仍是不忘教訓道:「待客的還有你大伯父,你不要單單只記著我一個,別忘了待會讓人給你大伯父也送一壺好茶去。」

  大伯父?大伯父那邊還用得著他獻慇勤?剛剛經過瑞慶堂那會兒,他看到那幾個當官的恨不得把腰折到地上奉承,幾個官品稍低的更是已經攬過了端茶送水的差事,他這會兒去不是送上門去給人教訓麼?他可不想讓人指著鼻子說什麼不學無術。

  話雖這麼說,在老爹面前,張越還是唯唯諾諾應了,但一轉身就把這麼一句吩咐給拋在了腦後。轉過長廊,瞥見不遠處張超張起兄弟正在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麼,他眼珠子一轉便索性繞了道。那兩個小傢伙至少還曾經是祖母的心頭肉,闖了禍也不打緊,他要是攪和進去就是自討苦吃了。

  話說回來,他們真的準備把顧彬推出去和張赳打擂台?不會到時候害了那小子吧?

  正這麼想著,張越便有些走神,竟是完全沒注意到對面有人匆匆走來,於是結結實實一頭撞進了人家懷中。這眼冒金星抬起頭一看,他頓時傻了眼。只見那個頭戴緇布冠,身穿白袍腳蹬青履的人,不是族學裡那位杜先生又是誰?

  「杜……先生?」

  看到某人的一剎那,張越猛然間想起上次月考之後他還沒有去過族學,壓根不知道成績如何,於是此時面對著杜先生那張招牌式的死人臉,他不覺心中惴惴。然而,讓他深感意外的是,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族學塾師竟是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

  「你這幾年來學堂上課的時間不多,卻能夠用一個月時間將那本書看完,而且還能做完那張卷子,這天資毅力倒是不錯。」

  倘若是杜先生板起面孔訓斥自己兩句,張越也不會這麼驚訝,但此時面對這貨真價實的誇獎,他著實是瞠目結舌了。但這失神祇是一瞬間的事,醒覺過來的他立刻想到了父親的吩咐,正預備開口說些什麼,卻不料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大呼小叫聲。

  「小沈學士來了!」

  張越雖然沒有出去見過那些官員,但在祖母那裡見到了許多貴婦人,其中三品以上的也有幾個,此時見人家咋咋呼呼嚷嚷的不過是個學士,他不禁覺得奇怪。這時候,他卻忽然感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扭頭一瞧,卻見那杜先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不在南京城,大約不知道這位小沈學士的大名。他八歲通《孝經》、《論語》、《孟子》,十歲能書真草,算是貨真價實的神童。當今皇上登基之後重文臣,他和其兄沈度一同被召入秘閣,在南京城,他們兄弟倆被譽為大小學士,最是受學子尊崇。老夫人大壽能夠勞動他親自來賀,你大伯父的面子著實不小。」

  他那大伯父何止是面子不小,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張越用腳趾頭也能算出此中三味--張赳回來不過半個月,如今祥符縣乃至於整個開封府都已經傳開了他的神童名聲,此次來賀壽的小沈學士既然昔日也是神童,那麼大伯父張信就能順理成章為張赳覓得名師,更可借今日壽筵為兒子揚名,何止是一舉兩得?

  張越皺眉頭苦思,漸漸露出了一絲冷笑來,卻沒注意到旁邊的杜先生一直都在看他。於是,當他再次露出了一幅好奇的孩童嘴臉抬起頭時,也就錯過了杜先生臉上一抹奇特的微笑。

  「話說我也久仰小沈學士大名多時,你可否帶我去瑞慶堂一觀小沈學士風采?」

  這話要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張越指不定就信了,可這位猶如冰山一般的杜先生說自己仰慕別人,他卻怎麼聽怎麼古怪。只不過,他自己也存了看熱鬧的心思,當下就不加思索地點了點頭,笑嘻嘻地說:「師長有命,弟子自然不敢辭。既然小沈學士一來就引起如此轟動,想必瑞慶堂一定是人山人海。我帶先生從長廊那邊過去,應該能佔個好位子。」

  他說著便躬了躬身在前頭帶路,心裡卻在猜度待會張赳會當眾來上怎樣一場震驚四座的演出--這舞台都搭好了,聲勢造足了,賓客全都到齊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那位堂弟應該不會馬失前蹄吧?對於這一場表演,他著實是期待得很。

  瑞慶堂乃是張家正堂,彼時本就是高朋滿座人頭濟濟,此時那位小沈學士一到,就連大廳外頭也是圍了不少賓客,大多是看熱鬧的旁系子弟。畢竟,張家已經出了一位英國公,對於來拜壽的武將並不感到稀奇,反倒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文官學士前來卻是少見了。

  「聽說小沈學士還是從南京城專程趕來的。」

  「嘿,最近開封府上上下下都在傳說咱張家那位神童,這下大小神童可是碰了面。」

  「赳哥兒真是好福氣,攤上那樣一個有能耐的爹爹,以後還不是飛黃騰達?」

  瑞慶堂的側門原本是丫頭進出送茶水的地方,但此時此刻卻被張越和杜先生佔去了大半邊。看見外頭攢動的人頭,聽見大堂中飄來蕩去的奉承聲,張越不禁撇了撇嘴,然後就把目光投向了剛剛被人帶來的張超張起和張赳。當然,他也瞥見了張倬,發現父親東張西望似乎在找尋自己,他不由得縮了縮腦袋。

  賓客濟濟一堂的瑞慶堂中並沒有那個喜歡穿著一身漿洗得極其乾淨白衣的身影。果然,張超張起的如意算盤根本打不響,這種場合怎麼輪得到一個窮親戚的小子登場?

  比起張超張起兄弟,張赳這一天打扮得極其顯眼。他尚未到束髮加冠的年紀,因此一頭黑亮的頭髮只用紅絨繩繫著,上頭綴著一塊白玉。他身穿一件玫瑰紫蝙蝠雲朵福從天降紋大襟袍,腰中懸著一塊翠色的玉魚兒,底下赫然是長長的朱紅色穗子。再加上他原本就面如皎月色如春花眉眼如畫,此時竟是猶如天上下凡的金童一般。

  這時候的張赳顯得乖巧而又伶俐,半點不見往日在某些人面前的倨傲光景。在父親的指引下,他向那位小沈學士下拜行禮,起身之後便乖巧地叫了一聲世叔。

  沈粲自己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瞧見這樣一個金童似的晚輩自是笑容滿面,當下便盛讚道:「數年不見,昔日襁褓幼兒卻已經長大了。雛鳳清於老鳳聲,張兄著實是好福氣!」

  遠遠站在側門處的張越聽到這話,立刻想起了紅樓夢中諸清客相公奉承寶玉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後又面色古怪地朝自己右肩處瞥了一眼。就在剛才,杜先生的手忽然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這種忽然之間的親切轉變卻讓他渾身不得勁,總覺得要有什麼事發生。

  在張信引著兒子和兩個侄兒拜會了一圈貴客之後,瑞慶堂中的客套寒暄已經告一段落。能夠坐在這裡的貴賓之中,有好些人帶著家中小有才名的子侄同來,更有不少人聽說過張赳的神童才名。此時大名鼎鼎的小沈學士誇獎了張赳,少不得有人也存著為自家子弟揚名的主意,當下便有人提出把在場的六七個孩子聚在一起考較一番。

  張越站在那裡情不自禁地搖頭,心想大伯父正愁沒有機會,這會兒卻有人主動送上去撞槍口了。見那幫子大人物們笑呵呵地想著題目,見張信張赳父子笑吟吟自信滿滿,見張超張起兄弟猶如滿身長了虱子坐立不安,見其他孩童少年俱是誠惶誠恐,他不由得慶幸自己聰明。

  這是別人搭好的舞台,他出去也是當人陪襯,何必呢?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背後輕輕推了一把,緊跟著竟是不由自主地朝前頭邁出了兩步。就是這小小的兩步,他一下子撞飛了面前的簾子,陡然之間出現在了廳堂中所有賓客面前。剛剛在暗處窺視的時候不覺得什麼,此時一瞬間對上無數打量的目光,他不覺有些刺眼,愣了一愣方才換上了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

  真是見鬼了,杜先生究竟為什麼把他推出來?

  他正尋思著這個難解的問題,忽然看到那位居於上座的小沈學士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確切地說,應該是盯著他背後。面對著那混雜了驚喜、疑惑、驚訝以及難以置信的眼神,他正有些奇怪,陡地又感覺到身後似乎有人,立刻反應到杜先生也跟著他出來了。

  忽然之間冒出來兩個人,作為主人的張信頓時皺了皺眉頭。他橫掃了滿臉驚訝的張倬一眼,旋即對張越沉聲喝道:「越哥兒,你剛剛跑到哪裡去了!」

  張越這還是第一次收穫所有人的集體注目禮。瞥見老爹在那裡連連打眼色示意,他卻不慌不忙地躬身答道:「大伯父,我剛剛在後頭遇見了族學的杜先生,所以便陪著杜先生說了一會話。」

  杜先生?張信左思右想方才記起上次遇見管族學的那位堂叔時,對方曾提過族學中有這樣一位塾師。然而,即便此人算是家中幾個晚輩的師長,可今天的瑞慶堂是何等地方,這杜先生竟然敢這樣大剌剌地闖入,也實在太狂妄了!

  礙於滿堂賓客,他不好擺出什麼臉色來,當下便對杜先生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杜先生數年來在我張家族學中教導這些頑劣小兒,著實是辛苦了。」

  杜先生一現身,張越就知機地往旁邊挪開了兩步讓了地方。放眼看去,今天這瑞慶堂中儘是身著朱紅鴉青絳紫的官員們,於是白袍青履的杜先生著實顯得有些刺眼。而當張信一語點穿杜先生身份的時候,他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不少人臉上的輕視之色。

  然而,就在此時,他卻看到那小沈學士霍地站起身,疾步往自己這邊走來。還不等他想明白對方來意如何,那個身穿緋袍的人影竟是朝他旁邊那個人影深深躬下身去。

  「宜山兄多年不見蹤影,我和大哥派人找遍整個浙東,卻不想你竟是到了河南!」

  這一拜驚呆了瑞慶堂中所有主人賓客,而張越卻在一瞬間的驚訝過後陡然警醒了過來。俗話說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他早料到杜先生似乎是有些名堂的人,可這會兒一鳴驚人似乎也有些太快了吧?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49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五章 茶聯


  杜先生卻彷彿沒有注意到周圍人一瞬間變得極其炙烈的目光,伸出雙手將沈粲扶了起來:「我一個罪余之人,天下自然哪裡都去得。倒是令兄和你如今得皇上器重委以秘閣要職,大小學士之名人盡皆知,我即使遠在河南,也著實為故人高興。」

  「宜山兄這一說就讓我無地自容了,若無宜山兄當日大力資助周全,我怎會有今天?兄長得天之幸,我卻是才學淺薄,貿然居於高位,這心裡實在慚愧得緊。宜山兄又怎得會到了河南?兄長和我向皇上舉薦了多次,卻苦於找不到宜山兄你。」

  他鄉遇故知大約是最讓人欣喜的事。兩相廝見之後,沈粲少不得向在座所有賓客解釋了一番。直到這時候,包括張越在內的張家上下人等方才知道了杜先生的真實名姓。

  杜楨,字宜山,竟是沈粲的同鄉。若僅僅這些也就罷了,那洪武二十四年鄉試解元,洪武二十八年殿試二甲頭名進士,曾經當過翰林庶吉士的經歷卻足以讓大多數文官心生敬意。儘管那段經歷的最後是貶官革職,但那畢竟是建文年間的事了。這如今在秘閣中供職的沈粲隊他都如此恭敬,誰知道翌日不會飛黃騰達?

  瞧見一群剛剛還面露輕視之意的賓客們一個個上來寒暄,張越很有一種冷笑的衝動,但他好歹還看得清場合,幾乎是死死的把這絲念頭給摁了下去。誰知道偏偏在這時候,卻還有人不放過他,居然聲音清亮地開口撩撥了一句。

  「三哥,你剛剛遲遲不見,陪著杜先生說了那麼久話,一定是杜先生的得意門生了?」

  盯著故作天真狀的四弟張赳,張越登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哪有這樣看著乖巧實則小心眼的小傢伙,不就是杜先生忽然出現搶了你的風頭,你偏和我作對幹什麼?可他惱火也已經遲了,此話一出,四周那些人齊刷刷地將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更有自以為是的人已經是捋著鬍鬚打量起了他。

  這種時候,縱使有心希望兒子能拜一位名師出人頭地的張倬也有些慌了,連忙強笑道:「犬子在族學中蒙杜先生教導,確有師徒之誼。不過犬子自幼體弱多病,天賦不過尋常,所以還不曾真正列入杜先生門牆。」

  「那麼,杜先生收我入門可好?」

  老爹出言解圍,張越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身邊竟是又響起了一個可惡的聲音。見張赳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仰起了那張眉清目秀的俊俏臉蛋,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和張超張起一樣的厭惡感。

  小小年紀就知道貶低別人抬高自己,這小傢伙實在是太讓人討厭了!

  瑞慶堂中一片寂靜,堂外卻是響起了嗡嗡嗡的議論聲。陡然之間冒出兩個微不足道的人,其中一人又搖身一變成了座上賓,張家長房長孫又當眾發話要拜師,這一環扣一環的情節著實讓人們看得目弛神搖,後頭的人此時忍不住踮起了腳,眼巴巴地等著裡頭的答覆。

  即使在無數恭維之中,杜楨依舊是維持著淡淡的表情。端詳著面前這個粉妝玉琢的幼童,又掃了一眼周圍的賓客,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臉色如常的張越身上。

  「四公子真的要拜我為師?」

  見張赳連連點頭,他又看了看旁邊的諸少年,忽然提議道:「適才正好聽得大家要出題考考這些孩子,不知張大人可否讓我出題?」

  張信沒料到兒子會忽然改變主意要改投他人門下,但看到沈粲笑意盈盈並無半點不悅,杜楨又來了這麼一手,他只是略一沉吟便笑吟吟地說:「杜先生既肯替我們等考較這些晚輩,我又豈有不允之理?」

  「那好,我也不考什麼詩詞,便以茶為聯,請諸位公子擬上一副茶聯來。」

  張越此時已經是退出了最中心的那個圈子,聽到這個題目不禁微微一愣。忽然,他感到有人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不禁扭轉頭往後一瞧。

  「爹爹?」

  「你四弟大約是志在必得,無須和他相爭。你還小,以後有的是機會。」

  瞧見老爹竭力扮得若無其事的臉孔,又窺見了那袖子底下攥成一團的拳頭,張越心中自是瞭然。想到這些天的辛苦,想到在學中受到的嘲笑譏諷,想到祖母的忽視,想到大伯父的教訓,他一瞬間拋開了心中那些顧慮,臉上露出了一絲憤世嫉俗的冷笑。

  不就是顯擺麼?要說別的他興許不行,但說到茶……他前生的老本行可不會丟了!

  聞聽是茶聯,一群童子頓時各自攢眉苦思了起來,張超張起兄弟更是在一邊抓耳撓腮痛苦萬分。張越見那邊的張赳自顧自地在那裡踱步,便悄悄來到了兩兄弟身旁,輕輕地在他們耳邊咕噥了一番。於是,剛剛還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張超張起立刻氣定神閒了下來。

  良久,終於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率先開口吟道:「空山藏冷翠,玉盞納暖香。」

  話音剛落,賓客中便傳來了一陣讚許聲,那少年頓時喜不自勝。緊跟著,張超張起便幾乎不分先後地念出了自己的茶聯。

  「蠶熟新絲後,茶香煮灑前。」

  「竹灶煙輕香不變,石泉水活味逾新。」

  張超張起兩兄弟是出了名的喜武厭文,此時吃他們倆搶了先,其他眾少年頓時滿臉不忿。然而,他們都不過是十二三的年紀,所謂才名也是吹噓的居多,倉促之間哪裡能想得出應景的好詞,這眉頭頓時皺得愈發緊了。而張赳更是難以置信地瞪著兩個草包堂兄,忽然把目光轉向了一旁漫不經心的張越,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惱怒。

  下一刻,他終於得了兩句,忖度定能夠力壓群小,他臉上的惱色便漸漸消了,當下就背著雙手,猶如小大人似的吟道:「翠色沁襟懷,芳菲襯春心。」

  聽到這裡,沈粲已是大笑了起來:「今日四聯,皆可稱作是佳作,就看宜山兄你如何評判了!」

  杜楨卻沒有輕言評判,而是再次看向了一旁的張越。就在此時,張越陡然跨前三步,略略躬了躬身:「我也得了一幅茶聯,還請杜先生評判一二。」

  「好,且念來我聽。」

  見賓客們大多還在品味之前那幾聯,張越便朗聲念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

  此聯一出,滿堂皆靜。包括沈粲在內,所有賓客都情不自禁地將這兩句反反覆覆念了幾遍,卻並非全是品味那詞,而是不約而同地琢磨起了其中的意境。半晌,沉迷於回憶中的沈粲方才撫掌讚歎道:「好一個『一盞清茗酬知音』,果然是好!好茶易得,知音難求,若是我說,今日此聯最佳!」

  「確實最佳!」

  「世間本就是知音難求,一言道破,果真難得!」

  聽到四周的陣陣議論,杜楨的臉上再次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早過了那種看到神童便興奮不已的年紀,對於什麼擇良材美質調教也沒什麼熱衷,然而張越這「一盞清茶酬知音」卻讓他大起知己之感。想到那一日自己不過一時興起借出了一本《論語正義》,卻衍生出了如是一段機緣,饒是閱盡世事如他,也不禁覺得此番真是因緣巧合。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他欣然點頭道:「以明月喻知己,無論是意境還是詞句,此聯確實為最佳。我等文人平生苦讀,固然是為了一展胸中所學,可誰不希望人生得一知音?」

  杜楨這句最後的評判頓時又激起了一陣贊同和附和聲,一時之間,滿堂賓客的目光都轉到了張越身上,更多的人則是私底下議論紛紛。張家三房素來都最是弱勢,這下子三房的獨生子竟是一鳴驚人,這會不會是日後風向的一個標誌?

  出了一口惡氣的當事者本人則是維持著一副雲淡風輕卻又不失恭謹的表情。今兒個他這橫插一腳,把人家構建了很久的舞台給攪和了,自然很有些不厚道。可是,誰讓你小子非得來惹我?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51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六章 做人不能小心眼


  能夠在這種場合被長輩帶出來的世家子無不是人精,珠玉在前,誰還會在這種時候顯擺自己那點不入流的才華?於是,不用長輩吩咐,他們就一個個都閃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心中無非是哀歎著既生瑜何生亮這樣永恆的酸溜溜主題。

  然而,要說鬱悶,誰也及不上張赳。他雖然才八歲,但自小就是被無數人誇獎大的,平日就算父親有些教訓,但也不過猶如撓癢一般。此時眼見杜先生讚賞張越,其他人的目光也都圍著張越打轉,竟是完全忽視了他這邊,他頓時心中氣苦。

  沈粲在京城為官多年,早就歷練出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見那邊的小神童咬著嘴唇,他不覺想起了往昔舊事,遂莞爾一笑。饒是如此,他卻並沒有以同是神童的身份上去安慰一番,而是緩步走到了張信跟前,低聲說了一番話。

  「張世兄,令郎年少機敏,卻不免自視太高,遭受些挫折未必不是好事。我若不是有昔日那段困頓,如今只怕也會泯然眾人矣。王荊公的《傷仲永》你應該也讀過,所謂神童者天下不知凡幾,然最終能出人頭地者卻並不多見。令郎固然有才,但心志卻仍需磨練。」

  一旁的張越只是瞥見沈粲在和伯父張信說話,可他旁邊此時圍了一圈的長輩和賓客,著實沒法聽見那邊在說些什麼。週遭的溢美之詞飄來蕩去,眾多的讚賞目光幾乎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個遍,要是此時還有人說他不學無術,只怕他不說話就會有人主動反駁回去。

  世人皆功利,僅此而已。想到這裡,他的臉上表情不變,心裡卻頗有些意興闌珊。

  然而,張越那謙遜卻不乏乖巧,恭謹卻不乏自信的態度在別人看來,卻是愈發襯托出這年少童子虛懷若谷進退有度。

  於是,張倬這個當父親的也收穫了許多恭維,無非是稱讚他教子有方,或者乾脆說他是有福之人,就差沒明著酸溜溜地說你生了個好兒子了。

  有了這麼一場前戲,等到開壽筵的時候,賓主雙方雖然都是笑意盎然,但心底的情緒卻是各有千秋。張信為官多年,本就不是計較一時得失的人,雖對於自己認為不學無術的侄兒一鳴驚人頗有些尷尬,雖對於兒子棋差一著頗有些遺憾,但那也僅僅是尷尬和遺憾。此時此刻,他更疑惑的卻是來自京城英國公府的賀禮。

  英國公張輔分明答應了由其弟張輗前來祝壽,為何最終只打發了一位幕僚來送禮?

  男客們都在瑞慶堂開筵,女客們卻都彙集在後頭的寶慶堂中。一群長輩帶出來的少年們剛剛和那些官員名流們打了一回交道,這會兒卻不得不掉轉頭來和貴婦人們一同飲宴。

  「老夫人可是好福氣,四個孫兒都是年少有才的!」

  「小沈學士鮮有稱讚人的,這回他對越哥兒讚不絕口,越哥兒這進學之日還不是指日可待?」

  「老姐姐剛剛還對我們說超哥兒起哥兒喜武厭文,這厭文還能做出這樣的好聯來,要是喜文那還了得?」

  身處在這些珠光寶氣的女人中間,饒是張越身體裡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不禁也有一種目弛神搖昏頭脹腦的感覺。看看一旁的張超張起,他差點沒笑出聲來,原來兩人被兩個慈眉善目的貴婦攬在懷中逗弄,臉色極其不自在,偏偏還半點抗拒不得。而因為生得俊俏而被一群女人圍著的張赳則是沒了以往的乖巧,任憑別人怎麼逗卻只是咬著嘴唇不說話。

  第一天的壽筵終於在一片安定祥和的氣氛中落幕,然而,這還僅僅是開始。

  由於是老太太顧氏的六十大壽,因此張家這壽筵大操大辦,足足連開了三天,第一天是宴請來自河南各地和南京的名流,第二天招待的則是本地有往來的友人故交,第三天則是張家各房上下的親戚子弟。整整三天下來,下人們忙得幾乎累癱了,主人們也是大感吃不消,等到一切結束的第四天下午,自顧氏以下的主人竟是萬事不管,全都在歇午覺。

  然而,小孩子們雖然被狠狠折騰了一番,精神頭卻都還好,這會兒除了張赳不見人影之外,一群人就都聚在小花園的涼亭中,興致盎然地玩著一種新鮮的棋。一張古古怪怪的棋盤,十六個四種顏色的棋子,極其簡單的傻瓜式玩法,卻讓他們大叫大嚷極其投入。

  張越也是閒極無聊方才讓人作了這麼一套飛行棋,倒不曾料到這麼受歡迎。不過,窮人家的孩子還能夠在街頭巷尾恣意嬉戲,他們這些大家子弟規矩多多,這娛樂也確實少得可憐。所以,看見一貫文靜的張晴喜笑顏開,看見羞澀膽怯得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張怡漸漸敢開口說話,看見張超張起兄弟不管不顧地拍手叫嚷,他也覺得心裡高興。

  張晴好容易贏了一局,當下便拍手笑道:「這棋看上去簡單,卻是有趣得很。以後哪怕回了浙江或是南京,我和各家的姐妹們也可以玩這個。三弟,你哪來的這好主意?」

  「三弟的好主意多著呢!」張起雖然不喜歡張赳,但對於張晴這麼一位姐姐卻是喜歡得緊。一想到三天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大姐你不知道,那天杜先生讓我們作茶聯的時候,我差點就懵了,要不是三弟給我和大哥支招,我們倆肯定像那些沒做出來的人一樣灰溜溜的。咳,我明明派人去請了顧小七來著,他居然偏生不來……」

  「二弟!」張超畢竟年長兩歲,見張起沒頭沒腦竟是把話題轉到了那個方向,趕緊出口喝了一聲。可是,看到張晴恍然大悟,伸出手指頭衝著自己指指點點,他方才不無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大姐你也知道的,我和二弟都是喜歡打打殺殺,才不喜歡咬文嚼字,這個茶聯麼……」

  「原來他們倆的茶聯都是你做的。」

  聽到這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眾人頓時全都扭過了頭,這才看見是張赳臉色不善地站在那兒。

  張超張起素來不喜歡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四弟,當下就雙雙哼了一聲轉過臉去,而素來最不受重視的張怡則是害怕地閃到了張越背後,還悄悄拉住了他的一隻袖子。張晴倒是有心開口說兩句話,可看見嫡親弟弟只是一味瞪著張越,她不禁也是眉頭一皺。

  面對張赳那幾乎要噴火的目光,張越卻彷彿沒事人似的笑道:「四弟這話問得就奇怪了,兄弟一家親,都是一家人,我幫大哥二哥那也是應該的,平時他們還不是照應過我?怎麼,難道是四弟覺得讓大哥二哥或者是我在賓客面前出醜,這才痛快?」

  張赳哪裡想得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外表看上去才十歲,心裡卻滄桑無數的傢伙,這一口氣頓時憋在了喉嚨口,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良久,他才狠狠一跺腳道:「你們這是作弊!我要去告訴爹爹和祖母!」

  聞聽此話,張越不禁啼笑皆非--這就是個被寵壞的小孩罷了,尋不出解決辦法就惦記著去找長輩告狀,何其色厲內荏?然而就在這時,旁邊忽然響起了一聲怒喝。

  「你給我站住!」

  張晴霍地站了起來,俏麗的臉蛋漲得通紅。見張赳轉過頭不依不饒地瞪著自己,她愈發覺得氣惱,伸手指著弟弟的鼻子就訓斥道:「這裡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你冒冒失失衝出來,連個稱呼都沒有,爹娘平日是怎麼教你的?男子漢大丈夫,輸了就是輸了贏了就是贏了,一點擔當都沒有,居然還來質問你的三個哥哥。別以為人家稱你一聲神童,你就真的了不得了!」

  聽了這一番連珠炮似的話,不但張赳本人愣住了,其他人也是瞠目結舌。張越原先還曾經在心裡嘀咕這年頭重男輕女得有些過分,張晴張怡這一對堂姐妹大多數時候都好似木頭人,不曾想一貫淑女的張晴一發火竟是這樣可怕的。

  見張赳站在那裡抽動著鼻子,好似下一刻就會哭出來,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不管張赳的性子再怎麼惹人討厭,那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而已。見張超張起兄弟正在那裡吐舌頭,很有些幸災樂禍,膽小怕事的張怡一時半會也指望不上,他只好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姐,剛才也是我說話沒思量,所以才惹得四弟惱了,我也有不是。」

  話音剛落,他這原本該算是轉圜的話卻被張晴一口頂了回來:「縱使是三弟你說錯一句半句,但也是小四沒規矩!小四,就算你輸給了三弟心裡不服,那以後好好讀書迎頭趕上就是了,一味耿耿於懷怎麼行?像你這麼小心眼,以後怎麼做大事……」

  瞧見平日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張赳被一向文文靜靜的張晴訓斥得眼淚汪汪,張超和張起終於收起了幸災樂禍的嘴臉,漸漸感到頭皮發麻;張怡則是兩眼直冒小星星,著實羨慕張晴這長姊的派頭;至於張越……他實在沒有想到今天會觀看到一幕大姐義正言辭訓小弟的好戲,心想張晴這幅剛柔兼濟的模樣才叫真正的大家閨秀。

  「來,向你的哥哥姐姐賠個不是,都是一家人,以後不許這麼不懂事!」

  看到張晴硬是把張赳拉了過來,按著小傢伙委委屈屈地低頭賠禮,張越張超張起張怡不約而同地對這位長姊生出了一種由衷的敬畏。

  當然,人家都低頭了,他們也不能再擺臉色給人瞧。做人不能太小心眼,張晴這句話既是說給張赳聽的,也是說給他們幾個聽的。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53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七章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


  張家的壽筵結束之後,熱鬧了好些天的開封城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除了幾個遠道而來的親戚故舊,大多數賓客都已經離開了張家,原本特意辟出來給幾個客人住的小院子也就空了下來。壽筵當日方才趕到的沈粲只住了四天就匆匆趕回了南京,臨走之前也沒忘了邀請杜楨前往南京一會,卻被杜楨無可無不可地搪塞了過去。

  這一日,張家上下三輩人齊集在顧氏的正房說話。聽著那個中年管事念完了冗長的禮單,顧氏卻沒有對那龐大的數字有什麼太大表示,反而歎了一口氣。

  「這一回四處送來的禮都比我當初五十大壽的時候厚了一倍不止,這人情以後還起來只怕也不容易。」

  上頭一輩的大人們都輕輕點了點頭,小一輩的孩子們都是懵懵懂懂,而張越心裡頭卻早已打起了算盤。大明朝的俸祿是出了名的低,比起唐宋對士大夫的優厚待遇,那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甚至惡意地揣測,杜楨之所以不繼續做官,興許是因為官俸太少了。

  張信沉吟片刻便開口答道:「母親說的是,所以英國公也曾經說過,最好在河南一帶多置一些田產,否則日後家裡人口越來越多,只怕更會入不敷出。」

  「這話沒錯。」顧氏微微頷首,隨即臉上卻露出了幾許惱怒,「既然知道會入不敷出,你們兩個那麼鋪張地備辦壽禮幹什麼?老大送的居然是白玉席,你難道不怕人戳著你的脊樑骨說奢侈貪婪!還有老三,你一個蔭監生居然也是大手大腳的,那麼一幅百壽圖繡品的價錢,就得值十頃地了!」

  這時候把壽禮的問題拿出來說道,屋子裡其他人都不禁愣了。張信覷著母親臉色似乎並不是真的著惱,於是就笑著解釋了幾句,無非是六十壽辰不可輕忽之類的話。而張倬這幾天很是揚眉吐氣了一番,見嫡母說這話並不似要追究的樣子,便也陪笑說這是聊表孝心,也很是說了一通漂亮話。

  於是乎,這個話題很快就輕輕揭過,一大家子人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和諧,一派其樂融融的溫情場景。

  張越並不知道其他兩房各自歸去後是怎麼一個光景,他只知道,自己隨著父母回到西院,一放下那簾子,就只見剛剛在人前還是一副恭謹樣的兩人全都笑開了花,那面上的表情堪稱精彩絕倫。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母親攬在懷中,那腦袋被她摩挲了又摩挲,偏生他根本反抗不得,只得齜牙咧嘴地由著她折騰。

  「大哥好歹還在壽禮上佔了先,咱們既在壽禮上討了好,越兒還大大露了一回臉,可這一回二房那位只怕要咬牙切齒了。要說二哥雖然人在交趾,可終究各項進益還是有的,指不定還有其他什麼明暗往來,老太太六十大壽她居然只送了一對花瓶。」

  「好了好了,你就知道成天編排二嫂的不是,這回看看笑話也就罷了,這種話還是少說。」話雖如此,張倬的臉上卻流露出了掩不住的興奮,見張越笑嘻嘻地仰頭看著自己,他不禁上前在那腦袋上拍了兩巴掌,欣喜地讚歎道,「越兒,總算你爭氣!」

  壓力那麼大,不爭氣行麼?

  張越面上露出了乖巧的笑容,心裡卻直歎氣。他這兩個月來對著銅鏡也不知道操練了多少次,總算是練就了這無敵一笑,但此時卻覺得臉上直髮僵--畢竟,這幾天除了昨兒個兄弟姐妹聚在一塊那一次,他全都在笑,腮幫子早就發酸了。

  丈夫兒子露臉,孫氏當然也高興,可一想到今兒個婆婆那番話,她忽然又有些擔心:「老爺,你為了老太太六十大壽準備的那份壽禮,當真值得上幾十頃地?別為了討老太太歡心造下了虧空,到時候要補起來就難了。」

  也不知道張倬是心裡頭太高興頗有些忘乎所以,還是因為欣喜於兒子長大了能為自己爭氣,這會兒聽了妻子憂心忡忡的話,他便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說:「放心,這次的壽禮就是用我上次和你說的收益置辦的。而且,這些年派放月錢時積攢下的那些寶鈔若是再不用,就全都變成了一堆廢紙,這次用完了也省得擔心。」

  他說著便走到妻子和兒子面前,壓低了聲音說:「前一次的事情做成之後,那一位可是分了我相當多的好處。咱家如今雖然比不上大哥二哥他們有權勢,但說到銀子,幾千兩卻還是拿得出來……總而言之,咱家如今有些底子,該大方的時候就得大方!英如,咱們眼下不能和大哥大嫂比,但誰能說得清以後?」

  孫氏被丈夫帶著幾許狂熱的語調說得心中發燙,竟是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道:「老爺說的是,咱們這麼多年都熬下來了,哪怕是為了越兒,花錢也沒什麼捨不得的。」

  張越被父母的這一番說話說得莫名其妙,繞是如此他還只能聽不能問,只能在心中暗自思量。他從連生連虎那裡聽說過,這年頭的通用貨幣是銅錢和寶鈔,還沒有元寶這種好東西,但市面上最好用的卻還是銀子。

  問題是,幾千兩銀子在明初可不是小數目,這是哪裡來的?還有,那個人又是誰?

  縱使張越有再多的疑惑,他的年齡卻注定他沒法去管那些大事小事,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正式拜杜楨為師。

  那一日壽筵之後,杜楨忽然出現的本意他沒琢磨出來,但他終究是得了好處,再說也覺得這位杜先生行事很是合自己口味。倘若說最初答應老爹不過是為了改變自己這家人在整個張家的尷尬地位,那麼現在,他很樂意多上這麼一位看似冰山的老師。

  若是按照張倬的意思,這場拜師禮本該叫上無數觀禮的名流顯貴,最好宣揚得天下皆知,但杜楨這個當先生的不願意張揚,張越這個作學生的無心顯擺,因此最終成禮只是在杜楨的陋室,更談不上有任何觀禮的人,而張倬精心準備的豐厚束修也沒派上用場。

  倒是張越看見父親那尷尬的模樣,適時地插嘴解圍道:「爹爹,倘若先生看重這些身外之物,當初只要太太平平把官當下去,那如今錢財官爵都少不了,您還是把東西收回去吧。」

  張倬起先被兒子的大膽給嚇了一跳,見杜楨非但不惱,反而讚許得連連點頭,這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不免後悔在準備束修之前不曾與兒子商量商量--而與此同時,面上尷尬的他心中卻竊喜於這一對師生之間的默契。於是,他立刻起身告辭,異常放心地把兒子留在了這間陋室之中。

  陳設簡單的屋子當中,剛剛定下師徒名分的兩人彼此大眼瞪小眼,足足看了好一陣子,彷彿是雙方都把眼睛給瞪得酸了,這一古怪的局面方才告一段落。然而,這雙方都裝啞巴總不是一回事,終究還是作為長輩的杜楨先開了口。

  「如果我當初在沈民望面前收你作弟子,足可讓你揚名於河南乃至天下,可是我卻沒有,你知道是為什麼?」

  張越曾經設想過拜師後杜楨會講什麼問什麼,卻沒料到對方居然問這個。不過他腦筋極快,只是眼睛一眨的功夫,他便笑道:「少年揚名容易使人驕矜,先生可是為了這個?」

  「是,但卻不全是。」

  杜楨冷漠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我大明朝的官比歷朝歷代的官都難當些。有才名卻不想當官想做隱士,那麼便會有皇家的屠刀等著;有才名卻恃才傲物,那上頭也容不得你;縱使有才名又處事謹慎的,若是忽然砸下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甚至是因別人之罪連坐,最後也未必有好下場。而我朝科舉並不重什麼名聲,錄取的人當中也並非都是遠近聞名的才子,座師也往往不喜那些名聲顯赫的浮華之人。所以,名聲適度則可,否則無用而有害。」

  「先生……您的意思我不明白。」

  儘管自己心裡異常明白,但張越卻不得不揣著明白裝糊塗。畢竟,眼下他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小有才名也罷少年老成也罷,這都是可能的,但要是像成年人那樣洞悉世情,那就極其不合時宜了。

  杜楨卻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自顧自地說:「你以後就會漸漸明白了。我半輩子也就收了你這麼一個真正的弟子,以後自然會把該教的都教給你,不但是學問,還有為人處事……一盞清茗酬知音,收了你作弟子卻得了這樣一聯佳句,或許真的是緣分。」

  這話的言下之意讓張越很是欣喜--老學究似的夫子天底下一抓一大把,但學問好又通權達變的先生就很有些難求了。至少,借助這樣一位老師,他有充分的時間充分的準備來面對這個陌生的時代。

  張越正式拜師的幾天之後,南京城的英國公張輔忽然打發來了四個精悍的家將,同時還捎帶來了一封他的親筆信。顧氏原本還因為壽筵上南京張家人一個不見頗有些不高興,看了那封信之後卻是長歎了一聲,心中那點子芥蒂轉瞬無影無蹤。

  「年前我還派了人去道賀,結果好好一個五個月大的大胖小子,說沒就沒了!不但如此,張輗張軏兄弟家裡頭也不得消停,幾個姬妾竟是算計起了那個嗣國公的位置,也難怪沒人光顧我這個老婆子的生日。」

  一旁的張越這才明白是英國公張輔兒子夭折了,而且那還是唯一的兒子。想到這個時代的人不是英年早逝就是童年夭折,多福多壽的很少,他不禁更是對自己這孱弱的身體產生了深深的擔憂。要知道,皇帝有無數太醫伺候著都難能長壽,更何況是他?

  顧氏將手中的信箋仔仔細細折好放回了函封中,然後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英國公覺著張家以武勳傳家,兒孫們縱使將來不求戰場建功,卻應該習武強身健體,所以派了四個曾經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家將來。待會你們帶著自家兒子去外頭,老大家一個,老二家兩個,老三家一個,各自把人領回去充當教習。」

  聞聽此言,素來喜歡舞槍弄棒的張超張起喜形於色,張越在詫異之後也覺得一陣由衷的欣喜,只有最小的張赳皺起了小臉,輕輕在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

  顧氏在這家中的權威不可動搖,英國公張輔的話也無人敢違逆。即使有人願意有人不願意,眾人卻還是在第一時間瓜分完了那四個家將,把人領了回去安置。

  然而,事實證明,這四個家將還只是南京城那位英國公的第一批大禮。僅僅又過了七天,來自南京城的第二批禮物便再次抵達了祥符張家。

  這一次是一批十二個姿色可觀的婢女,按照張輔親筆信上的話來說,開枝散葉乃是宗族大事,所以他希望家中的三位堂弟和侄兒們能夠多納內寵繁衍子息。這些女子都是獲罪罰沒入官的原良家女子,年齡從十二歲到十七歲不等,都是宜子之相。

  天知道十二歲的少女怎麼讓人看出的宜子之相!

  分配到張越房中的是一個容貌殊麗的十三歲丫頭,名喚琥珀,看著頗為賞心悅目。然而對著這麼一個賞心悅目的少女,張越卻生不出一絲高興勁來,因為他想到了那硬是被塞到他父親張倬身邊的碧瑤和紅鸞,想到了母親的黯然神傷,更想到了自己即將多兩個小媽的殘酷事實。

  悲喜是人生的主旋律,真真一點不假。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57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八章 人有親近遠疏


  對於開枝散葉繁衍子息這樣的好事,顧氏作為家裡的老祖宗,自然是打心眼裡贊成的。她早先也曾想在三個兒子房裡添幾個可靠的侍妾,但長子在京城為官,次子在交趾打仗,三子她又實在看不上眼,事情也就拖了下來。此次既然是英國公命人送來的這些丫頭,她親自看過之後就一個個指名分派了下去,只把預留給次子的那兩個暫時留在了身邊侍奉。

  家裡忽然多出了這麼十二個身份特別而又尷尬的人,內院上上下下的丫頭媳婦婆子們也都是頗有微詞,就連各房裡頭服侍的那些丫頭也對新來的那幾個很有些不滿。

  這一天,秋痕正在收拾張越的房間,忽然聽見外頭簾響,回頭一看,卻見是東方氏身邊的大丫頭玲瓏彎腰走了進來。心中奇怪的她丟下手中的撣子便迎了上去,笑吟吟地問道:「玲瓏姐姐今天怎麼有空來坐坐?」

  「我哪有那麼得閒!」儘管不過是十五歲的年紀,但玲瓏是東方氏親自挑選調教出來的人,在二房也就和老太太面前的靈犀差不多,往日很有些矜持。此時見房間裡只有秋痕,她便若有所思地問道,「聽說三少爺身邊如今不是有個琥珀麼?怎麼就只是你在收拾屋子?」

  秋痕忙笑道:「老太太喚了她問話去了。」

  一聽這話,玲瓏的臉上便露出了幾分譏誚來。她四下裡瞧了瞧,發現果真沒有外人,當下便撇撇嘴道:「太太原本是派我來請三太太過去說話的,想不到三太太居然不在。唉,太太今天早上起來原本還心情不錯,結果被一件事嘔得連早飯都沒吃,眼下還在榻上歪著。」

  「誰那麼大膽子,居然敢惹二太太不高興?」

  「還不是我家大少爺?咳,其實大少爺也只是一時糊塗,結果就和紫霞……那新來的幾個全都是妖妖嬈嬈的,不比我們這些家生的知根知底,人又老實,就好比大少爺原本跟前最得用的落英是太太親自挑中的,最是溫柔可靠,結果卻讓一個外人搶了先。要我說,那個琥珀你也得多看著點,否則出了什麼事,你就是哭也來不及了。」

  秋痕乍聽男女之事,臉上倏地浮上了兩朵紅雲,但漸漸地越聽越心驚。雖說大家公子十四五歲通人事的並不稀奇,但張超可是剛剛滿了十三歲。想到琥珀那姿容舉止都彷彿是大家千金似的品格,又受老太太看重,她的臉更是有些發白了。

  玲瓏說著已經是咬牙切齒,見秋痕無意識地絞著手中帕子,她少不得又安慰了幾句,旋即便幸災樂禍地說:「不過,要說這一回最不高興的卻是大太太。你不知道,大老爺這回不去南京,前頭剛剛來了消息要去浙江治理海塘,所以大約不會帶著大太太和大小姐四少爺。老太太發話讓那兩個丫頭跟著去伺候,聽說大太太還在房裡摔了花瓶……」

  「咳!」

  玲瓏原本還要繼續往下說,乍聽得這聲咳嗽頓時驚得跳了起來。僵硬地轉過頭一看,她這才發現是張越掀了簾進來,心裡頓時更加七上八下,連忙矮了半截身子行禮。眼見張越臉色不太好看,她也不敢呆在這裡再多嚼舌頭,隨便說了幾句話就匆匆告辭。

  「少爺……」

  見秋痕囁嚅著欲言又止,雙頰漲得通紅,竟是流露出了一種別樣的少女情愫來,張越便收起了剛剛死板著的那張臉,伸了個懶腰便在床頭坐了,又伸出巴掌在旁邊拍了拍。

  「秋痕,來這邊坐下。」

  秋痕此時滿心害怕張越真的聽見了玲瓏剛剛說的那些話,其他的竟一時沒反應過來,於是乎懵懵懂懂地走上前去,可一挨著床頭坐下,她就立刻跳了起來,臉上滿是慌亂。可下一刻,她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拽住了,於是竟是不由自主地坐了。

  「剛剛玲瓏的話我都聽見了。」感到自己抓著的那隻手竟是猛地顫動了一下,他不禁搖了搖頭,口氣中便多了幾許安慰的味道,「別人家的事情我管不著,她說你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嚼舌頭的是她不是你。不過……」

  他輕輕捏了捏那只柔軟的手上,一字一句地說:「大哥是大哥,我是我。琥珀不論怎麼好,都及不上你和我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可明白麼?」

  「可琥珀是英國公……還有老太太……」秋痕又是驚又是喜,一下子竟是連話都說不齊全了,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再說琥珀又識字懂文墨,生得又好……」

  「你這都是說什麼呢!」張越聽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在秋痕那豐潤的臉頰上掐了一記,「難道人家新來的好看能幹,我就把你拋在腦後了不成?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教你認字。英國公和祖母那頭也不用你擔心,我年紀還小,誰來管我這些事?」

  秋痕此時只覺得說不出的歡喜,竟是沒注意張越剛剛的舉動已經形似輕薄。她只知道,少爺養病的時候她在身邊,少爺讀書的時候她也在身邊,如今少爺身邊又有了新的人,但她仍是特別的那一個。她原本有些空空落落的心剎那間被填得滿滿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光彩。

  雖說對秋痕作了這樣的保證,但張越卻在心裡思量著那個琥珀。那是英國公送來的人,又常常被顧氏叫過去問話說話,可她從來沒有露出什麼驕矜之色,對其他丫頭說話都是和和氣氣,對他和張倬孫氏也是恭敬守禮--甚至守禮到不往他跟前湊--做起事情更是滴水不漏。對於這樣一個有分寸又能幹的丫頭,他實在是挑不出毛病。

  而正房之中,顧氏叫來問話的也不僅僅是一個琥珀,還有分派到其他三個孫子身邊的紫霞、玉芬和碧芍。打量著這四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她的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她對兒子和孫子的期望不一樣,兒子開枝散葉多些子嗣是好事,但如今她最大的孫子也不過十三歲出頭,居然就有丫頭勾搭著通了人事,這怎麼了得?於是,看著粉面含春體態妖嬈的紫霞,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心裡很有些不快,愈發覺得不順眼。

  沉吟片刻,她便沉聲對身邊的靈犀吩咐道:「待會你去見老二媳婦,就說是我的話,紫霞的月例供給全都比照你的份例,再多裁製兩件衣裳。」

  聽了這話,靈犀口中答應了一聲,卻忍不住瞥了一眼紫霞,見她喜不自勝地跪下拜謝,不禁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她的份例也就是家裡一等大丫頭的份例,而姨娘和通房都要另高一等,可見這紫霞是不討老太太的歡喜。當下她又瞥了其他三人一眼,發覺玉芬和碧芍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羨慕,只有琥珀沉靜地站在那裡。

  就算出自英國公府,可那位國公豈會為了幾個區區丫頭撐腰?那些到了老爺跟前服侍的也就罷了,有個一兒半女也能傍身;可四個少爺都還小,都在心性不定的年紀,日後娶妻納妾的時候,哪裡還記得年少時的快活?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57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十九章 喜新厭舊是要不得的


  張信回來的時候帶著的是妻子兒女,離開的時候帶的卻是兩個綺年玉貌的美嬌娘。

  望著眼神中有一種鬱鬱之色的大伯父張信登上馬車,再看看把手中帕子幾乎揉得一團糟的大伯母馮氏,還有臉色鬱悶的張晴張糾姊弟,張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人生和仕途的莫測。

  按照杜先生的話來說,以工部右侍郎的身份到浙江去治理海塘,實在不是什麼好差事,畢竟誰也不能禁絕下頭人在這種事情上撈銀子,稍有不慎自己也會被拖下水。而且,他自己也很有些想不明白,這下去公幹不能帶家眷卻可以帶侍妾,這究竟是哪門子規矩?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旁邊的父親張倬。和大伯父那邊對待新寵的如膠似漆相比,他的老爹就有節制得多。

  按照半個月裡他掐著手指頭計算的結果,張倬總共只在那兩個新姨娘的房中歇了四個晚上--而且不是五五分成而是此多彼少,很有些製造內部矛盾的意思--更多時候,他都是看到自己的父母在沒外人的時候猶如少年夫妻似的打情罵俏,母親嬌嗔的風采固然很讓人咂舌,但父親的小意溫存則更是讓他歎為觀止。

  張信走了,卻留下了妻子和一對兒女,於是乎,張家大宅內一下子聚齊了三位媳婦。儘管以往都是二太太東方氏管家,但現如今作為長房長媳的大太太馮氏在,下人們中間便漸漸地議論開了。

  以往東方氏底下最得用的幾個人固然是心中惴惴,成天往二房的北院裡頭鑽,期望能打聽到最可靠的消息。不得志的那一批卻是往住著長房一家人的東院裡跑,企盼著能巴結上這位極有可能管家的大太太。惟有西院照舊是清清靜靜,就連只串門的蒼蠅都很少見。

  杜先生如今不再是族學的塾師,張越也不想和那些頑劣的學童再有什麼交集,索性就由父親為杜先生搬遷了新居,自己日日去那邊上課,再也不曾去過族學。他清晨起床隨來自英國公府的家將彭十三練習武藝強身健體,吃過早飯則是去杜先生那裡上課,晚上回來則是背誦複習課業。閒暇時候教秋痕認字練字,陪著父母閒話聊天,日子過得緊張卻愜意。

  這天晚上,他正在手把手地教秋痕寫字,卻聽到門簾一陣響動,不由得轉過了頭。見是張晴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他連忙丟下筆迎了上去。

  「大姐怎麼來了?」

  「剛剛在祖母那兒說話,我聽說你自個在房裡讀書,所以就過來看看,卻原來不是溫故而知新,而是在紅袖添香!」

  張晴一邊說一邊朝秋痕面上打量了一眼,見她臊得臉色通紅,那眼睛連抬都不敢抬,一副訥訥不敢言的老實人模樣,她心中不禁納罕。走到書桌旁邊,看見那上頭赫然是好些字紙,她便一張張挪開來瞧了,這才發覺其中赫然是兩種筆跡。

  「三弟是在教她寫字?」

  張越笑著點了點頭,見張晴露出了極其詫異的表情,他便撓了撓頭道:「秋痕在我身邊很多年了,我不奢求她能詩會畫,我只是希望她能讀會寫,以後也能多幫幫我。再說了,把自己所學的東西教給別人,不是很大的樂趣麼?」

  他這番話一說,秋痕固然是滿面歡喜,張晴也是心中一動,但緊跟著便想起了今天在正房的時候遇見的琥珀,那赫然是一個性情品格極好的丫頭,於是便又取笑道:「三弟果然是和別人不同。不過,我記得你房裡頭的琥珀原本就通文墨,你不好好費心調教她,卻願意從頭教秋痕?」

  「秋痕跟了我那麼多年,我總不能因為琥珀好就把她丟在一邊。」張越一面說一面指著椅子上半舊不新的青緞靠背坐褥,笑嘻嘻地說,「就好比這坐褥,看著固然是舊了不顯眼,卻勝在舒適,人總是有感情的,這新的即便再華麗再漂亮,也不能喜新厭舊對不對?」

  「你呀,又會說話,而且又念情,跟你的丫頭真是有福氣!」

  張晴擺出姐姐的架勢在張越的腦袋上輕輕一拍,隨即沖秋痕又瞅了一眼,不覺搖了搖頭:「真希望我家小四有三弟你那麼好的性子……他就是一味喜新厭舊,小小年紀身邊的大丫頭也不知道換了幾撥,只知道挑最好的,容不得別人的錯處。這一次新來的芳草和藥香一到,他就把早先的兩個都丟到了旁邊,就是我也替那兩個丫頭可惜,唉!」

  那個自小就被慣壞的小傢伙怎會懂得珍惜?

  張越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忽然瞥見那門簾下頭露出了一雙繡鞋,彷彿是有人站在那裡。他眉頭微皺,旋即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又和張晴閒話了幾句,他冷不丁掀開了那簾子,結果卻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

  「娘?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孫氏狠狠瞪了張越一眼,這才跨進門來。見張晴上來見禮,她連忙攔了,又拉著她的手笑道:「我就是在你後頭出的正房,原想瞧瞧你三弟是不是在家裡頭偷懶,沒料想你居然來看你三弟了。晴兒,告訴三嬸,你剛剛進來的時候,你三弟在幹什麼?」

  張晴得意地瞥了瞥張越,見他用無辜的眼神拚命給自己打眼色,這才笑道:「三弟素來都是最用功的,當然不會偷懶,三嬸可不要錯怪他了。三嬸,不是我誇他,兄弟幾個裡頭,就屬三弟最用功,脾氣性格又好,三嬸真是好福氣。」

  本就是隨口一說,卻得了這樣的贊語,孫氏自是高興得很,愈發覺得這個侄女討人喜歡。又說了一會話,她便親自將張晴送出了門去。等回過身進房之後,她卻看到張越正在那裡規規矩矩地讀書寫字。明知道那其中有裝樣子的成分,可一想到丈夫說上次見到杜先生時,那一位對兒子的評價很不錯,她僅有的一丁點惱火也煙消雲散了。

  就在她打量著老老實實伺候在一邊的秋痕時,忽然聽見外頭一陣響動,轉頭去瞧時,卻只見丈夫張倬風風火火地進了門,那臉上滿是油汗灰塵,外頭的衣服也髒得不成了樣子。

  「老爺,你這一身是怎麼回事,難道是摔著了?」

  此時此刻,張越也站起身來乖巧地行禮。瞧見父親這彷彿是從泥堆裡頭滾了一圈的光景,他也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別提了,我剛剛打黃河邊上回來!」張倬見一個小丫頭端著水進來,便先洗了洗手,又接過熱毛巾匆匆忙忙擦了一把臉,這才氣急敗壞地說,「前頭連下了十幾天雨,雖然這兩日天陰著,但這上游卻一直在下雨。我剛剛去見了老太太,說是提早往城外地勢高的田莊挪一挪,結果她竟嘮叨什麼大相國寺的高僧,說是今年決計不會發大水!」

  說到這裡,張倬憤憤然地一拳打在門框上,卻把那正忙著給他脫衣服的丫頭給唬了一跳。

  「老太太也不想一想,要是佛祖真的有用,大相國寺又怎麼會三番四次地被水淹了!」

  眼看母親拉著父親到了外間商議,張越頓時再也沒了看書寫字的興致。他雖然並不是全知全能的穿越人士,但仍是隱約記得黃河每次發大水都是澤國千里的可怕情形。這開封城就在黃河邊上,萬一出事,那結局真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1:59 A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章 小孩子的悲哀


  「娘,開封水患由來已久,再加上入夏以來下了那麼多場雨,萬一有決口則開封危矣。」

  「去年你大哥和宋尚書奉旨親自前來治理,復黃河舊道,回朝奏事時還曾經受過封賞,這才過去多久,怎麼也不可能這麼快又有水患!再說,這黃河年年都會小小鬧騰一下,若是為了下大雨就要搬家避往城外,這得搬多少回?」

  「可是,有備無患,哪怕是咱們遷居了以後無事也好。若是有個萬一……」

  「你不用說了,我這個老婆子活了這麼大歲數,沒你們這幾個小的這般怕死!」

  這天下午,正房之中的顧氏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駁回了張倬的建議。見下頭的馮氏和東方氏都是面帶猶豫,她不由冷笑了一聲,這才沉聲說道:「你們若是怕什麼黃河決口,那就都收拾東西往地勢高的地方搬,不用顧忌我這個半截身子就要入土的老婆子!我就不信朝廷在這麼一條黃河上頭砸了那麼多錢,又用了那麼多民夫,還會任由得黃河水淹過來!」

  此時此刻,張信已經全然明白了嫡母不肯搬遷的理由--這與其說是什麼大相國寺高僧,還不如說是因為之前張信曾經奉旨查看過開封黃河決口,參與過治理事宜--可與其說這是母親對嫡親兒子盲目的信心,還不如說是老人家以身作則,給開封城的權貴們吃定心丸!

  馮氏並不是沒見過一連十幾天大雨傾盆,但小叔子早上來勸說的那番話還是把她嚇得不輕,因此分外盼望婆婆能夠聽從勸阻搬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她萬萬沒有料到顧氏竟然將張信撂了出來,一時間,她這個長媳什麼話都不好說,只能狠狠揉搓著手絹生悶氣。

  東方氏卻乖覺得緊,眼看婆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連忙賠笑道:「媳婦嫁入張家門也已經十幾年了,雖說黃河也有過幾次險情,但哪怕是上回決口那次,最後還不是化險為夷?老太太您年歲這麼大都能不動如山,我們這些小一輩的還怕什麼?再說家裡頭養著那麼多人,事到臨頭隨機應變不就行了?」

  見顧氏滿意地點了點頭,躲在孫氏背後的張越不禁在心裡暗暗叫苦。這一家人怎麼說都是在黃河旁邊住著的,顧氏更是活了六十歲,怎麼對水患的見識還是這麼膚淺?奈何他眼下就算急得直跳腳,在這種事情上也是半點發言權沒有,只能用期冀的目光看著父親張倬。

  然而,興許是剛剛的吃力不討好,張倬終究還是沒有再勸說什麼。

  出了正房,東方氏皮笑肉不笑地和兩個妯娌打了招呼,便由幾個僕婦撐開了傘,帶著張超張起揚長而去。今天關鍵時刻那番話,她成功地博得了婆母的信賴,料想這管家大權也暫時不用擔心長房來搶。想到這裡,她就滿肚子痛快,早就把張信那番話給歸到了危言聳聽的範圍。

  三房最近一陣子蹦�得太歡快,是該澆盆冷水讓他們消停一下!

  而這邊廂過了長廊,張倬安慰了孫氏幾句,自己就憂心忡忡出門去了。

  瞧見這光景,馮氏不禁心中更覺不安,於是也不免拉著孫氏問東問西,一邊說事涉張信她不敢插嘴,一邊抱怨婆母霸道,總之是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而張赳看到自己的大姐竟在和張越嘀嘀咕咕,一氣之下乾脆帶著自己的丫頭徑直走了。

  張晴卻沒注意嫡親弟弟的彆扭勁,她畢竟已經有十四歲,又是打小就住在京城,很有些見識,剛剛在正房裡頭儘管不曾說話,心裡頭卻已經有了計較。

  「三弟,你覺得三叔說的黃河決口真的有可能麼?」

  若是換成別人問這種問題,張越必定會沒好氣地諷刺一句信不信由你。然而,看到張晴那眼睛亮閃閃的,一副極其認真的樣子,他不由得再次仔仔細細思考了這個問題,隨即鄭重其事地說:「大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白白做準備不要緊,可若是真的碰上就糟糕了。我看不如先把要緊的東西收拾出來,就算有事也好有個準備。」

  「真有那麼嚴重……」張晴頓時被這話給嚇住了,忍不住喃喃自語道,「我還從來沒見過發大水,只從書裡頭看到過一些情形……三弟,我去對二妹妹說一聲可好?」

  張越聞言一愣,這才想起壽筵那幾天看到過的那個怯生生的堂妹。這些天他兩點一線連軸轉,竟是有好一陣子沒見過張怡,若不是張晴說起,他幾乎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在。於是,滿心愧疚的他連忙點點頭道:「沒錯,這事情也得對駱姨娘和二妹妹提醒一聲。不管到時候會不會有事,做些準備總是沒錯的。」

  「唔,我就聽三弟你的。都說小四兒是什麼神童,照我看,還是三弟你少年老成,將來一定比他有出息。」張晴斜睨了一眼還在那裡嘮叨不休的馮氏和孫氏,臉上竟是露出了兩個可愛的小酒窩,隨即便皺了皺鼻子,「都是娘太寵溺小四兒了,結果慣得他眼睛長在頭頂,人前一套人後一套。」

  「四弟不是還小麼?有大姐看著,他以後總能改過的。」

  儘管張越心裡極其贊同張晴的評價,但說話還是少不得留了點地步。不多時,馮氏和孫氏說完了話,便過來喚著張晴從長廊一頭去了。孫氏也回轉來拉起張越往另一頭走,一路上她卻沉默得緊,及至到了西院的時候,她方才忽然停住了步子蹲下身來,輕輕在張越耳邊囑咐了一句。

  「你爹既然說得這般嚴重,總有他的道理,待會娘要出去安排一些事情。越兒,你回房之後讓秋痕收拾一些要緊東西出來,預先做好準備總是沒錯的。記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避開琥珀,別讓她有機會到老太太面前胡說八道。」

  說完這話,見兒子點了點頭,她便放心地站起身來,從院子裡又叫來了幾個年長的僕婦,也不顧天上的雨越來越大,打著傘就匆匆忙忙地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而張越眼看母親已經走遠了,不禁輕輕摩挲了一下鼻翼。回頭瞅了一眼為他撐著傘的秋痕,又瞧了瞧跟在三步遠處的琥珀,他心中卻對母親的吩咐有些不以為然。

  總不能老是防賊似的防著人家吧?

  進了房之後,等到秋痕為自己脫下濕了半截的衣裳,他便找了個由頭把本就在屋子裡的兩個小丫頭派了出去,旋即轉過身對兩人吩咐道:「你們一人去找一塊包袱皮,把我屋子裡的細軟收拾一些出來預備著。記住,千萬不要驚動了別人。」

  秋痕和琥珀剛剛都在正房裡頭,那番爭論自是聽得清清爽爽。此時聽見這分派,兩人全都是一驚。秋痕囁嚅著還想再問什麼,卻不料琥珀已經低眉垂目應承了下來,她只得把滿腹的疑惑暫時都按下了。

  她們倆在裡頭忙活,坐在當中大屋子椅子上的張越卻在那裡托著腮幫子發呆,最後無可奈何地攥緊了小拳頭。

  這個節骨眼上,為什麼他偏偏是個什麼話都說不上的小孩子?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00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一章 突如其來的危機


  眼見這雨又是下得沒完沒了,暗中有所預備的並不單單是三房和長房,二房的東方氏也指使幾個心腹丫頭打點好了不少東西,就連房中擺設的幾樣貴重大傢伙也都一樣樣鎖進了箱子裡和庫房裡。即便是前頭撂下了決絕話的顧氏,眼巴巴看著老天彷彿漏了一般不停地下雨,也漸漸沒了最初的底氣,於是也吩咐靈犀收拾了幾件細軟。

  然而,開封河堤上有官員派人遞來了話,說是這一回每一段河堤都有專人看守,一切都是固若金湯,黃河絕對不會決口。有了這樣的保證,顧氏方才坐穩了釣魚台,少不得招來三個媳婦教訓了一番,又吩咐家裡所有人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自己嚇了自己。

  於是乎,城外田莊需要人照看,這就去了幾個管事和下人;城裡的店舖遭刁民鬧事,少不得又分去了幾個人跑腿……就連張倬也被顧氏成日裡差遣去河堤上探聽消息,一連三天幾乎連人影都看不到,每次回來渾身濕透沾滿泥漿不算,這鞋子也是每次必報廢一雙。

  孫氏雖然不至於心疼這衣服鞋襪,可眼看著丈夫忙得眼睛裡全都是血絲,幾次三番都想到廚房額外要些東西給丈夫補一補,卻都給張倬死死攔住。

  這一日,好幾天沒看到張倬的碧瑤和紅鸞藉著請安的借口來到西院正房,結果依然是撲了個空--張倬固然是不在,就連孫氏也被馮氏請去敘話了。儘管才幾步路,但巴巴趕過來的她們卻很有些狼狽,不但身上的錦繡衣裳被瓢潑大雨澆濕了半邊,底下的繡花鞋也沒能倖免,上頭滿是星星點點的泥點子。這會兒找不到正主兒,紅鸞不由得惱了。

  「老爺成天也不見人影,眼下連太太都避而不見,難道我們就那麼招人嫌麼?」

  「紅姐姐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你在老太太面前不是說老爺待你很好麼?再說這幾天大雨連綿,老爺忙著外頭的事情那也是應該的。」

  「哼,反正太太不在,你這討好的話可是沒人聽!」

  又羞又惱的紅鸞反唇相譏,見碧瑤捏著手絹不吭聲,她不禁又想起那時候老太太分派人時的光景。倘若自己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這會兒大概也跟著大老爺去江南那大好地方上任了,怎會窩在這種地方受閒氣?正想入非非時,她卻聽到了一個清亮的咳嗽聲。下一刻,旁邊的門簾就高高挑起,露出了一張端莊秀麗的臉蛋,卻是秋痕。

  「今兒個下雨少爺沒出去,這會兒正在裡頭讀書。老爺太太既然不在,兩位姨娘若是不想等便請回吧。」

  紅鸞和碧瑤在外頭站了大半天,只看到兩個不曾留頭的小丫頭,誤以為這裡一個主人也沒有,這才會彼此拌起嘴來。此時得知張越就在旁邊的屋子裡讀書,碧瑤自忖沒說什麼不妥當的話,臉上倒還好,紅鸞則是頗有些後悔。

  正當兩人不知道該走還是留的時候,一個人影忽然風風火火地撞進門來,腳一沾地就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三少爺趕緊去正房,大河已經決口了,城東北已經進水了!」

  還不等屋子裡的人反應過來,來人就一陣風似的掀簾衝了出去。紅鸞和碧瑤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懵了,即便是張越和琥珀從旁邊屋子裡跑出來也猶未覺察。

  而那邊一主二僕也完全沒顧得上她們倆。張越將一條秋痕早先就縫製好的腰帶貼身繫了,隨即指揮著秋痕琥珀拿了兩個小包袱,也顧不上往腳上套什麼棠木屐,抄起早就準備好的油紙傘就匆匆往外頭衝去。

  臨出門的一剎那,他轉頭一看,發現兩個女人依舊呆若木雞地站在屋子中央,忍不住提醒了一聲:「二位姨娘還愣著幹什麼,沒聽到剛剛的話?」

  吃他這麼一喝,紅鸞和碧瑤方才慌慌張張回過神。眼見張越和琥珀秋痕已經奔入了雨中,她們連忙爭先恐後地擠出門去,卻不想跟她們出來的兩個丫頭早就沒了人影。沒有了雨具,碧瑤一跺腳就徑直衝進了雨中,紅鸞卻猶豫了片刻,回轉身到屋子裡四下亂瞅了一番,好半晌才頭頂著一塊坐褥追了出去。

  然而,即使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這兩人誰都不是往前頭的正房方向跑。

  穿過了幾個院子,順著長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了正房,張越看見的就只有幾個滿地亂跑的小丫頭。此時此刻,頗有些慌了神的他一把拖過一個,厲聲喝問道:「祖母她們人呢?」

  那丫頭驚慌失措了一陣方才看清是張越,頓時帶著哭腔嚷嚷道:「老太太一聽說什麼決口就暈過去了,大太太人癱了,三太太忽然犯了哮喘,三老爺又不在,結果二太太只能吩咐人套好了馬車,親自緊趕著把人送了出去,又派人去知會各房少爺小姐們另外走。三少爺……聽說外頭好些地方都被淹了,這水興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過來!」

  「我娘……」張越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母親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犯了宿疾,手上頓時多加了幾分力氣,「我娘真的和大伯母二伯母一起送著祖母走了?大哥二哥還有四弟他們呢?」

  「這會兒四處都亂套了,三少爺,其他的事奴婢真的不知道!」

  氣急敗壞的他來不及質問,外頭就跌跌撞撞又衝進來一個人。一看到那人是張晴,他頓時感到心頭咯登一下,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趁著這工夫,剛剛那小丫頭一把掙脫了開來,三步並兩步衝出了這凌亂不堪的屋子,而剛剛還在的其他幾個小丫頭也早就沒了人影。

  「三……三弟,究竟……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我娘呢?」

  眼見張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驚魂未定,張越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就在這時候,那門簾又被人撞了開來,緊跟著進來的卻是駱姨娘和張怡,兩人都是渾身濕透鬢環散亂,臉上流露著說不出的驚慌,一進屋看到只有張越張晴兩個,駱姨娘便腳下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老天爺……」

  「姨娘別叫了!這時候就是指著老天爺也不管用!」

  要緊關頭,張越早把什麼扮乖巧的意識丟在了腦後,氣急敗壞地厲喝了一聲。眼見駱姨娘嚇得住了嘴,他便讓琥珀上前把人攙扶起來,然後對秋痕問道:「你知不知道家裡的馬車都在哪?還有車伕,認得清道路知道該往哪裡跑的車伕!秋痕,這會兒全都靠你了!」

  秋痕早就嚇得臉色煞白,但聽到張越這麼說,她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囁嚅了老半天方才低聲說道:「奴婢知道車馬廄在哪,奴婢的表哥就是車伕,只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能找到……」

  「顧不得這麼多了,你趕緊帶我們去!」

  張越只覺得一顆心越跳越快,想都不想就做出了決斷。瞧見張晴張怡兩姊妹和駱姨娘都依舊愣著,他也顧不上其他,一手一個就把張晴張怡拉出了門,又招呼了駱姨娘一聲。

  此時外頭已經是風大雨大,琥珀手中的油紙傘一打開就被風吹得不成了樣子,情急之下,張越只得乾脆讓琥珀丟開了那傘。地上已經有了幾寸深的積水,一群往日養尊處優的人在泥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趕到南院馬棚的時候,身上都是透濕。

  馬棚裡頭空空如也,恰是一匹馬都沒有,但角落裡卻還有一輛馬車,車轅上套著兩匹健馬,可哪裡有車伕的人影?張越使勁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汗水,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他身邊幾乎都是弱質女流,他自己就算真是全知全能的穿越者,可也不會駕駛馬車,究竟該怎麼辦?

  「三少爺,你怎麼在這裡!」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一個彷彿洪鐘一般的聲音。他扭頭一瞧,發現是這些天教授自己武藝的家將彭十三,登時生出了一絲希望,連忙上前把事情原委解釋了一遍。

  「嘿,英國公還說祥符這邊府中一向嚴謹,誰知道一場大水就……」那彭十三自顧自地嘀咕了幾句,旋即就拍著胸脯道,「三少爺趕緊帶人上車吧,這馬車我還玩得轉。不過究竟去什麼地方我就沒數了,得有人給我指路才行!」

  此話一出,張越登時犯了難。別說他初來乍到,對這開封一帶的地塊就是一睜眼瞎,他身後這些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等等……他是不是還忘了什麼?一瞬間,他就想到了杜楨,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杜先生那可是文弱讀書人,他要是把人家丟下那就罪過大了!

  於是,他也暫時顧不上什麼方位問題,連拖帶拽地把張晴等人都弄上了車,自己卻跟著彭十三在車桿子上一坐,三兩句道出了杜楨家的方位,然後懇求彭十三路過捎帶一下。

  「三少爺真是好樣的!」

  彭十三使勁一揮韁繩,讚賞地看了一眼旁邊渾身濕透的張越,口中猛地又打了個忽哨,很快就驅動著馬拉起了車子。

  百忙之中,他隨手抓起頭上的斗笠往張越腦袋上一扣,自信滿滿地說:「就衝著三少爺你小小年紀這會兒能惦記帶上自家姐妹,還記得自己的先生,我就是豁出這條命去也會幫你辦到了!你坐穩了,乖乖馬兒,給老子跑起來,得兒駕!」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01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二章 日益壯大的逃難行列


  看到那扇熟悉的大門,張越一個縱身跳了下來,三步並兩步上前拍打起了那扇門。然而,此時風大雨大,他這聲音很快就被徒勞地湮沒在了風雨聲中。氣急敗壞的他幾乎本能地想要提腳踹門,可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腳丫子和那扇大門的強度,他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衝動。就在這時候,一隻有力的大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少爺讓開,看我的!」

  張越正愣神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一個恐怖的聲音,他甚至來不及捂耳朵,就看到那扇結實的大門在眼前轟然洞開,再也構不成攔路虎的資質。來不及感慨彭十三的力大無窮,他一陣風似的衝進了院子,然後一頭撞進了當中那間屋子。

  「杜先生,杜先生!」

  他這一進屋子,屋外的風頓時跟著他氣勢洶洶地衝了進去,猶如餓虎撲食一般吹滅了房間中那盞小小的油燈。於是,他剛剛站定就聽到了一個惱火的聲音。

  「張越,你這是幹什麼!」

  「先生,外頭大河決口了,您趕緊跟我走吧!」

  張越嚷嚷完這麼一句,見杜楨滿臉古怪地瞧過來,他在莫名其妙的同時還有一種氣急敗壞的衝動。饒是如此,看在師道尊嚴的份上,他還是緊趕著又加了一句:「杜先生,趕快和我一塊走吧,晚了就怕來不及了!」

  「你可知道河南開封府這一帶經歷過多少次大水?你可知道這會兒就是出去又該往哪裡逃?你可知道這黃河一旦真的決口,縱使是坐船逃生也有可能被捲入漩渦?你可知道這河南一帶由於太窮,不少人最喜歡幹的就是在發大水的時候打劫有錢人?你可知道倘若黃河決口,開封、懷慶二府及歸德、宣武、睢陽三衛都無能倖免,你坐馬車往哪裡逃?」

  這一個個反問句一下子把張越問得懵了,但他只是愣了一小會便斬釘截鐵地說:「先生,我不懂得那麼多道理,我只知道這一路上經過的好多人家都在準備逃難,大家都在說大水馬上就會淹沒開封城,所以我決不能把先生丟在家裡不管!」

  面對張越這樣的回答,杜楨頓時愣住了。若有所思地盯著張越臉上瞧了一會兒,他不覺啞然失笑,逕直走到床頭,卻是伸出手在那床頂的架子上摸索了一陣,旋即便轉過了身子。

  這時候,張越赫然瞧見杜楨的手中竟是拿著一柄頎長的劍--他倒是聽說過這年頭佩劍帶刀乃是士人的專利,尋常百姓要是敢私藏兵器那就是犯忌--可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杜先生拿著這樣一把劍,感覺還真是奇怪得很。可是,看到杜楨拿著劍便預備和他一起出門,他不禁有些忍不住了。

  「杜先生,您就帶這一把劍?」

  「你不是說黃河決口很可能危及開封城,難道還要我背著這麼一堆書逃難?」

  「可若是有什麼珍本孤本……」

  「或許有些人會愛書如命,但我可不是那種人。」

  杜楨抱著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走入雨幕之中,忽然回過頭對張越笑了笑:「書我都藏在了地勢最高的那些箱子裡,早就用油布裹好了,再說每本書我都記得分毫不差,就算是真的遺失了也沒關係。不要傻站在那裡了,趕緊走吧!話說你們張家大宅居然選在了城西南,一發大水便是岌岌可危。這時候不能出城,去大相國寺!」

  看到杜楨瀟瀟灑灑地出了院門,張越忽然感到自己是個大傻瓜。看這杜先生的光景分明是早就做好了「逃難」的準備,他居然還義正詞嚴說了那麼一番話--現在想來他自己都覺得肉麻。

  彭十三在外頭幾乎等得不耐煩了,這才看見杜楨施施然出來。發現對方典型的文士裝束,手中卻拎著一把劍,著實不倫不類,他不禁在嘴裡嘀咕了起來。

  「明明是連隻雞都殺不死,裝什麼樣子……」

  眼見得杜楨走上前,他方才賠笑道:「杜先生,車裡頭都是張府中的女眷,您……」

  他這話還沒說完,杜楨就回過頭招呼著從院子中走出來的張越,一幅不容置疑的口氣:「你身體本來就弱,這會兒怎麼能淋雨?趕緊上車去,拿著這個,萬一有事情也好防身!」

  別說是彭十三,就連張越在接過那把劃過了一道優美拋物線的寶劍時,臉色也是古怪萬分--他甚至有一種將其拔出鞘,看看那劍刃是否開鋒的衝動,然而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在是否進入車廂這一點上,他也沒能拗得過杜楨。

  一來這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頭,他這個童子可以和女眷混在一起,但杜楨卻決計不行。至於第二點則更重要了,杜楨曾經踏遍河南各地,對地理位置廖若指掌,而他則是睜眼瞎。於是,最後由彭十三出馬,將渾身滴水的他趕上了馬車。

  比起外頭的大風大雨來,車廂中顯得又悶熱又潮濕。由於淋了雨的緣故,眾人身上的衣服都緊緊貼在了身上,即使是已經生育過一個女兒的駱姨娘,此時也顯露出了保養得極好的身材,秋痕琥珀的胸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見那青澀的峰巒。於是張越不得不趕緊轉開了目光,可對面坐著的張晴和張怡那光景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百般無奈,索性直接閉上了眼睛。

  然而,大約是熱身子被涼雨一澆,他身上竟是漸漸竄出一股莫名的燥熱來。那燥熱在他四肢百骸中來回衝突,讓他覺得渾身不得勁,最後竟是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就在這時,他感到一隻手輕輕搭在了額頭上,隨即就傳來了一種溫熱圓潤的觸感。

  「三弟,你的額頭怎麼那麼燙?不要緊吧?」

  睜開眼睛看見是張晴滿臉關切地看著自己,張越連忙想要搖頭,可這時候偏偏腦袋沉得很,完全不聽使喚。心知大約是剛剛那場雨淋壞了,他心中不禁又惱怒又懊悔--他不是已經很盡力在鍛煉身體了嗎,怎麼還會是這麼一番弱不禁風的光景?

  「大小姐,我隨身帶了好幾種丸藥,不知道是否能用上?」

  聽到旁邊又傳來了這麼一個沉穩的聲音,他忍不住費勁地扭過了頭,發現琥珀猶如變戲法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塊手絹,裡頭赫然是各式各樣的小瓶丸藥什麼的。一時間,包括駱姨娘在內,幾個女人都發出了歡呼,湊上前去低聲商量了起來。

  最後,早有準備的秋痕拿出了水壺,小心翼翼地喂張越吃下了一丸藥,又彷彿哄小孩子似的哄得他睡覺。儘管平日並不願意被人當成小孩子對待,但此時在這樣一群溫溫柔柔的女人少女中間,張越還是知情識趣地閉上了眼睛,最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身處車廂之內,眾人都沒注意到外頭究竟是什麼情形,直到週遭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馬車的顛簸漸漸少了,反而是走走停停舉步維艱,秋痕方才小心翼翼地把車簾拉開一條縫往外打量。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她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竟是一下子跌坐了下來。

  張晴究竟沉著鎮靜些,此時連忙問道:「怎麼回事?」

  「外頭……外頭好多人擋路,路上都被堵住了……馬車……馬車一律不讓走!」

  眾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而悠悠醒轉的張越也恰好聽到了這番話。他掙扎著支撐身體坐直了,隨便活動了一下腿腳,感覺除了盤坐太久而發麻之外,並沒有其他症狀,不禁稍微放心了一點。眼看張晴伸手又要往他額頭上探,他連忙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就在這時候,外頭又響起了陣陣噪雜的呼喝聲。

  「真是反了,讓開,趕緊讓開,這是新安王府的馬車!」

  「什麼新安王,周王一家老小早就坐船出去避難了,少來招搖撞騙!」

  「就是這群皇親國戚不肯出錢修河工才會決口!既然是狗仗人勢的,反正大家都要沒命,打死這幫狗日的!」

  一番此起彼伏的響應之後,外頭就傳來了一陣陣慘叫,竟彷彿是一瞬間亂成一團。面對這種境況,馬車中的眾人都是心底發寒。

  平日即便是新安王府的下人小民百姓也不敢招惹,如今聽那情形竟似乎是掀翻了人家的馬車--難民能夠掀翻一輛馬車,誰知道是否會掀翻他們這一輛?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03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三章 這世上最多的就是趁火打劫


  張越掃了一眼馬車裡頭的一群女眷,發現眾人都不是那種珠翠滿頭的華麗打扮,但身上的衣服畢竟都是選用的上乘料子,即便被雨水這麼一打,那衣裳仍然是異常惹眼。然而,這一回倉促出門,一幫人根本沒帶什麼換洗衣服,他只得示意眾女把身上戴的值錢首飾都取了下來,一股腦兒全都塞在了一個小包袱中。

  聽見外頭的動靜小了些,他又悄悄把車簾又掀開了一條縫往外瞥看。

  不遠處那輛馬車被人掀了個底朝天,兩匹駕車的馬也從車轅上解了下來,那個趾高氣昂的車伕則是被人打翻在地,滿臉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幾個短布衣衫的壯漢們正按著另幾個華麗衣著的傢伙死揍一氣,圍觀的人群都忘了大水的威脅,轟然叫好。

  就在那幾個被打的人中,他甚至還找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竟然是在族學中橫行霸道的那個錢嘉--須知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新安王的親戚!

  然而,眼看著這股子暴亂的風潮漸漸影響到了其它馬車,張越不禁心急如焚。正在這時候,他卻聽見了杜楨和人說話的聲音。外頭風大雨大,他一時間只模模糊糊聽清楚幾個字,從車簾縫往外看去,他卻也只瞧見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少年,倉促之下難以辨認是誰。

  等到那少年從父母手中接過一個老大的油布包袱匆匆走上前,把東西交給了杜楨時,他方才把人認了出來--彷彿是熟人都撞一塊了,剛剛那是錢嘉,這會兒竟是顧彬。可他還來不及打招呼問明原委,剛剛那個油布包袱就被杜楨反手塞進了他的手中。

  「這裡頭是一些家常衣物,趕緊讓那些女眷換上,那些傢伙正在一輛輛馬車地查看,很快就要過來了!這會兒沒法掉頭,就看能不能矇混過去!」

  聽到不遠處那些哭喊聲咒罵聲和慘叫聲,張越來不及多想,趕緊解開了那包袱。由於外頭裹著一層油布,這些衣服都還算乾爽,只料子式樣均是平常。他把這些一件件遞給了車中眾女,囑咐她們趕緊脫了濕透的衣服換上這些,自己則別轉了頭。

  秋痕一貫對張越言聽計從,因此二話不說就開始解扣子,緊跟著就是琥珀和張晴。駱姨娘則是呆了好一會兒方才手忙腳亂地扒衣服,又催促著張怡趕緊。一時間,整個車廂裡就充斥著細碎的換衣服聲,那平時全都藏在嚴嚴實實衣裳下的肌膚,在這種危急情形下卻是都毫無顧忌地展露了出來。

  此時此刻,儘管張越已經把眼睛轉向了車廂壁,甚至死死閉上了眼睛,但他仍然能感覺到車廂中的熱度似乎上升了幾分,鼻間甚至還能嗅到一股子隱隱約約的幽香。車廂內的空間原本就極小,一下子擠進了六個人,舉手投足之間都會碰著別人,因此,當左右不停地有胳膊肘或是其它部位撞過來的時候,他那種彆扭勁就甭提了。

  「好了好了,四弟你轉過頭來,看看這樣行不行!」

  聽到張晴的聲音,張越這才不情不願地轉過了腦袋。看見她換上了灰撲撲的寬鬆衣裳,將頭上的髮髻都弄得散亂不堪,可偏偏十分姿色卻頂多掩去了三分,他不禁皺起了眉頭。再看看其他人也是粗衣陋服難擋天生麗質,他不得不歎了一口氣。

  若是別人探頭進來查看,那幾乎是十有八九要露餡!

  情急之下,他一瞬間急速轉動起了腦筋,好半晌方才靈光一閃,連忙招手示意眾人湊在一起,頭碰頭地把自己的主意說了,隨即又到車前對彭十三和杜楨交待了一番。

  「餿主意……要不是人太多殺出去麻煩,老子怎麼能這麼窩囊!」

  彭十三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見著十幾個膀大腰圓的窮漢子衝著自己這邊來了,他漸漸有些緊張,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馬鞭,左手則是摸了摸後腰。等到其中一個漢子上來吆喝著問了一聲,他方才冷笑了一聲。

  「車裡頭是我家得了麻風病的侄兒,聽說大相國寺的高僧有藥管用,這才雇了一輛馬車打算送到那裡讓人瞧瞧。要是你們不嫌晦氣,那就隨便看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滿不在乎地掀開了車簾,結果那車簾才拉起一半,裡頭就忽然伸出了一隻彎曲得極其可怕的鷹爪手,隨即就露出了一張滿是白斑的臉。這下子,原本要湊上來的十幾個大漢全都往後疾退數步,為首的那個呸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這才招手放行,又帶著一群人查別的馬車去了。

  即便彭十三是戰場上殺出來的,駕駛馬車過了這一關也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沒好氣地罵出聲來:「怪不得這地兒精窮精窮,遇著大災竟然只顧趁火打劫!」

  杜楨身上的那襲白色文士服早就被地上濺起的泥點子給糟踐得不成樣子,頭髮上濕漉漉地正在滴水。他隨手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臉,冷冷說道:「當初元末打仗打得河南十室九空,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後,又下令往河南遷了無數人。這些都是各地的窮苦人,一擁而入又沒有種子農具,這河南就是不窮也窮了,如今不趁火打劫又怎麼辦?」

  車裡頭的張越聽著這番對話,於是乎只能苦笑以對。他三下五除二把臉上亂七八糟的粉擦得一乾二淨,旋即讚賞地朝琥珀豎起了大拇指--他倒是沒察看過兩個大丫頭整理的東西,但琥珀先是備了丸藥,這次又拿出了鉛粉,竟是和身上帶了百寶箱似的。

  他把車簾微微掀開一丁點,低聲問道:「先生,顧家表哥呢?」

  「放心,他們三個除了那個包袱之外身無長物,過關容易得很。我和他們說了在大相國寺會合,到時候我們在那裡等就好!」

  得到杜楨這樣一個答覆,張越方才稍稍放心。

  經歷了剛剛那麼一番情景,車廂中的人都沒了說話的興致--除了琥珀之外,如今聚在這裡的儘管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是失散了家人的可憐人。

  一貫文雅的張晴想著不知所蹤的母親和弟弟,忽然淚流滿面。她這麼一哭,駱姨娘和張怡也不覺抱在了一起淌眼淚。秋痕想起了在外院當差的老子娘,琥珀想起身世和早就沒了音信的家人,眼睛不禁都紅了,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張越自己也是滿腹擔心,哪裡抗得住這種淒淒慘慘慼慼的場面,幾乎想和外頭風吹雨淋的杜先生換個位置。

  他還擔心他那對恩恩愛愛的爹娘呢!

  開封東北隅地勢最低,西南隅其次,但西南隅地勢開闊,再加上數次大水都只是淹沒了開封東北,因此這裡大宅最多。這回從城西南出發前往高處避難的人群中固然有無數泥腿子百姓,有錢人的數目也不少。

  然而在這種動亂的時候,只要沒帶齊家丁護院,那決計扛不住某些趁火打劫的惡棍,所以這一路上,張越竟是看見了好幾撥打劫的,好在都沒有剛剛那麼大的規模--在幾個潑皮被彭十三那根神出鬼沒的鞭子打發了之後,接下來的一路恰是暢通無阻。

  也不知道走走停停了多久,兩匹健馬終於得以撒歡飛奔。當張越最終遠遠瞧見大相國寺時,卻發現這邊並沒有想像中人滿為患的場景,甚至還顯得有些冷清。

  「大相國寺的地勢不高,之前洪武年間還有人在這裡避水災,誰知道大水陡然高漲,淹死了幾十個在這裡避難的百姓。」

  聽到杜楨說出這麼一番話,張越不禁頭皮發麻--這大相國寺如果地勢不高,你帶我們這一群人跑到這裡來避難幹什麼?正在他心亂如麻的當口,他猛地瞧見了那山門之內的重重殿閣,頓時眼睛一亮。

  「先生的意思是,這裡地勢不高又曾經淹死過人,所以百姓不會蜂擁而至。但這裡的殿閣卻高,若是登高則足可避過水勢,是不是這個意思?」

  「孺子可教也!」

  彭十三聽到這對師生的如是回答,登時酸得直皺眉頭。眼看著天上那雨下得越來越大,那豆大的雨點子甚至在黃土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連忙把車趕到了那寺門前,正好發現有一個小沙彌在探頭探腦。於是,他一個縱身跳下車,疾步衝了過去。

  「快去通知你們的大和尚,祥符張家的人要在你們大相國寺暫住一陣子!」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03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四章 避難的都是難兄難弟


  開封大相國寺乃是中原古剎,也曾經是開封第一大地主。儘管在大明開國之後失去了不少田產,但善男信女是永遠不會少的。張家顧老太君篤信佛教,尤其最信大相國寺的僧人,幾十年來也不知道往這座廟裡砸了多少香火錢,甚至還在佛前點著長明燈,自然算是這大相國寺的頭號大善人。

  聞聽頭號大善人到大相國寺來避難了,方丈覺海大師頓時慚愧得無以復加。他那個師弟最喜上富貴人家化緣,也最愛信口開河,這次竟然四處誇口,道是佛祖托夢說今年黃河不會決口,結果這會兒那條大河偏偏不爭氣,如今敗壞的竟是大相國寺的名聲!一想到顧老太君到時候很可能對大相國寺有了成見,他幾乎都不敢出面去見客。

  於是,當他披上袈裟前去見客,發現最前頭的竟然並不是他料想中的顧氏--那是一個自稱張家三公子的十歲少年,而且還帶著好幾位女眷--他本能地長噓了一口氣。

  上前問明緣由,得知是張家人避難的時候失散了,如今在這裡的只是張家第三代的三個小輩,他不禁打量著張越嘖嘖稱奇。

  「每逢大災之年,總少不得惡徒為非作歹,三公子只帶著這麼些人,就能保護家中姐妹安全抵達大相國寺,實在是智勇兼備。」

  張越此時已經換上了乾燥蓬鬆的僧衣,身處佛堂之中,外頭的風雨都進不來,他總算從那種發大水的緊張中解脫了出來。此時聽人家方丈讚他,他連忙乖巧而謙虛地把自己的能耐無限量縮小,然後把彭十三的英勇和杜楨的洞察力無限量放大,末了又就自己這一行人打擾佛門清靜之地表示了歉疚,竟是決口不提先頭那個打了保票的大相國寺和尚。

  指著和尚罵賊禿,他這會兒要指望人家的地盤避難,還是別幹這種缺德事的好!

  彭十三雖然曾經跟著英國公張輔南征北戰,見過的大人物多如牛毛,但這會兒看到張越先是把他和杜楨誇到了天上,然後又小大人似的和方丈老和尚交涉,提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問題和要求,他著實是歎為觀止,最後冷不丁一手肘撞向了旁邊的杜楨。

  「杜先生,三少爺難道一直都是這麼少年老成?我怎麼覺得他少說也有二三十?」

  儘管身上衣服濕透,但杜楨卻堅持不肯換上僧衣,此時衣襟上的雨水一點一滴地落在地上,在他四周形成了一個鮮明的水漬圈子。

  他不動聲色地推開了彭十三的手肘,眼睛卻在張越身上打轉,若有所思地揪著自己下巴上那寥寥幾根鬍鬚。良久,他才反問了一句:「少年老成不好,難道要年少輕狂才好?」

  彭十三翻了個白眼再也沒有二話,心中卻想這話怎麼彷彿有所指代--自家英國公當初可不也是少年老成建功赫赫,可英國公那兩個弟弟就是貨真價實的少年驕狂不可一世了!

  張越和覺海談好了一應條件安排,總算是鬆了一口大氣,心裡忍不住有些後怕。

  其實就算發大水,憑張家那些房子的結實程度,一時半會頂多是進水,留在裡頭未必就有危險,可他卻因為前一世曾經遭過大水的恐懼貿貿然跑了出來。要是他沒有尊師重道去接來了杜楨,這會兒就算不在路上被那幫惡棍截住,恐怕也只有在開封城內團團轉的份!

  看在張家的面子上,對於之後趕到的顧家三口,方丈覺海大手一揮也撥出了一間禪房。之後也有幾家大香客舉家前來大相國寺避難,他自然都一一安置了,同時也笑納了數目不菲的香火錢。寺中的存糧還算充足,儘管一下子多了幾十個人,但支撐個把月還沒問題。

  然而,到了傍晚時分,雖然外頭的雨漸漸小了,但拖兒帶口往高處避難的百姓卻越來越多,大相國寺即使地勢不算最高,仍是有不少人趕了過來,把山門前那個特意搭起來的寬敞大棚子擠得嚴嚴實實,足足有兩百多號人。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對緊閉的山門怨聲載道。

  儘管自己有溫暖的禪房可以住宿,有精緻的齋飯可以飽腹,但得知人越來越多,張越不由擔心了起來。這份擔心別人沒注意,張晴卻都看在眼裡。

  等到用過晚飯之後,她便拉著張越走到一邊,低聲說道:「三弟,你可是看到那些難民心裡難受?我知道你心腸好,可如今我們也只是借住大相國寺,也幫不了他們什麼……」

  見張晴說著說著已經露出了黯然之色,張越頓時在心裡哀歎了一聲。

  他又不是聖人,自然能夠掂出自己的斤兩,怎麼也不會同情心氾濫。可問題是,這人越聚越多,到時候沒有吃食絕對會鬧騰起來,近在咫尺的大相國寺怎麼可能不受波及?大相國寺又不是少林寺,沒有武僧看門,彭十三就算再能打能保護他,那其他人怎麼辦?

  「大姐,這些事情你就別操心了,我有事情要去見見方丈,你和二妹妹早些睡吧。」

  張越輕輕拍了拍張晴的肩膀,然後吩咐秋痕和琥珀在房間裡頭好好守著,自己則是徑直出了禪房。由於寺廟中找不到世俗衣服,他的那一身衣服剛剛由秋痕洗了,一時半會也幹不了,因此他仍是那一身僧服,看上去竟彷彿一個打雜的小和尚。當他轉了老半天發現迷失方向,於是抓著一個中年僧人問方丈在哪裡的時候,竟被人用傻瓜似的目光看了老半天。

  好在過程雖然曲折,但他還是順利摸到了覺海的禪房。出乎意料的是,他並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在那間乾淨整潔的屋子中已經有一位客人,而那竟然是杜楨。

  「先生?」

  「你來找方丈有什麼事麼?」

  見杜楨絕口不提自己的來意,反倒是反客為主逼問上了他,張越頓時鬱悶得緊。然而,礙於自己眼下只是個凡事沒有發言權的小孩子,他還指望待會杜楨能夠幫著說說話,索性便直截了當地道出了來意。

  「我是因為聽說山門外已經有上百個避難的百姓。大家出來的急,肯定沒帶什麼口糧,到時候斷糧了難免會鬧起來。與其等到那時候,不如由大相國寺出面賑濟一些。避難的都是難兄難弟,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總不能眼看他們餓死吧。」

  這話剛說完,他就發現杜楨和覺海這一儒一釋用幾乎相同的古怪目光看著他。

  「有其師必有其徒,三公子和杜先生還真是不謀而合。」

  「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弟子,想得倒是長遠!」

  張越這才知道杜楨也是因為同樣的事情來找的方丈覺海,頓時覺得自己多事了。然而,他訕訕地正想起身告辭,卻不料杜楨忽然長身而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就頭也不回地出去了,臨走時卻拋下了一句話。

  「既然是你有此意,那此事究竟該怎麼籌劃怎麼辦,就全由你和方丈一起決定好了!」

  面對這樣一個不負責任撂挑子走人的老師,張越在反應過來之後頓時鬱悶到了極點。他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也未免太為難人了吧?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五章 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


  大相國寺是佛門善地,平日裡從善男信女那裡收取了無數香火錢,到了災荒的時候也自然不會吝嗇--從捨粥到捨舊衣服,再到將寺院自己的田莊出租給那些被奪佃的佃戶,或是在邸店中招聘夥計……總而言之,它即便不是這個時代的慈善機構,卻也披了一層慈善機構的外皮,這一次也不例外。

  一夜的風吹雨打,大相國寺前的大棚中已經彙集了二百五六十人,這其中還有不少人往東西南北打探,不時帶來各式各樣的消息。

  比如說城東北隅的貢院已經被淹了,比如說城西北的米店給人搶了,比如說哪家富貴人家遭人洗劫了……總而言之,其他地勢高的地方雖說一時半會還不會有什麼危險,但水進了開封城總是不爭的事實。想到自家的房子家當全都泡在水裡,人們不禁抱怨連天。

  於是,當緊閉的山門打開,幾個還不曾剃度的小行者戴著斗笠走出來時,人們都不禁愣了神。就在百多號人疑惑的目光中,這幾個小行者卻一本正經地往人們手中遞著一塊塊刻有編號的木牌。每個接過木牌的人都是莫名其妙,著實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

  直到這些木牌人手都拿了一個,一個小行者方才清了清嗓子說:「各位父老鄉親,方丈說大水一時半會還沒法退下去,大家都是匆匆忙忙從家裡出來,就算帶乾糧也不會太多,所以從今天開始按照這號牌捨粥。」

  一聽到這個消息,眾人頓時喜出望外,即便是身上還有乾糧能挺過幾天的也不例外。畢竟,這免費的一日三餐對於窮人家來說絕對是好事。當下,百多號人甭管素日裡是否信佛,全都合掌作虔誠狀,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樣。

  「按理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本,今後若是還有人來,大相國寺也應該一視同仁,奈何這存糧著實不多,所以只能周全到今日在這裡的各位。若是以後來的人太多,各位的一碗粥也就只能變成半碗,還得請各位多多包涵……」

  小行者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精瘦的漢子一口打斷了去:「大相國寺能捨粥給我們這些人,就已經是大慈大悲恩德無窮了,怎麼能讓別人攪擾了這大好的善事?這位小師傅說的都是正理,以後大家就保管好號牌,這大相國寺門前的地方就由我們大夥兒一起管了!」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拖兒帶口的人一想到自己能夠得個溫飽,哪裡還有工夫考慮別人,於是乎全都轟然贊成,紛紛想著甭管用什麼法子都絕不能放外頭人進來,甚至還有人商量起怎麼提前將麻煩拒之於門外,怎麼放假消息把外人趕走等等。

  在那小行者回身嚷嚷了一聲之後,兩隻巨大的木桶從大相國寺中抬了出來,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粥分發到了眾人手中。儘管那粥薄得可憐,但這等災荒時節有總比沒得強,再加上盛粥的和尚每一碗都是打得滿滿的,眾人心中自是滿意,於是愈發堅定不讓外人來奪食。

  眼看著人人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儘管這幸福滿足很可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張越忍不住在心裡苦笑連連。

  他不是皇帝不是父母官,他連自己眼前的親人都未必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然不會聖人得認為自己可以周濟天下。能夠維持如今這個局面就已經夠了,雖說是一家哭不如一路哭,但如今卻是有一家笑也是好的。

  眼看人群中有人自覺維持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便帶著幾個小行者朝山門處走去。然而,還不等他走到門口,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尖酸的聲音。

  「堂堂英國公的侄兒,祥符張家的三公子,什麼時候變成了大相國寺的小和尚?」

  張越頭上戴了斗笠,身上穿著蓑衣,其真實目的卻不是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認出來。其實要不是他沒能把自己那套話教會這幾個小行者,他壓根不會在人前露面--這壓根不是光榮的勾當,他出來顯擺什麼?

  此時此刻,不用回頭,他也能感覺到無數熱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隱隱作痛。倘若詛咒可以殺人,他可以肯定那個可惡的傢伙已經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間在心裡轉過了無數個念頭,旋即鎮定自若地轉過身來,定睛打量著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傢伙。費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認出了這位仁兄正是族學中一個附學的小子,恰是不學無術偏偏又喜歡巴結人的那種。

  「我什麼時候說自己是大相國寺的人?」不等那人回答,他就自顧自地朝騷動的人群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經地說,「各位父老鄉親,我確實是張家老三,這回也在大相國寺避難。看到方丈大師因為捨粥的事情為難,我就自告奮勇來幫這個忙,也是為了大夥兒不至於餓肚子。如果大家信不過我,那麼可以問問幾位小師傅,還有那邊派粥的大師傅。」

  權貴是不可信任的,但一個十歲小孩是否值得信任?

  剛剛被英國公和祥符張家兩塊金字招牌震得有些動搖的人們少不得向大和尚和小行者們求證,得到的當然只有一個答案--因為這些廟裡的人都看到方丈大師和張越一塊兒出來,親自點頭首肯了張越的方案。於是乎,眾人一想到自己這些人能維持溫飽也得感謝人家,剛剛還有些複雜的目光剎那間倏然一變。

  那可是小恩公啊!再說張家的名聲一向還不錯,是不是還能拉點交情?

  看到那個找茬的傢伙一下子被淹沒在了衝上前來的人流中,張越嚇了一大跳,往後疾退數步之後,這才發現上來的人無一例外都是表示感激,隱隱約約還流露出某種能夠聯想到的意思,他方才放下了一條心,於是便端著一幅平易近人的面孔笑嘻嘻地叫著大叔大嬸大爺大媽--反正現如今他不是小孩也算小孩,叫一聲也不掉一塊肉。

  儘管他並不是張赳那種粉妝玉琢的金童,然而,在此時這種節骨眼上,他所扮演的善心童子角色遠遠勝過一個聲名遠揚的神童,不多時竟有婦人抱著孩子要求他摸頂,說是為了祈福。如是折騰了整整一個時辰,他方才得以安然退回寺內,後背心的衣服竟是完全濕了。

  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畢竟,他從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孩子,同時更不是一個好人。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04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六章 憂心忡忡的家人們


  開封乃是古都名城,然而,這座名城在歷史上光芒四射的同時,也不知道遭到過多少次水淹--其中較遠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秦軍水淹大梁城。至於近的就更不用說了,堂堂大相國寺在洪武和永樂初年大修過兩回,就是因為遭了洪水的緣故。

  而這一次的水災儘管還不到最嚴重的地步,但城東北隅和西南隅的民居大多進水,水最深的地方甚至達到了一人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倉促離開了家門。

  黃河的決口處,無數民夫正在官兵的監督下拚命用沙袋圍堵決口,搭在河堤邊的官府棚子中亦能夠聽到開封府眾官員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爭吵聲。

  諸如周王這樣的權貴幹脆都坐上官船離開了開封城避難。由於此番洪峰來自上游,一溜煙十幾艘船都往周邊的其它河道躲避,這會兒沙河上就彙集著好幾艘大船。除了周王那艘招牌式的豪華座船之外,其餘的都是六桅大帆船,俱是出自開封城的頂尖門戶。

  這其中的一艘自然屬於祥符張家。這會兒船上一間寬敞的艙室內,張倬和孫氏夫婦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誰也不吭聲。直到最後,孫氏終於是憋不住了。

  「老爺,難道就不能多派幾個人去打聽打聽越兒的消息?老太太四個孫兒,這會兒他們仨都是安然無恙,就是越兒留在老宅裡,若是有什麼萬一……」

  張倬看到孫氏死死攥著手帕眼睛通紅,眼看馬上就要放聲,只能伸出雙手壓著她顫抖的雙肩。等到妻子稍稍平靜了一些,他方才歎了一口氣:「越兒是咱們唯一的兒子,我已經先後派出去了三撥人,料想會有消息的。老宅那邊地勢雖然低,可最多積幾尺深的水,還不至於淹了房子。越兒人機靈,爬上屋頂也就沒事了。」

  「二嫂也太狠心了,又不是真的水淹開封城,不至於連等等孩子們的空子都沒有!這會兒不但是越兒沒有音訊,還有晴丫頭和怡丫頭都一樣還在裡頭!」

  「那時候老太太昏倒,大嫂指望不上,你又犯了哮喘,我剛好不在……若不是這些事全都撞到了一起,二嫂也不至於顧此失彼。」看到孫氏一瞬間抬頭對他怒目以視,張倬連忙乾咳一聲改了口,「總而言之,開封城被淹的也就是幾個地方,應該……」

  他這應該後頭的話還沒說完,艙門就被人猛地撞開,那股子大力和砰然巨響讓他大吃一驚。看清楚來人是往日最沉著能幹的靈犀,他不禁大感奇怪。

  「三老爺,三太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說三少爺和大小姐二小姐都不在老宅裡頭。」面對張倬和孫氏一瞬間變得無比難看的臉色,靈犀也覺得一顆心蹦�得厲害,但該說的話卻不能不說,「據說我們才走不久,三少爺和大小姐她們就到了正房,大約是那裡留下的人亂了方寸沒說清楚,竟是讓三少爺弄到了一輛馬車出去了……」

  這下子別說孫氏臉色煞白,張倬也情不自禁地拍案怒吼:「家裡上上下下那麼多人,難道都死光了不成,就放任他一個小孩子家帶人出門?這開封府上下如今都亂成一團,他好生生呆在家裡還安全一些,這跑出去若是遇到歹人如何是好?」

  靈犀此時也覺心中後悔,早知道如此,想當初二太太東方氏匆忙吩咐離府的時候,她就應該多爭辯幾句,這會兒也不至於出了那麼大紕漏。

  「三老爺,老太太已經命人送信給了開封府衙和祥符縣衙,想來應該很快就有消息……」

  「什麼消息,這會兒開封府和祥符縣忙著派人堵決口還來不及,哪裡有工夫找人?」

  孫氏苦笑了一聲,旋即無力地跌坐了下來,將整個臉都埋在了一雙巴掌中。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竟然在那個節骨眼上犯了舊病,倘若不是如此,她決不會拋開兒子自己呆在這安全的船上。痛哭良久,她方才抬起頭來,眼睛裡頭已經沒了神采。

  靈犀眼看這三房的男女主人都是這副模樣,想開口勸說什麼,偏生憋了半晌愣是沒憋出一個字來,心裡更隱約生出了某個埋怨的念頭。

  三老爺早說了要往地勢高的地方搬,偏生老太太不肯,其他人又心不齊,這才會出了今天這麼大的事。若不是三老爺縝密,早就預備好了這艘船,指不定當時猶如熱鍋裡頭那螞蟻的二太太會不會捅出更大的紕漏。

  於是,她在沉默了多時之後,終於還是躡手躡腳地退出了艙房,順手又帶上了門。沿著船舷走到前頭甲板,望著那蒼涼的天色,她忽然感到心頭堵得慌,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身後的嚷嚷。

  「靈犀姐姐!」

  扭頭看見是張超張起,靈犀方才發現那兩兄弟一左一右緊緊攥住了她的袖子,頓時眉頭一挑--這兩兄弟剛剛在顧氏面前就咬著嘴唇默不作聲,這會兒又來糾纏她做什麼?

  先開口的是張超,往日那張滿不在乎的臉上如今卻滿是鄭重其事:「靈犀姐姐,我和大哥想下船去找他們,你幫我們向老太太說一說好不好?」

  不等靈犀說話,張起也跟在後頭重重點了點頭:「我和大哥都很擔心他們,我們在這船上平平安安,他們卻不知道在哪裡受苦,這怎麼行!我和大哥還欠著三弟老大的人情呢!」

  「大少爺二少爺有這份心就好,至於找人的事情,老太太已經派出了好些人,還往開封府和祥符縣都遞了信,想必很快就會有消息。」見兩兄弟兀自不鬆手,還拿懷疑的目光瞪她,靈犀不禁有些頭痛,只得半蹲了下來又勸說道,「這會兒大少爺二少爺就好好呆在船上,別再讓老太太和三位太太再操心了。」

  張起歪著腦袋還要再爭辯什麼,張超卻一把拽住了他。直到看著靈犀走遠了,他方才沉著臉地對張起說:「二弟,甭費心了,娘這次做錯了事,人家都不信任咱倆,到時候我們悄悄下船去找人。哼,我們倆可不是小四兒,那小子無情無義,自個的親姐姐他都不擔心!」

  兩兄弟這邊廂剛走遠不久,那邊廂一個木桶後頭就閃出了張赳。儘管還是那身金童似的打扮,但他那張俊俏的小臉蛋上這會兒全都是陰霾,小拳頭也攥得緊緊的。

  那是他最最喜歡的嫡親大姐,他怎麼會不擔心?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七章 人心都是肉長的


  身在大相國寺的張越也一樣在想念著自己的父母親人。

  此時,他在油燈下的一張紙上百無聊賴地寫寫畫畫,一顆心卻早就飄到了九霄雲外。一邊想父親張倬究竟在關鍵時刻跑到哪裡去了,一邊想母親的哮喘是否有所好轉,另一邊也免不了惦記一下某些拋下他不管的親人--雖說最初他並不是不憤懣,可老是憤世嫉俗也沒多大意思,畢竟,他眼下不是好端端一塊肉都沒少麼?

  「四弟,四弟!」

  聽到耳朵邊上傳來這熟悉的聲音,張越這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瞧見張晴拽著張怡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一旁是滿臉無奈的秋痕和琥珀,他哪裡不知道兩個大丫頭沒能攔得住這兩位小姑奶奶,這頭頓時大了。

  也不知道是長輩都不在還是出門在外不用管那些規矩,張晴張怡姊妹倆如今是分外難纏,就差沒女扮男裝到外頭去探聽那些難民的狀況了。雖說很高興她們不再淒淒慘慘慼慼地愁眉苦臉,可老是要應付兩人層出不窮的問題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於是,他只能強打笑臉道:「大姐和二妹妹有什麼事麼?」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張晴沒好氣地丟了一個白眼,瞧見桌子上那張紙上密密麻麻畫著圖樣寫著文字,她不禁好奇地湊上去瞅了瞅,旋即便把眉頭皺成了一團,「你這上頭鬼畫符似的都寫著什麼?」

  張越低頭瞄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無知無覺中竟然又寫了一大堆簡體字,臉上頓時有些訕訕的。他一把搶過那張紙,正要揉成一團,可細細一瞧卻又停住了--原來,他剛剛在紙上寫的都是那些難民說的某些情況,包括什麼地方給水淹了,什麼地方盜匪橫行,什麼地方官兵去了鎮壓,還有就是這大相國寺前是否有新增人口以及寺中的存糧狀況。

  「四弟!」

  被張晴這麼一喝,他趕緊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握在手心,然後打疊起精神開始應付張晴氣鼓鼓的質問。連消帶打哄好了這位時而淑女時而魔女的大姊,他便又對張怡噓寒問暖了一通,結果自然而然收穫了兩個甜美的笑容。

  然而,兩女才走不多久,他剛剛轉好的心情就被外頭衝進來的某條大漢給敗壞了。

  「三少爺,外頭粥鋪那頭打起來了!那幫人趕跑了帶著孩子前來避難的一家三口,結果那家男人發了狠,一個打十幾個,不一會兒就已經頭破血流,我好容易才把兩邊都擺平了下來!」彭十三一口氣嚷嚷完這些,然後又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一角,怒氣沖沖地說,「那小姑娘餓得都暈過去了,那幫大人誰也不肯從碗裡分出個一星半點,真他娘的讓人火大!」

  早在決定按號發糧食的時候,張越就想到可能出現這種情形,這會兒他頓時沉默了。大相國寺糧倉充足固然不假,但上下幾百號僧人每天消耗的糧食就是一個恐怖的數字,再加上他們這些寄住其中的富貴難民和山門外那些人的消耗,餘糧能支撐十幾天就不錯了。

  在沉默了很久之後,張越才艱難地問道:「你怎麼把事情擺平的?」

  「當然是揍了某些人一頓,然後盛了滿滿一碗粥給那個小姑娘……」

  「你……你這是……」

  一直都把彭十三當成師友,素來調笑戲謔無忌的張越卻在這時候陡然惱火了:「你就算想幫她,難道就不能想一個別的法子,難道就不能悄悄把人領進來?你以為那些外頭那些無情無義的傢伙是白吃大相國寺的飯,錯了,他們固然是喝了不要錢的粥,但他們也……」

  說到這裡,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不是為了他這個年紀說這番老氣橫秋的話不合適,也不是因為氣急敗壞因而語無倫次,更不是因為現在有女人在場--他只是覺得自己指著彭十三發火實在很無謂。有這個功夫,他還不如趕緊出去看看事情有沒有大亂。

  於是,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莫名其妙被罵了,而且被罵了一半正主兒居然走了,這下子彭十三頓時要多鬱悶有多鬱悶。他可以在戰場上殺個七進七出,可以頂著渾身傷口奮勇作戰,但是面對洪水這種打又打不得的攔路虎,他別提多鬱悶了。這會兒分明做了好事還挨了一頓罵,真是好沒來由!

  「這貴公子真難伺候,大不了老子回南京城!」

  彭十三罵罵咧咧地跨出門檻,卻看到杜楨正站在外頭,這下子臉色登時耷拉了下來。

  他自己是個大老粗,一向看不起那些酸不拉唧的文人,誰知道和外表冷面的杜楨卻極其談得來,一來二去已經是老杜老彭的亂叫一氣。這會兒想到自己剛剛的窘態很可能被瞧見了,他登時老臉通紅,要不是曉得杜楨乃是大學問的人,只怕他就要張口罵娘了。

  「老杜,我不就是看著那小姑娘可憐麼,你說三少爺怎麼至於發那麼大脾氣?都是你教的好弟子,還說什麼少年老成,我看都有些神經兮兮的!」

  杜楨卻只是淡然說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是平常時候,別說你袒護這麼一家人,就是袒護再多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但如今卻不同。大災之下人心不穩,外頭那些人只是基於絕對的公平方才能夠維持住眼下的秩序,你這麼強勢插手,若是無人出面,指不定就會有人把這大相國寺給掀翻了,你信是不信?」

  彭十三頓時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那幫泥腿子?我才不信,那是造反!」

  「你別忘了,幾天前可是有人掀翻了自稱是來自新安王府的馬車!」見彭十三一下子吃了鱉,杜楨的冷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微微冷笑,「造反這些人是不敢的,但之前那些烏合之眾之所以敢趁火打劫,無非是因為妄想法不責眾,再加上官府的措置和賑濟遲遲不到,誰都不清楚將來怎樣,所以就豁出去了。你要是不信,我們就出去看看如何?」

  彭十三並不知道杜楨曾經在朝廷裡頭當過翰林,此時被他這一套套繞暈了,於是本能地點了點頭。然而,當滿心不以為然的他跟著杜楨登上了山門旁邊的鐘樓,看到外頭鬧成一鍋粥的場景時,他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

  剛剛他打人的時候,那些欺軟怕硬的傢伙都是避之唯恐不及,這會兒怎麼鬧騰得這麼凶悍?恰在這時,他聽到旁邊傳來了杜楨一句淡淡的話。

  「人心都是肉長的,但若是遭逢大變,這天下最可怕的也是人心。」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05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八章 收,還是不收


  「三少爺,您看看,這就是剛才那個不講理的大漢打的!」

  「咱們可是完完全全按照您的吩咐做事情,若不是我們苦苦維持著,這兒早就亂了!」

  「那小姑娘可憐,我們誰不可憐!我那房子還是新蓋不久,家什都是剛剛置辦的,如今全都泡在水裡頭了!」

  「這雨還不知道得下多久,大夥兒還不是想給大相國寺省些糧食?」

  此時此刻,面對一大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男女老少,張越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些人靠著大相國寺那微薄的捨粥勉強存活,而大相國寺則靠著這些山門外的民眾把更多可能蜂擁到這裡來的人拒之於門外。這看似兩利的局面自然是極其自私的,可是,比起那些倉皇逃走的權貴以及顧不上百姓的官員,這著實算不得什麼。

  可是,彭十三就真的做錯了麼?

  他瞅了一眼邊上那個瑟瑟縮縮的小女孩,不由得心裡一揪。她那胳膊腿原本就細得猶如蘆柴棒似的,餓了幾天就更不成樣子,臉上佈滿了污漬,竟是看不出什麼紅白顏色來。攬著她的那個婦人死死咬著嘴唇,旁邊一個頭上纏著布條的漢子則是用憤恨中夾著畏懼的目光狠狠瞪著他,一隻還能動的右臂則是本能地擋在了妻子女兒跟前。

  張越一直認為自己那顆心在物慾橫流的大都市中已經鍛煉得極其堅硬,但如今他知道自己錯了。他或許從前在經過某些看似可憐的乞丐時會毫不動心,但這會兒看到這樣的一家三口,要硬起心腸卻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終於把目光從那一家人的身上移開了去,然後用雙手在臉上使勁搓了兩下,這才提起聲音叫道:「大夥兒都別吵了!」

  他這幾日在捨粥的時候都會出來和人們打招呼閒話家常--當然,考慮到人心叵測,每每這個時候,都會有彭十三警惕地跟在身後,可今天卻沒了身後那個人--所以,他這一發話,人群中的喧嘩聲終於漸漸低了下去,只是間或還有幾句抱怨聲。

  「今兒個的事情大家並沒有錯,是我那個家人魯莽了!」

  這個清亮的聲音頓時引來了一片附和,縱使是剛剛被彭十三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幾個人也鬆了一口氣。然而,同一句話在一旁的那一家三口聽來,卻不啻是晴天霹靂。那婦人死咬著嘴唇正要出聲,卻給自家男人死死攔住,面上便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我當初向方丈大師求懇向大家捨粥,就是因為心裡不忍。可是,倘若把好事辦成壞事,連累了方丈大師連累了大相國寺,又讓大家抱著希望卻沒了希望,那我就更過意不去了!」

  說到這裡,張越便轉身走向了那邊的一家三口。看到那小女孩膽怯得往母親懷裡頭鑽,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然後才苦笑道:「大叔大嬸,還有這位小妹妹,大家並不是不願意幫你們,而是誰都不知道這水什麼時候退,糧食什麼時候能運進來。」

  他這話一說,周圍又響起了七嘴八舌的附和聲。此外,還有人抱怨這幾天的粥比最初的稀薄了,足可見寺裡糧食少了;有人說這幾天分頭往各處堵截人,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更有人罵罵咧咧地嘟囔了幾句官府之類的閒話,道是之前還分明誇口說今年黃河不會決口。

  「我……我們可以走,可是,求求公子賞我家翠兒一口飯吃!」

  不等張越開口再解釋什麼,那個婦人一下子放開了攬著女兒的手,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地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竟是把額頭都給碰破了。措手不及的張越伸手想要去拽她,然而他卻忘了自己如今只有十歲的單薄身軀,給她那一瞬間迸發出來的力道給帶得踉踉蹌蹌,險些摔倒在地。

  這時候,張越只覺得心裡響起了兩個聲音--一邊是告誡不能開先例不能心軟,否則只怕更多在城內遊蕩沒飯吃的人都會蜂擁而至,到時候局面就會完全失控;另一邊則是勸說自己做人要積德,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餓死街頭。然而,陷入矛盾之中的他更知道,收留那個小女孩卻趕走她的父母,這種做法和把三人全都趕走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三少爺,大夥兒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要不,您就收留了這個小姑娘在身邊?別看她如今餓得精瘦,只要吃飽了飯就能長出肉來,等到水退了還能帶回家當個小丫頭使喚。」

  「咳,一個小丫頭片子也吃不了多少東西,大夥兒說是不是?」

  「看著也確實怪可憐的。」

  身邊漸漸響起了一個個幫腔的聲音,然而,張越聽到這些卻並沒有覺得輕鬆,而是著實困惑於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端詳著那一張張或是討好或是巴結的笑臉,再一看那婦人哀哀求告的眼神,再瞅瞅那個滿臉悲憤攥緊拳頭卻一句話都不說的漢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在這個時候,他方才感到,後世那種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情形是多麼難得。這年頭的朝廷……在某些時候就甭想指望了。

  張越正在暗自感慨,耳畔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此時此刻,不單單是他,所有人都把目光從那一家三口身上移開,朝那馬蹄聲的來處張望了過去,有的面露倉皇,有的臉色驚懼,有的人害怕得直顫抖,有的卻隱隱之中有些興奮。然而,當那馬隊疾馳到跟前,看清了一幫子人的裝束時,幾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為首的人身穿一件亮地紗大紅緞繡過肩麒麟服,腰中配著一口寶刀,身後十幾騎人皆是藍色棉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肅殺之氣,同時亦顯得無比招搖。他們身下的坐騎也和尋常馬匹不同,俱是高大健壯,那股子彪悍勁絕對不屬於尋常民眾。

  張越打量著這些來意不明的人,心中不禁琢磨這是哪兒的軍隊。就在這時,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個帶著倉皇氣息的嘀咕。

  「天哪,錦衣衛!」

  錦衣衛?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特務機構?張越在一瞬間的呆滯過後,心中忽然湧出了一股極其荒謬的感覺--瞧那首領模樣的中年人身上的衣服,這錦衣衛三個字還真是名副其實……問題是,這錦衣衛的人跑到大相國寺來幹什麼!第一卷 童子行  第二十九章 人心叵測


  有了錦衣衛這三個字,縱使是不少暗地裡有其他思量的人也都給震住了。瞧見那十幾個身穿藍色棉甲的漢子在一聲叱喝下齊刷刷地下馬,眾人頓時嘩啦啦地散開刀了一邊,用用敬畏中摻雜著憧憬的目光望著那鮮艷的服色。

  這軍戶固然是誰也不想當,但若是能夠在錦衣衛中擔當一個差事,那就是八輩子有福了!

  等到屬下都已經下馬,那一身大紅錦衣的中年人方才一個縱身跳下馬,隨手把韁繩往旁邊的小校手中一扔,不緊不慢地踱了上來。眼見得他走近,所有人都拚命蜷縮著身體往旁邊躲,而剛剛還原地未動的張越這下子也回過神來,趕緊讓出了當中一條道。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對方卻並沒有朝那大相國寺正門而去,而是不偏不倚地朝他走了過來,而且還用那彷彿鷹隼一般的目光在他臉上打量了一陣。這時候,張越心中突然一動,一個念頭倏地跳了上來--莫非這是張家人如今正在找他?

  「下官錦衣衛河南衛所百戶沐寧,敢問可是三公子?」

  儘管這個三公子之前少了一個張字,但張越此時再無懷疑,連忙退後一步長身一禮道:「張越拜見沐大人。」

  「下官不過是一個小小百戶,不敢當不敢當!」

  張越剛剛躬下身去,這手臂上就傳來了一股沛然大力,竟是無法再往下彎腰。聽到這麼一聲謙遜之辭,他方才漸漸直起腰。見剛剛那張還顯得陰鶩深沉的臉上陡然之間掛滿了使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他不由得有一種自己在觀賞川劇變臉的感覺。當然,儘管心下嘀咕,他還是把所有心思都擱在了心裡頭,面上則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沐大人怎麼會知道我在大相國寺?」

  「張老夫人早就命人通知了開封府衙和祥符縣衙,說是讓大夥兒尋找三公子,還有兩位小姐,河南都司的幾位大人也就知會了我們千戶大人,這會兒下頭的百戶都已經帶人出動了。下官運氣倒是不錯,半道上截下了一撥要前來大相國寺搗亂的傢伙,這才知道原來三公子和兩位小姐都在大相國寺。」

  這短短一番話中蘊藏的信息讓張越足足消化了好一陣子。首先,家裡派人通知了官府,則代表他那些親人全都平安,張家老宅那邊仍然有人留守;其次,出動的人竟然包括了錦衣衛這一層級,這無疑表明他對自己家的地位認識還不夠充足;第三,這個百戶說半路上截下了一撥要來搗亂的人,更說明這裡的捨粥場已經引起了外人的覬覦。

  看來自己還是太嫩啊!

  張越在心裡苦笑著自己的想當然,自然不會忘了對人家表示了衷心的感謝。然而,他和這位沐百戶站在大相國寺門口親切交談,旁觀者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人們固然知道祥符張家是名門,固然知道那位英國公是京城的權貴,但某些事情知道和親身領會的感覺卻是不一樣的。這會兒那幾個原先帶著某種莫名盼望的漢子這會兒都是冷汗淋淋,拚命把自己藏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心中都是叫苦不迭。

  那可是錦衣衛,號稱最恐怖最凶悍的錦衣衛!

  那邊一大一小決計談不上相稱的兩個人卻沒有理會別人的思量,兀自站在那兒說話。面對沐寧猶如審問犯人一般層出不窮的問題,張越只能事無鉅細地將自己逃出家門這一路上的見聞一樁樁一件件地娓娓道來,只是隱去了某些可能引起麻煩的細節。

  比如最初有人設卡攔截,甚至還掀翻了疑似新安王家馬車,逼得他扮麻風病涉險過關這一類的事情,他全都巧妙地隱瞞了過去--畢竟,那是官府需要理會的勾當,不需要他去做匯報招惹是非。因此他在對答如流的同時,更是暗自決定待會一定要好好囑咐秋痕她們。

  「老夫人一行的座船如今正在沙河一帶,只不過如今開封城中匪患處處,不少道路都浸在水中,再加上寺內還有女眷,我等護送多有不便,所以還要請三公子和兩位小姐在大相國寺再盤桓一段時間。」

  說到這裡,沐寧微微一頓,板著臉側頭掃了一眼四周的人群,繼而又笑容可掬地說:「開封城中的富貴人家在寺院道觀中躲避的不少,像三公子這樣大發善心的卻不多見。不過人心隔肚皮,有些人你若是對他好了,他反倒會認為你可欺。寺內既然都是女眷,下官也不便進去,這就回去向老夫人報個平安信。另外,下官再留上六名小旗,萬一有事也有個保護。」

  張越原本還對這個錦衣衛的小頭頭有些嘀咕,但這會兒人家說得在情在理,安排得天衣無縫,又完完全全是一片好意,他連忙誠懇地謝過。然而,就在他看見沐寧轉身要走,於是準備上前送上兩步時,卻不防對方忽然停下步子又轉過了頭。

  「三公子,以後若是遇見事情還請多多思量,切勿莽撞,這回你父親急得團團轉,連千戶大人也……嘿嘿……」

  面對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張越頓時停下了步子,心裡著實吃了一驚--這錦衣衛莫名其妙地出動找人,竟彷彿不是看京城英國公和祖母顧氏的面子,而是好似和他父親張倬有關?

  隨著那一群鮮衣怒馬的錦衣衛疾馳而去,剛剛避到兩邊的人群漸漸挪動開了步子。不過,山門那一塊地方卻沒有人敢靠近--因為那兒除了那位自顧自皺眉沉思的張三公子之外,那旁邊可是杵著六個彷彿釘子一般的錦衣衛小旗!

  除此之外,最感茫然的卻是那一家三口人。婦人仍然跪在地上沒有動彈,受傷的大漢呆呆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那小姑娘彷彿木頭人似的站了許久,忽然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撕心裂肺的哭聲終於把張越從數不盡的疑惑中拉了回來,使他想到這裡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情亟待處置。然而,他剛朝那一家三口人走去,旁邊的一個錦衣衛小旗忽然閃到了他身側,在他耳邊低聲咕噥了一番話,手指頭更對著人群中指指點點。

  百姓最怕當官的,所以面對當官的最懼怕的錦衣衛,人們甭提有多驚慌了。不多時,就有五六個人擠出了人群,飛也似地打後頭跑了,那撒丫子飛奔的架勢就彷彿有惡狗在後頭追似的。這幾個人一跑,人群中頓時爆發了一陣騷動。

  「就是這幾個傢伙,他們居然要引外人來分咱們的口糧!」

  「那傢伙還威脅我,說要是說出去就打死我!」

  「揍死那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在這樣嘈雜的聲音中,幾十號人彷彿如夢初醒似的一窩蜂去追剛剛逃離的人,剩下的一些人則是陪笑著漸漸朝張越圍了上來,說什麼那五六個吃裡爬外的傢伙沒資格也沒道理繼續呆在這裡,這一家三口人不如留下,也不至於壞了規矩諸如此類云云。

  此時此刻,張越再也不想多說一句話,甚至沒有勁頭去安慰那個大哭的小姑娘。他僵硬地點點頭算是答應,隨即就回身走進了山門。

  鐘樓上看完了一整場戲的彭十三拿拳頭使勁砸了砸腦袋,沒好氣地嘟囔道:「這都是一幫什麼玩意!」

  一身白衣的杜楨居高臨下地望著底下垂頭喪氣的張越,過了許久方才背著手施施然下了樓梯--這過程雖然和他預料的不同,但結果幾乎相同,想必給張越的經驗教訓也相同,這就足夠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4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章 做好人難


  開封城的雨停了,但是開封城上空的陰雲卻沒有散去;河堤上的決口終於堵住了,但是城裡的水卻還沒有退;幾個趁火打劫的傢伙被砍了腦袋,但還有更多趁火打劫的人活躍在大街小巷,把你口袋裡的東西變成我口袋裡的……但總而言之,最大的難關已經過去,祥符縣開封府乃至於河南布政司河南都司以及林林總總的各式官員,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

  張越很感激那位錦衣衛百戶沐寧。因為頂著一張純真孩子臉的他用了老大的功夫,終於從某個小旗口中套出了話,明白了那些準備打歪主意的是怎樣一批混蛋,於是免不了有些後怕,同時更明白了一個道理。

  這盛世的時候名門固然是風光萬丈,但若是遇到某些情形,名門出身那就是靶子--那群因為他才不至於忍饑挨餓的人,竟不但想要打劫大相國寺糧倉,還有人準備綁架他向張家勒索錢財。他這些天能夠平安無事,僅僅幸運兩個字不足以道出此中萬一。

  這會兒臨完了杜楨佈置的整整十張字帖,他揉著酸痛的手腕子,忽然沒頭沒腦地對旁邊的琥珀問道:「琥珀,你想家麼?」

  琥珀訝異地抬起了頭,旋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瞼,低低地說:「少爺,奴婢早就沒有家了。」

  張越這才想起琥珀是獲罪的官宦人家出身,這家人兩個字恰恰是她最大的隱痛。然而,他卻沒有顧得上琥珀那一瞬間流露出的軟弱和黯然,而是轉向了秋痕,問了一個同樣的問題。

  「奴婢當然想家。」秋痕並不是心思縝密的人,再加上別人會給張越這個主子報平安,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關心張家的下人,因此她心裡早就是七上八下,此時便脫口而出道,「少爺,您能不能派個人回家打聽打聽,奴婢實在擔心他們。」

  「嗯,我明天就讓彭師傅回去看看。」

  「什麼回去看看?」

  聽到門外傳來這麼一個聲音,張越一抬頭看見是杜楨,連忙把那些感慨全都按到了心底最深處,趕緊站起身迎了上去,然後才發現杜楨身後還有個眉眼熟悉的冷面少年。打量著這兩位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他不覺心裡納罕。

  莫非這位杜先生有興致再收一個弟子?

  這時候,琥珀和秋痕對視一眼,全都躡手躡腳地避開了。而顧彬側頭看了看杜楨,見對方擺手示意自己先說,於是鄭重其事地對張越一躬身:「聽說城西南的水已經漸漸退了,所以我準備和爹娘一同回家去,這十幾天多虧了……表弟,我和爹娘才能住在大相國寺,大恩大德我顧彬感激不盡。」

  面對這麼一番硬梆梆平板板的話,張越頓時愣了。只不過他這幾天和顧彬抬頭不見低頭見,勉強算是習慣了這小子的彆扭性子,當下便一把將那個沉著臉彎腰準備行大禮的人扶了起來,笑吟吟地說:「要說幫忙,那天在路上表哥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這會兒就不要那麼客氣了。你我不但是表親還是同學,何至於這麼客氣?」

  這要是換成平常的顧彬,面對這種富家公子哥滿不在乎的口氣,十有八九會拂袖而去。然而這些天冷眼旁觀張越的所作所為,他漸漸發現一無是處的不是別人,而彷彿是自己。看著張越那張一如往常的笑臉,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上回在學堂人家的提醒。

  於是,他掙脫了張越的手,忽然咬咬牙快速作了一揖:「你上次的提醒恰是金玉良言,我一定會銘記在心。從今往後,哪怕是窮歸窮,我也不會再做那些斯文掃地的勾當!」

  張越沒料到又激出了顧彬這樣一番話,當下直愣神,直到人都出了門,他方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一轉頭卻發現杜楨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他如今已經瞭解這位冷面先生心裡頭彎彎繞繞最多,當下也不去問杜楨為何會與顧越同來,而是徑直去取了自己臨的那十張字帖,規規矩矩地交到了對方的手中。見杜先生一張張仔仔細細地看著那些字帖,他很是慶幸自己這一世在讀書寫字上還算有些天分,至少比起從前那些狗爬似的字,這臨帖已經很有長進了。

  「還好。」

  得到這言簡意賅的兩字評價,張越大大鬆了一口氣,可接下來卻絕對不是輕鬆愉快的考驗,因為杜楨竟是如同連珠炮似的開始提問考較經義。儘管只是《論語》和《禮記》,可他仍是應付得極其吃力,好容易支撐到最後時,他的腦門上已經是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是否知道這次大相國寺捨粥的事情,你究竟哪裡想錯了辦錯了?」

  正悄悄用手背抹去額頭汗珠的張越頓時呆了一呆,旋即立刻醒悟到這幾天杜楨看似撒手掌櫃,但其實很可能一直在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於是乎原本就滿身燥汗的他頓時更感到後背心發熱頭皮發麻手腳發涼。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先生,是我在想事情辦事情的時候太過想當然了,以為純粹憑借恩惠和利益就能夠讓大夥兒滿足。」

  話音剛落,他就發覺杜楨兩眼放光,彷彿深有所得。正忐忑不安的當口,他又聽到杜楨忽然爆發出一陣極其不尋常的笑聲,最後才施施然道出了一番話。

  「你小小年紀能夠考慮到那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倒並不是一味地濫好心,也不像有些世家子弟那麼無情無義。以後做事只需記得不要想當然。人人都說做學問難,卻不知道做人難,做好人更難,做一個讓人家信服的好人則是難上加難。」

  看到杜楨意味深長地一合手中扇子,張越慌忙點頭,心裡也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至少這位杜先生似乎還算欣賞他,而且沒把他當成妖孽--正當他琢磨著是不是要藉機請教一下如果換成杜楨會怎麼處置今天的事,外頭忽然響起了秋痕的嚷嚷。

  「少爺,少爺!有人來看您了!」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一章 兄弟姐妹齊匯聚


  張越還沒來得及反應,兩條健壯的身影就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其中一人甚至不等他說話就給了他一個緊緊的熊抱。手忙腳亂從那種可怕的熱情中脫身,當他看到來人赫然是張超和張起兄弟的時候,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這兩個傢伙不是應該在船上避難麼,怎麼會跑到大相國寺來?

  「三弟,總算是找到你了!」

  「嘿,才十幾天功夫不見,可想死我和二弟了!看看,你原本就不結實,吃了十幾天素的,這會兒人都瘦下去了一圈!」

  儘管見到張超張起兄弟很是驚喜,但張越一想到這驚喜後頭很可能藏著某些大麻煩,他那臉色就沒法輕鬆下來。他扭頭想找杜先生幫腔幾句,結果四下裡一瞅才發現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於是只得認命地歎了一口氣,心中暗自祈禱這兩個傢伙千萬不要是貿貿然逃出來的。

  「你們究竟是怎麼過來的?可帶了人?」

  張起臉色一僵,正要開口答話,卻被張超搶在了前頭先。這位張家第三代男丁中的老大神氣活現地拍了拍胸脯,笑嘻嘻地說:「我們當然是稟明了祖母,帶足了人方才過來的。說起來三叔預備好的那條船外表不出眾,卻是出自廣福記的一流貨色,那艙房裡頭應有盡有,也不知道三叔是怎麼弄來的,有機會我和二弟一定帶你去坐坐。」

  「沒錯沒錯,比起那些小江船來,這船可是平穩多了。」

  若是換一個孩子來,指不定這會兒就被兩兄弟你一句我一句給繞暈了,可張越是外表童真內裡滿腹滄桑的角色,見他們倆自顧自滔滔不絕,他愈發覺得張超張起是偷偷跑出來的。一想到這會兒沙河上的那條船很可能又陷入了一場雞飛狗跳中,他的腦袋頓時大了。

  這張家的人怎麼都那麼會惹事……當然,這也包括他自己。

  陡然之間,他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連忙問道:「對了,大相國寺這些天一直都是山門緊閉,門前的棚子裡頭還住著好多人,你們怎麼進來的?」

  「那還不好辦,我直接對他們說咱們是你大哥二哥,門外那些人誰敢攔我們,就是看守山門的兩個小沙彌也客氣得很,直接把咱們帶到你這個禪房來了!」

  張起說得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絲毫沒注意到張越發苦的臉色,隨即又翹起了自己的大拇指晃了晃:「雖說祖母和三叔說,你冒冒失失帶著人跑出了家門不對,可我和大哥都很佩服你,那種時候還能記得大姐和二妹妹,而且你居然還捎帶了杜先生!」

  「哪裡像小四那個傢伙,自己的嫡親大姐丟下了都沒事人似的,照樣在祖母面前有說有笑,我就看不慣他那個驕狂樣子……」

  張超憤憤然地嘀咕了一句,隨即想到那會兒做主的恰是自己的母親,臉色一下子耷拉了下來。尷尬地瞅了瞅張越,他就鄭重其事地說:「三弟,那天是母親慌了手腳鑄成大錯,祖母那天大發雷霆訓斥了她一頓,結果她如今後悔極了……娘絕對不是有意丟下你們的,我和二弟可以保證……總之你和大姐二妹妹既然沒事……咳,三弟,你得相信……」

  面對張超那語無倫次的辯解,張越暗暗翻了個白眼。儘管對那會兒東方氏丟下自己這幫小孩的行為很是不滿,但那會兒亂了方寸的並不單單是東方氏一人,而是整個張家都幾乎亂套了。倘若要怪,那麼先頭祖母顧氏的固執豈不是也該埋怨?

  「大哥,那時候的情形也不能都怪二伯母,再說,你和二哥不是惦記著咱們?」他四兩撥千斤地岔開了這個話題,緊跟著就提議道,「大姐和二妹妹成天都想著你們,這會兒知道你們來了准高興,走,咱們去她們那裡鬧一鬧!」

  張超張起待自己的嫡親妹妹張怡不過平常,但對張晴這位大姐卻是喜歡得緊,此時張越一說,他們巴不得趕緊裝一雙翅膀飛過去。

  然而,張晴和張怡所住的地方和張越的這一間竟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出了門之後先得過一扇石門,然後要經過羅漢殿,順著彎彎曲曲的小道路過一排的僧房,這才是女眷們住的精舍。隔著老遠,張越就依稀聽見了裡頭的女子說笑聲,心中不禁為某些可憐和尚默哀。

  精舍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環境煞是清幽,然而,此時燈火通明處卻是歡聲笑語不斷。當張家三兄弟踏入其中,看到那不可思議的一幕的時候,三人齊刷刷地都愣住了。住在這裡的女眷乃是好幾家的人,往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並不常常往來,可這會兒全都在院子裡聚齊了,而最顯眼的正是他們張家那位大小姐……還有某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傢伙!

  「小四……小四那個傢伙怎麼會來的?」

  張越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直勾勾地緊盯著張超張起兄弟,發現兩人彷彿呆子似的使勁揉眼睛,俱是滿臉的茫然,他便明白自己甭想從兩人口中問出什麼。

  院子中央,張晴拉著張赳的手上上下下看個不停,心中的歡喜勁就別提了,所以壓根沒注意到那邊還有人來。平日雖然對這個驕縱的弟弟總有些討厭,可分開十幾天卻是天天惦記想念,就是看到那彷彿總是長在頭頂的眼睛也覺得煞是可愛。

  四周的夫人小姐們不少都是曾經赴過張家的壽筵,對於張家這個粉妝玉琢格外俊俏的金童四公子也都存著深刻的印象,剛剛被驚動之後少不得都從房裡出來。有人為這一對姊弟的重逢發了一番感慨,有人笑吟吟道了一番恭喜,更有某位善心老太太掬了一把同情淚。

  總算是在旁邊微笑看著這一幕的琥珀眼尖,瞅見那邊呆若木雞的三兄弟,她連忙輕輕拉了拉秋痕的袖子,低聲說道:「秋痕姐姐,那邊似乎是少爺和大少爺二少爺!」

  秋痕聞言立刻抬頭看去,看清楚來人之後登時糊塗了。剛剛四少爺來的時候說是老太太憐他思念親姊,這才放了他出來,這會兒大少爺二少爺竟然也到了,張家四兄弟全都在這大相國寺聚齊了,這又是怎麼回事?隱約想到了某個可能性,心驚肉跳的她慌忙奔到張晴身邊提醒了一句。

  「兩位弟弟也來了?」

  張晴心中一驚,一側頭便瞧見那邊的張越正在向自己招手,旁邊可不是張超和張起那兩兄弟?她原本就是聰明剔透的人,細細一想就發覺剛剛張赳的話裡頭有貓膩,竟是再顧不上姊弟重逢的歡喜,蹲下身就衝著張赳低聲喝道:「小四兒,你究竟是怎麼出來的?」

  張赳望著那邊的三個堂兄,良久才氣鼓鼓地說道:「大哥二哥怎麼來的,我就是怎麼來的?誰讓他們在背後罵我,說我只記得討好祖母忘記了大姐……大姐,我天天都在想你……」

  眼見得張赳啜泣著撲進了自己懷中,張晴的心不知不覺軟了下來,但頭卻愈發痛了。

  這會兒張家的孫輩全都齊集大相國寺,沙河上那條船隻怕要鬧翻天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4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二章 老老少少愁腸百結


  自打那天被人移到這艘安全的船上,顧氏足足休養了好幾日方才恢復了過來,只是成日裡人都覺得倦怠,很難提起精神。雖說無論是兒子媳婦還是丫頭婆子都照例恭敬著沒有任何懈怠,雖說失散的孫兒孫女都有了消息並沒有出事,但她心裡那股子後悔勁就別提了。

  若是當初她聽三兒子的勸,事情又何至於如此?黃河年年治年年決口,區別只不過是遭災的地方各不相同,工部就是再有治水能人,卻哪裡鬥得過老天爺?據說老宅裡頭有的地方已經積了兩尺深的水,只怕是那些祖上傳下來的家什已經都泡壞了,也不知道庫房裡那些貴重的大傢伙怎麼樣,家裡的糧倉是不是也會遭了那些泥腿子哄搶……

  她已經是活了六十歲的人了,經過的水災多了去了,卻沒有哪回像這次那麼狼狽。不說家裡頭要養息幾年才能恢復元氣,不說這次開封大水是否會牽連長子受過,就是她那三個如今還在大相國寺的孫兒孫女,也不知道在逃難的時候吃了多少苦頭。

  「造孽啊!」

  顧氏失神地搖了搖頭,一粒粒挪動著手中的佛珠,冷不丁想到上一回把那串跟了自己幾十年的佛珠給了孫兒張越,這會兒張越他們仨偏生都在大相國寺避難,這豈不是佛祖保佑?可再一想這回自己硬是沒及早往外頭搬固然有長子的因素,可是也有某個大和尚蠱惑的關係,於是,信了大半輩子佛的她不由得又緊緊皺起了眉頭。

  「老太太,老太太!」

  沉思中的顧氏陡然之間驚醒過來,看見冒冒失失衝進來的是玲瓏,面色頓時一沉。她素來喜歡東方氏的精明能幹,可這一回這個二媳婦卻險些捅出了天大的紕漏,她心中自是早就惱了,這會兒看玲瓏也覺得頗不順眼。

  「什麼事這麼慌慌張張的?一點體統也沒有!」

  自家太太這幾天頗受冷遇,玲瓏在船上少不得也是一味陪著謹慎小心,但這會兒她卻什麼都顧不上了。她從袖中取過一張紙,隨即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帶著哭腔說道:「老太太,大少爺二少爺嫌船上太氣悶,跟著採買的人去朱仙鎮,結果到現在都沒回來,奴婢剛剛才找到這封信,他們說是……說是去大相國寺找三少爺和大小姐二小姐了!」

  一聽這話,顧氏頓時覺得腦袋彷彿炸開了似的,當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太師椅的扶手上,氣急敗壞地罵道:「胡鬧!」

  話音剛落,剛剛才掩上的艙房大門再次被人推開,這一次進來的卻是大太太馮氏本人。由於和女兒張晴失散,她一連數日茶飯不思,也就是在得到平安的消息後才睡了兩個好覺,這會兒她沒有梳妝打扮,臉色蠟黃蠟黃不算,就是髮髻也顯得有些零亂。

  雖然往日都是聚少散多,可顧氏對出身名門的大媳婦素來很滿意,這會兒見馮氏如此光景,她先是一陣惱怒,繼而心中本能地咯登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太太,赳兒他……他留下一張字條,說是要去找晴兒,人忽然不見了!」

  「這起子無法無天的孽障!」

  此時此刻,顧氏終於忍無可忍,竟是將一串佛珠劈手往地上一扔。眼看著那串珠的線一下子散了,幾十顆圓溜溜的黑檀珠子在地上來來回回亂滾,她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按捺心頭的怒火,緩緩坐回了太師椅。

  等到張倬孫氏夫婦以及東方氏趕到的時候,地上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馮氏那失神的表情和玲瓏煞白的面孔隱約顯示出剛剛那場雷霆之怒的跡象。東方氏上次把天捅出了一個窟窿,這會兒又沒管好自己的兩個兒子,此時站在那裡連頭都不敢抬。而張倬和孫氏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存著什麼事不關己的念頭,俱是垂手侍立屏氣息聲。

  「既然那三個孽障都已經偷偷跑回了開封城,那咱們也回去吧。」顧氏說著就朝眾人掃了一眼,隨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這個老婆子已經在船上呆膩了,不管家裡頭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那終究是咱們張家的根,總不能就這麼拋下。之前既然是說決口已經堵了,上游七日無雨,想必總不會再有事。老三,你說呢?」

  見嫡母越過其他人只瞧著自己,張倬頓時暗自苦笑了一聲,心想老太太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應該是擔心貿貿然回開封城又碰到什麼決口。他沉思了片刻,想起這幾天見過的那些官員,便陪笑躬身道:「如今開封城也就是大水尚未完全退去,咱們回去應該是無礙的。」

  「那就好!」

  顧氏鬆了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些微笑意,隨即就對靈犀吩咐道:「你去挑幾個可靠人,現在就去大相國寺,給我看著那幾個孽障,別讓他們又玩什麼花樣。對了,讓上上下下趕緊收拾東西預備預備,呆了這麼多天,也該回家了!」

  囑咐完這一邊,她便對幾個兒子媳婦淡淡點了點頭:「你們也都回去,有什麼事回家再說。老三,回頭記得去拜會一下那幾位大人,這一回多虧他們幫忙才能找見越哥兒他們。」

  這邊廂在沙河上避難的張家人準備收拾東西回家,那邊廂在大相國寺門前的粥鋪蹭食的人隨著大水的退去,也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往家裡趕--同時也沒忘了感慨一下這再也吃不到的免費三餐。更多的人則是津津樂道於前幾日河南都司衙門連同錦衣衛的滿城大索,津津樂道於光是趁火打劫的就現場格殺了十幾人,津津樂道於不久的將來那大刑殺人的光景。

  不少人在臨走的時候,還會瞅上一眼那釘子似的六個錦衣衛。

  而張越卻沒有去見那些來辭行的百姓,而是把這些事情一股腦兒全都推到了方丈覺海的身上--不管怎麼說,這世道多出些善男信女總是好事。他就是動動嘴皮子,這出糧食出人手擔風險的全都是人家大相國寺,他去搶哪門子的功勞和風光?

  這會兒他坐在自己的那間禪房中,瞅著四周團團坐愁眉苦臉的兄弟姐妹們,不禁用手掌支著腦門發呆。

  水退了要回家了,可這會兒除了張晴張怡,四兄弟竟全都是戴罪之身--張超張起是假傳聖旨偷跑出來的;張赳也是跟著溜號的;就算是他自己,說得好聽叫做臨危不懼扶助親友,說得不好聽那也叫自作主張瞎折騰;總之是都有錯。

  等到回家之後,等待他們的豈不是一頓逃不過的家法?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三章 後會無期


  張家是第一個回到開封城的名門世家,此時開封城東北和西南的大部分房子仍然有不少仍然泡在水中,這其中張家自己的那座大宅子卻總算是水退了。

  站在自家的大門口,看著裡頭的一地泥漿狼藉,瞧見那原本乾淨的粉牆上佈滿了各種污跡,再端詳一番那些誠惶誠恐迎出來的奴僕,顧氏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而三個媳婦站在她身後,瞧見這幅頹敗的光景,面上心裡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馮氏一向住在南京,此次雖說帶了不少箱籠回來,但畢竟沒多少家當,即便有些心疼,可至少不曾傷筋動骨,於是便淡淡的;孫氏在家中一向就最低調,三房所住的西院裡頭根本就沒什麼值錢的家什,料想損失也有限,再加上有丈夫在身邊,更是沒什麼好怕的;最最可憐的就是東方氏,看到大門口都是這淒慘模樣,裡頭還指不定如何,她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不就是想著河南一帶水患多不敢置辦田莊土地,所以才換成了古玩瓷器和書畫麼?可是她怎麼就沒想到,這一次的水居然來得這般匆忙倉促,竟是連留給她收拾東西的空閒也沒有!

  看到東方氏彷彿是失了魂一般跟著顧氏進了大門,孫氏頓時感到心中萬分解氣,臉上卻不敢露出笑容來。然而,等她陪著婆母在整座大宅子裡小轉了一圈,看清各處的狀況之後,她那絲幸災樂禍的心思就化作輕煙全都飄走了。

  儘管房子沒有倒塌,儘管地方仍然在,可甭管什麼紫檀木花梨木桐木楠木沉香木,只要是木頭做的傢俱,在水裡泡著全都不成了樣子,有些屋子裡甚至能夠看到直接散架子的家什,裡頭的衣物雜物漂在滿地污水中,讓人看著就覺得頭皮發麻。

  幾乎每個人心中都轉著同樣的念頭--這房子得花費多少時間清理?這損失得有多少?

  地勢最高的瑞慶堂是整個張家大宅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張家那麼多下人也不是都吃乾飯的,最初的時候彷彿無頭蒼蠅一般轉了一陣子,隨後某個大管事歸來,總算是鎮壓了局面。

  匆忙之間從上漲的大水中搶出的東西都堆在這個往日用來接待貴賓的地方。自然,由於那會兒水勢上漲得太快,能搶出的東西大多都是顧氏房中的那些祖傳東西以及陪嫁,至於其他各房的東西則是極其有限。饒是如此,看過了那淒慘狀況再看看這邊,眾人總還有些欣慰。

  「慢慢清理吧。」

  顧氏老半晌才憋出了這麼幾個字,心頭湧出了一股無力感。家裡頭的銀錢損失固然不少,但與此相比,她更擔心的反而是自己的長子張信。這去年才治理的河道今年就出了問題,河南一帶也不知道淹沒了多少田地。儘管張家根基深,可天威難測,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招來什麼災禍。

  張家的清理需要時間,於是張家的孫兒孫女們不得不在大相國寺中再盤桓一段時間。而張越身邊文有杜楨,武有彭十三,所以他的生活竟是和在家裡沒有多大區別。

  該讀書寫字的時候讀書寫字,該練武健身的時候就練武健身,除了沒有父母在身邊,其他的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然而,他可以這麼優哉游哉地過日子,其他三個……或者說六個人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那偷跑出來的三兄弟暫且不提,張晴是擔心弟弟受罰,至於駱姨娘和張怡母女則是擔心這一次跟著張越匆忙跑出來,回去之後會不會招來閒話和其他處罰。畢竟,三房如今眼看著有了起色,而她們母女倆則完完全全是角落裡頭的人物,一步都錯不得。

  「越哥兒,這一次我和怡兒能夠平平安安地躲在這大相國寺,多虧了你機警,更沒扔下我們娘倆。」

  坐在張越對面,駱姨娘瞥了一眼身邊怯生生不敢言語的女兒,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愁容,但隨即強笑道:「按理我不該張口說什麼,可我著實是擔心回去之後會有閒話,老太太和我們家太太一向都看不上怡兒,更不用提我這個牌名上的人……」

  「姨娘多慮了。」張越著實不想插手二房的事,可一看駱姨娘把事情全都撕擄開了,他只得連忙打斷道,「這一次是天災,就算祖母和二伯母要責怪,那也是我自作主張,和別人都不相干。大姐和二妹妹一向要好,就算有事也一定會幫著說話的。」

  駱姨娘瞅著張越那張理所當然的臉,心中既有感激,同時仍然存著幾分抹不去的憂慮。她自己早就沒什麼指望了,只希望女兒將來能夠有個好婆家,能夠太太平平過日子。大宅門中是非多,下頭人慣會踩低逢高的,將來若是嚼起了舌頭,她和女兒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即便能猜到駱姨娘的擔憂來自何處,張越也著實沒法安慰什麼--無論是年紀還是輩分身份,這種事情都沒有他指手畫腳的份,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回去之後讓母親孫氏稍稍照顧一下駱姨娘和張怡母女,但這種照顧無疑也是極其有限。

  將駱姨娘和張怡送出禪房,他卻看見一個小沙彌引著三個人過來。於是,他吩咐琥珀和秋痕把人送走,自己則是滿心疑惑地走了上去。

  「小師傅,他們是……咦?」

  粗看那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張越還沒什麼反應,可瞥見那蘆柴棒似的小姑娘,他陡然之間想起了這一家三口是什麼人。發現他們已經換上了頗為整潔的衣裳,那漢子頭上當初被打破的傷口也已經結疤,小姑娘瘦瘦的臉頰上甚至多了一絲血色,他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率先上來說話的是那個婦人,彷彿是字斟句酌,那話語極其婉轉:「這些日子多虧了大相國寺收留,咱們一家三口才能有口飯吃。大水基本上都退了,咱們一家也要回去了,雖說外頭都說三公子不見客,可小婦人還是厚顏求了方丈大師。三公子不計前嫌收留了咱們一家三口,這恩情咱們也沒什麼可以報答,便在這裡磕三個頭吧。」

  眼見那漢子沒了初見時的蠻勁,言聽計從地跟著妻子跪下了,又拉著那小姑娘一起磕頭,張越頓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慌亂。

  不計前嫌?那居然叫不計前嫌?他確實是懷著某種程度的善意勸說方丈覺海捨粥救人,可那會兒若不是正好錦衣衛趕到,又揭穿了一樁未遂的陰謀,他幾乎就要把這一家三口拒之於門外,這恩情兩個字實在是有些滑稽。

  可是,任他張口阻攔伸手去扶,那一家三口愣是沒有理會,就連那小姑娘也是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隨父母起身之後就和原來一樣躲在了他們身後,只用一雙黑亮的眼睛在他臉上瞥來瞥去。而那婦人也沒有更多的話,又深深襝衽一禮就拉著丈夫女兒回身走了。

  「等等!」

  張越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們,隨即快步走上前去,從袖子裡摸出了幾個小小的銀角子放在右手手心,左手就想伸手去摸那個蘆柴棒小姑娘的腦袋。見她猛地往後一縮,摸了個空的他只得仰頭訕訕地對那婦人說:「大嬸,以後大約沒有再見的機會了,這點子東西就留給你們做個紀念……」他本想說這不是施捨,可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那婦人沉默了許久,終究還是低下頭對女兒囑咐了幾句。很快,小姑娘就一步步挪了上來,猶猶豫豫地伸出手去,從張越手中抓起了那些銀角子,那張怯怯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極其勉強的笑容,喉嚨口冒出了幾個意味難明的字。

  「你們一路走好!」

  張越卻沒有細聽,撂下這句話,他猶如逃跑似的匆匆回了禪房,踏進大門方才轉身看了一眼,卻見那一家三口已經走得遠了。

  他們要回家重整家園,他也得回到那個深深的大宅門中去,從此之後彼此再不相干,正可謂是後會無期。想起這段出門在外的日子,他不禁又歎了一口氣。

  這一次出來,他算是對這個世道有了真正清醒的認識。至少,權勢錢財在關鍵時候決不是什麼身外之物,而是必不可少的倚仗。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6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四章 重逢之日悲喜多


  一場大水過後,開封城一片狼藉。整個河南地界,受災更是高達一萬兩千戶。大水可不認什麼達官貴人什麼平民百姓,洪峰過來照淹不誤,於是,無論貧瘠肥沃,無論往年收成好壞,無論耕種是否勤勉,被淹沒的少說也有數千頃良田。暴跳如雷的是達官顯貴,哭天搶地的是僧斗小民,頭大如斗的是上下官員,至於更高層的角力自是不為外人道。

  張家舉家搬回老宅之後,張倬這個如今唯一在家的兒子在外頭東奔西走打探消息,還得在家裡監管泥瓦匠整修一應建築,督促下人收拾所有不能用的家什。孫氏也不像往日那樣不管事,她陪著馮氏東方氏成日裡看著幾個管家造冊登記,批復銀錢往來,核算損失數目,雖說忙得腳不沾地,可心裡頭也是妥帖。

  這天,她和兩個妯娌一起站在儀門之內,翹首望著那彎曲青石路的盡頭,手中的帕子已經揉得皺巴巴不成樣子。

  雖說早就知道兒子平安無事,可她回來後竟是怎麼都抽不出空去大相國寺探視,再加上馮氏和東方氏都規行矩步不敢離家,她只能硬生生按下了思念。如今想到兒子平素從來沒離開過身邊,此次一分別就是將近一個月,她面上更是露出無限焦急來。

  就在這時,那盡頭處一個管家媳婦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不等近前就歡喜地嚷嚷道:「來了來了,三位太太,少爺小姐們都回來了!」

  孫氏聞言精神一振,緊趕著向前邁了兩步,這才發現身邊沒人,回頭一看卻見是兩個妯娌都不曾挪窩。她再一細看,卻發現馮氏的眼眶中噙滿了淚水,東方氏則是面色煞白。一時間,她在心裡冷笑了一聲,對馮氏的心情更是感同身受。

  若是之前有個三長兩短,大嫂頂多就丟了一個女兒,可她失去的就是唯一的命根子!

  「大嫂,人回來就好,不管有什麼事,都等到以後再說。」她說著又朝馮氏旁邊的大丫頭努了努嘴,沉聲吩咐道,「春陌,待會攙著你們太太一把。」

  話音剛落,那邊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孫氏慌忙轉頭,見一群婆子丫頭擁著幾個人匆匆行了過來,夾在中間的張越赫然正衝著她笑。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原本還堅實有力的腿腳竟是一下子癱軟了過來。若不是旁邊的大丫頭珍珠牢牢扶著,她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張越原以為這回得母親伯母嬸娘之類的先叫上一大圈,誰知上前來還沒說什麼話,他就被孫氏蹲下身一把攬在了懷中,恰是和之前重生時那種彷彿要窒息的溫暖一模一樣。他已經漸漸習慣了當一個小孩子,漸漸習慣了父母的溫情關切,但此時此刻見孫氏簌簌掉下了眼淚,他不免也有些心慌,連忙搶過母親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擦去了眼淚。

  「娘,別哭了,我這不是很好麼?」

  孫氏一把攥住了張越拿著帕子的手,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心中卻是無比歡喜。使勁吸了吸鼻子,她這才急切地問了一連串問題--無非是在大相國寺好不好,有沒有受到什麼委屈和欺負,是否遇到過賊人和驚嚇如此等等。

  張越哪裡敢吐露自己在外頭看到聽到經歷過的那些事,更不敢提什麼有驚無險,只揀著輕鬆祥和的說,彷彿這次跑到大相國寺不是去避難,而是去遊山玩水似的。

  他一面說,一面偷眼覷看另一邊享受著同等待遇的張超張起張赳張晴,緊跟著就瞥見站在一旁完全被忽視冷落了的駱姨娘和張怡。那母女倆彷彿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謹慎小心,然而,張怡那瑟縮的目光中,他能依稀看到無窮無盡的羨慕和期冀。

  重逢的歡喜場面足足折騰了好一會兒,三位母親無一例外都是淚流滿面,哪怕是和兩個兒子分開沒幾天的東方氏也是如此。當她看到張越神態自如地上來,聽到他叫了一聲二伯母的時候,她頓時僵在了那裡,好半晌才訥訥說道:「越哥兒,之前的事情……」

  她這話才出口,旁邊的馮氏便冷冷打斷道:「二弟妹,孩子們在外頭擔驚受怕了那麼多時日,如今再說這些做什麼?老太太正在正房等著他們呢,有事不妨之後再慢慢講明白。三弟妹,咱們走吧。」說完她看也不看東方氏那劇變的臉色,一手牽著張赳了,一手牽著張晴,逕直轉身自顧自地走了。

  孫氏和東方氏本就不和,這回更是深恨她在關鍵時刻丟下自己的孩子,也懶得裝什麼樣子,拉起張越也跟著走了。倒是張越走被母親硬拉出去幾步之後,回頭又看了看張超張起。見兩兄弟眼巴巴地瞅著他,他便輕輕點了點頭。

  雖說他不是聖人,也極其討厭東方氏在危急關頭的那種行徑,但他總不能因此遷怒於張超張起兄弟。畢竟,他並不討厭這兩位冒失卻又直爽的堂兄。

  走著走著,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日自己和秋痕琥珀急匆匆出了房門趕往正房,也不知道紅鸞和碧瑤究竟如何,於是便趁四下裡沒有外人低聲問道:「娘,那兩位……姨娘如今還好?」

  和兒子重逢的孫氏這會兒心情極好,此時正端祥著旁邊的秋痕和琥珀,聽到兒子問這個,她臉上登時一沉。

  「提那兩個做什麼!老太太剛剛回家,她們就哭天搶地跑了來,說是什麼這些日子在家裡過得如何淒苦,如何無助,言下之意彷彿拋下她們的是我似的!老太太心情不好,要不是她們倆是英國公的人,就為了這不懂進退,興許早就命人打發了。聽說她們那時候先回房收拾細軟,彷彿無頭蒼蠅一般在家裡亂轉了一番,簡直是鬧足了笑話!」

  她說著頓了頓,旋即喜笑顏開地說:「我看那幾個都不是省事的,還是越兒你有福氣。秋痕雖好,卻耳根子太軟容易聽別人擺佈,琥珀這不溫不火的脾性卻是正好。」

  張越著實贊同母親這種說法,可瞅了瞅琥珀,發覺她依舊是那幅沉默寡言的模樣,他不禁對她的過去生出了某種好奇。不過,隨著那正房遠遠在望,他也就把這點子小思量都拋在了腦後。

  這會子……得打疊起精神過堂了。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五章 家事國事


    「老太太,少爺和小姐們都來了!」

  靈犀掀簾匆匆進來,一臉的喜笑顏開。見顧氏端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臉上並沒有什麼歡容,她便漸漸斂去了那笑意,屏氣肅聲地退到了顧氏身邊站著,心想老太太今天早上還念叨著孫兒孫女要從大相國寺回來,這會兒一群人都快要進門了,怎麼偏又不高興?

  不多時,兩個婆子便在門前打起了簾子,率先進來的是帶著一雙兒女的馮氏,緊跟著就是孫氏和張越,再接著方才是東方氏。三個媳婦先後見過禮後,全都退到了一邊肅手侍立,接著便有小丫頭擺了幾個墊子上來,於是一大群孫兒孫女紛紛跪下磕頭,屋子裡頓時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問安聲。

  張越打從剛剛進屋子就感到氣氛不對,這會兒磕完頭半晌沒聽見聲音,他不禁偷眼瞧去,發現祖母一絲笑容也無,他頓時更忐忑了。

  按理自己這些小一輩的就算胡作妄為自作主張,應該不至於讓家裡這位老祖宗如此模樣,可這會兒看顧氏板著臉那樣子,彷彿要動真格的,不會真的要挨上一頓家法吧?

  「都知道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一個個都翅膀硬了,也不打個招呼就一個個往外跑,平日你們的爹娘是怎麼教你們的!」顧氏陡然提高了聲音,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惱怒,「之前大河忽然決口,越哥兒驚惶之下帶著姐姐妹妹一起往外跑,這固然有些魯莽,但究其本心卻是好的。可是,超哥兒起哥兒赳哥兒,你們幹的是什麼?」

  此時此刻,諾大的屋子裡充斥著顧氏惱怒的呵斥聲。馮氏東方氏孫氏三個媳婦俱是只看著腳底下,幾個剛剛調來的小丫頭嚇得渾身直打顫,捏著衣角連頭都不敢抬,即便是自小就在顧氏身邊長大的靈犀也是吃了一驚,可終究還是沒敢出聲。

  「惦記著兄弟姐妹,這並沒有錯,不過,你們偷偷跑出去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自己的爹娘,沒想過我這個老婆子!丫頭婆子小廝無數跟著伺候,你們哪裡知道外頭的險惡!別說什麼年少無知,你們都是自幼上學堂懂得道理的。平日都知道什麼孝心,這關鍵時刻就全都忘了!」

  顧氏一番教訓完,然後便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漸漸的,張超張起已經跪得腰酸背痛,偏生這會兒兩人都知道犯了錯,哪敢挪動半分。瞥見一旁的張晴張怡已經是滿頭大汗,張越張赳臉露苦相,張超想到自己是大哥,心裡一陣歉疚,遂毫不猶豫地膝行上前一步。

  「祖母,三弟小小年紀,大難來時就知道帶著大姐和二妹妹一同逃難,就像祖母說的一樣,他們三個都沒有錯。二弟一向都聽我這個大哥的,我說什麼他就應什麼,並不知道我是假借祖母的名義。小四兒……」張超瞥了一眼張赳,終究還是咬咬牙說,「小四兒也是看著我這個大哥悄悄跑出來方才學的樣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祖母只罰我一個就好。」

  張超這麼說,張赳卻不領情,耿著脖子就頂道:「我是想念大姐這才跑出來的,和大哥沒關係!」

  張起和張超是嫡親兄弟,這會兒哪肯讓他一個人擔責,於是也叫嚷道:「祖母,大哥那是胡說八道,主意明明是我出的,就算要打要罰,也該有我才對!」

  看到這亂糟糟的一幕,張越索性也老老實實地說:「祖母,那時候我是嚇得狠了急得慌了,正好看到大姐和駱姨娘二妹妹進來,也沒曾細想就帶著大夥兒上馬車出門。要是有錯也是我的錯,和駱姨娘大姐二妹妹她們都無關。」

  張怡訥訥不敢說話,張晴卻是急了,連忙抬頭道:「祖母,我們都知道錯了,還請祖母看在弟弟妹妹年紀小的份上,原諒他們這一回。都是我這個大姐沒用,不能怪他們!」

  「好,好!只見過互相推諉的,咱們張家卻是新鮮,一個個倒是搶著認!」

  儘管口氣仍然異常嚴厲,但顧氏的臉色卻逐漸緩和了下來。大家族中最怕的就是內耗,三個媳婦小小的勾心鬥角不打緊,可四個孫子乃是張家未來的希望,她自然希望他們將來能彼此幫襯作一番事業。畢竟,她那個英國公侄兒能照應一時,未必能照應一輩子。

  讚許歸讚許,她卻只是把這股子思量藏在心裡。看了一眼面色急切的張晴,她愈發覺得這個大孫女有擔待懂道理,於是便示意靈犀上去把她扶起來。又見張怡跪在那裡一聲不吭直打哆嗦,她沉吟片刻,索性又讓另一個丫頭把張怡也拉了起來。

  孫女和孫子不同,即便她看不上二孫女的小家子氣,也沒有藉著撒氣的道理。

  「超哥兒是老大,卻不知道給弟弟妹妹做榜樣,去祠堂跪三天好好反省!起哥兒赳哥兒各自回去臨上二十張字帖,三天不許出門!越哥兒……算了,你小小年紀有那樣的反應也算難得,回去也臨上二十張字帖,好好陪陪你爹娘,為了你不知所蹤,他們也操心得夠多了!」

  這番話一說,屋子裡所有人都鬆了一口大氣,更別提已經做好最糟糕打算的張超了。一想到小屁股可以避免一頓辟里啪啦的竹筍燒肉,他幾乎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了下來。至於其他三個人中,至少有兩個是對此沒有異議的,因為二十張字帖實在是小意思——惟有張起滿面苦澀,心想與其去寫那怎麼都寫不完的字,自己還不如也陪著大哥去祠堂罰跪的好。

  面對齊齊答應的四個孫子,顧氏不覺莞爾一笑,但臉上旋即便恢復了肅然,轉而看向了三個媳婦。這一回家裡亂套固然是她這個老婆子鬧出來的,但這三個媳婦關鍵時刻竟是全都不頂用,她心中著實失望得緊。尤其是平日精明的二媳婦竟然出了那樣幾乎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總得給大房和三房一個交待。

  於是,她衝著東方氏冷冷地說道:「老二媳婦,之前的事情你雖然未必是有心的,但縱使是大水真的來了,家裡自有地勢高的樓閣,若是移過去總能夠等人救援,你千不該萬不該丟下你的三個晚輩,你這是當長輩的樣子麼?」

  「老太太……」東方氏已經是提心吊膽了好些天,這會兒話都撕擄開了,她雖然心下委屈,但還是不敢抗辯,便趨前跪了下來,「媳婦確實有錯。」

  「越哥兒和晴兒是你的侄兒侄女,怡兒雖然不是你肚子裡生的,但終究是老二的親生女兒,說丟下就丟下,讓別人怎麼看你?」顧氏又看了東方氏一眼,隨即便淡淡地吩咐道,「你這個當母親的以後多多照看兒子女兒,這家裡的事情就交給老大媳婦和老三媳婦去管,把兒女調教好了比什麼都強。」

  這無疑就是剝奪了東方氏管家理事的大權,一時間,屋子裡鴉雀無聲。一旁的馮氏孫氏對視一眼,俱是看見了對方眼中的一抹喜色。其他丫頭也全都是心頭一凜,知道這回張家大宅中是要變天了。惟有靈犀絲毫不為所動,畢竟,她是老太太的丫頭,僅此而已。

  母親的喜色張越看在眼裡高興在心裡。他又不是聖人,自己差點倒了大霉,總想找點補償回來,總算是老天有眼……不對,應該是祖母有眼,善惡到頭終有報。

  就在這屋子裡輕飄飄一番話奠定了家中權力轉移的基調時,外頭的簾子又被人高高打起,緊跟著就是張倬臉色凝重地走了進來,手中恰恰攥著一封信。

  「母親,剛剛收到京城英國公急信,三位御史聯名彈劾工部宋尚書、蔣侍郎和大哥前次治理黃河不力。」

  終於來了!

  剛剛那番話的陰雲尚未散去,這新的陰雲再次黑壓壓地籠罩在了所有人的心頭。適才只不過是家族裡頭的小事,但如今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卻是很可能引起天翻地覆的大事!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7 PM

第一卷 童子行  第三十六章 陰雲真能消散殆盡?
   

    儘管大水浸泡使得張家大宅損失不小,但主要也就是些家什器物,倒不曾真的傷筋動骨,因此,泥水匠們忙碌了大半個月就紛紛撤了,四下裡恢復了一片整潔,再也看不出那一天污水橫流污泥處處的狼狽樣。而大災之後無數平民失去了房屋和土地,人市上插草標賣家人甚至自賣自身的越來越多,張家也少不得又收了幾房家人。

    但這些都是管事管家們需要操心的事,上頭的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最關心的卻是來自京城的狀況。張信十年寒窗十餘年仕途,若是因為這一次大水而付諸東流,這自然是誰都不想看到的。不論平日二房三房如何嫉妒在京城風生水起的長房,這會兒也都是憂心忡忡。

    於是,小一輩的責罰早就被所有人忘在了腦後。饒是如此,一應事宜是顧氏親口定下來的,誰也沒膽子陽奉陰違。這會兒儘管沒有外人,跪在祠堂裡頭的張超便是齜牙咧嘴扭來扭去,終究也不敢隨便活動手腳,頂多就是揉著硬的膝蓋歎氣而已。

    「大哥!」

    陡然聽到背後傳來的這個聲音,張超不禁扭過頭去,瞧見是張越登時面露詫異。眼見這三弟手中提著一隻食盒躡手躡腳溜了進來,他連忙四下裡很是張望了一陣,這才低聲說道:「你不是在臨字帖麼,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張越滿不在乎地嘿嘿一笑,隨即掀開了食盒上頭的蓋子,無所謂地說:「不就是二十張字帖麼?昨兒個一下午一晚上,早上早起又趕了一陣子,這會兒早就寫完了。這是廚房裡剛剛做的牛肉湯和燒雞,還有細菜卷子,你這三天料想難熬得很,吃了東西也好有力氣。」

    張超盯著那燒雞和牛肉湯饞涎欲滴,肚子一下子就餓了。他昨兒個跪了一天,雖說別人不至於有心餓著他虧待他,但外頭事多顧不上他倒是真的。感激地看了張越一眼,他趕緊掏出帕子使勁擦了擦手,這就風捲殘雲一般地開動了。不消一會兒,連燒雞帶牛肉湯,外加四個細菜卷子全都是到了肚子裡頭,他這才響亮地打了兩個飽嗝,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

    「還是三弟你記得我,我在這裡都跪了一天多,除了送飯菜的那個劉婆子,就沒個別人來瞧上我一眼。二弟是禁足也就罷了,可娘和大姐居然也沒來,唉!」

    說到這裡,張超不禁垂頭喪氣外加唉聲歎氣,心想難道是這回真的惹惱了娘,連累了大姐,所以她們才都不來?

    「別胡思亂想了,如今家裡頭上上下下都在惦記大伯父的事,所以大夥兒才顧不上你。橫豎也就是三天,大哥你挺一挺也就過去了,我要是有空一定常來看你。」

    張越一看張超有鑽牛角尖的架勢,趕緊安慰了他幾句。想著自己如今雖然不曾禁足,但總不能太過招搖,因此陪著張超說了一會話,他就收拾東西原路返回。可出了祠堂還沒到院門,他卻無巧不巧地迎面撞上了一人,頓時好不尷尬。

    「靈犀……姐姐……」

    靈犀瞥了一眼張越手中的食盒,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個小巧玲瓏的點心盒子,面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奴婢還想著老太太剛剛命廚下的師傅做了些江南點心,所以給大少爺捎帶一些,想不到三少爺有心,竟是搶在了前頭。」

    「我只是擔心這幾天大夥兒忙著大伯父的事忘了大哥,卻不知道靈犀姐姐另有安排。」這會兒張越總算是順溜地道出了姐姐兩個字,見靈犀啞然失笑,他便趁機問道,「對了,姐姐可知道大伯父的事情究竟怎麼樣了?」

    「這是老爺太太們商量的事情,奴婢怎麼知道?」靈犀這幾天都是用相同的回答搪塞打探消息的下人們,可這會兒看見張越眼巴巴望著自己,她猶豫了片刻就笑道,「這次的事情都是三老爺在外頭操辦呢,少爺要問也應該去問三老爺。」

    張越頓時苦了臉--這兩天他起來的時候張倬早出了門,他睡下的時候張倬卻還沒回來,他找誰去打聽?母親孫氏更是一問三不知,鬧得他心底七上八下沒個准信。

    「好了好了,三少爺還是趕緊回去,否則若是讓丫頭媳婦撞著就不好了,畢竟其他三位少爺這會兒都老老實實在各自的地方呆著。」

    被靈犀如同小孩子似的哄著出了院子,張越乾脆回到了西院自己的房間,吩咐秋痕收拾了二十張字帖跟著,逕直去了正房。然而,他巴巴的這一趟卻是撲了個空,祖母顧氏根本就不在,東方氏據說在家裡頭看著張起,馮氏和孫氏都在小議事廳聽管家媳婦們回事,這往日都是人的正房裡頭竟是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在忙著打掃撣灰。

    想到一會兒就算有人回來,多半也是靈犀,他也懶得在這裡多做停留,隨便喚了個小丫頭過來把二十張字帖一股腦兒撂下,也不管她懵懵懂懂是否聽懂,他就帶著秋痕出了正房。繞過大理石影壁,出了月亮門踏上穿廊的時候,他卻陡地想起一件事。

    他又沒有被禁足,雖說不能在家裡四處晃悠,可他去尋杜先生請教學問總歸光明正大吧?

    想到這裡,張越立刻打秋痕一個人先回去,自己則是匆匆出了儀門,然後找來了連生連虎,隨即就從南院馬棚坐了車趕往杜家。

    由於感念先頭杜先生沒有帶著張家幾個小輩貿貿然往外頭闖,而是把人帶到了大相國寺這麼一個安全的地方保全了他們,因此大水退去之後,顧氏便命人備辦了一份厚禮,又派人將杜楨的小院由內而外重新打掃整修了一番。此時此刻,乾淨整潔的杜家小院矗立在一片亂七八糟的房子中,竟是顯得鶴立雞群。

    進門之後,瞧見杜楨的兩個書僮正在清點書籍,張越便朝連生連虎打了個眼色,吩咐他們也上去幫忙,自己則徑直進了裡屋。見過禮之後,瞧見杜楨彷彿正在寫字,他便湊上前去,覺那是一幅中堂畫,杜楨正在題的是旁邊一小詩,那字虯勁有力,別有一番精神。

    「先生,這幅畫是……」

    「上次小沈學士邀我去南京,我不曾答應,卻也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這幅畫便是要送給他的。」杜楨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就將筆擱在了一邊,認認真真地在那畫捲上掃了一陣,卻是頭也不抬地說,「沈家兄弟才學固然是有的,但他們被召入秘閣卻是為了那一筆好字。所以,你除了讀書之外,習字上也得多費些功夫。」

    對於杜楨作為老師和過來人的教訓,張越自不會怠慢,連忙躬身答應。可他今天著實不是來請教學問的,可家裡頭的事情這麼貿貿然往外說似乎有些不太合適,他斟酌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把大伯父張信遭人彈劾的事情說了。

    然而,杜楨卻並沒有泛泛地就事論事,沉吟了一陣卻道出了另一番話:「太祖皇帝廢中書省而尊六部,所以六部尚書侍郎在朝中地位尊崇。不過,吏部、戶部、兵部是最要緊的地方,工部管的卻是營繕治水等等,最是繁瑣,若是但凡有事就要論功過,也不知道這尚書一年要換幾個人來做。」

    張越心裡頓時如明鏡似的透亮,但忖度自己小孩子的身份,他只能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故作驚訝地問道:「先生的意思說,這一次大伯父不會有事?」

    「之前領銜的是宋禮宋尚書,他對治水很有一番心得,會通河就是他主持下疏通的,僅僅是這條政績便是功德無量。至於他先頭和蔣侍郎還有你大伯父前來開封,也不過是為了疏通黃河舊道以殺水勢,使黃河不會危及漕運,又不是真的來修河堤。這回他們三人大約也就是申斥幾句罰些俸祿,不至於傷筋動骨。」

    那就好!

    張越終於長長噓了一口氣,心想這年頭給朝廷當差還真不是什麼好勾當,拿著微薄的俸祿卻得擔大責任,簡直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然而,他自己卻並沒有發現,對於杜先生的判斷,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全盤接受,壓根連一點懷疑都沒有。

    五天之後,當來自京城的英國公張輔親筆信送到之後,籠罩在張家眾主人頭上的陰雲終於消散殆盡--儘管略有處分,張信卻不過是申飭罰俸,照舊在浙江監修海塘。

    除卻周王府一脈之外,祥符張家依舊是煊赫的河南第一名門。然而,那一瞬間聚攏來的陰雲,真的會消散殆盡再無蹤?


第二卷 家門變

  -- 一個大家族,各有各的思量各有各的算計。當災禍來臨,是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是齊心協力渡難關?突如其來的變故,考驗的不但是大局觀和應變,還考驗了人心和親情。--



第三十七章 發榜
   

    秋季向來預示著收穫,原本是一年到頭最讓老百姓開心快活的日子。然而,這一連四年,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黃河竟是年年鬧騰,這一年夏季連著兩個月都是不得消停,無數人家地裡的莊稼和房子全都泡湯,河南境內許多地方連地界都給淹得找不著了,還談什麼收成?

    縱使是大戶人家的田莊也是多半顆粒無收,更不用說守著幾畝薄田過活的小家小戶了。至於更倒霉的則是那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佃戶。然而朝廷的賦稅雖然減了幾次,但終究是不抵用,於是也不知有多少人流離失所,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賣身為奴。

    除卻四年前那次險情,開封城中總算是平安無事。自打十日前起,為了避免府城之內流民太多,於是乎河南布政使司行文河南各地,不許放流民入開封地界,開封城的大街小巷的屋簷下方才沒有出現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粉飾出幾分盛世太平。

    這一日恰是開封府府學歲考榜的日子,一大早就有無數人守在了那面榜的牆壁前翹觀望。這其中既有打扮尋常的普通生員,也有衣著光鮮的富家子弟,更有不少僕役打扮的書僮。十年寒窗苦讀方才考中了秀才,若是落到了六等,那就要被黜落出府學,丟臉都要丟盡了,以後還談什麼光宗耀祖?

    等在最前頭的是四個少年,後頭兩個身材粗壯硬是把人山人海都堵在了後頭,繞是如此,他們的壓力也越來越大。看到四周擁來的人越來越多,身形最粗壯的少年便沒好氣地說:「三弟,我早說就該在家裡等人送信就完了,偏你要出來看榜,你看這會兒有多少人?再說了,不就是秀才的歲考麼,這次考得不好下次再考就是了!」

    「老二你個烏鴉嘴!什麼考不好,要我說,三弟和小七定然是一等二等!」

    這四個少年便是張家三兄弟和顧彬。見張超張起兄弟彼此互相瞪眼,張越不禁莞爾一笑,隨即注意到一向冷冰冰的顧彬死死攥著拳頭,臉色也有些紅,看樣子緊張兮兮的。想到之前過五關斬六將通過了院試,好容易考出了一個秀才,就看這一回歲考的成績如何,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榜了,榜了!」

    隨著一陣嚷嚷聲,人群頓時轟動了起來。看到幾個差役拿著一卷榜文就往牆上貼,後頭的人群立刻拚命地向前擠,這下可就苦了前頭的人。好在張超張起揮舞著拳頭,又用肩膀後背死死抵著,總算把擁擠的人群都擋在了身後。

    「小七中了,二等第六!」

    「咦,怎麼沒看見三弟的名字?」

    張越聽著耳畔張超張起興高采烈的聲音,眼睛卻在飛速地從後往前掃。這是他從前就養成的習慣,這一世也一直改不了。然而,從六等五等一直到最上頭,他卻都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禁一奇。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又聽到了一陣嚷嚷。

    「都讓開!這第一等的名單還沒貼呢……這提學大人竟是非得把第一等和其他幾等分開……還得再麻煩一次……」

    這差役嘴裡嘟囔著,其他人卻沒工夫聽這些,全都眼睛碧綠地朝那最新貼出來的名單上瞅。這歲考六等每一等的待遇都不同,能夠去參加鄉試的也就一等和二等罷了。而張家幾兄弟也都死死盯著那最新的榜單,目光一溜地掃了一遍。當看到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一群人都是眼睛一亮。

    「三弟,你可真是好運氣,居然正好掛在一等最後一名,可好歹還是個一等!」

    張越還在看著自己那個名字愣,忽然就被背後砸來的一拳給驚醒了。轉頭見張超笑呵呵地看著自己,他不禁感到心中一暖,正要開口說些什麼,旁邊其他幾個人也簇擁了過來。張起和張超一樣,也是在他肩膀上砸了一拳。顧彬則是展露了少有的笑容,道了一聲恭喜。

    張超張起自知不是讀書的材料,這三年一直都在苦練武藝,讀的書也多半是兵法,早就摒棄了科舉這條路子。畢竟,他們的父親是武官,京城裡頭還有英國公張輔這位大明第一武將在,到時候尋一條進入軍中的路子可謂是易如反掌。此時放下了一樁最大的心事,兩人立刻在旁邊嘻嘻哈哈地打趣。

    「三弟,這回你和小七考試,我們可是全程保駕,你可不能忘了我們的苦勞!」

    「沒錯沒錯,回去了祖母一高興說不定給你一大堆好東西,到時候可別忘了分我們一份。」

    張越自己也很高興。

    他這四年很有收穫,其一是強身健體,總算不再是病秧子藥罐子;其二就是跟著杜楨博覽群書,一次通過院試,秀才到手不說,此番歲考一等,明年還能去鄉試;這第三是三房總算是真正在家裡抬起了頭,因為他父親張倬這個徒有虛名的監生,竟是在前年出人意料地考中了舉人;至於這第四,則是他的母親有了身子,又要給他添一個弟弟或妹妹。

    「好了好了,這會兒家裡肯定都已經等急了,我們趕緊回去吧!」他笑著回應了漲超張起兩拳,又對顧彬笑道,「小七哥也趕緊回去給表叔表嬸道喜,知道你考了二等,他們必定歡喜壞了!」

    當下張超張起頭前開道,張越和顧彬緊隨其後。好容易擠出人群,四人全都是通身大汗,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皺巴巴不成樣子。回看了一眼那充斥著歡呼和悲歎的洶湧人群,張越心有餘悸地擦了一把汗,又和顧彬道了別。

    幾個小廝都在樹蔭底下牽馬等著。瞅見三位少爺一起走了來,連生一溜煙跑上來,覷著三人都是興高采烈,他登時大喜,連忙回頭嚷嚷道:「快來給三少爺道喜,少爺一定是金榜題名!」

    瞧見七八個人亂哄哄地擁上來磕頭道喜,張越合起扇子在連生肩上重重一敲,沒好氣地笑罵道:「不過是生員的歲考,什麼金榜題名!這是大街上,不是家裡,這般招搖像什麼樣子!」

    張起嘿嘿一笑,上前提腳就踢起了兩個,咋呼呼地嚷嚷道:「都回家裡鬧去,今天讓你們跟出來一場,虧待不了你們,回頭個個有賞!」

    旁邊一個小廝忍不住抱怨道:「二少爺還說呢,要是讓老太太知道三少爺出來竟然不坐馬車不坐轎子而是騎馬,回頭小的們非得狠狠吃一頓排揎不可!」

    「男子漢大丈夫,坐什麼馬車轎子,三弟這身子板可是不比從前!」

    聽到這麼一句話,張越本能地朝旁邊一閃,恰恰躲過了張超習慣性的那一巴掌。瞅見對方拍了一個空站在那裡直愣,他接過韁繩便翻身上馬,隨即坐在馬背上對張超苦笑道:「大哥,就算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可也經不起你那鐵手一巴掌,趕緊回吧,別讓家裡人都等急了!」

    一行人風馳電掣地打馬回家,剛到大門口還沒下馬,幾個門子就一擁而上連連道喜。情知這些人最會察言觀色,肯定是從臉色上看出了端倪,張越遂笑吟吟地從錢囊裡頭掏出大把銅錢賞了,隨即興沖沖地往裡頭跑,竟是把張超和張起兄弟都丟在了後面。過了儀門,他就遠遠看見幾個人影正在內儀門那邊張望,於是又加快了步子。

    「少爺……」

    瞥了一眼滿面焦急的秋痕,張越也不管她懂不懂,伸出食指中指比劃了一個勝利的V字型手勢,隨即露出了陽光燦爛的笑容。於是,幾個早就等候在這裡的小丫頭齊齊歡呼了一聲,爭先恐後朝正房的方向衝去。

    看三少爺的模樣決計是成績不錯。這第一個報喜的,賞錢可比別人多得多!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7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三十八章 慶功宴上的醉言


  顧氏的正房裡頭這會兒也正熱鬧。平日裡顧氏最疼愛的是幺孫張赳,然而,這會兒她卻只盯著面前這對一般無二的少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她方才轉頭對一旁下首坐著的貴婦人說道:「姨太太真是好福氣,這樣一對玉女一般的人兒,怎麼看怎麼叫人歡喜。」

  「也就是還聽話罷了,老太太這一誇獎她們,她們可是要得意忘形了。」

  口中謙遜著,那貴婦人的面上卻流露出一絲掩不住的得意。她是大太太馮氏的妹子馮蘭,卻是庶出,在馮家時事事都要看別人臉色,卻不料原本是尋尋常常的一樁親事,她嫁過去之後不久竟是彷彿旺夫運發作,帶挈得夫婿飛黃騰達,一路升到了四品開封知府。儘管比不上馮氏這個侍郎太太,但馮家其他幾個女兒沒一個比她風光。

  馮蘭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生下一個兒子。不過,她在婆家上下逢迎得都好,一對雙胞胎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沒人惦記著她無子這一條,她更是把丈夫一個妾生的兒子認在名下。要說她最大的心事,那就是為兩個女兒尋兩門最好的婚事。

  一幫人正在說這話,忽地門簾高高挑起,一個小丫頭腳底生風地衝了進來,還來不及站穩就福身嚷嚷道:「三少爺……三少爺高中了!」

  挺著大肚子的孫氏不用像兩個妯娌一樣在旁邊站著伺候,剛剛坐在那裡少不得打量那對雙胞胎姊妹花。見她們一個嬌艷,一個文靜,看著著實惹人憐愛,她心中倒盼望此次也生一個貼心的女兒。此時此刻,驟聞兒子那邊傳來的喜訊,她陡然一驚,甚至不用丫頭攙扶就蹭地站了起來。

  「什麼高中?越哥兒的歲考通過了?」

  顧氏詫異地眉頭一挑,旋即露出了喜色。雖說這四年她也覺得張越行事沉穩,又知道讀書上進,前一次更是一舉通過院試。可她還真沒想到張越去年剛剛中了秀才,今年就能在歲考中名列前茅。眼看好些個丫頭媳婦擁進門道喜,她不禁高興地站起身來,連聲吩咐靈犀取錢打賞。

  剛剛屋子裡的人注意力還都在一對嬌艷如花的雙胞胎姊妹身上,這會兒乍聽得這喜訊,喜形於色的孫氏暫且不提,就是馮氏和東方氏也少不得奉承了幾句,可心裡卻各有思量。

  馮氏的兒子張赳前次也是和張越一起參加的院試,卻最終名落孫山。儘管憑丈夫的官品到時候求一個蔭監生易如反掌,可一想到兒子一個神童卻敗給了資質平平的侄兒,這會兒她少不得有些酸溜溜的。而東方氏雖說根本瞧不上區區一個秀才功名,可要真的讓兒子任武職,到時候把人送上戰場又捨不得,心裡一直矛盾得緊,此時也笑得有些勉強。

  張越被張超張起兄弟擁進房,一進門卻發現今兒個多了幾個女子,一愣之下差點以為是大姐張晴省親歸來,細細一瞧卻又不是,頓時有些失望。張晴早在兩年前就嫁給了保定侯孟善的孫子孟俊,這樁婚事乃是英國公張輔從中牽線搭橋,兩家人都相當滿意。

  最不滿意的大約就是張超張起兄弟,至於張越倒是沒想到張晴那麼早嫁人,但和親自上門迎親的孟俊交談過一陣子,倒是覺得這位姐夫人不錯,這才放了心。

  「祖母萬安!」

  笑嘻嘻上前行禮之後,他一抬頭就看到顧氏朝自己招手,連忙起身上前兩步,剛剛好立在了祖母身前。大約是今天有客的緣故,顧氏滿頭銀髮用金絲鬏髻箍著,身上也穿了一件深青色富貴滿堂紋樣的紗袍,人也顯得比往日精神了不少,此時那端詳他的眼神流露出無限慈祥和讚許。

  「好,好!十三歲進學,比你大伯父還早了三年,現如今又出了佳績,咱們張家這回又增光不少。唔,剛剛她們急急忙忙報喜,我倒是忘了問,究竟是幾等?」

  這回還不等張越開口回答,張超便在旁邊幫腔道:「祖母,是一等!」

  屋子裡頓時響起了一片驚歎聲,一旁的東方氏便立刻湊趣地笑道:「越哥兒這些年學問見長,果然是出息了。聽說歲考六等,這一二等名額最少,而且可以直接去鄉試,想不到越哥兒頭一次去考就是一等!」

  一旁的馮蘭雖說是外人,覷著機會卻也不肯落於人後,也跟著奉承道:「我也早就聽說張家家教森嚴,如今孫兒年少進學前途無量,還不是老太太教導有方?」

  自己人的誇獎顧氏不以為意,但外人的奉承就不一樣了。含笑朝馮蘭點了點頭,她便將張越拉了過來,指著馮蘭道:「快去見過你馮姨媽,還有你的蘅妹妹和夙妹妹。」

  一聽是馮姨媽,張越便知道這必是大伯母馮氏家中的親戚。上前拜見過後,見馮氏笑著送上了一隻荷包,他頓時有些猶豫。

  「收下吧,你馮姨媽又不是外人。你姨父如今是開封知府,你這個生員以後有的是拜見他的機會,少不得還要請教聽訓。」

  聽了顧氏這話,張越方才伸手收了,又道謝了一番。及至和那對雙胞胎表妹相見時,他看到兩人一模一樣的銀紅軟羅紗衫,一模一樣的藕色百褶裙,就連髮飾項圈耳環等也是一模一樣,不禁怔了一怔。

  這沒一點表記區別,別人如何分得清楚?

  男女授受不親,自家親姐妹他多看兩眼不打緊,可盯著兩個表妹多瞧就極其不合時宜了,於是禮畢之後,他便退回母親身側,誰知卻聽到上首祖母又開腔了。

  「這回越哥兒頭一次歲考就是一等,正好姨太太過來,不妨好好熱鬧一下。靈犀,你去吩咐廚下的媳婦們用心整治,今兒個就在我這正房裡擺席面,大家無拘無束吃一頓飯。對了,你再領幾個人去淘澄淘澄,我記得還有一件鷫鸘裘,拿來給越哥兒冬下的時候穿。還有,這四年家裡都沒做新衣,不拘什麼妝花緞潞綢杭稠,多拿幾個出來給大夥兒裁衣裳。」

  四年前的那場大水讓張家元氣大傷,不但家什損失不少,城外的田莊更是顆粒無收,再加上這幾年都是年成不好,家裡直到如今還不曾完全緩過氣。這會兒顧氏發話從上到下裁衣裳,大多數人都高興得緊,畢竟幾件家常舊衣早就穿厭了,誰也不耐煩。

  張越張了張口想要說話,最後還是閉上了嘴--比起那些為富不仁或是加租子的人家,張家又是捨粥又是捨舊衣裳減租子,這會兒他再勸諫什麼別做新衣裳招搖,那簡直就是掃祖母的臉。橫豎幾件新衣裳對於諾大的開封城也是於事無補,他也沒必要上綱上線。

  這一頓飯廚下足足準備了一個多時辰,點心四樣冷菜八碟,至於熱菜就是椒末羊肉、糊辣醋腰子、清蒸雞、豬耳脆等等八樣,再加上時令鮮菜,滿滿當當擺滿了一整張桌子。顧氏居中坐了,眾小輩團團圍著坐在四周,馮氏安箸,東方氏布菜,有孕的孫氏則是被靈犀攙扶到了隔壁一間單獨用飯。

  興許是喝了幾杯酒,一時興起的顧氏便對馮蘭笑道:「姨太太這兩個女兒都靈秀得很,可願意給一個我張家作媳婦麼?」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三十九章 父子互知心


  剛剛還歡聲笑語不斷的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馮氏難掩面上震驚,原本伸筷子布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東方氏一愣之後,旋即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滿桌子的小輩更是各有各的驚詫,各有各的糊塗;馮蘭則是吃驚更甚,好半晌才幹咳一聲解了尷尬,旋即笑了起來。

  「老太太這話可是說笑了。京城的英國公暫且不提,祥符張家這一支,誰不說那是名門中的名門?晴姑娘嫁的可是堂堂小侯爺,要我說,這四位哥兒要結親,可不也得是公侯伯家的千金,我這兩個丫頭麼……呵呵,我要是答應了,別人怕是要笑我不知好歹高攀了。」

  顧氏不過藉著醉意隨口一說,話才出口就有些後悔。一來這種婚事不應在酒宴這種隨隨便便的場合提,而且須得深思熟慮方可;二來金家乃是根基淺薄的寒門,如今雖說出了一位四品官,畢竟和百年仕宦的張家不能相提並論。於是,她微微一笑就把話題岔開了去,彷彿根本沒有提過這樣一樁事情一般。

  張越眼看張超張起兩兄弟呆頭呆腦地頻頻偷眼瞥看那一對雙胞胎姊妹,心中不覺好笑。張超如今即將年滿十七歲,東方氏幾乎焦頭爛額,就是難以找到門當戶對的親事,也難怪這會兒顧氏會忽然提出婚事這一說。至於張起已經十五歲了,竟是也快到了要娶媳婦的時節。

  別說是他們,就這些天他那對爹娘說話的時候也是常常嘮叨這些,念得他耳朵根子都要起老繭了。

  一頓酒吃完,馮蘭便帶著金蘅和金夙告辭離去,臨走時滿口答應到時候讓兩個女兒在張家小住一段時日。東方氏親自帶著幾個管家媳婦將她們送到儀門,拉著馮蘭的手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這才命人用小轎將一行人送走,竟是比當姐姐的馮氏還熱絡些。

  西院之中,孫氏一面琢磨著馮蘭的一雙女兒,一面含笑端詳著兒子,目光中滿是喜愛和讚許:「越兒,你爹之前才考中了舉人,正在等著吏部注官,若是你明年鄉試及第也中了舉人,到頭來父子兩個也是一段佳話。不過,你可比你爹有出息得多!」

  「我說英如,你又在兒子面前編排我的不是!」

  隨著這個聲音,張倬笑吟吟地進了門。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幾年他在家裡的地位大大改觀,雖還不能和張信張攸兩個兄長相提並論,但家裡的下人們再不敢輕視他。先頭張家兩個田莊的鬧事和奪佃風波也是他出面,處置得漂漂亮亮,更是博得了嫡母顧氏的歡喜。

  「兒子十三歲進學,指不定十五歲就能考一個舉人出來,可不是比老爺你能幹?」孫氏斜睨了張倬一眼,隨即輕輕摩挲著隆起的小腹,面上露出了無限滿足,「我也不求你能當什麼大官,只希望咱們一家平平安安就好。老爺,我倒是希望這一胎能是個女兒呢!」

  「好,你想要女兒那就是個女兒!」

  張倬啞然失笑,見兒子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和妻子鬥嘴,這笑容頓時就僵在了臉上。儘管想要拿出父親的款兒訓斥幾句,可他思來想去也找不到什麼可以教訓的,於是只得長歎一聲打消了這個念頭,心中少不得有些鬱悶。

  兒子太懂事能幹挑不出錯處,這作爹爹的還真憋屈。

  由於妻子有孕在身需要多靜養,因此略說了幾句話,張倬便吩咐丫頭把孫氏攙扶到裡屋休息,自己則是在正中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他原想稱讚一下兒子歲考的優異成績,想到之前顧氏那邊這種讚許早就說了不計其數,於是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來。

  「聽說杜先生要去京城?」

  說起這件事,張越是滿肚子牢騷。他跟著杜楨學了四年,可他不單單是學到了怎樣寫漂亮的八股文,而且還學到了更多的東西。儘管杜楨脾氣古怪了點態度冷淡了點,可對他卻是傾囊相授,這樣的先生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然而,前幾天突如其來的一封信卻打亂了他的算盤,因為那封來自某位小沈學士的信竟是說皇帝要召杜楨入朝任職。

  「小沈學士說近日就會有人來接杜先生,並透露大約是清要之職,和杜先生秉性相和。」

  「杜先生和你有師徒之分,他東山再起你這個做學生的應該高興才是,愁眉苦臉像什麼樣子?」見張越面露苦色,張倬好容易才找到機會,少不得敲打了兩句,「英國公雖然戰功彪炳,但畢竟不管政事,你走的是文官一途,將來杜先生還能照應你,一時離別算什麼?」

  「爹爹教訓的是,我記下了。」

  嘴裡這麼說,張越心中卻想--這大明的皇帝都是喜怒無常的主,尤其是如今在位的永樂皇帝,這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說說而已--他著實是擔心杜楨在京城孤僻勁發作,會不會鬧出什麼不可測的危機來。此時此刻,他完全忘了這幾年不知道領教了多少次杜楨的洞察力,更忘了某人之前就當過翰林院庶吉士,甚至在建文年間得以全身而退。

  「杜先生的事你就少操心,有時間多花點心思在課業上,別像我……」張倬的話才說了半截就嘎然而止,心中懊惱怎的又把自己拿出來作比方,輕咳了一聲才繼續告誡道,「總而言之,少年得志切莫驕狂。要說天分才華,赳哥兒卻是比你強,只是做文章不如你嚴謹。究其根本,卻是因為你有個好先生。」

  張越點了點頭,旋即笑道:「爹爹,若是這點事情就得意忘形,那我豈不是太淺薄了?」

  張倬端詳著兒子那張淡定的笑臉,心裡頓時湧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志得意滿。他這輩子已經是到頭了,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指望。可若是能栽培出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那麼他就對得起自己和妻子,也對得起早就去世的生母。而比起才學,他最滿意的卻是兒子的人品。

  「對了,爹爹你候缺的事情怎麼樣了?」

  別人家都是父親關心兒子的前程,到了自己家卻是倒過來了。於是,即便張倬知道這是兒子的真心實意,這會兒也不由得露出了又好氣又好笑的表情。

  「我才等了兩年,人家候缺十年八載都有,哪有那麼快?」

  「爹您不做官也好,橫豎有了個舉人的功名在外方便,遠勝於當一個九品芝麻官,見著誰都是上官,成天都要打躬作揖地逢迎!」

  張倬聞言氣結,頓時板著臉訓斥一番,恰有丫頭打起簾子進來,說是二太太有事情要和三老爺說道,他這才丟下兒子徑直去了。

  到了晚間,張越終於明白東方氏這位二伯母請托的是什麼事--自己這位精明能幹小算盤太多的二伯母,竟是有意要和開封知府金家結親,兜來轉去竟是請了張倬探問金家底細。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8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章 婚事決不是心想事成


  「二嫂這回倒是出人意料,她就不怕和金家結了親,到時候被大嫂笑話?」

  「有什麼可笑話的?金隆善能夠當得一府知府,將來若是能夠活動了上頭,一舉升到中樞,在六部謀一個侍郎乃至尚書也並非不可能,若是蒙皇上青眼,指不定還能入閣。這前途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準?」

  「老爺,你也太好性了,凡事都讓著二房!我今兒個瞧見金家那個蘅姑娘溫柔可親,而且年紀和越哥兒也匹配,我還想要回來作媳婦呢!」

  「齊大非偶,人家堂堂知府千金,會看中我這麼個舉人的秀才兒子?我知道你一心為越兒著想,不過他還小呢,不用著急謀劃什麼婚事。再說,若是越兒考中了舉人,到時候誰不來爭搶咱們家兒子?」

  夫妻倆躺在床上閒話了這麼一陣,孫氏終於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忍不住又想到了肚子裡還未出生的這一個。她自從嫁到張家之後便是小心謹慎,饒是如此仍不免遭人輕視,即便生下兒子也被人看低一等,正因為如此,如今這一步步翻身她方才格外揚眉吐氣。

  這邊廂張倬和孫氏已經安歇,那邊廂張越的房間卻仍是亮著燈。杜楨對他說得明明白白,八股文這般東西就是敲門磚,等把門敲開了,這磚也就可以扔了。所以,剛剛歲考完畢的他自然不會用功到再去作什麼複習。盤腿坐在床上的他托著腦袋想了好一陣子,最後心滿意足地吁了一口氣。

  「少爺,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不睡?」

  「還早呢,睡不著。」

  眼看琥珀拿著一件家常舊衣走上來,張越擺了擺手,輕輕指了指一旁正在打瞌睡的秋痕。果然,琥珀知機地走上前去,輕輕將那件衣裳蓋在了秋痕肩頭,這才躡手躡腳轉了回來,微微笑道:「白天秋痕姐姐帶人收拾清理了屋子裡犄角旮旯那些箱籠,所以這會兒才睡著了。」

  「我知道,所以別驚動了她。」

  張越笑了笑,想到剛剛出去時聽到父母那邊傳來的隻言片語,心中忍不住有些好笑。原來,打白天那一對雙胞胎姊妹主意的並不單單是他那二伯母,就連他母親也被人惦記上了。他如今倒是還記得那兩張一模一樣的俏麗臉蛋,可婚事是一輩子的事,他可不希望這麼貿貿然就定下來。

  琥珀聽張越這麼說,便自顧自地翻出一個繡架,遠遠地在另一旁的錦墩上坐了,專心致志地做起了針線。比起秋痕,她的繡工更加精巧,因此儘管家裡有專門的繡娘,可三房中貼身衣物和其他荷包之類的小玩意幾乎都是她的針線,如今她正在做的便是一個荷包。

  對於琥珀這種近在咫尺卻彷彿遠在千里之遙的態度,張越早就習慣了,說過兩次卻依舊不見她改,索性更是隨著她去。

  之前英國公送來的那十二個丫頭,大伯父張信帶走的那兩個暫且不提,預留給二伯父張攸的那兩個熬不過去,年前都已經配了兩個家生的管事,剩下的死的死病的病沒剩幾個,倒是他那兩位姨娘碧瑤和紅鸞漸漸學會了做人,加上琥珀,三房的三個卻都是好端端的。

  只是,琥珀和秋痕也不小了。

  他正想著,忽然之間那簾子一掀,探進了一個熟悉的腦袋。瞧見來人張口就要說話,他連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了一下,旋即朝正要站起身的琥珀搖了搖手,自己起身迎了上去。待到了門邊,他一把扯起要進門的張超,把人拉到了外間。

  張越四下裡一掃,發現張超忽然跑過來不算,而且竟是好似沒帶人,不由得低聲問道:「你這麼晚一個人不帶,忽然跑到我這裡幹什麼?」

  張超原是個天生的大嗓門,可此時在人家的地頭,他自然不敢大聲嚷嚷,可一開口卻先是調侃了一番:「怪不得那幫丫頭們都說在三弟你身邊當差最是愜意,瞧你這憐香惜玉的樣子,剛剛讓我噤聲大概不是怕吵醒你爹娘,而是為了那個睡著的丫頭?」

  「大哥你這麼晚跑過來,不至於為了瞎掰這些閒話吧?」

  瞧見張越臉色不善,張超方才趕緊收起了戲謔的表情,認認真真地說:「白天我娘找了三叔過去,是不是商量我的婚事?你知不知道,我娘究竟看上了那一對表妹的哪一個?」

  敢情這小子是惦記自己未來的媳婦,所以才這麼晚跑了來打探消息!

  張越面色古怪地看著張超,許久才啞然失笑道:「白天吃飯的時候大哥你就盯著人家兩姊妹看個沒完,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不過,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哪個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張超振振有詞地說,「蘅妹妹文靜,而且耳垂上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硃砂紅痣;夙妹妹靈秀,眉毛比蘅妹妹稍長一些,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個小酒窩。蘅妹妹雖然也好,可倘使是娶妻,我還是喜歡夙妹妹那樣的。」

  張越著實是歎為觀止--吃飯那會兒他雖說也瞟了人家兩眼,可怎麼也不至於看得那麼仔細,更不至於像張超這樣連人都定下了。想到這裡,他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你既然看中了,怎麼不對二伯母挑明?只要你說了,你娘總不會不依你,畢竟那可是你將來的媳婦。」

  「我娘你還不知道?那是最固執的,這種事情哪裡聽得進我的話?她肯定是希望將來的媳婦文靜賢惠,這樣才好壓得住。」張超埋怨了一番,方才想起這在別人面前說這種話極其不相宜,遂乾笑一聲做了個揖,「總之,三弟你千萬幫幫我,事成之後我一定重謝你。時候不早了,要是讓我娘知道我偷跑出來非得大發雷霆,我走了!」

  張越還沒來得及回答,張超就風風火火地跑得沒影了。面對這麼個魯莽卻又直爽可愛的大哥,他著實是無計可施,心中免不了盤算著該想什麼辦法去幫忙一把。可轉念一想,他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得連連咳嗽。

  要是這樁婚事能成,那就是十七歲少年配十三歲少女,天哪!

  四年前那場大水過後,東方氏倒確實是老老實實交出一應大權,在家裡頭調教兒女,很是清閒了一陣子。然而,馮氏雖說在京城也管著老大一個家,可這邊上有老太太下有侄兒侄女好些小輩,中間還夾雜著妯娌,大半年下來她就力不從心。孫氏則是沒有管家的經驗,一來二去雖不曾鬧笑話,可總不能得心應手。最後,兩人不得不一起請示了老太太顧氏,把平分秋色換成了三分天下,這家裡才總算是消停了。

  而這一次對於兒子的婚事,雷厲風行的東方氏表現出了比以往更靈活的手腕,更利索的嘴皮子,更志在必得的架勢。於是,顧氏經不起她再三擺事實講道理巧舌如簧,心想金家如今上升的勢頭倒不壞,最終總算是點頭認可,更請了官媒上金家提親。

  有心幫大哥一把的張越在正房裡瞥見庚帖上赫然寫著金蘅的名字,只得向張超投去了愛莫能助的一睹--這婚事決不是心想事成。在二房兒女婚姻大事的問題上,他那父親張倬都插不上話,他還能說什麼?再說,二伯母東方氏考慮得也確實沒錯。

  金家若是長女不嫁先嫁幼女,亂了長幼有序的禮法,對兩家人來說都是不相宜的。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一章 物極必反,水滿則溢


  北方的初冬很有些寒冷,由於老太太顧氏發話,靈犀之前帶人在庫房裡翻找出了好些綢緞絹帛,又請來了好些裁縫,於是給上上下下都裁了幾套衣裳。等到一色都送了來,主僕們各自都是煥然一新,倒是給這肅殺的冬季添了幾分鮮亮。

  所有衣裳的款式都是依著南京城那些流行式樣。老太太顧氏做了四套,不是寶藍就是天青。三位太太俱是三套,大紅鴉青玫瑰紫,喜氣之外不乏典雅。張怡和幾位姨娘則是桃紅茄花紫和嫩黃,各房裡的大丫頭都是松花色和淺紫,小丫頭們多只得了一身淺青色的衣裳,穿上也都精精神神。男人們的衣服就沒有那麼多講究了,石青月白睢藍,不過圖一個莊重。

  而剛剛定了親的張超這些時日如同木偶人一般被人支使得團團轉,僅僅量各式尺寸就讓他去掉了半條命,此外還被母親拉著嘮叨什麼衣服款式顏色,什麼婚後該住哪間院子,什麼該請多少賓客,新娘能有多少妝奩……總而言之,本就不滿意的張超幾乎是強自按捺著方才沒有暴跳如雷,到最後但凡碰到那一大堆媳婦婆子就避之唯恐不及。

  「超哥兒都要成親了,接下來就是起哥兒,再接下來就是你,娘一定幫你好好挑挑……」

  「別看超哥兒是老大,有些地方卻及不上你,這幾年他少說也有過兩三個通房。再加上你二伯母又不是好對付的婆婆,那個蘅姑娘嫁過來之後日子可未必好過。」

  「越兒,你有沒有在聽?你這孩子平日倒是懂事,怎麼這事情上就不知道好好上心,就知道和你爹爹一個樣,說什麼順其自然……」

  面對嘮叨個沒完的母親,張越也幾乎想學父親張倬那樣腳底抹油落荒而逃。兒子都是自家的好,媳婦都是人家的好,這本就是至理名言,所以他著實沒什麼好說的。眼看母親說著說著沒完沒了,他終於有些耐不住性子,正要找個借口,誰知外頭秋痕忽然喜氣洋洋地挑簾進來。

  「太太,太太!大老爺受了朝廷通報嘉獎,二老爺前一個月剛剛升了參將!聽說皇上恩准,大老爺不日之內就要回來探親,二老爺交待完軍務也能在大少爺的婚禮前趕回來,興許以後就要往京城任職了!」

  「阿彌陀佛,你大伯父總算是把浙江海塘那檔子事解決了,這下可是苦盡甘來!你二伯母辛辛苦苦在家裡帶著兩個孩子,如今把你二伯父盼了回來,孩子的婚事也不至於有什麼遺憾!」

  孫氏連珠炮似的感慨了一氣,忽然又想到這些事情其實和自己沒什麼相干,面上不禁微微一變,但不多時就恢復了最初的喜笑顏開。不但如此,她趕緊叫來一個丫頭,對著鏡子裝扮了一下,旋即便對猶在發愣的張越笑吟吟地說:「老太太那一頭指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子,咱們趕緊去賀一賀!」

  瞧見孫氏搭著一個大丫頭的手急急忙忙往正房那邊趕,張越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母親日漸肥大的腰身上。大伯父受嘉獎,二伯父陞官,這自然是喜事,然而在這風風光光的喜事之下,三房這些年的努力就顯得很是黯淡無光。可不消一會兒,他便聳聳肩追了上去。

  不管怎麼說,如今的境況都比當年好多了--做人不必得隴望蜀,只需要順其自然,然後在無數的機遇後頭找準合適的那個,小小加上一把力--這話可是彷彿無所不能的杜先生說的。

  張信一心撲在浙江那條海塘上,整整四年沒能回河南老家,甚至也沒能踏進京城一步;而先頭即便是老太太顧氏的六十大壽,張攸也沒法趕回來祝壽。這一回兄弟兩人終於能夠暫時卸下朝廷重任趕回來,這張家上上下下頓時陷入了一片喜慶和歡騰之中。然而,主人和僕人們都忙忙碌碌的時候,小一輩人卻沒什麼事。

  張越親自把杜楨送出了開封城。他並沒有做牽馬執蹬那一類的表面勾當,而是在師生辭別的時候認認真真地跪下磕了三個頭。當他最後一次把頭碰在官道那結結實實的黃土地上之後,他方才感到手臂上多了一雙有力的大手,然後就被拉了起來。

  「師生一場,你這三個頭磕得情真意切,所以我沒有攔你。」

  儘管一年到頭杜楨都少見幾次笑臉,但這會兒他的嘴角卻掛著一縷微笑。而這笑容和往日那種嘲弄的笑,譏諷的笑,淡然的笑,似笑非笑的笑全然不同,不再有那種冷冰冰的味道,而是流露出一股額外的暖意來。不知不覺的,張越總覺得此時此刻的杜先生方才是真正的杜先生,而那張冰山死人臉才是面具。

  「你少年老成,出身大家卻又沒有那種浮華和浮躁,倒是一直很對我的脾胃。我此去京城你也不必擔心,除了大沈和小沈學士之外,我當初和楊士奇也有些交情,混日子總歸能過下去,想來初時的新鮮勁一過,皇上也不會惦記一個小小文官。」

  自己想說的話都給杜楨說完了,張越頓時訥訥難言。雖說他懷裡頭還揣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體己,可這時候要是拿出來說是充作程儀,他依稀又覺得不妥當,畢竟老師是高昇去京城當官,又不是淒淒慘慘慼慼地去流放。再者,先頭張家已經送過一大筆程儀,杜楨也已經笑納了。

  可掂量來掂量去,他還是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猶帶著體溫的錢囊,略有些尷尬地遞了過去:「杜先生,南京城那種地方寸土寸金,雖說您有舊友照應,可多帶點銀子總是沒錯的。我這麼一點雖說不夠什麼使的,但總是……」

  「婆婆媽媽!」

  杜楨卻不等張越說完,劈手就從他手中搶過了那個錢囊,看也不看便塞進了袖子裡,轉而微笑道:「你這個學生送我這個老師程儀,我難道還會裝出一幅腐儒的模樣拒之於門外?好了好了,莫作小兒女態,他日你到南京城應考的時候……唔,只怕那時候燕京就已經是京城了……我在那裡等你的好消息!對了,我應該不會再回來,那屋子你就收拾一下處置了吧。」

  說完這話,杜楨在張越肩頭一拍,轉身施施然地朝馬車走去,再也沒有回一次頭,再也沒有交代任何一句話。

  張越眼看著杜楨在兩個書僮的攙扶下彎腰上車,眼看著等候在馬車邊上那四個來自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小旗翻身上馬,心想旁人若有這樣的榮光早就是喜形於色招搖過市,偏生杜先生絲毫不以為意。遠遠望著那馬車和扈從在滾滾煙塵中消失在了官道盡頭,他方才轉身上馬,正要打馬回去的時候,他冷不丁又想到去年還在這裡送走了彭十三。

  他的文武二位老師,如今都不在身邊了。

  縱馬飛奔回到開封城,張越本想徑直回家,可不知怎麼想起了杜楨最後一番交代,心中不由得一動。於是,他立刻拍馬趕往了榆樹巷子的杜宅。

  到了地頭,他隨手將馬拴在了那拴馬柱上,便上前推開那扇熟悉的院門,疾步朝中間那屋子奔去,走著走著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來接人的時候,他正好在院子外頭碰見了已經收拾好一切的杜楨,並沒有進到裡屋,難道說裡頭還留著些什麼?

  張越手裡一向有杜家的鑰匙,所以大門上的鐵將軍把門並沒有難住他。匆匆打開鎖推開那扇房門,他一眼就看到了當中桌子上的一個包袱,還有壓在底下的那半截信封。而那包袱旁邊,赫然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那把長劍。

  想到這可能是杜楨留下的最後交代,他三步並兩步衝上去,可一拎那包袱,錯估了重量的他差點沒折了肩膀。心下駭然的他顧不得看那信,三下五除二扯開那包袱皮,這才發現裡頭全都是白花花的碎銀子,而那個小小的木匣中,赫然是一對白玉簪和翡翠鯉魚佩。此時此刻,他陡然醒悟到這是張家贈予杜楨的程儀,不禁為之失神。

  怪不得杜先生爽快地收下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銀子,原來,人家根本就沒有打算收受張家的厚禮!

  使勁定了定心神,張越方才拆開了杜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字體墨跡淋漓地寫滿了一整張紙,看到那熟悉親切的口吻,看到那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的格式,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彷彿杜楨此時就站在旁邊。

  「我當了你四年的老師可不是為了張家豐厚的束修。不過,當初不收這些未免不近人情,所以我一直留著,如今包括張家的三百兩程儀和其他東西都分文不少地在這裡。你我師生一場是緣分使然,這些身外之物就不用提了。

  劍是利器,也是凶器。你是文人,不必學會用劍,但也需要有它防身,所以留給了你。我在京城看似是非多多,其實卻安全得很,倒是你需得多多留心。張家出了一位英國公,那固然是最穩固的靠山;皇上也器重英國公,按理不會動搖國之柱石。但物極必反,水滿則溢,祥符張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焉知這就是一世富貴?

  若真有危機,安之若素切勿慌張,驚慌失措之下最容易判斷失誤。進退應對之道我平日都教過你,但關鍵時刻如何決斷,這就都看你自己的了。年輕人固然不可沒了銳氣,但更不可沒了沉穩,只有真正面臨大事的時候,方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擔當,切記切記!」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39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二章 恰是雙雙衣錦還鄉


  如今距離大明開國不過幾十年,距離奉天靖難不過十幾年,再加上當今永樂皇帝朱棣素來便是一個看重武官勝過文官的皇帝,因此卯足了勁要從軍功上走出一條路的人並不在少數。張家次子張攸當年便是從英國公張輔四征交趾,在張輔回朝之後又在交趾任一方鎮守,此次張輔第四次征交趾,他再次建下功勳,已經將近十年沒有回來。儘管那功勞尚不足封侯拜伯,但他的品階卻已經相去張信不遠。

  「正四品廣威將軍,又授了實權參將,太太,老爺這麼一回來,那可是了不得!」

  「可不是?我在家裡苦熬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盼著他能夠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都說富貴還需險中求,若是當初我捨不得放了他上戰場拚殺,咱們一家在這家裡頭可不得像三房那樣戰戰兢兢?」

  面對玲瓏的奉承,東方氏面上露出了掩不住的得意。丈夫畢竟不是婆婆肚子裡生的,她縱使把婆婆奉承得再好,究竟及不上人家長房,這道理她四年前就明白了。什麼都是假的,夫貴妻榮才是真的,就好比那些曾經如同牆頭草似的倒向長房的傢伙,如今還不是使勁地掉轉頭回來巴結?

  一旁的張超張起兄弟卻不耐煩聽這些嘮叨話,兩兄弟對視一眼,同時默契地找了個借口,這才得以脫身。出了門之後,兩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這才七嘴八舌說起了話。

  「大哥,你可還記得爹爹長什麼模樣?」

  「廢話,我當然記得!爹爹國字臉,濃眉大眼,然後……然後……」

  然後了老半天,張超終於露出了滿臉苦澀,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爹爹帶兵去交趾的時候我才不到七歲,這十年不見,頂多就是通通家書,我委實記不得了。不過,娘和玲瓏說得那都是什麼話,在這家裡頭,平素哪有人敢給咱們臉色看?」

  「是啊,聽著怪難受的,所以我才不想聽。」

  這兄弟倆在這邊廂暗地裡撇嘴,那邊廂挺著大肚子的孫氏正在西院的院子裡勉力行走。她的年紀已經很不小了,為了生產能夠順當,即使是走路腳下都浮得慌,她每天也會硬撐著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在院子裡走上一刻鐘。此時儘管天氣已經頗冷,但她額頭上已經佈滿了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來。

  張越一踏進院子就看見這麼一幕,心中不禁咯登一下。他雖說也希望母親給自己添個弟弟或妹妹,但每每想到這年頭分娩幾乎相當於鬼門關,他的歡喜勁就會少那麼幾分。此時瞧見母親腳步虛浮,他急忙奔上前去,揮手打發走一個丫頭,自己則是攙了孫氏的右胳膊。

  「娘,這天怪冷的,您在外頭稍稍走動那麼一圈也就行了,這出了汗讓冷風一吹怎麼得了?倘若真的要走,不如讓人把我那間房挪出來,那裡暖和,你若是想走在,就在那裡頭走上一圈,總比如今這樣強。」

  「盡胡說,把你那間屋子挪出來,你住哪裡去?」

  「娘,我如今都大了,就在左邊廂房收拾一間屋子住不就行了?橫豎都在一個院子裡,難道娘以為我挪出去,以後就不孝順你了?」

  眼見兒子如此體貼,孫氏心中也頗覺欣慰體貼,但還是有些猶豫不決。這時候,旁邊的大丫頭珍珠看到張越丟來一個眼色,遂也笑著幫腔道:「太太,少爺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這大冷天走在外頭大夥兒都擔心。把少爺那間屋子挪出來,在裡頭燒著暖炕,又暖和又舒適,這不論颳風下雨都不礙事,少爺住在東廂房也方便。」

  不等孫氏回答,張越便強拉著她回了屋子。進門之後把母親安置在了當中的暖炕上,他便命小丫頭打了一盆熱水來,自己親自擰毛巾擦了孫氏額上頸上的汗,又命人調了一碗桂花藕粉來--這東西北方雖也有地方產,究竟比不上江南,這些便是大伯父張信讓人從杭州捎帶來,顧氏想到三媳婦有了身子,又幾乎一古腦全都分給了三房。

  見母親一口氣喝了小半碗,精神臉色都好多了,張越這才鬆了一口氣,於是便趁機把挪屋子的這件事敲定了下來。雖然被孫氏嗔了兩句瑣碎,他卻渾然不以為意,反而笑呵呵地說:「爹爹如今管著外頭一大堆事情,沒空天天陪著娘,我這個當兒子的自然得連他那一份都捎帶上。」

  「你呀……男子漢大丈夫該做大事,偏你婆婆媽媽!」

  母子倆正你一句我一句輕輕鬆鬆閒話家常,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叫喚聲。珍珠瞥了兩位主子一眼,便掀簾出去問話,不多時便轉了回來。

  「太太,少爺,二老爺已經回來了,還帶著幾十個親隨,如今往正房裡拜見老太太去了!」

  「怎麼這麼快,信上不是說還有三四日麼?」孫氏滿臉奇怪,隨即連聲吩咐道,「越兒快攙我起來,你二伯十幾年不曾回來,我得去正房支應支應。」

  「娘,你如今已經有八個月身孕了,這天冷,還是讓珍珠去叫上一乘小轎來。」見孫氏還要反對,他朝珍珠打了個眼色,等她匆匆出門去找媳婦婆子,他又從自己房裡把琥珀秋痕拉了來,這才說道,「我現在就去正房看看,大夥兒都知道娘你的身子,老太太也不會責怪,二伯父料想也不會在意的。秋痕琥珀,你們倆好好看著娘,我先去了。」

  瞧見張越一溜煙出門而去,孫氏頓時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有些脾性和他爹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為著張信張攸兄弟倆歸來,這張家大院又經過一回粉飾,這夾道兩邊的白粉牆乾淨整潔,穿廊頂上的瓦片都換了簇新的,就是照壁也使了吉祥的紋樣,愈發流露出一種喜氣洋洋的意味來。一進院子,張越便聽到裡頭歡聲笑語不斷,間中有一個陌生男子洪鐘般的聲音。

  「三少爺來了!」

  從小丫頭打起的門簾下彎腰進門,張越就聽到了靈犀那熟悉的聲音。他只是迅速地在屋子裡掃了一眼就立刻發現了那個和自己的父親張倬完全沒有任何相似的面孔。那張黝黑的臉上佈滿了濃密的髭鬚,那雙眼睛瞳仁漆黑,流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息,卻是比大伯父張信看上去更具威嚴。

  「祖母萬安。」

  顧氏笑著朝張越點了點頭,根本沒問孫氏為什麼沒有一同來,隨手就往旁邊一指道:「快去見過你二伯父,你也好些年沒見了。」

  起身後的張越少不得依言拜見,可他還只是剛剛屈膝俯首,就被一雙手拉了起來。那雙手粗糙且佈滿了老繭,甚至有些硌手,而那股力量更是無可抗拒。雖說知道自家有個號稱大明第一武將的英國公堂伯,但他畢竟沒見過,這會兒見到張攸,他方才真正領教了什麼是武將。僅是那手中力量,便不是他這個半吊子能夠抗衡的。

  「好孩子,有出息,十三歲就考中秀才,今後我張家還不得出一個狀元公?」張攸爽朗地拍了拍張越的肩膀,見其只是晃了晃便站得穩穩的,臉上更露出了笑容,「當初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病秧子,想不到如今這般結實了!」

  張越正要接話,忽見一個管事媳婦滿臉喜色地彎腰進來,屈膝拜了一拜便笑道:「老太太,二老爺和諸位太太,大老爺的轎子已經進開封城了!」

  事先張信和張攸的行程各自錯開,誰也沒料到這會兒竟然撞在一塊。於是,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後,屋子裡一時間笑語喧天,大太太馮氏更是帶著張赳匆匆迎了出去。

  眼看著人人臉上帶笑,張越卻冷不丁想道--這一回究竟是兄弟喜相逢,還是龍虎別苗頭?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三章 禮物的奧妙
  

  在江南繁華之地治理了四年海塘,張信非但沒有消瘦,看上去反而有些發福,膚色倒是沒有什麼變化。此番和他同歸的還有當初跟去的兩位侍妾,其中一個在年前生下了一個兒子,如今孩子已經有十個月大。這會兒一個乳母抱著孩子上來團團見過,上上下下看過之後無不是道了一番吉祥話,心裡卻各有各的品評。

  張越瞅著襁褓中那個張家第三代唯一的庶子,心裡頗有些異樣的感覺。在大家族中混跡了四年,他對於嫡庶禮法算是有了深刻的認識。父親張倬這幾年處處用心,再加上他自己該表現的時候竭力表現,饒是如此,結果也僅僅是三房在家中不受輕視。他這個堂弟將來如何,如今卻是誰也說不準。

  話說回來,倘若張信治理海塘真的是身體力行,天天被海風吹,如今早就黑得不成樣子,如今這白白胖胖的模樣卻好似在江南水鄉將養了四年,著實看不出什麼辛苦可言。

  張信和張攸兄弟彼此多年不見,此番重逢自然少不得唏噓一番,別有一番兄弟情深的味道。然而,但凡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從那種兄弟相見樂陶陶的光景中品出一絲不尋常來。

  兩人雖說談笑風生,可言語卻流露著某種刻意,多了生疏少了熟絡,彷彿更像是官場同僚而不是親兄弟。張越曾經聽父親張倬提起過,他這兩位伯父幼年時常常廝混在一塊,感情應當是很不錯的,可如今看起來滿不是那麼一回事。

  「好了好了,你們兄弟難得一同回來,今兒個就在我這房裡好好擺上一席,大夥兒一同樂一樂!」顧氏眼見屋子裡熱熱鬧鬧兒孫滿堂,臉上便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歡喜,「其實我這個老婆子也不指望你們如何飛黃騰達,只要你們兄弟齊心,我就心滿意足了。」

  聽了這話,不但張信張攸慌忙上前答應,就是張倬也趕緊上前一步陪笑迎合,無非都是說兄弟一體,本就當互相幫襯之類的話。兒子們表了態,三個媳婦自然也不能落後,紛紛剖白什麼家和萬事興,同時更借此機會誇讚了一番小一輩的子侄們。

  顧氏聽到她們讚幾個小的,臉上頓時更笑開了花,當下便點點頭說:「超哥兒起哥兒這些年勤於習武,馬上建功指日可待;越哥兒赳哥兒的學問見長,科場上也都爭氣得很。咱張家沒出什麼紈褲子弟,我也能對得起張家列祖列宗。」

  有了顧氏這個老祖宗打下這番基調,等到一家子人團團坐下來吃飯的時候,那自然是歡聲笑語不斷。顧氏被奉承得高興,竟是忘了一向惜福養身的宗旨,連飯都多吃了半碗。等到飯後送上茶來,張信張攸方才讓人取來了從江南和交趾帶來的禮物,各房上下都有份不說,就連顧氏房中的丫頭們都沒落下,大夥兒皆大歡喜。

  孫氏畢竟是有身子的人,雖說一直都是坐著說話,但這麼大半天坐下來,回到西院自己房中的時候也是面露疲憊。見珍珠把張信送的各色綢緞和蘇繡一一在炕頭上擺開,她便對張倬笑道:「大伯這回送給咱們和二房的綢緞繡品都是一樣的,還額外送了越兒兩把湘妃竹扇和一套四書五經。倒是二伯送來的這箱子古怪得緊,不打開還真不知道是什麼。」

  「此一時彼一時,二哥如今軍功赫赫,既然授了參將,正四品廣威將軍就有些低了,少不得還會再往上挪一挪,到時候官階上極有可能和大哥平起平坐。工部原本就是清水衙門,當今皇上又是重武的人,這以後誰壓倒誰難說得很,眼下要是厚此薄彼反倒落下了口實,不如一碗水端平。再說,咱們一家也是不比從前了。」

  說到這裡,張倬忽然發現張越站在那裡似乎正在嘀咕,頓時板下臉喝道:「越兒,你在咕噥什麼?」

  張越沒料到父親那麼眼尖,想要搪塞過去,卻想到那句話用在這裡無疑是最應景的,於是便索性笑嘻嘻地說:「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大伯父受了嘉獎,二伯父升了官,回家互相較勁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和咱家無關,咱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就是了。」

  張倬乍聽得這話不禁笑了起來,轉而輕描淡寫地呵斥了張越幾句,這才對孫氏搖了搖頭:「都是你把兒子慣壞了,在外頭人面前沉穩謹慎,在自己家裡就口無遮攔。」

  「我就喜歡越兒這性子,若是在咱們面前還像小大人似的,那還有什麼趣味?」孫氏卻撇撇嘴,隨即看著張越眉開眼笑了起來,「越兒說得對,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橫豎不干咱家的事,咱家坐山觀虎鬥,你們爺兒倆不聲不響好好憋著勁,到時候不鳴則已……嗯,一鳴驚人!」

  孫氏忽然迸出這麼一個成語,張倬張越父子頓時大笑。一旁的珍珠忙著收拾炕上的東西,彷彿渾然沒聽見主子們的這麼一番對話。等到她把張攸送的那些禮物整理出來時,這才驚訝地咦了一聲,隨即轉頭笑道:「老爺太太少爺,這東西好生奇怪。」

  張越只知道二伯父張攸送了自家一個大箱子的東西,沒注意到珍珠一樣樣往外掏東西,這會兒看見她把玩著的那玩藝,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那竟然是一根象牙!

  接下來就彷彿是打開了百寶箱似的,什麼象牙玳瑁琥珀,甚至還有什麼黑木筷之類的雜物……總而言之,種種值錢不值錢的東西整個堆在箱子中,看得屋子裡四個人一愣一愣。到了最後,當珍珠把一隻雕刻得很有神韻的仙鶴木雕拿出來的時候,張倬終於歎了一口氣。

  「這麼多年了,二哥居然還是老脾氣,好東西壞東西都喜歡混著放在一起。珍珠,你叫上幾個丫頭把這些好好清理一下,分門別類放好,若是有不認識的先擱在一邊……大哥那些杭綢蘇繡雖然價值不菲,可比起這些來卻差遠了。大哥也是識貨的人,這會兒若是看到這些禮物,想必得有些頭痛了。」

  張越瞅著那一堆貴重和廉價混在一起的東西,心想這二伯父送禮果然是豪爽得緊,竟是直截了當就這麼一箱子未加工的「土產」。只不過,這年頭誰家裡時行在牆上掛一對大象牙或是一個大玳瑁?少不得,這些東西還是要讓開封城某些雕刻匠人賺上一大筆的。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0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四章 粗中有細的二伯父

雖然先頭在正房裡已經謝過了張攸,但由於三房一家三口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些禮物有什麼價值,因此,當珍珠帶著琥珀秋痕和其他幾個丫頭清理完了那個箱子,張倬又以一種酷似商人的精明估算出了大約價值之後,張越這個做兒子的便不得不往二房走上這麼一遭。

    和三房西院的樸實無華和長房東院的雍容大方不同,二房的北院向來是充斥著一種奢華的富貴氣。東方氏原本就是豪富人家出身,嫁妝足足六十四抬,若不是四年前大傷元氣,縱使是長房也比不上她這些年積攢下的家底。

    坐在雕漆椅上背靠那彈墨椅袱,張越端詳著角落裡高幾上的聯珠粉彩對瓶以及旁邊案上的那平面螺鈿背八角銅鏡,再瞅一眼自己旁邊的紅漆描金小幾,又打量了一番屋子裡幾個丫頭的掐花青緞比甲,最後便看到了那上來奉茶的丫頭,只見她捧著一個填漆戧金茶盤,上頭赫然是一個白粉定窯茶盞。

    接過茶盞,他便聽到了一陣爽朗的笑聲,慌忙將茶盞往旁邊的小幾上一擱,又站起身來。

    「不過就是些不值錢的玩意,三弟也真是的,居然還打發你專門走這麼一趟!」

    張攸當先走入,身後還跟著兩個兒子。見張越要行禮,他連連擺手,自己首先在居中的暖炕上坐下,又笑道︰「超兒起兒和我一樣都是粗疏不文的性子,這幾年想必帶累了你們一家不少,我還不曾謝過你爹娘,那些客氣話你就不要和我提了。縱使要提,那也該你爹來,不該你來!」

    張越平素雖說也曾經陪著祖母顧氏和父親張倬會客,可那大多都是心裡彎彎繞繞甚多的人,哪曾見過這樣開門見山的人?一瞬間的驚愕過後,他卻打心眼裡感到親切,當下便笑嘻嘻地道︰「二伯父既然這麼說,我就不妨實說好了。爹爹看過之後,說那些象牙玳瑁漆器之類的東西都值錢得很。若只是一般的禮物不要緊,可二伯父出手一送就是這麼多……」

    不等張越說完,張攸便哈哈大笑了起來,末了方才滿臉無所謂地說,「我在交趾這麼多年,這些東西也不知道積攢了幾屋子,要不是帶著不方便,再帶上十幾車我都有。一句話,都是些土產,我說不值錢就是不值錢!」

    面對人家這麼個說法,張越明白那一箱子禮物自家是收定了,也就不再囉嗦,而是好奇地打聽了一下張攸在交趾這些年的經歷。許是觸動了心中最得意的那一塊地方,當下張攸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說到興起甚至本能地伸手到腰側摸刀,直到摸了個空方才回過神。

    「交趾土人不服王道教化,時不時甚至會有人摸到衛所來下黑手,我哪怕是半夜裡也是帶刀而眠,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過的時間長了,一時半會竟是改不過來……乍然從那個鬼地方回來,我都不敢和你二伯母……」

    「老爺在孩子們面前說什麼呢!」

    隨著一個呵斥聲,東方氏適時從側門而入,把張攸到了嘴邊的話給打了回去。興許是丈夫歸來歡喜難當,今日的她打扮得好似新婦一般,上頭是大紅錦邊妝花小襖,下頭是一條玫瑰紫巢枝花刻絲裙子,那些簪環首飾熠熠生輝,顯得格外金碧輝煌。

    眼見她進來,張攸乾咳一聲,立刻略去了剛剛的那個話題,板起長輩的面孔問了張越的學業,又乾巴巴囑咐了幾句,最後才衝著張超張起喝道︰「以後多學學越哥兒的沉穩,你們兩個都比他大些,別老是皮猴兒似的上竄下跳。要不是你們的娘親捨不得,我真想把你們帶到交趾好好調教……」

    這話還沒說完,一直裝啞巴的張超張起兄弟一下子都來勁了。一旁的張越看見兩人互打眼色後忽然雙雙竄到了張攸跟前跪下,一下子就猜到接下來會有怎樣的戲碼。果然,兩人並排跪了之後,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懇求父親帶他們出去歷練,那表情之誠懇,言辭之痛切,簡直能讓人以為兩人是熟讀詩書的莘莘士子,而不是只知道舞刀弄棒的赳赳武夫。

    不消說,為了今天這一幕,這兄弟倆不知道排演多少次了。

    一旁的東方氏怎麼也沒料到兩個兒子會自作主張,一愣之後便露出了惱色。礙於張越這個外人在場,她只得按捺心頭驚怒,勉強衝著張攸笑道︰「老爺,他們哥兒倆就是這個樣子,成天就想著打打殺殺的……」

    「打打殺殺有什麼不好?文官十幾年,抵不上武官一場仗!」張攸笑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話,一把一個將兩個兒子都拽了起來,又在兩人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記,「有志氣就好!不過,有些事情我說了不算,你們要是真有這心思,異日我去求求英國公!我可醜話說在前頭,父子同軍那是不可能的,以後少不得要你們自己磨練!」

    看到兩個兒子高興得抓耳撓腮,張攸也不看妻子難看的臉色,逕直把兩個兒子推給了妻子,隨即便站起身道︰「我正好想起有事要和三弟說,正好順道兒和越哥兒一塊走一趟。對了,老太太說過今兒個晚上各家吃各家的,你別忘了把怡兒和青娘一起叫來,大夥兒團聚團聚。還有,大哥送來的那些綢緞,拿出一些給怡兒做衣裳。咱家現在就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老是灰撲撲實在不成模樣。」

    張攸起身這一走,張越急忙和東方氏告辭,旋即也跟了出去。此時此刻,他對張攸算是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單單從張超張起兩兄弟那興高采烈的模樣和東方氏黑了半截的臉就可以看出,張攸是一個率性豪爽的人。當然,若只憑著率性豪爽,張攸能那麼容易青雲直上,轉眼就要跨入三品的台階?

    出了東院拐進夾道,張攸便緩幾步等張越跟上來,端詳了他一番便笑道︰「我剛剛說文官十幾年,抵不上武官一場仗,你似乎並無異議?」

    張越沒料想張攸忽然問這個,可此時來不及思考張攸的用意,他只好盡可能謹慎地答道︰「武官一場勝仗過後加官進爵,自然是風光萬丈,可是若只看到風光沒看到血汗,那未免太淺薄了。大亂之時看武將,承平盛世看文官,原本就是這個道理。」

    「小小年紀居然有大見識,哈哈,三弟好福氣,居然養出了你這麼個兒子!這話當初英國公也說過,就是這個道理。武官是拿命搏富貴,文官是用年華熬資格,若是同樣加官進爵,誰能服氣?好小子,不錯不錯!」

    這贊語倒是沒什麼,張越這幾年從座師同學父母乃至於杜先生口中也聽到過不少稱讚,但張攸接下來的兩巴掌他卻著實有些消受不起。於是,等到把張攸送進了自家西院當中的那間房,他立刻使勁揉起了肩膀。

    話說回來,這會兒大伯父二伯父衣錦還鄉,眼看這張家愈發顯出了蒸蒸日上的勢頭,似乎並沒有什麼危機在,那杜先生信中所說的話究竟所指為何?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五章 橫七豎八事端多

張越倒是瞅著好幾次和父親單獨說話的機會,可每每話到嘴邊,他卻鬼使神差地把話題岔到了別處。雖說那是杜楨的提醒,可人家畢竟沒有明講張家緊趕著就有什麼災禍,不過是提個醒。他要是貿貿然一說,萬一父親相信了去對顧氏稟明,上上下下亂成一鍋粥,到頭來什麼事情都沒有,不但他丟臉,而且還會讓別人以為杜楨是個危言聳聽的狂生。

    於是,他便把事情按在了心裡。因著此番兩位伯父回來,再加上母親孫氏臨產在即,他只好前往府學中請假。瞅著張家的面子再加上他之前歲考一等的成績,府學裡的劉訓導請示了郭教授,最後準了他隔日上課,但不得耽誤了月考。

    如此一番別的學生都異常羨慕,可他們一個個全都比張越大著幾歲十幾歲幾十歲,之前卻硬生生讓個少年佔了一個一等名額,這面子上哪裡過得去?於是乎,府學中竟是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勤學好問的熱潮,讓一個教授四個訓導欣慰不已。

    然而,不必去上課的張越卻更加不得閑。這回糾纏他的不是別人,卻是大哥張超。起初對那婚事一千個不甘心不情願的某人這會兒唉聲嘆氣的事情卻令人匪夷所思,因為張超竟然說,他那位母親對已經定下的親事後悔了。

    「先頭娘滿心圍著人家轉,這會兒瞅著爹爹可能又要高昇去什麼都督府,她就嫌棄金家是暴發戶,人家的女兒不大方不得體,先頭也不知道是誰把她們誇到了天上。三弟,你說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若是看不上人家,當初何必讓人去提親對庚帖,這不是毀了人家的名聲麼?」

    這事情張越雖然沒聽到什麼風聲,可張超此時說得這般義憤填膺,多半不是胡說八道,他便漸漸有些信了。雖說當初的事情早就過去了,但他對於二伯母東方氏總有那麼幾分芥蒂,這會兒得知她又要做這種缺德事,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婚事二伯父知道麼?」

    「爹回來這些天走親訪友忙得很,就是祖母也一時半會忘記了這事,娘更是壓根沒提……啊,你說得沒錯,我就應該去和爹說,只要爹知道了,難道還會任由娘胡來?」

    瞧見喜形於色的張超一溜煙跑了,張越搖了搖頭,忽然想到當初正是這傢伙眼巴巴地跑來求自己,說是希望娶那對雙胞胎中的妹妹,事情不成還曾經很是沮喪,這會兒偏又變成了信守承諾的謙謙君子。滿心古怪的他回去之後對父母一說,卻引來了好一陣感慨。

    「超哥兒雖說為人魯莽粗疏,這心地倒是實誠。若是被退了親,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可怎麼做人?二嫂這也太過分了!」

    「興許只是他聽岔了?」張倬嘟囔了一句,可一想到東方氏的性格,他最終還是信了八成,當下便嘆了一口氣,「二嫂這心思太多太活,這婚事怎能得隴望蜀?二哥就算要陞官,那也是還沒定下來的事情,她以為人家開封金知府是軟柿子不成?」

    挺著個大肚子的孫氏瞅見張越坐在一邊沉默不語,索性敲打道︰「越兒,你已經給超哥兒支了招,接下來的事情就別管了。婚事的事情你二伯母一個人說了不算,她想撕破臉,老太太還不依呢,再說你大伯母總不至於眼睜睜看著她毀諾。」

    東方氏一向心思活絡,如今確實是她看著那原本不遺餘力促成的婚事不順眼。這知府連一方封疆大吏還算不上,若是丈夫高昇到了京城,新媳婦跟著她這一家過去那就更不起眼。再說,娶了馮氏庶出妹妹的女兒,以後在張家更不得抬不起頭?

    於是,眼看張家漸漸有些怠慢,馮蘭不禁著了急,三番四次登門拜訪,骨牌抹了一次又一次,可愣是沒等到一個準信。就在她急得心火上升,嘴邊上都生出一撩水泡的時候,張家二老爺張攸卻登門拜訪了金家,親口認準了這樁親事。

    這一次意料之外的拜訪喜煞了馮蘭,氣煞了東方氏。

    東方氏原是一心一意瞞著丈夫,想著只要跟著丈夫去了京城,以後自有辦法找借口退了親事,誰知道丈夫竟是不聲不響跑到了金家去。她幾乎把所有丫頭媳婦都找來盤問了一通,最終卻查出是自己的兒子走漏了風聲,一時氣了個倒仰。但事已至此,她除了把張超叫來訓斥一頓,竟是無可挽回。

    這雖是二房的勾當,但有道是大宅門中是非多,即便三房知道內情的一家三口都不是多嘴多舌的,可事情還是傳了開來。老太太顧氏得知之後,當即把東方氏叫了來單獨教訓了一通,事後卻對靈犀感慨,道是東方氏精明有餘遠見不足,若不是次子張攸守信義,事情還不知道如何收場。

    靈犀是個守口如瓶的人,這話吞進肚子裡自是誰也不知道。不過,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東方氏因著此事再沒了攬權的心,一連幾天稱病在家任事不管。以往最喜歡和東方氏爭權的馮氏一心惦記著從兩個小妾那裡把丈夫的心抓回來,又想到不多日就要跟著回京城,哪裡還有什麼心思管家。而腆著大肚子的孫氏就更不用說了,縱使有心也是無力。

    到最後,顧氏只好打發靈犀暫時管幾日,一大家子才總算是消停了下來。然而,要想趕在張信張攸兩人赴京之前操辦張超的婚事,這日子卻是怎麼數都不夠了。

    東方氏原本就對婚事有些意興闌珊,一想到兒子大婚的日子丈夫居然還不能在場,她更是不滿,最後只好涎著臉求了馮氏。馮氏想著嫁的是自己的外甥女,也就半推半就從旁幫腔。兩妯娌磨著婆母顧氏往京城寫信,讓英國公張輔設法謀一段假日的寬限。

    「女人家不懂事,英國公也是四征交趾之後剛剛回朝,居然讓他為了這點子小事費心。我那口子原本就是見識短,大嫂怎得也不勸勸她!」張攸得知事情之後,跑到三房大倒苦水時說的第一句就是這個。

    「母親怎麼會聽她們倆如此挑唆?若是讓皇上知道,定會以為我和二弟恃張家榮寵公私不分!你大嫂耳根子軟也就罷了,二弟妹怎麼會如此糊塗!」這是張信在某次「閑逛」來到三房西院時的又一番感慨。

    父親張倬常常不在,隔天就會呆在家裡一日的張越不得不面對兩位伯父的輪番來訪,而且還會常常被拉到正房應付各式各樣的賓客。於是,他的笑臉愈發無懈可擊,但心底的火氣卻越來越大——早知道如此,他還不如天天在府學面對那些老學究!

    就在張家上下一面等著京城回文,一面心急火燎籌辦婚事的時候,一撥不請自來的客人卻造訪了張家大宅。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1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六章 天塌了


  自從四年前頭一次見識了大明頭號特務機關錦衣衛的風采之後,這是張越第二次近距離接觸錦衣衛。領頭的那個仍然是當初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沐寧,唯一的區別是,當初的百戶如今變成了錦衣衛河南衛所千戶,但身上依舊是那件亮地紗大紅緞繡過肩麒麟服。四年的時光並沒有在這位錦衣衛頭子身上留下痕跡,就連那雙陰鶩的眸子也和當初一模一樣。

  這一日若不是張信張攸張倬恰好都不在家,張超被東方氏拎去試那些剛剛裁製好的衣裳,張起對接待賓客之類的外務一向不感興趣,張赳又還小,這出面接待的事情原本也用不著張越。然而此時,面對饒有興致打量著自己的沐寧,他總覺得眼皮一跳一跳,心裡很有些不安。

  若只是尋常拜訪,為什麼要屏退伺候茶水的丫頭?

  「三公子昔日還是童子的時候便比別人有心,此後十三歲進學,十四歲就在歲考中輕輕鬆鬆取了一等,果真是少年俊傑。」

  張越可不相信堂堂錦衣衛千戶登門是為了稱讚自己,心裡打鼓的同時慌忙含笑謙遜。儘管之前曾經領受過沐寧的善意,但此一時彼一時,他當初回家之後曾經就先頭的疑惑問過父親張倬,結果張倬卻是驚詫萬分,一口斷定和錦衣衛從未有過往來。於是乎,如今的他怎敢把人家一個特務大頭子當成熟人,心裡揣測來揣測去,就是猜不出這一撥人的來意。

  終於,在來來往往一番套話之後,沐寧漸漸慢條斯理地轉入了正題:「說來也是巧,英國公四征交趾剛剛歸來,南京城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牽扯到的卻是咱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辜負聖恩圖謀不軌,已經被磔於市,結果株連了不少人。所幸咱們河南衛所的袁千戶一向持身中正不黨不附,如今高昇去了北鎮撫司。承蒙袁大人抬愛,這千戶之職便是我接了。」

  這錦衣衛的高層變動,關我張家什麼事?

  儘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張越少不得道了恭喜。可接下來還不等他再用心刺探什麼,對方便忽然變拐彎抹角為直截了當,皮笑肉不笑地說:「今次來,我便是奉北鎮撫司之命,想要請貴府二老爺工部右侍郎張信張大人走一趟。當然,我河南衛所小小地方容不下這麼一尊大佛,咱們會派妥當人護送張大人前去南京城。」

  儘管剛剛心裡頭有所警惕,但這會兒乍聽得這樣的消息,張越仍然感到腦際猶如炸雷轟響。好在他是頂著十四歲面具的成年人,這一愣之後便立刻霍地站了起來,滿臉沉重地問道:「沐大人若是真的上門來拿我大伯父,為何適才和我顧左右而言他?」

  「先私事而公事,咱們錦衣衛也講人情,不是麼?」

  沐寧笑吟吟地一彈衣角站起身來,面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則是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陰森之氣。可轉瞬間,那股子陰寒就消失得乾乾淨淨,他的嘴角又掛上了一絲如沐春風的笑意,但說出的話卻仍是陰惻惻的。

  「北鎮撫司素來都是奉旨督辦案件,這回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即便張大人有什麼貪贓枉法徇私舞弊,和其他人總不一樣。皇上體恤功臣,不會過分深究,更不會殃及他人。張大人不在,三公子不妨帶我見見老夫人,免得牽一髮而動全身,惹出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張越敏銳地聽出沐寧在「牽一髮而動全身」這七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彷彿是在提醒什麼。然而,此時此刻容不得他多琢磨,腦筋一轉,他便咬咬牙說道:「還請沐大人少待片刻,我這就去見祖母。」

  「那成,我就在這裡坐等。」

  瞧見沐寧施施然,張越立刻匆匆往門外而去。跨出門檻的一剎那,他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三公子,天威難測,你們三房在張家原本就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角色,還是別摻和的好。放心,北鎮撫司也不一定就是吃人的地,不會把你大伯父怎麼樣。」

  張越聞言腳下一滯,但隨即就加快了腳步,一陣風似的離開了這瑞慶堂。臨走時望了望門外那十二名猶如樁子一般的小校,他又少不得吩咐幾個戰戰兢兢的丫頭沒有召喚不得擅入瑞慶堂,這才匆匆出了內儀門。直到過了穿堂,他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

  上一回開封大水那樣大的事,大伯父張信尚可安然無恙,如今什麼大事居然需要出動錦衣衛?北鎮撫司辦的全都是欽命要案,難道是當今永樂皇帝對他那大伯父有什麼不滿?牽一髮而動全身……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處於半失神狀態的張越只顧著往正房那邊趕,路上遇到幾個小丫頭屈膝請安全都沒顧上。到了正房門口,他甚至不等丫頭打起簾子就自己掀簾衝了進去。然而,此時裡頭卻不單單是祖母顧氏一個,馮氏東方氏孫氏全在,此外馮蘭竟也坐在下首陪著說話。

  「越哥兒不是在前頭見客麼,怎麼這般風風火火地跑了來?」

  張越朝問話的東方氏瞥了瞥,隨即收攝了一下心神,朝正中的顧氏行禮道:「祖母,那位錦衣衛沐大人有一件要事讓我稟告祖母,事關重大,祖母能否單獨聽孫兒說話?」

  顧氏原本臉上含笑,乍聽得這說法,她眉頭不禁一皺。畢竟是幾十歲的人了,她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對勁,於是就朝三個媳婦和馮蘭略點了點頭:「你們三個且陪著姨太太。」

  說完這話,她便在靈犀攙扶下站起身,又衝張越道:「越哥兒隨我到裡屋來。」

  瞧見張越跟進了裡屋,馮氏和東方氏臉上便有些不得勁,孫氏雖面上訕訕的,心裡卻也直犯嘀咕,摸不準兒子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倒是馮蘭有些心緒不寧,雖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別人說話,目光卻一直往裡屋那邊瞟,奈何那布簾子遮得嚴嚴實實,不但什麼都看不見,就是話語聲也沒傳出一星半點。

  良久,那簾子方才一陣響動,卻是靈犀打簾,張越攙扶著顧氏出來。馮蘭用心打量了一番,卻發現顧氏依舊如同先前一般模樣,只是腳下有些緩慢,靈犀依舊和往日一樣沉默,就是張越臉上也看不出端倪。她有心多盤桓一會,卻不想顧氏坐下之後歉然一笑,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她只得知機地告辭而去,心下打定主意回頭要探聽探聽究竟怎麼回事。

  等到馮蘭一走,一貫藏不住話的東方氏頓時忍不住了,立刻就埋怨道:「老太太,您和越哥兒這般神神鬼鬼的,到底是怎麼了!外頭不就是個錦衣衛千戶麼,那才是幾品官!」

  「幾品官?就算人家官階再低,一個奉旨辦案你能攔住?」顧氏此時再也裝不下什麼沉穩淡然,重重地在旁邊的描金小幾上一拍,那茶碗頓時都跟著震動了幾下。她看也不看滿臉震驚的三個媳婦,沉聲對靈犀吩咐道,「你趕緊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三位老爺全都找回來!越哥兒,扶著我去瑞慶堂,這當口不能把那一位晾在那兒乾等!」

  等張越過來攙扶了自己右邊胳膊,白髮蒼蒼的顧氏方才長歎了一聲:「只希望人家能看在我這個老婆子的面子上分說清楚……否則,張家的天就要塌了!」

  一句張家的天就要塌了,震得三個媳婦半晌都沒有回過神,甚至連顧氏張越和靈犀先後離去都沒察覺到--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才能夠上天塌了的程度?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七章 強撐之下的軟弱


  與其說顧氏的面子來自於一文一武兩個當官的兒子,還不如說她的面子來自於京城那位戰功彪炳的英國公。張玉昔日戰死沙場,其妻同樣死得早,其長子張輔雖然子承父業沙場建功,但家裡的事情也虧了顧氏多方照應,因此對這個嬸娘格外恭敬。

  於是,瑞慶堂中顧氏一出面,沐寧便不再是之前那副不陰不陽的模樣,而是打疊出了一幅恭敬的臉孔,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卻原來四年前被壓下的開封黃河決口之事被人舊事重提,引起了朝中波濤洶湧,不但如此,浙江海塘修建一事也被某個膽大心細的御史發現了不少貓膩,又重重參了一本,結果自然引得皇帝震怒。

  然而,這個理由張信固然是半信半疑,顧氏卻是半點不信。兩鬢斑白的她死死瞪著面前這個錦衣衛千戶,直到盯得對方不自然地把頭側到了一邊,她這才微微一笑。

  「沐大人放心,我張家承蒙皇恩,無論此事是真是假,我這個老婆子都會讓老大跟著你們走一趟南京。是忠是奸,自有皇上聖斷。眼下我已經吩咐他們去找人了,只希望沐大人不要疑我通風報信放跑了人。」

  「老夫人深明大義,下官怎敢懷疑?」沐寧躬身作揖,笑容可掬地說,「北鎮撫司那邊也早就傳下話,說是要對張大人以禮相待,否則下官此來也不會只帶區區十二名小校,早就把河南衛所所有人手都拉出來了。」

  顧氏微微一笑,便索性靠在太師椅的荷葉托首上半閉了眼睛,再也沒有說話。她不說話,沐寧也同樣仿若無事地安然而坐,半點也不著急。倒是一旁侍立的張越仔細回憶起了當初杜楨曾經提過的朝中情形,思量著這一回的事端究竟起源如何。

  思來想去,他的腦海中忽然捕捉到了最初的某一組關鍵字--紀綱死了?那個曾經一手遮天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死了!

  杜楨曾經向他分說過朝廷中樞的那些要員,他自然知道這紀綱與其說是皇家的忠犬,還不如說已經成了一條狂妄的瘋狗,而且這條瘋狗還和漢王朱高煦互相勾結。漢王朱高煦一直都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小手段就沒停過,這會兒紀綱死了……

  一瞬間,某個不那麼好的念頭陡然之間竄上了張越心頭--四年前張信回來向顧氏拜壽的那番話在耳邊迴響了一遍,其中的幾個字格外震耳--那時候漢王朱高煦送了一尊玉觀音!此時此刻,杜楨沒有明指的危機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但那答案著實讓他心悸。

  等待的時間彷彿漫長沒有邊際。顧氏閉目養神,張越心亂如麻,沐寧悠閒自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寂靜得悄無聲息的瑞慶堂終於有人闖了進來,然而,來者卻並不是張信,而是張攸和張倬。兄弟倆齊齊上前向顧氏見了禮,隨即就將目光轉向了那位奇怪的來客。

  張攸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質疑,而張倬則是狐疑中透著惱火。兩兄弟誰都沒有吭聲,可他們的沉默在顧氏言簡意賅解釋一番之後全都化作了烏有。

  張攸的反應暴烈而又直接,他一瞬間把拳頭捏得卡嚓作響,彷彿下一刻就會義無反顧地揮拳打出去,聲音也是如同咆哮一般:「大哥為官一向清廉勤勉,怎麼可能有什麼貪贓枉法玩忽職守!」

  張倬則是要謹慎得多,他只是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瞥了沐寧一眼,旋即轉頭對顧氏說:「大哥的品行官聲一向很好,平白無故多了那麼些罪名,兒子著實不信。」

  顧氏卻只是漠然冷笑:「這就要等老大回來之後問他了。」

  千辛萬苦等來的卻不是正主兒,張越這會兒只覺得心急火燎,兩腿也漸漸有些發麻。話雖如此,當顧氏扭頭看他,淡淡地吩咐他回去休息的時候,他卻義無反顧地搖了搖頭。這麼長時間都已經等了,他若是這麼一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全得聽別人口述,萬一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勾當,那就是後悔也來不及。

  顧氏深深看了張越一眼,讚許地點了點頭,旋即又不動聲色地繼續坐等。而剛剛趕回來的張攸張倬兄弟則是站在另一側。如是一來,坐在對面的沐寧便露出了些許不安,不多時竟是站了起來,逕直轉過身,狀似認真地背手欣賞起了牆上的一幅畫。

  於是,這瑞慶堂中就成了顧氏一人獨坐太師椅,旁人盡皆站立的情形。這一等又是小半個時辰,姍姍來遲的張信終於跨進了大門。一進門的他就發現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齊齊投到了自己身上,心下不禁納悶,疾步上前正欲行禮,他卻聽到了一個威嚴的聲音。

  「你且不必行什麼俗禮!」顧氏這火氣已經憋了許久,這會兒頓時全都爆發了出來,「錦衣衛河南衛所這位沐大人已經等你多時了。你可是做的好事情,居然勞動北鎮撫司親自發文下來拿你去南京城,罪名羅列了一條條,張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張信被這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給說懵了,回過神後才想分辯,旁邊卻響起了一個和煦的聲音。

  「老夫人也不要忙著呵斥張大人,不過是北鎮撫司發文,這是非公斷還未分明,若是錯怪了張大人豈不是冤枉?北鎮撫司所辦都是詔獄,其實也就在皇上一念之間。張大人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不為己甚,必定會詳查之後再作定論,不是還有英國公麼?」

  這一番看似開脫的話卻讓張信怒形於色。然而,他畢竟在京城多年,深悉錦衣衛行事陰狠,縱使功臣也忌憚三分,當下便把那怒意硬生生按了回去。沉思片刻,他上前兩步撩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方才直起身來。

  「母親,我為官多年,雖不能說不曾辦錯一件事,但自忖並未有任何大的錯失之處,自忖問心無愧,從未丟張家的臉。我如今便跟著他們去,還請母親保重。」

  張越一向認為大伯父張信外表忠厚平和實則精明能算,本以為至少會有一番折辯,誰知道人家竟是只表白了一句就站起身徑直往外走,當下他就愣住了。不但是他,剛剛來不及插話的張攸張倬亦是面面相覷,就連顧氏也不料想親生兒子就只是撂下了這麼一句話。倒是沐寧警醒得快,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了一句張家上下果然深明大義,然後就追了出去。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了某人吩咐諸錦衣衛走人的聲音。

  張攸畢竟也是當到四品將軍的人,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就慌忙提醒道:「母親,不能讓大哥就這麼跟著走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如今還沒弄清楚!這麼大的事情,英國公怎麼可能沒個信捎過來?」

  顧氏彷彿沒聽到這話似的,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忽然腳下一個踉蹌。一直跟在旁邊的張越見勢不妙,慌忙上去攙扶了一把,結果也被帶得身子一歪。所幸這個時候張攸張倬也都上來幫忙,總算是把顧氏重新扶到了太師椅上坐下。

  「倘若不是真的出了大亂子,南京怎麼也不會沒有信傳過來!且讓他們把老大帶走,有什麼事咱們再商量……這種時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神經質地嘟囔了幾句之後,顧氏忽然脖子一歪昏厥了過去,頓時又引來旁邊三人一片慌亂。

  眼見得這情景,張越顧不上其他,對張攸張倬留下一句我去請大夫就一溜煙地飛奔了出去。這一剎那,他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剛剛祖母一直都在強撐,這會兒人一走,她卻再也撐不下去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2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八章 都撞在一塊了
  

  倘若說最初馮氏東方氏孫氏不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那麼,當看到昏過去的顧氏被張攸張倬兄弟帶人送回來,當得知張信被錦衣衛帶走,三個女人全都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這個時候,她們終於清醒地認識到,顧氏先頭那句天塌了決不是危言聳聽。

  這其中最無助最恐慌的便是馮氏。她曾經在南京城住了將近十年,別人不知道錦衣衛詔獄的厲害,可她怎麼會不知道?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要被下到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她只覺得兩腿發軟兩股打戰,也就是旁邊的大丫頭春陌使勁支著,她方才沒有癱軟下去。

  一向精明的東方氏眼看著婆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由得輕輕拽了拽丈夫張攸的袖子,悄聲問道:「老爺,大伯家這回出事可會牽連到你?」

  張攸原本就氣性不好,一聽這話登時大怒。想到這是在嫡母房中,他這才稍稍按捺了怒火,斜睨了妻子一眼便低低哼了一聲:「大哥和咱們都是一家人,什麼牽連不牽連的!你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量都收起來,也不看看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內鬥麼?」

  一番話說得東方氏極其委屈,想要開口分辯說自己不過是隨口問問,卻又在丈夫那刀子般的嚴厲目光中敗下陣來,只得彆扭地站在那裡揉搓手絹,心裡卻轉起了千般念頭。

  孫氏雖是婦道人家,平日和長嫂不過是泛泛交情,可終究比東方氏熱絡些,此時便站在馮氏身邊低聲勸著,可自己心中同樣是七上八下極其忐忑。一想到大伯張信都已經是正三品高官,這如今是說捕拿就捕拿,指不定還要下獄,她頓時對丈夫和兒子的仕途生出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想著想著,她忽覺腹中一陣劇痛,立刻忍不住呻吟了起來。

  馮氏雖自己也在慌亂之中,可人卻驚覺得緊,一見這狀況趕緊問道:「三弟妹,你這是怎麼了?」

  她這一問,屋子裡其他人頓時驚醒了過來,尤其是張倬一看到如此光景,陡地醒悟到妻子極可能動了胎氣,當即就呆住了。此時倒是張攸這個大大咧咧的男人警醒得快,急忙趕了東方氏的丫頭玲瓏去找穩婆,又催著張倬把孫氏挪到旁邊的屋子裡去歇著,讓馮氏和東方氏一起過去照看,然後便狠狠瞪著屋子裡其他幾個驚慌失措的丫頭。

  「你們不是張家的家生子就是和張家簽的死契,所以都給我聽好了!今天的事情不許亂嚼舌頭,若是我聽到家裡有人胡說八道一個字,那麼你們幾個統統別想活命!我在戰場上殺的逃兵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在乎幾個長舌婦!」

  幾個大小丫頭嚇得瑟瑟發抖,這會兒被張攸那殺氣騰騰的目光一掃,剎那間全都跪在了地上,一個個連應承的力氣都沒有。倒是靈犀鎮定得很,從從容容地屈膝行禮說:「二老爺,事出非常,為免上下人心浮動,這家裡還得請二老爺先管著,三位太太只怕支應不下來。」

  張攸眉頭一皺,正想說自己懶得管這些瑣碎雞毛蒜皮的勾當,卻只見張越匆匆進門,說是大夫已經到了。他來不及多思量,指著靈犀留下,把其他大小丫頭都轟了出去,這才吩咐把人請進來。等到見那大夫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診脈,他方才將張越拉到了一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儘管是冬天,但剛剛跑了那麼一趟,張越已經是渾身冒汗,可此時一聽得張攸說母親彷彿動了胎氣,他這一驚頓時更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瞬間,他根本沒想到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祖母,滿心都惦記著母親的安危。

  「我剛剛問過靈犀,穩婆早就預備下了,只要趕過來就好,怕只怕不是立刻就生,所以總得讓大夫來把把脈更穩妥。待會等他給老太太把完脈,再讓他去給你娘瞧瞧。這兒有我,你趕緊去看看你娘。」

  張越此時甭提多感激這位二伯父了,瞅了瞅那位正在凝神診脈的大夫,他點點頭就閃進了更裡頭的那間屋子。一進去他就發現這裡滿滿當當都是人,躺在軟榻上的母親孫氏赫然是滿頭大汗面色煞白,一旁的父親張倬則是死死攥著她的手,那種極端不妙的情形看得他心裡發慌。

  正經受著一陣陣劇痛的孫氏此時恰恰睜開了眼睛,依稀瞧見門口那個身影,頓時提起了精神,竟是清清楚楚開口喚了一聲:「越兒!」

  張越原本還怔著,此時立刻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緊挨著軟榻邊屈下一條腿跪了下來,連聲答應道:「娘,我就在這兒,你放寬心,大夫已經在外頭,待會就讓他進來為你診脈。穩婆什麼的早就預備好了,您一定會給我生一個漂漂亮亮的弟弟或妹妹。」

  孫氏原覺得心裡異常緊張,這會兒聽兒子這般說,她不覺笑了起來,竟是尚有力氣啐了一口:「盡……盡知道說……說好聽的逗我開……開心……若……若是娘……娘有事,你……你和你爹爹……」

  此時此刻,張越哪敢讓孫氏再嘮叨這種不吉利的話,慌忙編了幾個笑話從旁勸止,總算是把母親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全都壓了下去。然而,聽到她那愈發急促的呼吸聲,看到她那愈來愈痛苦的表情,他頓覺心亂如麻。

  好半晌,外頭傳來了靈犀通傳的聲音,女眷們慌忙都閃到了那屏風後躲著,幾個丫頭們則是肅手侍立,張倬親自打起簾子把那大夫請了進來,張越則是站起身來擋在母親的身前。眼看那大夫輪流診了兩手的脈象,父子倆都是異常緊張。

  「這確實是要臨盆了,趕緊把穩婆找來就好。雖說脈象有些紊亂,但應該沒有大礙!」

  這個診斷雖說讓上上下下立刻忙亂了起來,但總算是給張倬張越父子吃了一顆定心丸。然而,這當口讓孫氏挪回三房的西院生產自然不可能了,於是靈犀帶著幾個丫頭緊趕著把正房的東廂收拾了出來,然後帶著幾個媳婦親自給孫氏蒙了厚厚的被子移了過去。

  緊趕著兩個穩婆也進了屋子,珍珠親自跟進去伺候,東方氏畢竟是生過兩個孩子的人,於是也自告奮勇前去幫忙。被攔在門口的張越死活把秋痕琥珀一起塞了去打下手,自己則是和張倬一起在門口團團轉,老半天才想起應當問一問祖母的情形。

  「放心,老太太只是氣怒攻心,這才昏了過去。幸好老太太平日都是惜福養身,調理幾天應該就沒事了。你和你爹憂心你娘也是正理,沒人會挑你們的不是。」

  張攸這話說得很是誠懇,張越這才稍稍放心。下一刻,他就看到張攸這位二伯父衝著聞訊而來的張超張起張赳教訓了起來。

  「都是張家人,給我挺起胸膛來,別那麼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是小小溝坎一躍而過,有什麼好擔心的!」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四十九章 家族


  孫氏的分娩並沒有在張家人繃得緊緊的神經上再加上一根最後的稻草。在進了臨時產房不過半個時辰之後,一陣清脆的嬰啼就從房中傳了出來。不多時,剛剛緊閉的大門被人風風火火地拉開,隨即便探出了珍珠那喜滋滋的臉蛋。

  「母女平安,太太生了一位小姐呢!」

  大冷天裡在外頭等了老半天的眾人全都鬆了一口氣,而張越在這種情形下甚至冒出某個極其詭異的念頭--老爹在家裡行三,他在孫子輩中也是行三,這會兒得了個妹妹,在姊妹裡頭竟也是行三--難道他們一家人和這個三字就那麼有緣?

  而緊接著傳來的消息也打破了張攸的冰山臉,珍珠剛剛報了喜訊,正房裡一個大丫頭也風風火火地衝了出來,連聲嚷嚷道:「老太太醒了,老太太醒了!」

  聽聞這個消息,一群人頓時又呼啦啦轉回了正房。即使是心有牽掛的張倬和張越,也只能往那東廂房投去了關切的一睹,然後便硬起心腸別轉頭。

  甦醒過來的顧氏臉上雖有些發白,精神卻很好。聞聽三媳婦平安產下一女,她微微頷首,欣慰之外又有些悵惘:「若是放在以前,多了這麼個孫女,怎麼也得好好慶賀慶賀,現如今卻是險些誤了老三媳婦。靈犀,你好好找幾個妥當的婆子丫頭去伺候坐褥,這大冷天也不用挪來挪去,就在東廂。」

  靈犀答應一聲,退下的同時又帶走了屋子裡其他的大小丫頭。於是,這會兒站在地下的便只剩下了張家的兒孫媳婦。瞧見顧氏支著身體想要做起來,眼疾手快的張越連忙上前攙了一把,扶著祖母坐直了,又在她的腰下和頸後墊上了厚厚的引枕,這才垂手退到了一邊。

  「我活了大半輩子,大約是安逸的日子過太久了,面對今日的大變竟是心神大亂,倒是多虧了你們鎮靜。」顧氏一一掃過面前眾人,目光卻最終落在了次子張攸身上,而後沉聲問道,「老二,若是此時由你做主,你想怎麼做?」

  「兒子……」張攸此時卻表現不出剛剛的爽利果決,猶豫片刻方才下定了決心,「不管怎麼說,這次的事情都極不尋常。此次英國公自交趾凱旋而歸,兒子原本也是要調回京城的,不若現在就趕往京城探聽究竟是怎麼回事,順便再活動一二……」

  顧氏疲憊地歎了一口氣,旋即轉向了張倬:「老三,你說呢?」

  「兒子……和二哥一個想法。」張倬卻不曾想這麼大的事情母親居然會徵詢自己的意見,倒是有些措手不及,頓了一頓卻又詞鋒一轉,「但兒子覺得二哥如今尚未得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調令,貿然去南京並不相宜,不若兒子一人先行趕去南京安排。」

  面對這兩個雖小有分別實質上卻並無不同的回答,顧氏卻不置可否,只是又接著問道:「既然你們都要去南京,那你們誰來告訴我,此次究竟是禍出為何?」

  張攸這些年一直都在極南方的交趾打仗,張倬雖然考中了舉人,但不曾真正步入官場,對於遠在南京城的變故卻是不甚清楚。兄弟倆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張攸沉聲說道:「不外乎就是有人看張家滿門榮寵心有不甘,於是糾集了幾個御史彈劾而已。」

  「若只是區區彈劾,居然會出動錦衣衛?倘若不是事出倉促,英國公會沒有信來?」

  顧氏一連反問了兩個問題,見兩個兒子都默不作聲,便輕輕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失神的長媳馮氏和茫然的次媳東方氏,又瞧見張超張起都是惱怒地攥著小拳頭,張赳卻死死咬著嘴唇,她不由得愈發心焦,這時候卻忽然瞅見張越臉上赫然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越哥兒,你對今天的事情怎麼看?」

  張越倒是想到祖母很可能兒子孫子一個個問過來,只是越過張超張起兄弟直接落到自己身上,他稍稍有些意外。今天是他最初接待的沐寧,他知道的內情原本就多些,再加上他在外頭等待母親分娩的時候已經把所有情形梳理出了一個大概的脈絡,此時糾結的竟只是怎麼編排語言的問題。

  「祖母,那位沐千戶今天提到,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就在數日前被磔於市,其黨羽被殺的不計其數,這可以算得上是近來南京城最轟動的事情。我曾經聽杜先生提過,紀綱曾經黨附漢王爺……」

  他這話還沒說完,顧氏和張攸便齊齊低呼了一聲,面色都隨之劇變。他們雖人不在京城,卻也聽說過漢王朱高煦和太子爭權,太子處處受壓制儲位岌岌可危。由於漢王曾經是軍中悍將,和張家這樣的將門世家走得很近,前次顧氏生日還收到過一份厚禮,就是張攸在交趾也曾經領受過人家漢王的「善意」,張信獨自在京城為官時是否有其他往來則更不好說。

  「越哥兒的意思是說……紀綱之死,極可能是皇上對漢王已經有所不滿?」

  「我只是照著那位沐千戶透露的事情猜的,究竟如何還要請祖母決斷。」

  顧氏此時方才神情緩和,盯著張越瞧了一會,她輕輕點了點頭道:「如果真是如此,老二老三你們都不能貿貿然去南京城。既然那位沐千戶在我面前說過錦衣衛北鎮撫司不會苛待了老大,倒也不必急在一時亂了方寸,且等等英國公那邊是否有信過來。」

  張攸此時也少不得詫異地打量了一番張越,隨即才點頭稱是:「那就照母親所說的辦。不過,現如今再操辦婚事也不相宜,不若去金府告知一聲,把超兒的婚事延上一年半載,等到此事塵埃落定了再說。」

  「也好,這當口確實不宜辦婚事,你親自去一趟說清楚也好,免得金家那邊又以為咱們又故意拖延。畢竟那邊是開封父母官,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顧氏說著便斜睨了一眼張超,和顏悅色地說,「超哥兒,事出突然,要委屈你了。」

  張超卻答得斬釘截鐵:「祖母這是什麼話,我是大哥,這種時候當然不能只顧著自己娶妻。」

  就在這時候,一直咬牙不作聲的張赳卻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來,猛地一頭磕了下去:「父親下獄,我這個當兒子的不能在家裡享福,懇請祖母讓我和母親回南京城!」

  這一回,面對一向寵愛的長房長孫,顧氏卻露出了惱火的表情。她氣急敗壞地伸手在床板上重重一錘,隨即厲聲呵斥道:「你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難道能比英國公和咱們一家人做得更多?你爹是我的嫡親骨肉,是你二叔三叔的兄長,是小輩們的大伯父,不是只有你們才擔心!我剛剛已經說了,有什麼事情等英國公那邊有了准信再說!」

  看著張赳趴伏在地上啜泣的身影,張越頭一次覺得這個平日有些討厭的小傢伙很可憐--畢竟,這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而已。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3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章 落井下石,京城來書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錦衣衛造訪張家的事情在開封府的上層圈子裡很快就傳了開來。不但如此,有好事者聲稱看見張家那位大老爺,也就是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張信大人被錦衣衛圍在當中離開了家門。於是,哪怕張家上下口風再緊,該走漏的風聲照舊走漏不誤,流言更是傳得越來越誇大,甚至有人聯繫到了洪武年間垮掉的那些功臣世家。

  外頭議論不斷,張家內宅中也同樣人心惶惶。往日跟著各房主子的丫頭們比別的媳婦婆子有臉面,也少有挨打挨罵的,但這一回各房裡頭的喝斥聲比往日高一倍不止,脾性不好的東方氏甚至直接用了大板子打人,最後還是顧忌顧氏尚在調養,小小責了十板便罷了休。

  「明月姐姐也是跟著太太好些年的人了,如今說打就打一點臉面都不給。」

  「都少說兩句,如今正是太太氣性不好的時候。這一發作起來,可不說以前有臉沒臉,明月不就是榜樣?」

  「都是那金家作的孽!原本二老爺只說是去金家拖延一下婚期,誰知道那邊竟然說什麼要退婚!不過是暴發戶一般罷了,竟是拿捏起了身段,指量咱們張家真的會說敗就敗?」

  「玲瓏姐姐,明月姐姐這一挨打,趕明兒太太會不會不要她?」

  「太太應該只是一時惱她說錯話吧……唉,以後的事誰知道,咱們不過是盡姐妹一場的道義來看看她。若是大老爺這回沒事,那自然是萬事大吉,可若是有事……」

  直到一行人走得遠了,琥珀方才從那棵大樹後頭閃了出來,一向沉默寡言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憂慮。在張家四年,雖說日子比不上自家那時候,但畢竟比她想像的好得多。張越一向沒有架子,老爺太太也是寬和的性子,在遭遇過大變的她看來,這輩子能這般平平安安度過就知足了。然而,以往降臨在自家頭上的大禍,難道也會落在這世家朱門?

  這一路上她頗有些渾渾噩噩,回到西院的時候臉上已是凍得通紅,她卻渾然未覺。等到進了東廂房之後被那屋子裡的熱氣一激,她方才硬生生打了個寒噤,又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才回過神來。聽到聲音的秋痕掀簾從裡屋出來,見她臉色不好連忙倒了熱茶。

  「這麼冷的天,我說隨便打發個小丫頭去茶房,偏你要自己去,看你凍得這模樣……」秋痕嘮叨了幾句,瞅見琥珀臉上不對,不由得漸漸住了口,半晌才低聲問道,「怎麼,是在外頭聽到有人胡說八道?」

  張越此時也聽到外頭有動靜,遂打起簾子出來。看見琥珀面色怔忡地坐在那裡捧著個茶盞,他微微一愣,隨即便想到了某個關節。自打那天之後,家裡就一直在苦等南京城的消息,可足足三天了,據說大伯父都已經被人秘密送出開封城了,這還是一點音訊也無,誰能不往那個最壞的方面考慮?琥珀倘若是官宦人家獲罪入官的,如今難免驚惶。

  「琥珀!」

  琥珀一個激靈回過神,見張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連忙放下茶盞站起身,旋即方才訥訥說道:「少爺恕罪,奴婢走神了。」略頓了一頓,一向少言的她忍不住把剛剛在路上遇到的人聽到的話一一說了,旋即不無心焦地問道,「少爺,事情真有那麼嚴重麼?」

  儘管這個問題很簡單,但張越此時卻無法回答。父親和二伯父這會兒都不在家裡,這三天他們在家裡的時間也屈指可數。他的母親在坐褥,大伯母馮氏和二伯母東方氏都受到了莫大打擊,靈犀要伺候尚沒有康復的祖母顧氏,家裡的事情完全沒人管,於是他這個十四歲少年竟是得一日三次到小議事廳去管那些繁瑣的家務,他又能比琥珀多知道些什麼?

  瞅見秋痕也眼巴巴看著他,他正尋思是不是編排一番話安慰了她們再說,卻不料想外頭的門簾忽然被人一頭撞開,一縷陰寒至極的風也緊跟著捲了進來。

  「三少爺,老太太讓您趕緊過去一趟!」

  見來人是顧氏房中的小丫頭畫兒,張越連忙問道:「是單單叫我,還是連大哥二哥和四弟一起?」

  「老太太只傳三少爺您一個,奴婢沒聽見還有別人。」畫兒不似靈犀那麼沉穩,見屋子裡還有秋痕和琥珀兩個,歪著頭想了想又低聲加了一句,「奴婢只知道剛剛高大娘拿著一樣東西來見老太太,彷彿是一封信。」

  一聽是信,原本還有些猶疑的張越不敢再耽誤,交待了秋痕琥珀幾句便匆匆跟著畫兒出門。他起初還能穩穩地走,可不多時步子就越來越快,最後竟是把畫兒完全拋在了身後。幾乎是一陣風似的衝進正房,他這才感到被冷風刺激得陣陣發痛的胸腔漸漸有了暖意,旋即立刻轉進了左邊的屋子。

  坐在床上的顧氏正在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的信箋,聽到動靜抬頭一瞧,見張越頭上冒汗,不覺微微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少說也得再過一盞茶功夫才能到,卻不想你那麼快。你平日都沉穩得緊,如今雖說情形不同,卻也得記著一個穩字,走路那點子功夫能耽誤什麼?過來,到這邊坐下。」

  瞧見顧氏輕輕拍打了一下旁邊的床板,張越不禁一愣。雖然已經四年了,他漸漸真正建立起了對這個大家族的歸屬感,但要說和祖母真的有多親近卻是未必。畢竟少了那一層血緣牽掛,祖母又是封建大家族老祖宗的典型,他平日縱使受過讚許提點訓斥,卻始終覺得中間隔了一層,他自己也是盡了一個孝字,卻未必盡了一個心字。

  此時卻無暇思量這許多,因此他連忙依言上前往床頭坐下。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卻只見顧氏把那兩三張信紙遞了過來,他本能伸手接過,旋即便覺得不可思議。

  「看看吧,都和你先頭猜測的差不多。」

  聞聽這一句,張越立刻低頭匆匆瀏覽了起來。直到把整封信看完,他方才覺得有一種為之窒息的感覺--誤打誤撞,他不但猜著了,情況似乎還更加嚴重。

  那位一向縱容漢王朱高煦的永樂皇帝這會兒終於是覺悟了,不但殺了紀綱,而且準備把漢王封到樂安州,強令他前往封地,這會兒南京城正鬧得不可開交。那些曾經和漢王有過深厚戰友感情的靖難功臣原打算幫忙說幾句話,結果看到往日黨附漢王的人被擼下了一大批,也就都消停了下來。所以說,此次他的大伯父張信很可能只是天子雷霆之怒的犧牲品。

  問題是雷霆有大有小,這次究竟是五雷轟頂還是雷聲大雨點小?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一章 決意和決斷


  權貴們寫信喜歡用隱晦的文筆表達隱晦的意思。張越曾經幫著杜楨看過京城幾位舊友的來信,那些人如今無一不是身處高位,因此他早就被訓練了出來。此時在粗粗看過第一遍之後,他又若有所思地重新倒過來看了第二遍,緊跟著又是第三遍。

  對於張越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但一旁的顧氏瞅著他一遍又一遍專心致志的模樣,面上卻露出了掩不住的訝異。兩個兒子都不在,張超張起又不是沉穩多智的人,嫡親的孫兒張赳雖說號稱神童,可終究年幼,在為人處事上反倒及不上三個兄長,所以剛剛她只想到了這四年愈發顯得出色的張越。如今看來,她似乎沒有叫錯人。

  「看完了?」

  張越低頭將信箋折好,正打算將其遞還給顧氏,聽得這一句頓時抬起頭,這才發現祖母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他這些年早就習慣了這種程度的審視,於是絲毫不怵地點點頭道:「回稟祖母,我已經看完了。」

  「那你覺得英國公的提議如何?也就是說,你覺得讓你二伯父繼續回交趾,避開京城那場大風波,然後由他從中設法為你大伯父開脫,這個主意究竟是否可行?」

  那是老祖宗您的侄兒,又不是我的侄兒,我和他根本沒打過交道,怎麼知道是否可行……或者說可信?

  儘管心中很有些嘀咕,但這會兒祖母沒有別人可供咨詢,張越也就做好了來當參謀的準備。稍稍清理了一下思路,他便開口說:「英國公畢竟是功臣高官,若是真的由他來設法,自然比咱們家貿貿然派人上京打點要妥當得多。而且,二伯父和爹爹都對京城情況不熟悉,大嫂和四弟離京的時間也長了,若是一步走錯反而會連累了大伯父。而且,這當口二伯父尚未調任,若是再被人找到了借口,咱們張家就更艱難了。」

  見祖母微微頷首,他多了幾分信心,索性又補充了一條:「不過,英國公一家先是在燕京城居住,然後又一直住在南京城,和咱們祥符張家固然是一脈相承,此次又真心幫忙,但咱們什麼都不做全都靠他們卻也不妥當。就算二伯父不能去南京,至少也得有個人在那裡,其一可以獲知準確的消息傳回來,其二也可以表示咱們張家的立場,其三能安大伯父之心。」

  顧氏最初只是覺得張越分析得頗有條理,到最後聽到這其一其二其三,她登時悚然動容。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著面前的孫兒,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似的,良久方才長長歎息了一聲。

  「我一直覺得你們四兄弟彼此相類,不過是略有短長,如今看來,他們三個卻是遠遠及不上你。我原以為那杜先生不過是學問高深,可他居然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足可見其才足可高居廟堂之上!早知如此,我便不惜千金萬金,也要聘他來教導你那三個兄弟!」

  聽到人家提到了杜楨,張越的臉上就有些尷尬,猶豫片刻便站起身來,屈下一條腿跪在了床前:「啟稟祖母,有件事我一直不敢稟明。杜先生臨行前,曾經將張家這四年給他的束修以及臨行的程儀,總共銀一千兩和玉珮翡翠等物都留在了家裡。我擔心您生氣不敢說,所以……」

  沉吟良久,張越還是沒有說杜楨曾經斷言張家有危機。他本能地覺得,讓人家知道自己這位杜先生能看得這麼遠並沒有好處。遠在南京的杜楨並不求入閣高昇聞達於天下,更不需要他幫忙造勢,他這個弟子有義務為老師隱瞞那些不需要人知道的東西。

  「他居然沒有收?」

  顧氏此時著實吃驚不小。須知大明朝俸祿微薄,文官又不如武將封賞豐厚,杜楨去往京城分明是需要錢的時候,竟是不但不取程儀,還退了四年束修,這種姿態已經不止是兩袖清風,而可以說是一種偏執了。沉默良久,她終於醒悟到自己完全看錯了那個人。

  當此之際,她卻已經沒有時間後悔,因此她並沒有計較此事,很快就回歸了正題。和張越又商議了一番,見他對答如流從容自如,她心中愈發下了決斷。

  於是,等到張越退下之後,她當即喚了靈犀進來,沉聲問道:「我那些數目都是你記著,眼下還有多少?」

  靈犀一下子醒悟到顧氏所說的數目是什麼意思,連忙仔仔細細在心裡核算了一番,這才上前一步低聲說道:「老太太之前的嫁妝再加上這些年田莊商舖的收成租息,大約有四萬多兩銀子。不過不少都是動不得的,能夠直接拿出來使用的大約就是兩萬兩左右。若是典當一些用不著的大傢伙,大約總有三萬兩上下。」

  「可惜了,寶鈔雖然好用,如今在大多數地方卻形同一張廢紙……」顧氏輕輕嘟囔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旋即便招手示意靈犀再上前兩步,這才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囑咐道,「你去設法把一萬五千兩銀子兌成金子,遲幾天我有用。」

  儘管靈犀一向並不是刨根問底的人,可乍然聽到老太太要動用兩萬兩銀子,她那臉上仍是忍不住露出了驚駭的表情,情不自禁地說道:「老太太,若是一次將一萬五千兩銀子兌成金子,只怕這開封城的金銀比價一下子要猛跌,損失不小……」

  「別說了,我自有主張。」顧氏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見靈犀垂手應是,她便輕輕歎了一口氣,「若不是遇到這樣的大事,我怎麼會動這些銀子,我還要留著給他們娶妻,還要留著給怡兒出嫁,還要留著自己當棺材本……不過倘若老大都保不住了,還想這些有什麼用?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總不能讓別人出力,還要讓別人掏銀子。」

  作為顧氏最信任的心腹,靈犀此時知道她已經下了最後的決心,心底不由暗暗欽服:「那奴婢遵老太太吩咐,待會就去找高大娘,一定盡快把金子兌出來。」

  「縝密一些,寧可損失幾個,也不要讓人傳了閒話去,盡可能別讓人知道是咱們張家在兌金子。」顧氏說著便想到了退親的開封知府金家,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那些淺薄的小人現在可以隔岸觀火看咱們的笑話,到時候有的是他們後悔的時候!咱們張家當初最最困難的時候也挺過來了,如今這區區小事算得了什麼!」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4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二章 兄弟一股繩


  張越當初出生的時候,三房在整個家裡地位全無,再加上東方氏曾經先後生了兩個兒子,於是,他這個孫兒甫一落地就成了那種被忽視的人。所以,孫氏當初怎麼也看不慣家裡派來的那個乳母,乾脆便自己親自餵養孩子,雖說這不合規矩,卻也讓她對兒子傾注了更多感情,更多期待。

  然而,孫氏這一次儘管是在張家遭逢巨變時再產一女,下人們反倒比她上回產子時伺候得更經心。穩婆和乳母早早就尋好預備下了,丫頭媳婦不分哪房都是熱心照應,到最後更是直接在正房東廂安胎,竟是東方氏昔日都不曾有的待遇。

  沒法探望正在坐褥的母親,張越有事沒事就盯著自己剛出生的小妹妹。由於未足月而生,她有些瘦弱,頭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胎毛,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孱弱樣兒。無論他怎麼看,那張皺皺小臉上的眼睛始終不肯睜開,似乎很沒有精神。

  此時,他伸出指頭在那小臉上輕輕按了按,便向一旁的乳母問道:「妹妹這幾天如何?」

  這乳母秦四娘並非是張家家生子,乃是此前不久剛剛賣身入府的--在連年天災不斷的河南,這種情形一向司空見慣--她原是個樸實本分的小家女子,此時便憨憨地笑道:「少爺,三小姐胃口大著呢,每天不吃飽決不罷休,吃飽了就呼呼大睡。這能吃能睡,娘胎裡帶來的那股子弱質沒多久就能帶過去。少爺難道沒覺得三小姐胖了好些麼?」

  妹妹出生那會兒大夥兒只顧著母女平安與否,張越倒真是沒發現她生下來究竟有多小,此時細細一瞧,他倒是覺得她看上去有那麼一點胖嘟嘟的。暗笑自己是關心則亂,他便囑咐了秦四娘好生照顧。

  等到走出門之後,他方才搖了搖頭,心想妹妹這名字只怕也要等一段時日。眼下這焦頭爛額的光景,誰還能有心思思量這個?

  他倒是聽說昨兒個他看過那封信之後,二伯父張攸和父親張倬回來也被顧氏叫了過去商量事情,而張倬甚至一整夜都沒有回來。儘管他知道父親辦事能力並不弱,可一想到張倬有可能被派進京去操辦那樣大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擔憂。

  老爹畢竟不是仕途中人啊!

  正想去正房看看,張越忽然瞧見滿面憔悴的父親進了院門,連忙迎了上去。覷著那發紅的眼底和發黑的眼圈,他便知道張倬必定是一宿沒睡,連忙上前攙扶了,等進門之後習慣性地叫了一聲珍珠倒茶來,發現無人應答,他這才記起珍珠如今正在伺候孫氏坐褥,琥珀秋痕都去了長房那邊探視,而幾個小丫頭也都被調到正房東廂去幫忙了。

  「算了,一晚上濃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這一會也實在不想喝茶了。」張倬疲憊地擺了擺手,隨即示意兒子在身邊坐下,因說道,「昨兒個老太太對我和你二伯父提過你的建議,你二伯父很驚訝,我聽著倒還好,不過你果然有見識!唉,咱們張家煊赫了那麼多年,此番事變,那些故交就全都躲了不肯見人,真真讓人心寒。」

  「爹這一晚上大約受了不少冷眼,著實辛苦了。」張越卻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張倬身後,搭上手去為他輕輕鬆乏著肩頭背膀,又說道,「趨吉避凶原本就是人之本性,這等時候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也是可以預料的。其實此時若有人結下善緣,日後得到的回報必千百倍於此。」

  張倬倒有些詫異了:「你就這麼肯定咱們張家能有驚無險度過這一關?」

  「爹,若是沒有上頭的交待,錦衣衛早就如狼似虎地進來拿人了,還需要講什麼人情面子?再說,那沐千戶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透露了那麼多隱情,這又是何必?」

  張越忽然覺得手底下的那肩膀輕輕顫抖了一下,心中頓時一陣奇怪。良久,他才聽到身前的父親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錦衣衛是皇上的忠犬,你不要被他們的態度誤導了。聖心獨運,有些事情你決計猜不透想不明,否則這次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怎會死得那麼快?不要想當然,那個沐寧給你傳遞一點消息,頂多也就是私人的人情,無關公事……不說這個了,家裡如果要派人上京,少不得要籌措一筆錢,我原本給你留了三千兩銀子娶親,這次便要先拿出來,你不要怪爹爹。」

  張越正在琢磨前頭的話,對於後頭那什麼三千兩銀子倒沒多大在意,因此只是隨口答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再說,我還小呢,娶親的事情何必那麼急?」他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又問道,「爹爹決定拿出這三千兩,是自己的主意,還是祖母的吩咐?」

  「是我自己的主意。」

  張倬正想再解釋兩句,誰知正門簾子一掀,卻是鬍子拉碴滿臉發青的張攸進了門。他見兄長這模樣,心中不禁咯登一下,不料對方誠懇地道出了一番話。

  「三弟,此次若要上京只怕花費巨大,我原本勸說母親動用公中的錢糧。可她執意不肯,硬是讓靈犀把自己的私房一萬五千兩銀子都兌成了金子。我剛剛和你二嫂商量了一下,也能挪出五千兩左右。而大嫂那邊拿出了八千兩,還說南京的老宅裡亦存有不少財物。即便不算上那些,這就已經兩萬八千兩,滿夠使了。你前年才中了舉人,一向收益有限,三弟妹又剛剛生產,所以大家商量下來,這銀子就不用你出了。」

  「這怎麼行!」張倬一愣之下立刻站起身來,鄭而重之地說,「我雖然比不上大嫂和二哥,但我這裡也能出三千兩。無論是否能用上,至少是我的一片心意。昨晚我在外頭跑了那一夜,看了無數冷眼,如今指望別人拆借是別想了,這時候便只有靠咱們家的自己人!」

  大家族中嫡庶兄弟情分原就是尋常,張攸自己是官場中人,深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早就打消了和長兄別苗頭的意思,全心全意想的都是平息這樁禍事。由此及彼,他便想到三弟張倬平日並沒有得到家族多大好處,如今若是讓他出錢營救長兄著實沒理,於是便有了剛剛那番話。可此時面對張倬這樣的回答,他不覺心生愧疚。

  「好兄弟……」

  他伸出雙手重重按在了張倬的肩上,旋即一字一句地說:「就衝你三弟的仗義,日後越哥兒不論有什麼事,我一定會拚力助他……危難時刻見人心,咱們張家都是好樣的!」

  一旁的張越見到這種情形,心頭也是一陣激盪,幾乎也想跟著開口大讚爹爹好樣的。錢沒了可以再賺,但家族聲名毀了卻再沒法挽回。張信不但是祥符張家的長子,同時亦是這個家族的標桿。要想真正度過難關,就應該在大難來時擰成一股繩才行。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三章 臨危受命,臨行準備


  「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

  饒是張越事先如何設想,他也不曾料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張赳身為大伯父張信的兒子,去南京是理所當然;張超在孫子輩中年紀最長,這前去跑腿的同時還能讓英國公設法謀一個軍中職司,卻也挑不出問題;可是,他去……

  這會兒諾大的正房裡頭就只有顧氏和張越兩個。見張越面露訝色,顧氏便輕輕咳嗽了一聲:「越哥兒,此次去南京,雖說是超哥兒最年長,但我已經對他說過,大主意你來拿,金錢上的事情也由你決定。至於赳哥兒人最小,又惦記著父親,也得靠你看著。我原本是打算讓你爹去,可今天接到南京急信,你二伯父得回交趾,家裡也不能沒了你爹,所以……」

  沒有說出所以之後的話,顧氏又鄭而重之地囑咐道:「去了南京,外頭的大事情自有英國公,你多聽多看少說,但該表現的時候也不要謙遜。我讓管家高泉跟你們一同去,他是家裡的老人了,和英國公也見過,有些時候能幫得上你。這回的事情一年半載未必能回來,我看你身邊琥珀秋痕都是好的,也把她們倆帶上,再挑幾個精幹會武的小廝跟著。」

  張越心裡一陣嘀咕,心想祖母怎麼一心記掛著自己身邊的人,卻沒說都會讓什麼人跟著張超和張赳同行。好容易才尋著插話的機會,他連忙問道:「那咱們到了南京之後,是直接住在英國公家裡,還是先去大伯父的老宅?」

  「住在英國公那兒吧。」顧氏想都沒想就做出了決定,「老宅那邊也不知道多久沒住過人了,現如今你大伯父下獄,那起子下人指不定把家裡糟蹋成什麼樣子。英國公如今尚無子息,必定會厚待你們幾個,說不定還會有別的機緣。」

  張越思量著機緣兩個字走出房門,結果一眼就看到張超張起張赳兄弟正站在那裡。一向大大咧咧陽光豪爽的張超如今顯得有些消瘦,大約還沒有擺脫之前退婚風波的困擾;而張赳則是沒了往日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傲氣,破天荒地率先走過來叫了一聲三哥。

  「祖母在裡頭,大哥和四弟一塊進去吧。」

  等到張超和張赳一同進了裡屋,見張起站在一旁生悶氣,張越心知他是因為被獨自留在家裡而不高興,眼珠一轉就上去安慰道:「二哥,這回我和大哥四弟一起去南京,家裡頭就留了你一個,你擔子就更重了。二伯父不日就要回交趾,我爹大約也顧不上家裡的事,祖母只能指望你這個男子漢了,咱們的大後方也就全都靠你了!」

  張起和張超性格相仿,此番憋氣原本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受了忽視,這會兒聽張越這麼一解釋,他頓時感到自己責任重大,那股子失望和生氣立刻收了起來。他狠狠地點了點頭,然後在張越的肩頭重重擂了兩拳,很有擔當地撂下了豪言壯語。

  「三弟你放心,家裡有我呢!」

  張越等的就是這麼一句話,於是又打疊了一堆高帽子送上,眼看著張起再次恢復了往日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他方才放心地出了正房。出門還沒走幾步,他便在那東廂房的門口停住了步子,面上露出了惘然的表情,沉吟良久終究還是沒上去敲門。

  然而,就在他轉身想走的時候,那扇緊閉的大門卻忽然發出了吱呀一聲。他扭頭一瞧,見拉門出來的人赫然是琥珀,不禁有些奇怪。當初臨產的時候,他倒是把秋痕和琥珀都給塞了進去打下手,可後來還是把兩人都調了回來,而剛剛他似乎也沒有差遣琥珀過來。

  「少爺!」琥珀頗有些心事重重,下了幾級台階方才發現面前站著張越,頓時嚇了一跳,慌忙後退一步行了禮。一改往日的問一句答一句,此次她卻不等張越問話便解釋道,「是老爺讓人把少爺要去南京的事情知會了太太,太太不放心,所以叫奴婢過來交待幾件事。」

  張越這才心頭釋然,卻少不得在心裡埋怨老爹多事--母親正在坐月子的時候,眼下讓她安心將養,事後再說豈不是更好?他點點頭往前走,心知琥珀定然在身後跟著,可沒走幾步他就想起另一個問題,於是便停住步子問道:「娘只叫了你,沒傳秋痕?」

  等了半晌沒聽到任何聲音,張越不禁回過頭去瞧,卻見琥珀仍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台階下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很是古怪。直到他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她才慌慌張張地奔了過來,絲毫沒有往日那種淡然若定的模樣。

  「少爺?」

  「算了算了,回去再說吧!」

  儘管不甚明白母親究竟對琥珀交待了什麼有干礙的勾當,結果弄得這個沉默寡言的能幹丫頭一驚一乍,但張越還是決定不再刨根問底。一路回到了西院,他就看到幾個小丫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穿梭在上房和東廂之間,全都是腳底生風。不但如此,兩邊房間裡頭還能聽到一陣陣的吆喝聲。

  「鷫鸘裘,別忘了老太太上次給少爺的鷫鸘裘,南京冷著呢!」

  「上回大老爺不是還送給了少爺兩把湘妃竹扇麼?趕緊找出來,夏天能用上!」

  僅僅是這兩句對話就把張越劈得五雷轟頂,就更不用說其他那些嘮叨什麼人丹,什麼耳挖子,什麼其他亂七八糟玩意的聲音了。他這回是去南京辦事情的,不是去遊山玩水的,南京再冷能比這河南冷,還有用得著夏天的竹扇都要預備嗎?還不等他陰下臉來開腔,琥珀就快步越過了他去,上前衝著那幾個咋呼呼嚷嚷的小丫頭呵斥了一番,好歹把人都趕了。

  進房之後,張越看也不看那收拾出來的滿屋子箱籠,對著秋痕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冬天和春天的各色內外衣裳各準備四套,把杜先生當初送我那把劍帶上,其餘的除了必須帶的都不要,否則就是添亂了!帶著這麼多箱籠上路,耽誤時間不說,這到了南京別人會怎麼看?人家看到張家犯了事仍是不知進退招搖過市,到時候豈不會連累了英國公?」

  秋痕還是頭一次見張越用這樣嚴厲的口氣說話,臉上刷的紅了,站起身答應過後方才訕訕地答道:「奴婢也是剛剛去二太太那裡,見到丫頭們整理出了四五個大箱子,這才準備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帶上,並不是有意給少爺添亂……」

  「二伯母?」張越頭疼地拍了拍額頭,旋即苦笑道,「你看著好了,只要二伯父還在這家裡,明兒個咱們上路的時候,大哥帶的東西只會比我少,絕不會比我多!按照我說的重新整理,東西越少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5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四章 送行之人
   

    曾經車水馬龍的張家大宅如今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就連登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也少了。倒是有不少支派的張家人覬覦這百年世家,奈何張信雖然被錦衣衛帶走,張攸卻不但是四品將軍,而且還任著實權參將,張家老三也還是個舉人。於是,縱有無數歪腦筋,他們也只能看著那高高的圍牆在心裡頭算計,而開封知府金家倒是多了不少來意微妙的訪客。

    張家後門是一排各色鋪子,從點心鋪到刀剪鋪到布店到舊家什店應有盡有。房子都是張家的產業,卻是賃給了張家幾十房下人當中沒有派職司的子弟做生意,每月不過是取幾百文到幾千文不等的租子,在下人當中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德政。於是這後街竟是日日熱鬧。

    這一日,眼瞅著那黑油大門中忽然拉出了三駕馬車,緊跟著便是十幾個身穿一色衣裳的下人,相鄰幾家鋪子正在當街作買賣的老老少少頓時竊竊私語了起來。及至看到後門口又出現了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兩個衣裳整齊的管事媳婦,三個衣衫華麗的少年,尚有那位張家赫赫有名的高大管家,一群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心中都有了數目。

    這麼大的陣仗,怕是張家的三位小爺要去南邊了!

    看熱鬧的大有人在,更有人悄無聲息溜出去往某幾個地兒報信。而張家眾人自是顧不了那許多,適才在夾道之內都已經各自與親人道了別,此時張赳就帶著芳草和藥香上了中間的一輛馬車,琥珀秋痕和兩個年長的媳婦則是上了後一輛,而張超和張越執意騎馬,誰也不願意坐在又氣悶又顛簸的馬車中,管家高泉沒奈何之下,只得別彆扭扭地獨自佔了一輛。

    這大家子弟出行,衣裳雜物原本少不得要帶上幾箱子,但這回事急從權,三輛馬車坐人之外也就是各自捎帶了一個大箱子。等到人和東西都上了車,趕車的車伕吆喝了一聲揮了一記清脆的響鞭,車子立刻開動了起來,兩邊的人也各自上馬,幾十號人很快就離開了後街。

    開封到南京可以走陸路,也可以走水路。只不過,走陸路要在路上顛簸十幾日,水陸自然更舒適更穩妥,而且開封水路四通八達,這年頭的六桅帆船穩當輕便,速度比馬車也慢不到哪裡去,自然是往南方出行的最佳選擇。

    「爹爹和三叔還說要送咱們到碼頭,我就說不必了,這是去南京,又不是上戰場,三弟你說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一次總算是出家門了。」

    張越瞥了興奮難擋的張超一眼,心想他和父親張倬倒是無所謂,可大夥兒從南京回來的時候張攸早就去交趾了,這對父子倆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再見上一面,這會兒某人居然茫然無覺。也不知道是這年頭父子感情本就淡薄,還是張超天生大大咧咧的性格使然。

    當然,看到張超能夠擺脫退婚的陰影,他也覺得心頭高興。

    「對了,上次我還和二弟說過要領你坐船,結果都沒找到機會。這次的船也出自廣福記,是那次大水之後祖母特意讓三叔去買下來的新船,據說經過改良,在大江上航行更加穩便。只可惜大姐二弟和二妹妹都不在,否則大夥兒也能……」

    張超這話終究沒說下去,因為他冷不丁醒悟到,這回並不是遊山玩水散心,而是帶著沉甸甸的任務前去南京。於是,他訕訕地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地對張越說:「三弟,總之這回出去都聽你的,我這性子難免不著三不著兩的,有什麼事情你得多提點我。」

    張越自然知道這位大哥一向被二伯母東方氏寵得緊,十七歲也不曾放出過開封城,此次去南京竟是頭一次出遠門。只不過,張超也就是性格粗疏,但骨子裡那股豪爽氣卻對他的脾胃,當下他便是笑著答應了一聲,心想到時候對付那小四隻怕比對付這大哥難多了。

    一行人到了碼頭,早就預備下的船老大和水手立刻迎了上來,然而,旁邊卻竄出了一個青衣漢子,一溜煙越過了其他人衝上前,卻是只朝張越笑嘻嘻地行了個禮,然後雙手呈上一封信,卻含糊其辭不肯透露托他送信的人是誰就腳底抹油跑了。正疑惑的張越原打算拆開來看,可一抬頭卻瞅見另一邊有個熟悉的人影在幾艘大船間鑽來鑽去,頓時拉了拉張超。

    「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小七哥?」

    「咦,還真是,他怎麼會在這裡?我看著人先上船,你過去打個招呼。」

    張越見張超和高泉指揮人上船,他便快步往那正在碼頭上左顧右盼的顧彬走去。臨到對方身後,他開腔喚了一聲,等人轉過頭時便問道:「小七哥,你到碼頭來做什麼?」

    「我爹剛剛聽到別人說你和大表哥要去南京,所以就匆匆差我趕了過來,想不到還正好趕上了!」顧彬微微一笑,旋即鄭而重之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布囊,「這些年我們一家多虧了你爹照應,你又幫過我好幾次,這回張家有危難,我們一家微薄之力也幫不上別的忙,所以我爹讓我送來了這個。」

    張越這時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推辭道:「都是自己人,你何必這麼客氣……」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顧彬就打斷道:「我知道你們家不缺錢,這裡頭是一件信物和我爹的一封信。我爹年輕的時候曾經幫助過一位貴人,聽說人家如今在南京官運亨通很有些權勢。爹爹說他一輩子未必會離開開封城,用不上這個,所以讓我轉交給你。雖說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未必能借助人家的面子,但總可以試一試。」

    張越捏著那布囊,著實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良久方才緩過神來,誠摯地向顧彬表達了感謝。等到張超回轉來,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道謝,其後就把顧彬送到了碼頭的入口。然而遠望著那背影,他卻心想祖母一直不曾照應過顧彬一家,自己的父親不過是滴水之恩,人家卻還惦記著報答,這世上果然不都是那種背信棄義的人。

    此時,又有一輛馬車匆匆馳來,就在他面前不遠處停了下來。他忖度這當口不會再有別人來相送,便拉著張超準備回過頭上船,誰知背後卻忽然響起了一個萬分焦急的聲音。

    「等一等!」

    一轉身,張越就瞥見一個有些熟悉的人影從那輛剛剛停下的馬車上跳下,他不禁愣住了。儘管乍一看去他分辨不出那俏公子是雙胞胎姊妹中的哪一個,但那總是金家的人無疑。他甚至能聽到身旁張超咬牙切齒的聲音,能看到那緊緊攥住的拳頭。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五章 無盡的疑惑


  「三弟,我不想見金家的人,這兒就交給你了!」

  趁著張越聞言愣神的這麼一會兒功夫,張超就轉過身子氣咻咻地大步離去。不比張越,他原本就在這對金家姊妹花身上留心頗多,就剛剛那打照面的一瞬間,他已經認出了來者是妹妹金夙。

  想到自己原本是喜歡她,卻因為母命不得不和金蘅定下婚約;想到即便在母親準備悔婚的時候,他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喜好而做出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到頭來卻遭受了那樣的羞辱;他那顆彷彿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的心就隱隱作痛。

  面對張超這種臨陣脫逃的行為,滿心不情願的張越只好獨自面對這位開封知府的千金。這是他和她的第二次見面,而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這究竟是姐姐還是妹妹。儘管她是一身男子裝扮,胸前看不出什麼起伏,但那秀美的額頭和耳垂上的耳洞卻足以讓任何一個有心人看穿她女子的身份--在這個禮教大防極其嚴格的年代,她這趟出行著實是冒險。

  「三表哥!」

  男裝少女上來之後卻是半點沒有扭扭捏捏,爽利地叫了一聲便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受姐姐之托來的,原本想和大表哥說清楚,卻不想他扭頭就走,我也只有對三表哥說了。先前的退婚是娘的主意,姐姐為此差點絞了頭髮要去做姑子。畏禍退婚是咱們金家不對,但先頭你們張家還不是在定親之後百般拖延?」

  不等張越開口,她索性把話都撕擄開了:「如今大表哥既然不肯見我,就請三表哥轉告大表哥,長輩決定的事情我們姐妹無從抗拒,但姐姐平日文靜,骨子裡卻是個烈性的人,決不會再容父母將她許配他人。」

  見金夙轉身要走,張越不由自主地開口叫住了她,可等人家回過頭來,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金家都已經退了婚事,日後不管張家是敗落還是東山再起,都不可能再次接受金蘅進門作為媳婦,所以,無論金家姊妹的考慮如何都顯得微不足道。

  良久,他只得輕輕歎了一口氣:「請你回去告訴令姊,這些話我都會一字不漏轉告大哥。事已至此,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挽回的餘地,令姊就是有心也是無力,還是好好保重自己吧。」

  言罷他微微躬身行禮,繼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只是一個人的愚蠢,好端端的一件事情就落到了如此地步。倘若真的如他想像那般張家涉險過關,那位開封金知府的仕途只怕也要到頭了。到時候,單單是信義兩個字,就可以壓下公報私仇的質疑。

  起帆開船之後,張越就將剛剛金夙那番話轉告了張超。看到某人失魂落魄的樣子,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有開口安慰,於是就把張超一個人撂在了船艙中,自己到了甲板上去透氣。

  此時江面還不寬闊,兩岸的農田民居清晰可見,前後不遠處也都有其他的船。陣陣冷風迎面襲來,從領子袖子拚命往裡面鑽,帶來了一種徹骨的寒意。而船上的水手和船老大則是幾乎個個短打扮,腳不沾地忙得不亦樂乎,有的人已經是滿頭大汗頭冒熱氣。

  張越一眼就瞅見了站在船尾的那個蕭索身影--儘管用蕭索形容一個十二歲少年並不妥當,但眼下人家就偏偏給他這麼一個感覺。

  平日裡在張家,雖說張赳這個長房長孫很受寵,但就是因為這受寵再加上高傲瞧不起人的性子,他非但在兄弟之中人緣不好,就是丫頭媳婦婆子們也都是明裡奉承著,暗裡閒話多多。張越至今還記得那次張赳院試落榜躲在花園裡頭哭鼻子,幾個丫頭卻在不遠處嗤笑的情景。因此,站在張赳身後不遠處駐足了一會,他就緩緩走上前去。

  「小四。」

  然而,這一聲卻沒多大反應。心中詫異的張越只好又上前幾步,結果就瞥見這個彆扭四弟的側臉上赫然是宛然淚痕,甚至還在那裡使勁吸著鼻子,卻不敢抬手去擦眼淚。心中好笑的他索性上前和他並肩站著,隨即遞了一條松花色汗巾過去。

  「都快變成大花臉了,快擦擦。這裡風大,小心著涼了。」

  「誰是大花臉!」張赳賭氣似的別轉頭去,可眼淚更是情不自禁地往下落,就連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就喜歡站在這裡吹風,你別管我!我就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

  張越哪裡會和一個彆扭的小孩計較,當下就斜上前一把按住了張赳的肩膀,自顧自地拿著汗巾在他臉上胡亂抹了一把,隨即方才板起面孔教訓道:「雖說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但大哭一場也沒什麼丟臉的!大伯父如今不知道情形如何,你這個當兒子的憂心難過,誰會嘲笑你,誰會瞧不起你?要是你這時候還沒心沒肺像個沒事人似的,那才是畜牲!」

  張赳平日裡見慣了張越和顏悅色地說話,哪曾見他這樣嚴厲,一時之間竟是呆了。好半晌,他方才搶過張越手中的汗巾,使勁在臉上擦了擦,旋即便用那雙微紅的眼睛瞪著張越,良久忽然狠狠一跺腳,竟是旋風似的轉身走了。

  「這個不懂禮貌的小傢伙!」

  輕輕嘀咕了一句,張越無心和這麼個小孩子較勁,於是便索性自己站在了船尾那個風最大的地方,望著漸漸變小的碼頭發呆。只是愣了一會兒,他就想起剛剛抵達碼頭時某個神秘兮兮的人送來的信,於是立刻從懷中將其掏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去了封套。

  那是一封沒有署名,也沒有稱呼的信函,字跡頗有些潦草,上頭寫著張信如今被拘押在南京城錦衣衛北鎮撫司所屬詔獄,下獄之後並未受到提審拷打,罪名也就是貪贓枉法玩忽職守。然而,同時被錦衣衛收押的還有其他十幾個官員,罪名各色都有,但無一例外都是曾經和漢王走得頗近的人。

  攥著那封信,張越頓時陷入了無盡的疑惑之中。究竟是什麼人如此神通廣大,居然身在開封能夠把南京的情況打聽得一清二楚?而且,為什麼這信不送到張家,也不送給其他人,偏偏正好遞到了他的手中?另外,別人把這信送來,究竟是什麼目的?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六章 抵達南京


  大明建國之後驅蒙虜於漠北,接收的卻是一個被各家諸侯打得殘破不堪的中原,於是在定都南京百廢待興的時候,太祖朱元璋便下令修復天下驛傳道路,並疏浚水路。

  如今雖說遷都一事已經提上了議事日程,但南京到目前為止還是都城。在這接近年末的時候,天下解送稅賦入庫,這通往南京城的七條驛路成天熙熙攘攘都是人,剛剛疏浚的運河至長江亦是船來船往絡繹不絕。此外尚有受召入京城述職的官員或是前來參加元旦大朝的各地封疆大吏,無數的貴人富商雲集在這金粉之地,恰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進入長江之後,張越陸陸續續看到過好幾條豪華大官船從旁邊經過。倘若說自己這行人的六桅座船在這年頭已經算是頂尖的,那麼那幾條大官船則是稱得上豪華奢侈,那上頭飄來的絲竹靡靡之音,還有那些猶如釘子一般紮在甲板上的護衛,則是流露出一種無限森嚴氣象來。

  自然,船老大和水手們每每遇到這種情形便是立刻慌亂地退避三舍,用他們的話來說,這些橫衝直撞的官船不是勳戚皇親就是高官,一個都惹不起。

  天子腳下貴人多,張越自然不會自負到以為自己這麼些人能夠和那些真正的權貴抗衡,少不得誇讚了一番船老大的謹慎,又打賞了幾個。此時,他披著鷫鸘裘站在船頭,眼看船老大給好幾艘看起來大有來頭的船讓了位子,最後一個徐徐靠近碼頭,他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是被上次開封大水時的情形給嚇怕了,這一路上老是擔心是不是會遇到江匪水匪,竟是沒睡幾個囫圇覺--畢竟,兩個看似不起眼的小箱子裡頭,可是藏著兩千兩黃金,這可幾乎是祥符張家所有人七拼八湊方才弄到的錢!

  「三少爺,前頭是山東布政司解送今年的稅金,所以下船大約要耽擱一會。」

  見那船老大陪著小心,張越便笑著點點頭道:「這麼多時間都等了,不在乎這麼一丁點功夫。你讓他們小心下了風帆,做好準備就是了。」

  張超和張赳此時也出了船艙。聽到這話,張超忍不住嘀咕道:「這天子腳下就是規矩多,要是在開封,誰敢越在咱們的船前頭?」

  張赳卻撇了撇嘴:「這南京又不是開封,休說是咱們,就是英國公素來也並不招搖。三哥那是謹慎,這任何一條船上說不定都能下來一個有來頭的文官武臣,到時候彈劾一本,別說咱們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家裡。這是南京,可不是什麼鄉下地方。」

  「你說什麼!」張超素來便是個爆炭性子,此時覺得張赳這是指桑罵槐,頓時暴跳如雷,「你也是祥符張家的子孫,你居然敢說那兒是鄉下地方!」

  「好了好了,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少爭兩句,想讓別人看笑話麼!」

  張越眼見兩人越說越離譜,只得出口喝止了兩邊,但腦袋已經是有些發漲。這半個月全都生活在船上,這兩兄弟平日就看不對眼,自然是稍有爭執就針鋒相對,害得他猶如救火隊員似的拚命鎮壓。現如今都要下船了,兩人竟是還上演了這麼一出。

  好在張超張赳兩人固然誰都不服誰,但還算是聽得進張越的話,當下雙雙冷哼了一聲就別過頭去,誰也不理誰。瞧見這光景,張越也懶得再去理會這一大一小兩個不消停的傢伙,自顧自地回了艙房,見琥珀秋痕已經把艙房整理得乾乾淨淨,他猶不放心,又多問了一句。

  「大哥和四弟那邊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

  琥珀瞅了一眼秋痕,連忙答道:「大少爺那邊落英和水晶都已經打點好了,只是四少爺那邊的芳草剛剛還來過,說是藥香暈船暈得迷迷糊糊,待會下船隻怕會有些麻煩。」

  「到時候讓趙方家的和周正家的照應一把,等到了英國公府就沒事了。」

  話雖如此,張越一想到藥香自從上船後就是常常嘔吐,這一個月熬得異常辛苦,偏生那艙房中還常常傳來張赳的呵斥聲,心中總不免有些歎息。但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不好去管。此時,大船忽然傳來了一陣震動,他伸手在艙壁上一扶方才穩住了身子,然後便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嚷嚷。

  「靠岸啦,靠岸啦!」

  大船靠岸,先下來的自然是僕役下人。儘管開封原本就是個水路發達的地方,大多數人都坐慣了船,但暈船的遠遠不止藥香這麼一個。可憐的高泉高大管家就是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廝給架著下來的,一上岸就找了個地方吐得昏天暗地。

  其他的僕役們則是手腳麻利地從船上把東西往下搬,就在這忙得一片熱火朝天的時候,趕在張超張越之前率先下了船的張赳一眼就瞅見了不遠處一個正在東張西望的中年人。

  「榮伯!」

  那中年人聽得這一聲立刻轉過頭來,看清楚發聲的人便朝身後吆喝了一聲,旋即提著前頭的袍子下擺一陣風似的奔了過來。待到近前,他笑呵呵地一撩袍就要下拜行禮,膝蓋才彎下去,這胳膊卻被人嚴嚴實實地托著,於是他便順勢站起身,臉上堆滿了和煦的笑容。

  「這一晃四年多沒見,想不到赳少爺您還記得小的。」

  「榮伯,我就是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想當初那竹馬可不是你給我做的?」

  「不過是幾根竹子的勾當,這點子小事赳少爺您居然還記得,小的實在是擔當不起!」

  榮伯此時樂得連嘴都樂歪了,還待再奉承幾句,忽地瞧見兩個衣衫華麗的少年已經是來到了張赳身後。此時此刻,他立刻收起了那上翹的嘴角,露出了恭敬得體的微笑,上前極其利索地拜了下去:「小的榮善拜見超少爺,越少爺!」

  剛剛這邊兩人見面寒暄的時候,張越一把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張超,直到等他們說了幾句話方才慢慢趕上來。此時見那榮善屈膝欲跪,他連忙上前一步雙手將其攙扶了起來,因笑道:「我們都年輕,可經不起榮伯你這個長者如此大禮。我和大哥都是頭一次來南京城,以後少不得還要請你多多提點,免得我們行錯了地步鬧了笑話。」

  「豈敢豈敢,越少爺這一說豈不是折殺了小的?」嘴裡這麼謙遜著,榮善旋即轉過身對一群穿著整齊號衣的健僕沉聲發令道,「趕緊把三位侄少爺的東西搬到馬車上,小心別磕著碰著!還有,再到船上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拉下了,再打賞那船家幾弔錢!」

  他忽地又轉過頭來,低聲問道:「三位少爺的行李中,可有什麼要緊東西?」

  榮善原是看著張超和張赳,卻不料想這一對兄弟全都扭頭看著張越。此時,他不覺心中一凜,連忙把目光轉到了張越身上。

  張越只看榮善這本能流露的態度,便知道對方原本在三人之中最看輕自己。只這種態度他之前品嚐慣了,此時便是展眉微微一笑:「我們三兄弟此次前來也沒帶什麼,就是家裡人拼湊了一些黃金,眼下是我那兩個丫頭管著,煩請榮伯派人照應一二。」

  黃金這兩個字只是讓榮善眼皮子微微一跳,但一聽說管著金子的是兩個丫頭,他方才有些動容,旋即竟是告罪一聲親自去打點人手安排。這時候,張超方才上前一步挨著張越身邊,低低嘟囔了一聲:「這傢伙不好打交道,三弟你小心些。」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6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七章 初入第一名門


    這入城原本是坐轎最便利,不過英國公張輔是武將出身,府中倒是沒那些講究,張超張越堅持騎馬,榮善便笑著應了。等看見往日在京城最講規矩的張赳也跟著爬上了馬背,他方才真正有些奇怪,暗想這赳少爺回了一趟老家,竟是硬生生連脾性也改了。

    南京乃是六朝金粉古都,這帝都不單單流轉著一種江南的嫵媚氣息,同時更有一種雄渾大氣的磅礡。張越騎在馬上看繁華街市人流攢動,看那些華冠麗服的官員,看那些葛衣麻袍的尋常百姓,看裝飾華麗的馬車,看打馬飛馳的各路使者……總而言之,比起也曾經是名城的開封,南京畢竟是今日之都城,便讓人生出一種在天子腳下的渺小來。

    他這一路走來左顧右盼固然是在觀察這帝都風流景致,卻不料別人也在觀察他。

    那榮善乃是英國公府的外管家,平素裡管的就是往來賓客接待,看過的達官顯貴不計其數,這小一輩的少年童子自也是沒少見過。張赳他是當年就熟悉的,早就有神童之名;張超雖只是初見,可他和張攸打過數次交道,觀其父知其子,見張超一路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好奇和驚歎,那脾性他也就摸得差不多了。然而,這張越他卻看著總覺得有些納罕。

    祥符張家的三房向來便是不起眼的,他倒是聽說過張倬前年中了個舉人,但區區一個尚未授官的舉人,放在學士滿地走侍郎不稀奇的南京城算得了什麼?相比之下,倒是張越十三歲得中秀才,十四歲便歲考入了一等,可以直接參加鄉試更稀奇些,但和京城的勳戚子弟一落地就有爵位錢糧相比,不過也就是個聰穎些的少年罷了。

    可倘若單單是聰穎些的少年,為何此番前來三個人中,隱隱卻以張越居首?須知張赳乃是長房長孫,又有神童之名;張赳乃是長兄,其父在張信一倒後便該是張家的主心骨;總而言之,居然讓三房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孫兒挑大樑,那位顧老太君究竟是怎麼想的?

    英國公府坐落在戶部街北街,這三間獸頭正門前頭蹲著兩個大石獅子,大門緊閉並無人進出,頂頭掛著黑底金漆匾,別顯公府威嚴。一行人從西邊角門進了,卻是立刻有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廝到門口搬行李。張超一心惦記那兩箱金子,於是頻頻以目視張越。到最後張越實在經受不住他那古古怪怪的目光,遂趁著少人注意把他拖到了一邊。

    「有琥珀和秋痕再加上高管家看著,出不了事。」

    「三弟,那可是兩千兩黃金,總得小心些……」

    「難道你以為堂堂英國公府會出飛賊?大哥,這一趟如果沒有英國公,我們別說帶兩千兩,就是兩萬兩黃金也是白搭!」

    張超也就是小時候見過英國公張輔兩回,儘管知道是家中的至親,可畢竟不像自幼往來的張赳那樣對其有信心;也不像張越多了幾百年滄桑見識,篤定人家看不上那麼一丁點錢;於是他口中作罷,心裡卻直犯嘀咕。可走了老半天還只是剛剛到第一層儀門,他方才漸漸變了臉色,等到再穿過一處正堂大廳,看見那內儀門的時候,他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國公府。

    那規制竟是比自家大一倍不止!

    榮善乃是外管家,早在儀門之外就退避了,此時引路的便是幾個婆子。雖然都是年過半百,但幾人的髮髻卻梳得紋絲不亂,隱隱幾根白髮非但不顯得蒼老,反而流露出一種異樣的莊重來。跟在後頭的張越見她們走路一絲聲息也無,那裙擺甚至只是微動,不禁為之歎為觀止,心想自家祖母身邊那位高大娘雖說有那麼幾分氣派,比起這幾位還是大大不如。

    繞過了穿堂中的大理石插屏,前頭便是一個敞亮的大院子,迎面是一排五間上房。居中一間的門口肅然站著六個身穿淺紫色衣裳的年少丫頭,俱是低頭屏息垂手侍立。等到眾人近前,六人方才齊齊屈膝拜了下去,異口同聲地說:「侄少爺萬安。」

    此時裡頭亦有人高高打起了簾子,於是張超帶頭,張越居中,張赳在後,三人魚貫而入。等到進房之後,張越方才看見一個身著大紅的中年婦人坐在當中,兩邊站了七八個姿容不俗的女子,有桃紅的茄紫的嫩黃的,俱是好奇地朝他們這邊打量了過來。

    他早知道英國公張輔膝下並無子女,那中年婦人必定是其妻王夫人,周圍的這些或青澀或嫵媚或清純或妖艷的大約是府中姬妾。

    他方欲拜見時,張赳卻是忽然情難自禁,一步搶上前跪下,口中叫了一聲「伯娘」。這時候,那原本還坐著露了笑臉的王夫人登時站起身,眼睛已是通紅,一把便將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張赳攬入懷中,著力在那肩背上拍打了兩下。

    「我的赳哥兒,這回可是苦了你!」

    她這麼一說話一落淚,旁邊的眾女子頓時也跟著拿帕子擦眼睛,縱使是眼睛原本不紅的,彷彿也要使勁用力氣把它給擦紅了。至於張越和張超則最是尷尬,此時此刻別人完全忽略了他們,他們是站著也不好坐下也不好,貿貿然開口說話則更不好。

    王夫人摟著張赳傷心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自己冷落了另兩個侄兒,面上不禁有些訕訕的。只她多年養尊處優的國公夫人當下來,涵養功夫極好,緊跟著便走上前來,先是打量了一會張超,旋即又覷了覷張越,語氣顯得親切而又欣慰。

    「赳哥兒我原是看著長大的,想不到你們兩個也這麼大了,都是小大人模樣。這位是超哥兒?我早聽說你要學你爹沙場建功,瞧這健壯的體格,以後上了戰場必定是一把好手。這位是越哥兒?小小年紀就知道讀書上進,嬸娘捎信來的時候還誇過你,果然是好品格……」

    一番使人如沐春風的話之後,王夫人便回歸了中間的正座,語氣愈發親切:「這次你們既然到南京就多住一陣子,外頭的事情自有你們大堂伯設法,你們不用操心。剛剛外頭來說你們此次過來還帶了金子?不是我這個伯娘說你們,都是一家人,住在這裡就和自家似的,就算外頭有什麼開銷也沒有眼下就計算的道理。到了這兒就像自己家,萬事都有我們呢!」

    張越正品味這番話,緊趕著又聽到那婦人吩咐道:「碧落,去把北邊的芳珩院收拾出來給三位侄少爺居住;惜玉,去挑六個妥當丫頭,每間屋子各分兩個負責上夜;還有,一應供給都比照我這邊的。對了,趕緊再派個人去通知老爺,就說是三位侄少爺都到了!」

    就在幾個侍妾連聲答應的忙亂時候,屋子裡卻響起了一個極其不合時宜的聲音。

    「伯娘,你能不能求求大堂伯,讓我見見我爹?」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八章 國事家事算計多


  英國公府上房中正在演繹認親一幕的時候,英國公張輔正在成國公朱勇府邸做客。

  論年紀,張輔比朱勇年長十餘歲,但張玉朱能昔日同輔永樂皇帝朱棣打天下,張輔和朱勇便也是以平輩論交,交情比尋常武將親厚得多。剛剛從交趾歸來的張輔如今得特旨在府中休養,而年不滿三十的朱勇則是掌管中軍都督府,俱在盛年的他們子承父業,恰是名副其實的新一代大明雙璧。

  此時,兩人對坐品茗下棋,但心思全都不在棋盤上。朱勇雖年輕,卻蓄著濃密的虯鬚,即便大冷天也只是在外頭披了一件錦袍,顯出幾分豪放不羈來。他拈起黑子重重拍在棋盤上,隨即皺起眉頭說:「這幾天外頭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漢王屢次求見都被擋駕,若依世兄來看,這次皇上可是真的鐵了心要把漢王趕去山東樂安州?」

  「我剛剛從交趾回來就遇到這種情形,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漢王之前數次來訪,言辭頗為懇切,可聖心難測,我雖不好不見,可也不敢答應他什麼。」

  想到之前立儲的時候,他雖然含含糊糊保持中立,朱勇年紀還小不曾參與,可其他武將幾乎清一色的支持漢王朱高煦,後來又是風波連場,如今偏偏又鬧到了這樣的局面,張輔這心裡頭頗有些七上八下。這一次堂弟張信固然是以貪贓下獄,可既然是錦衣衛出動,他不得不想到了更壞的可能。可是,他已經盡力不黨不私,總不能完全將漢王擋在門外吧?

  「太子、漢王、趙王……」

  朱勇長歎了一聲,見張輔漫不經心地落下一子,便也隨手拍下一子,旋即正色道:「世兄如今且在家好好休養,令弟之事我會從中打探消息,若有所得必定立即告知。只是既然是皇上雷霆大怒,只怕這官職前程……」

  「賢弟,都這種時候了,還提什麼官職前程?」張輔棄棋局長身而立,鄭而重之地躬身深深行禮道,「我那嬸娘只有這一個嫡子,只要賢弟能保他此次不死,便是於我張輔大恩。」

  朱勇慌忙起身攙扶,旋即又笑著打了保票。此時此刻,這棋局兩人卻是誰也無心繼續下去,又閒話了一陣,張輔便由朱勇親自送出了門。

  回頭目送朱勇轉身進門,臨上轎之際,張輔卻忽然想起今日三個侄兒都應該已經抵達了南京,一抬眼卻正巧瞥見了榮善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來了,於是輕輕一蹙眉,便招手示意他跟進轎中伺候。

  太祖皇帝朱元璋已經過世多年,那不許武官勳戚坐轎的禁令早就成了一紙公文。張輔這轎子更是當今天子欽賜,內中不但可坐人,還能容兩人並立伺候,只他平日很少使用,今天也就是天陰犯了老毛病,方才把這招搖的寶瓶暖轎抬了出來。

  「他們都已經到了?」

  此時轎子已經被外頭八個大漢抬了起來,雖然還算穩當,但總有那麼一絲顛簸。低頭站著的榮善卻猶如釘子一般紮著,身形絲毫不晃,聞言便恭謹地答道:「回老爺的話,小的已經把三位侄少爺接到家裡了,這會兒夫人應該見了他們。」

  「唔。」張輔微微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赳哥兒四年不見,如今可還好?」

  「赳少爺長高了好些,依舊如當年一般俊俏,如今大約是惦記著父親,微微有些消瘦,但精神還好。」儘管張輔並沒有問其他人,但榮善卻是個謹慎人,思忖片刻還是決定把其他兩位侄少爺的情形也說一說,「超少爺最年長,生得健碩,大約有一身好武藝。倒是越少爺……老爺,小的今兒個發現一件奇事,這次來南京城的三位侄少爺,彷彿是以這位越少爺為首。」

  「哦?」

  張輔詫異地一挑眉毛,不覺也有些疑惑,但旋即便無所謂地擺擺手道:「這些事情你也不必瞎猜,他們必定帶了老太太的書信來,到時候一看就明白了。」

  說到這裡,他卻猛地想起四征交趾之前,他曾經把之前派到祥符張家的四個家將都調了回來,那會兒彭十三對他說起過一件奇事,他當時嘖嘖稱奇,事後也就忘了。此時再一想想,榮善所說的那個越少爺豈不就是彭十三口中那個膽大包天的有趣小子?

  張越此時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勾起了英國公張輔的某段回憶。此時此刻,面對語出驚人的四弟張赳,他只覺得內心深處生出了一種極度恨鐵不成鋼的衝動。

  雖說父子連心關心則亂,但就算要提這種要求,也好歹得看準人,這裡可不單單只有一位王夫人,還有那麼多鶯鶯燕燕的姬妾,人多嘴雜,誰知道會不會惹出什麼意外來?還有,那是錦衣衛詔獄,又不是尋常大牢,哪裡聽說過有往那邊探監的?

  王夫人聞言也愣了一愣,見張赳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她連忙伸手把人拽了起來,口中卻安慰道:「赳哥兒別慌,這事情我一個女人家也做不了主,且等你大堂伯回來,大夥兒好好商量商量。你遠道而來,這一路顛簸也沒好好歇息,先去好好洗個澡用些點心睡一覺。」

  說著她便喚來了碧落,半哄半騙總算是把張赳帶了下去,少不得也囑咐張超和張越一起去休整休整。直到人都走了,她才吁了一口氣,收起了剛剛那幅和藹的長輩面孔,疾言厲色地告誡了週遭的侍妾,待她們一一告退,她才把惜玉叫了過來。

  「三位侄少爺帶來的丫頭你應該都見過了,可都是妥當人?」

  「回稟夫人,我都藉著緣故和她們攀談過,其中倒是有好些個熟人。」惜玉抿嘴一笑,隨即解釋道,「赳少爺身邊的芳草和藥香,還有越少爺身邊的琥珀,都是當初咱們老爺送去開封的丫頭。超少爺身邊的那兩個是家生子,奴婢瞅著像是開了臉的通房,人乖覺套不出話。越少爺身邊還有個秋痕,卻是個靦腆實誠人,和琥珀彷彿極其要好。」

  「這麼說六個大丫頭裡頭倒是有三個是咱家出去的。」王夫人面上便帶了幾分笑,隨即卻搖了搖頭歎道,「超哥兒看著也不小了,出門一趟帶著兩個通房,這也著實是猴急了些。想當初送去開封城的人,老太太不至於不給他一兩個,卻不知道是病了死了還是其他什麼緣故……罷了,你囑咐上夜的丫頭小心些,別擺什麼國公府的架子寒磣人!」

  「夫人放心,奴婢早就吩咐了她們小心謹慎,決不至於鬧出什麼笑話來。」說到這裡,惜玉又壓低了聲音,輕聲嘟囔道,「夫人,西府那邊二老爺三老爺老是惦記著咱家老爺無嗣,奴婢倒是覺得三位侄少爺都是一表人才……」

  「這些話不是你該說的!」王夫人陡地沉下了臉,沒好氣地訓斥道,「老爺尚在盛年,你竟也學那起子沒眼沒心的嘮叨這些!」

  雖呵斥了惜玉,但王夫人的心裡卻不覺湧出了一股莫名的遺憾和期冀。別說祥符那邊的兄弟三人,就是自家兩位小叔子,誰不是膝下兒女滿堂?她自己至今無出也就罷了,可家裡頭那麼多侍妾竟是無一人有兒女,難道是天命注定英國公府沒有嫡嗣?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12:47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五十九章 新環境,新起點


  在大江上晃悠了半個月,張越最難忍受的就是不能洗澡--自然,他們帶的箱籠有限,同樣也不可能天天換衣服,天天洗衣服則更不實際。這會兒舒舒服服地泡在溫度適宜的熱水中,他只覺得一個手指頭都不想動。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動,一切都有人服侍得妥妥貼貼。

  「少爺,喝一盞玫瑰露提提神吧,這是外頭剛剛送來的。」

  只是略張了張嘴,一股清涼的液體便順著喉嚨滑了下去,頓時消解了他剛剛生出的那股口乾舌燥。背上揉捏的力度和部位恰到好處,長時間坐船的那股子疲勞彷彿都從每一個毛孔一絲絲擠了出去。再加上他此刻一絲一毫力氣也沒有,更動不出什麼綺念,因此他絲毫不用有什麼顧慮,於是便乾脆懶洋洋地趴在木桶邊緣,情不自禁地打起了盹。

  在半夢半醒中由著人給自己換上了貼身的白緞中衣和內衫,又迷迷糊糊地塞了兩塊點心,張越幾乎是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由於琥珀和秋痕這會兒也在沐浴更衣,因此今天服侍的乃是惜玉剛剛調過來的兩個丫頭。兩人一陣忙活下來已經是滿頭大汗,這會兒看見新主子一頭紮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再想想剛剛伺候洗浴時那光景,不禁相互打了個眼色。

  「這越少爺倒不是個好色的。」

  「何止不好色,根本是個木頭人,剛剛你伺候的時候,他可曾多看了你一眼?」

  「難不成以前在他身邊服侍的都是絕色?」

  「噓,小聲些,有人進來了!」

  兩個丫頭的談話嘎然而止,於是雙雙側身轉過頭去,卻見外頭亦是有兩個丫頭進來。前頭的那個身穿蔥綠絲綢小襖,膚色白皙,面上笑得親切;後頭的那個身穿月白素絀衫子,流露出一種讓人安心的溫柔沉默來。只這一打量,剛剛在屋子裡的兩個丫頭便生出了幾許讚歎來,心想這位越少爺不過是那邊張家三房的,身邊人卻是一點也不比這邊遜色。

  「可是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

  秋痕和琥珀都是剛剛洗完澡換了衣裳,素面朝天不說,尚未乾透的頭髮還披散在肩頭,倒是額外流露出幾分清水芙蓉的嬌美來。見兩個丫頭上來行禮,秋痕慌忙迎上前去問了姓名,得知剛剛是她們服侍了張越洗浴,她便滿是歉意地連連道謝,又到床邊上張望了一眼,習慣性地上前為他掖了掖被子。而琥珀則是想到了剛剛送到賬房裡頭的兩千兩黃金,面上頗有些怔忡。

  一路旅途勞頓,倒頭就睡的自然不止是張越一個,無論是初來乍到心有好奇的張超,還是擔心父親滿腦子思量的張赳,洗過澡之後全都是好好睡了一覺。等到辛時三刻三兄弟再次會齊,彼此一瞧都是精神奕奕,於是瞅著機會的張越少不得把張赳拉到了一邊,鄭重其事地囑咐了他一番,甚至不惜把祖母這尊大佛搬了出來。

  平時說這些話張赳根本聽不進去,可早先在王夫人那裡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再加上顧氏和馮氏臨行前嚴厲的告誡,他只得不情不願地點頭答應,說是決不會再貿貿然行事。

  大戶人家本講究進食不語,然而這規矩也得看場合,比如正好碰到綵衣娛親的光景,一味不說話那就是大煞風景了。只這一晚上英國公張輔並沒有在晚飯的時候說正事的打算,因此吃飯的時候儘管是一道道菜餚擺上來,上菜走路卻是鴉雀無聲,張越少不得也賠了小心,省得自己筷子一不留神碰到了飯碗發出丁丁噹噹的響聲,那就著實丟人了。

  恍惚之間,他忽然有一種林黛玉初進賈府的感覺--自己這會兒從開封來到南京英國公府,可不就是和投奔親戚的林黛玉一個樣?

  一頓嘗不出什麼滋味的飯吃完,便有小丫頭捧上了茶和漱盂,各人都漱了口,又人手捧了一盞茶。這個時候,英國公張輔方才開口詢問了幾句,卻是只問顧氏是否安好,這幾年水災是否危及張家祖業,田莊收成如何等等,並無一字提及此次事端。覷著這光景,張越便也不提正事,瞅了個空子把顧氏的親筆信雙手呈上,然後便退了回來坐下。

  張輔卻沒有忙著看信,而是若有所思地在張越身上又打量了一陣,旋即方才拆開火漆封口,從封套裡頭取出了信箋看了幾行字,他心中卻想榮善先頭確實沒看錯,這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侄兒果然是此次三人之中打頭的。瞧著那信上顧氏熟悉的筆跡,回味那初看淡然細品卻淒涼的口吻,他不知不覺想起了父親戰死沙場時一家人那種天塌了似的惶然和驚怒。

  這種情緒他很快就丟到了一旁,隨即便囑咐道:「嬸娘昔日對我有恩,縱使她不吩咐我也會盡力。赳哥兒,你父親的事情你不要操之過急,這些天就呆在家裡,不要貿貿然出去走動,有些事情過猶不及。超哥兒,你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在軍中給你謀一個職位,我以後會帶你去拜訪幾位僚友,他們都是軍中宿將,能夠幫得上你,你且好好用心。越哥兒……」

  想起信上那幾句額外的吩咐,張輔不禁多了一個心眼,遂含笑站起身來:「嬸娘說有口訊讓你帶給我,你且跟我到書房來。」

  張越微一錯愕,心想祖母什麼時候有口訊讓他帶來,但隨即恍然醒悟,趕緊也站起身。臨行之際,他朝張超和張赳兄弟倆投去了一個警告的眼神,不外乎是告誡兩人好好回去睡覺休息,千萬別又吵得不可開交,這才跟著張輔離開了上房。

  王夫人的上房位於內儀門之左,張輔的外書房卻在內儀門之右。張越跟在張輔後頭,先是經過了東西穿堂以及南北夾道,又通過了西角門和後廊,這一路上但見燈光處處,不時還能撞見幾個丫頭僕婦一流,但無論是誰都是悄無聲息地退下行禮,並沒有人貿貿然上來。兼且張輔這一路無話,他走在後面極其無趣,索性就在心裡頭盤算起了其它事。

  這一回因緣巧合來到南京城,為了大伯父的事情盡力固然是一方面,但他是不是該抽空去探望一下杜先生?也不知道杜先生受召入京得了個什麼官職,如今究竟好與不好……

  等到跟著張輔進了那間內書房,張越看清裡頭的陳設,不禁吃了一驚。不管是滿屋子地圖也罷,滿屋子兵書也罷,哪怕是滿屋子香草蘭花也罷……這總比四壁書架空空,木地板上只有兩個蒲團的詭異情形顯得正常些。更讓他詫異的是,張輔在其中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了,隨即絲毫沒有架子朝他微一招手,竟是示意他在對面坐下。

  「嬸娘在信上讚你聰慧出色,算得上是張家第三代中的第一英才。當初彭十三回來的時候也提過你臨危不懼,頗有大將風範。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也不瞞你。你大伯父此次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性命之憂固然不至於,但前程只怕是要蹉跎一陣子。說起來也是我當年因袍澤之誼在漢王面前引薦了他……貪贓,這年頭就是清官在錦衣衛也能查出一個贓字!」

  那一瞬間,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隱約記得大明武官勳戚的地位在永樂年間達到最高峰,之後在仁宣年間便一步步遭到削弱,英宗土木堡之後更是式微。究其根源,其實也就是因為最初的某些原因。只是,張輔說得那般簡單,他聽著卻覺得有點懸,可卻不好多問。

  新環境,新起點,從開封到南京,這下子他又要重新熟悉新環境了。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章 重逢日的追問


  興許是下午那一覺睡得太好,興許是從搖晃的船上轉到了平地,興許是心中鬱積了太多的疑惑和問題……總而言之,儘管早早躺在了床上,但張越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更倒霉的是,也不知道是芳珩院中這間屋子的床是太久沒人睡過還是有其它問題,他但凡翻身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難聽聲響,於是乎,他睡不好不算,其它人也得跟著倒霉。

  在船上折騰了半個月的秋痕倒是在外間睡得極其香甜,哪怕是在那嘎吱聲最響的時候,她仍是發出了均勻的鼾聲。睡在她外頭的琥珀躡手躡腳下了床,可往裡頭一瞧,卻見那兩個新來的丫頭都已經警醒地爬了起來,一個正在那兒倒茶,一個正站在床頭詢問什麼,於是,她思忖片刻就重新躺了下去。

  「別忙了,都去睡吧,我下午睡飽了一時半會睡不著。」

  見一個丫頭已經眼疾手快地捧來了茶,張越只得無奈地喝了一口,見另一個丫頭還要出去擰什麼熱毛巾,他趕緊出聲阻止。然而,他卻沒想到她們不是他早就如臂使指的琥珀秋痕,兩人生怕服侍不周,竟是誰都不肯睡下,到最後他不得不低聲呵斥了幾句,自顧自地面朝牆壁躺下,這才聽到背後沒了聲息。

  如是鬧了一番,他倒是困意上來了,躺了沒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這一覺便是到大天亮才醒,等到起身更衣梳洗的時候,他無意中一瞥,卻發現那兩個新來的丫頭頂著一雙黑眼圈,顯見是一晚上沒睡好。雖說心中無奈,更不喜歡有人在床前打地鋪上夜,但他沒能耐去改這規矩,不禁尋思是不是想個辦法換一張床。

  見琥珀捧來的衣裳顯然不是自己昨天下午換上的那一套,張越不禁投去了徵詢的眼神,結果旁邊的秋痕便笑著解釋道:「這是夫人剛剛使人送來的,據說是大小姐先頭做的,少爺您和大少爺二少爺四少爺每人一套,只是還來不及捎帶到開封,大夥兒就過來了。今兒個大小姐要過來,所以夫人特意讓換上這一套,大小姐看見了必定歡喜。」

  「大姐要來?」

  原本還有些無精打采漫不經心的張越登時提起了精神,當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換好了衣裳。梳洗完畢就有小丫頭送來了早飯,點心四樣,還有一大碗胭脂米粥。

  心中有事的他哪裡有心情分辨東西好壞,胡亂塞飽了肚子就匆匆出了門。秋痕一跺腳正想說什麼,琥珀卻瞅見另兩個丫頭看著那剩下的東西發呆,於是笑著吩咐剩下的不用送回小廚房,讓她們自己分了,隨即就硬是拉著秋痕出了屋子。

  一大早三兄弟在芳珩院的院子中央會齊了,各自看了看各自身上的衣裳,不覺都笑了起來。張晴當初在家的時候就是愛做女紅的,每逢家中兄弟的生日,她往往會送上一套鞋襪衣服,平日裡荷包香袋之類的小東西更是從不曾斷過,眼下兩年不見,又穿上這針腳熟悉的衣裳,兄弟三人全都生出了深深的懷念。

  「三位侄少爺,保定侯家的小侯爺夫人已經到了,這會兒正在夫人的上房陪著說話……」

  「大姐已經來了?」

  三兄弟幾乎異口同聲地冒出了同一句話,隨即全都加快了步子往上房那邊趕。好容易走完了那漫長的夾道和長廊,還沒等邁進上房大門,三人就敏銳地聽見了那裡頭一個熟悉的親切聲音,於是乎,年紀最小的張赳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撩開簾子就嚷嚷了一聲。

  「大姐!」

  落後一步的張越一眼就瞅見了那個明艷的少婦。只見她頭上戴著珍珠八寶攢珠髻,身上穿著大紅錦邊撒花小襖,外頭罩著蜜合色大絨披風,正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裡和王夫人說話,臉上卻只是薄敷了一層脂粉,因此那眼睛的微微紅腫竟是遮掩不住。

  張赳足足兩年多不見姐姐,這會兒便徑直衝了過去,任由張晴把他攬在了懷中,再也止不住眼淚。張晴自從父親被押進京就一直牽掛著此事,英國公府是她連日來造訪最多的地方,這時候見弟弟傷情也克制不住,眼淚簌簌掉落了下來。這姐弟倆抱頭痛哭,張超和張越頓時面面相覷,後者瞧見王夫人搖了搖頭起身避開了去,於是沒了顧慮。

  「大姐,這一晃都兩年不見了!」

  張晴聞聲鬆開了張赳,拿著帕子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站起身。端詳了張超和張越好一會兒,她總算是露出了歡喜的笑容,又硬拉著兩人在身旁坐了,噓寒問暖之外又一一問了家中各位長輩同輩的近況,最後卻又是悲從心來。

  「若沒有爹爹這次出事,這年關原是最該高興的時節,我還想明年和你們姐夫一起回開封城省親……如今眼看快過年了,不但連爹爹一面都見不著,而且連他好與不好都不知道。」

  張越知道保定侯孟善已死,如今襲封保定侯的乃是張晴的公公孟瑛,原以為她一定知道得更多。可如今看到她傷心欲絕的模樣,他那絲信心不禁又動搖了。難道這一次的事情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讓人措手不及,連保定侯這樣的功臣之後也束手無策?

  擔心歸擔心,安慰歸安慰,他只是一瞬間的失神就警醒過來,連忙強打精神安慰道:「大姐,快不要這麼說,這人若是自怨自艾,老天爺可是不會幫忙的。」

  見張赳正在使勁擦眼淚,張超不知說什麼是好,張越就索性又勸說道:「大姐,你是家裡第三代中最年長的,又是小侯爺夫人,千萬不可亂了方寸,讓外人看了咱們家的笑話,而且,小四兒還看著你呢!都說兄弟合力,其利斷金,大夥兒勁往一處使,總能有辦法的!大姐,你還信不過我麼?」

  張晴嫁人之後便以孫輩長媳的身份掌管家務,見識早已不是當初的吳下阿蒙,然而,此時聽張越這明顯的安慰話,她卻不禁想起了那時大水來襲前跟著張越在大相國寺避難的情景。那會兒他也是狀似信口開河地打保票,最後卻硬生生安安全全地護住了她和張怡。

  「只要是三弟你說的,我自然信得過!」

  張輔正要進門的時候正好聽見張晴斬釘截鐵的這麼一句話,不覺莞爾一笑,心想剛剛幸好沒讓人通傳,否則也不至於聽見這平日人稱賢明主婦的大侄女說這樣的話。一時興起,他便索性站在了原地,想要凝神聽聽那一群小輩還能說什麼。然而就是這麼一站,他聽到的話卻非同小可,甚至讓他吃了一驚。

  「那麼,大姐,你得告訴我一件事,以前大伯父和漢王可是來往密切?」

  「那時在京城,漢王倒是請爹爹吃過兩次酒,其餘的來往並不多……三弟,這和爹爹此次下獄有什麼關係?」

  「我只知道,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被誅,接著又傳出漢王要被封到樂安州,緊跟著又是大伯父莫名其妙地被下獄……」

  「可是,漢王來往最多的是我祖公公那樣的武將,這事情怎麼會牽連到我爹爹?」

  「我也說不好,也許只是遷怒不是牽連?」

  此時此刻,聽到裡頭全無張超張赳的聲音,張輔再也無心聽下去,輕咳一聲便掀簾走了進去。看到那姐弟四人慌忙迎過來,面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些驚惶,他便微微笑了笑。

  「這次的事情無非是有人構陷,越哥兒想得太多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24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一章 貴賤之間


  自古以來,京城百姓固然可以對外鄉人誇口說自己住在天子腳下,但這天子腳下卻從來就是一個居之不易的地方。拿眼下歲末的南京城來說,一下子湧進來無數外地封疆大吏,再加上原本多如牛毛的文武官員,竟是遍地權貴。尋常百姓上街採買年貨的時候,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衝撞」了某些縱馬長街的貴人們。

  這一日天氣格外寒冷。呼嘯的寒風裹挾著雪珠子,彷彿刀子一般割得人臉生疼。江南的冬天濕冷濕冷,原本就讓人寒在骨子裡,這一下雪頓時更添了幾分陰寒。饒是如此,在這歲末年關的時候,大街小巷的行人仍然很不少,個個都戴著大帽子把手藏在袖子中。幾個站在大街上尋活幹的苦力更是臉上手上凍得通紅,卻都翹首望著大街上往來的人們。

  大冷天出行對於騎馬的人來說同樣不好受。雖說身上裹著厚厚的衣裳,但寒風卻可勁兒地朝衣領衣袖裡頭鑽,到最後眼看雪下得有些大了,張越只得勒停了馬,伸手拍了拍身上那層濃密的雪粒子,四下裡望了望就對旁邊的連生問道:「你確定你沒打聽錯地方?」

  「少爺,小的還不至於這點事情都弄錯。」連生還是第一次來南京,此時儘管凍得齜牙咧嘴使勁搓手,但仍是笑嘻嘻地說,「小的請國公府的那幾個門房喝了一頓酒,不消一會兒就什麼都打聽清楚了。少爺不信可以問連虎,他那時也在旁邊,決計不會錯。」

  張越斜睨了一眼在那裡拍胸脯打包票的連虎,又拍了拍頭上皮帽上的雪粒,一夾馬腹便繼續往前馳去。然而,他的擔心最後還是成為了現實,在整條鄧府巷裡頭轉了一圈,他愣是沒找到所謂的杜府,於是便拿極度不善的眼神瞪著兩個隨從。

  「興許……興許是杜先生搬走了?」連生囁嚅著嘀咕了一句,瞧見張越拿馬鞭子輕輕敲打著左手,他不禁著慌,瞥見那邊臨街民房的屋簷底下站著一個苦力模樣的漢子,他立刻靈機一動道,「少爺且在這稍等,待小的去那邊詢問一聲。」

  瞅見連生把那個衣衫破舊的壯年漢子揪了過來,張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便呵斥道:「咱們這是找人,不是找人回家豎煙囪修房子!人家在屋簷下還能穩穩當當地避雪,你把他拉來幹什麼?」

  「少爺,小的問過了,他知道杜府在哪兒!」連生一面說一面推搡著那漢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家少爺問你話呢,你剛剛不是說杜家三天前才剛剛搬走?」

  那漢子凍得臉都有些腫了,覷看著張越身上那華麗暖和的衣裳,此時一聽這話便憨厚地陪笑道:「那位杜大人先前剛剛到南京時確實是住在這兒,不過前些天杜大人高昇,欽賜了一座大宅子,這小地方自然就不住了。那新宅子在先頭中山王府的旁邊,也就是在徐府街。少爺一時半會未必能找到,小的可以帶路,只要十文錢……不,五文錢!」

  連虎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不就是徐府街麼,怎麼可能找不到,少爺,咱們走吧!」

  張越低頭看了一眼,見那漢子腳下赫然穿著一雙破爛草鞋,自己三人又騎著馬,頓時打消了讓其帶路的打算。不過,面對人家充滿了期冀的眼神,他還是吩咐連生給了他十文錢,又細細問了問那杜府新宅子的所在,這才帶著兩人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他們三人這一走,那漢子極其歡喜地把猶帶著溫熱的十文錢藏到了懷中。瞅了瞅陰沉沉的天,他頓時打消了繼續攬活計的打算,疾步消失在了旁邊一條昏暗的小巷中。半個時辰後,他捧著一個紙袋興沖沖地回到了自己的破爛屋子,推開房門便興奮地嚷嚷道:「翠兒他娘,翠兒,快過來,我買了熱騰騰的芝麻燒餅!」

  角落中床上一個骨瘦如柴的身影微微挪動了一下,另一邊一個敏捷的人影忽地竄了上來,一看到那一袋五個燒餅頓時大喜,反身就來到床前嚷嚷道:「娘,爹帶了好吃的回來!」

  床上的婦人劇烈咳嗽了一陣,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女兒的腦袋,見丈夫上前在床頭坐下,便細細詢問了是怎麼一回事。待到聽說丈夫是給人指了前往杜家的路,這才得了報酬,還道那公子口音是開封的,她不禁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說:「聽說那位杜大人是從開封來的,我記得當初小恩公的先生就是姓杜……對了,今兒個你碰到的公子究竟長什麼模樣?」

  「啊!」那漢子一愣之下,拿著燒餅紙袋的右手一鬆,險些連那燒餅都掉在了地上。絞盡腦汁回憶了一下,他頓時用左手輕輕捶了捶腦袋,滿臉懊喪地說,「怪道我覺得那位公子有些眼熟,竟然就是小恩公!都怪我這眼神……」

  「沒認出來也不打緊,要是認出來,你能對人家說什麼?人家上次不但幫了咱們,而且還給了那幾個銀角子,若是沒有這些,咱們一家也不可能從開封搬到南京,躲開了那些人……只可惜我這身子不爭氣,否則咱家翠兒早就該出嫁了。」

  「娘……」

  四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當初那個蘆柴棒似的小女孩如今雖然仍有些瘦弱,但卻長得很是清秀,倘若換上一身好看衣裳,少不得有些小家碧玉的意味。正因為如此,那婦人一想到因為自己的病,竟是把當初想要留給女兒作紀念的那兩個銀角子也都去買了藥,她就不由自主地心如刀絞,恍惚間竟是生出了一縷憤世嫉俗的怒火。

  這樣老實憨厚的丈夫,這樣靈秀乖巧的女兒,老天爺難道真的瞎了眼,一定要連她這麼一丁點幸福也要奪了去?老天若是真的有眼,為什麼那個謀財害命的女人至今還逍遙法外過著安生日子?

  同一時刻,張越終於在徐府街上找到了杜府。事實上並不用找,一踏上徐府街,跳過那座不復昔日氣象的中山王府,他就能看到那座黑漆大匾石獅把門的高門大院。雖然那邊還沒到門庭若市的光景,但三三兩兩的訪客倒是不少,只幾乎人人都是在門房處就被打了回來。心有疑慮的他便下了馬,揀了個衣著整齊的路人詢問了兩句,結果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這位杜大人可是好生了不得,聽說大小兩位沈學士舉薦他是為了他的學問紮實,也寫得一筆好字,皇上原是循例用為從七品中書舍人,誰知道某天隨宴時杜大人和了楊閣老一首詩,皇上親自召見了一回,轉瞬間就遷了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指不定哪天就入了閣。」

  饒是張越看到那大宅子已經有些心理準備,可聽到什麼翰林學士,什麼入閣,他仍是嚇了一大跳。即使知道杜楨有才學,即使知道杜楨胸有溝壑,即使知道這位絕非是困於學館的塾師先生……但是,甫一到京城便如此鋒芒畢露,和杜楨臨走前那席雲淡風輕的話大相逕庭--而永樂皇帝那種拔擢官員猶如坐火箭似的做法更令人瞠目結舌。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二章 丑弟子也得見老師


  宰相門房五品官,說的正是這達官顯貴門房的輝煌。雖說他們不是什麼尊貴人物,雖說他們甚至只是別人的奴才下人,雖說他們按理只有微薄的月錢……但若是不能把他們打點好了,要想登堂入室見到權貴那就是癡心妄想。於是,主子們有的,門房全都有。無論是門包還是其他孝敬,都使得門房成為了一個大宅門中炙手可熱的職位之一。

  別人家如此,杜家也是如此。只不過杜楨重新步入仕途也才半年,家裡的幾房家人都是從浙東剛剛上京,深知主子能拋開妻兒在外頭一逛就是七八年,端得是冷面冷心,這會兒清苦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他們倒是還沒那麼強烈的功利心念頭,只是驟然貴甚,他們的臉上便自然而然地帶出了幾分驕矜來。

  於是,當看到三騎人在門前停下,兩個門房便有些愛理不理--有自家老爺那彷彿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吩咐在,他們也不知道放跑了多少送上嘴邊的食,這會兒當然是意興闌珊。甚至沒聽清楚來人開口說了句什麼,其中一個便開腔發了話。

  「這位公子爺,不是小的駁您的面子,實是我家老爺有吩咐在先,今兒個在家裡接待幾位友人,不見外客,您還是請回吧。」

  面對這種公式化的回絕,張越卻只是微微一笑。想起那時候在榆樹巷子裡那座簡樸的住宅,想到那時候杜楨只有兩個書僮和一個老僕,他不由得對滄海桑田這四個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不過是區區幾個月,他的啟蒙恩師就一躍成為了炙手可熱之人,而他那位曾經有權有勢的大伯父卻被關進了錦衣衛詔獄之中,這人生還真的如同一場戲一般。

  「煩請通報一聲,就說是杜先生……杜大人舊日故人來訪。」

  他本想直接說弟子的,可想到自己很可能給人家惹了麻煩,只好含含糊糊改成了故人。然而,這一說不打緊,那門房端詳著他卻是露出了譏誚的表情。

  「公子爺,看您的模樣頂多不過十四五吧,怎麼可能和咱家老爺有故?小的說一句實誠話,這些天登門要和咱家老爺攀什麼同鄉同年同宗的多了,可小的當年在鄉里頭的時候一個都沒見過!這就算真是同鄉同年同宗,當初老爺困頓蹉跎的時候都上哪兒去了?公子爺請回吧,這會兒大小兩位沈學士都在裡頭,縱使您說是老爺的門生弟子,那也是沒空見的。」

  自己可不就是杜楨的弟子?張越被那門房一通話說得哭笑不得,然而,人家不過是發牢騷而不是狗眼看人低,於是他一把將準備上前理論的連生拖到了身後,沉思片刻便又開口問道:「既然杜大人不見外客,那麼可否捎個信給貴府的墨玉、鳴鏑,我是他們的同鄉。」

  門房岳山正是浙東張偃人,所以起初對一個口音奇怪的貴公子跑出來和自家老爺攀交情,他自有一種說不出的膩味。可聽到人家說是和墨玉鳴鏑是同鄉,他漸漸犯了嘀咕。這家裡人大多是從浙東過來的,只那兩個書僮是老爺在開封那邊買的人,據說老爺在河南那一帶盤桓了許久,難道眼前的人真和老爺有舊?

  於是,多生了一個心眼的他吩咐另一個門房老魏好好在門口守著,自己就一溜煙地跑了進去。他這個門房不能登堂入室,只不過他算得上是杜家的老人了,因此一個大丫頭聽說他要找墨玉或是鳴鏑,雖埋怨了幾句,也倒是盡心竭力幫忙去找人,不多時便帶了鳴鏑來。

  岳山才解釋了兩句,鳴鏑就一下子驚呼出聲,竟是來不及解釋什麼就往外頭沖。眼見得這般情景,岳山愈發覺得外頭那貴公子來歷不凡,心中好一陣慶幸,連忙也追了上去。倒是那找了人來的大丫頭看著這情形古怪,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聲。

  「三少爺,還真的是你!」

  眼見得一個敏捷的人影迅速從杜府門裡頭竄了出來,又聽得這個熟悉的嚷嚷聲,張越不禁莞爾。幾個月不見,鳴鏑身上的粗布衣裳變成了乾淨的青緞袍子,雖說不上奢華,卻比以前體面了許多,就連人也顯得高大健壯。見人家屈膝要拜,他連忙拽起人來,笑呵呵地低聲說:「先生家的大門難進,我說和先生有故別人不信,當然就只好把你搬出來了!」

  「三少爺,先生剛剛還在和兩位沈學士說到你呢,要是知道你來,別提多高興呢!」鳴鏑和張越差不多年紀,這些年服侍杜楨,不但能讀書寫字,而且見識也大大見漲,眼珠子一轉也跟著壓低了聲音,「門上這倆人好對付得很,且看我的!」

  追出來的岳山看到鳴鏑朝人家下拜,就知道這回怕是攔錯了人,於是當鳴鏑走上前要開口解釋的時候,他滿臉堆笑二話沒說就通融放行。直到那邊四個人都進去了,他方才對錯愕的老魏搖了搖頭:「今兒個這位和別人不同,再說有鳴鏑作保,咱們就甭擔心了。」

  張越跟著鳴鏑,進了屏門邁入外院,看到那兩棵足有四人合抱的通天大槐樹,他不禁為之微微一愣,心想這房子的規制固然比不上英國公府那樣的世家公門,但整齊大氣卻是一點不缺,尤其是這兩棵大槐樹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一路上鳴鏑嘰嘰喳喳話語不斷,不外乎是說老爺初入京的時候如何,現在又如何,將來還會如何……聽著這熟悉的感慨聲,張越不禁想起了跟著杜楨學習經史的那段歲月,少不得戲謔地調笑了幾句。待到了那廳堂前,鳴鏑進去通報,他便等候在了台階下頭。

  「那位公子是誰?」

  「不知道呢!人是鳴鏑帶進來的,剛剛門上岳老頭還為著他特意把鳴鏑叫了出去。」

  「看那身上的皮裘,決計不是小門小戶的出身,而且進來之後也不曾左顧右盼的。」

  「不會是咱家老爺在外頭……咳咳,話說回來,老爺當年也真狠心,把太太和大小姐一撂就是十年。」

  張越的耳朵極其靈敏,那邊廊下幾個丫頭的竊竊私語聲,他全都收入了耳底,心中不禁苦笑。他一直都以為杜先生學問好智力高,而且基於那種冷面人的姿態,他想當然地認為人家就是一單身漢,或者是什麼鰥夫,怎麼會想到杜楨原本是有家小的?結果倒好,這會兒他巴巴地跑過來,倒是成了別人閒話八卦的對象。

  好在這種被人品頭論足的時間並不長,鳴鏑不多時就笑嘻嘻地轉了出來,擺出了一個請的姿勢。於是他就把連生連虎交託了出去,自己整了整衣冠上了台階。

  此時早有一個丫頭近前打起了門簾,他彎腰跨過門檻,一眼就看見站在正中的杜楨。雖說幾個月沒見,但那張招牌式的冰山臉並沒有多大變化,見了他也沒露出多大的歡喜,只是淡淡點了點頭,彷彿師生倆根本就不曾分別過。

  見張越上前俯身下拜,杜楨終於露出了微微笑意,又點頭示意道:「小沈學士你之前見過了,大沈學士你應該還是第一回得見,這位是楊閣老。他們都是你的師執長輩,還不上前拜見?」

  沈度和沈粲這大小學士張越算是聞名久矣,可一聽說那個安坐一旁的半百老人居然是內閣中某位楊姓高人,張越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樣位卑權卻重的達人,竟然就這般輕易地讓他見著了?恰在他懵懵懂懂上前行禮拜見的時候,他便聽到了杜楨輕飄飄的一句話。

  「士奇兄,民則兄,民望賢弟,這便是我曾經和你們提過的張越。我雖是半吊子水平,卻一手包辦了他的經學啟蒙和史學教授,以後少不得還要請你們提點一二。」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25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三章 所謂見面禮


  五十出頭的楊士奇並不是屋子裡三位客人中最年長的一個。沈氏兄弟彼此年齡相差了近二十歲,長兄沈度以一手楷書見長,論年紀比楊士奇還要年長十歲,於是剛剛落座的時候他硬是被楊士奇禮讓至首座。此時端詳著張越,他不由捋著斑白的鬍子笑了起來。

  「宜山賢弟,別人都說你冷面冷心,我卻知道你冷面倒是實情,冷心卻是未必,只不過你遊戲人間也就罷了,可你居然還混在人家族學裡頭當塾師……你這個弟子我也聽民望說過,唔,年紀輕輕倒是沉穩。張越賢侄,你可有表字?」

  一屋子都是師長,而且還是大有來頭的師長,饒是張越素來不是怯場的,這會兒也頗有些緊張,但緊張之後便隨即釋然--若不是杜楨真正認同的友人,他怎會如此輕易見到?於是,在沈度投來炯炯的目光後,他便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道:「我尚無表字。」

  闊別四年再次見到張越,沈粲少不得好好打量了一回,此時便笑道:「宜山兄,你這得意弟子雖說還小,可他既然中了秀才,明年指不定就要去參加鄉試,你這個當老師的早就該送他一個表字了。」

  「我原本預備等他及冠的時候贈他表字,否則只恐他年少生出了驕矜之氣,到時候反而不美。畢竟,少年得志者能真正有大作為的少之又少。」

  話雖這麼說,杜楨看向張越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深意,更是從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微微擺了擺手,隨後又轉頭看向了楊士奇和沈度:「民望賢弟雖號稱神童,少年卻是嘗盡人生艱辛,更懸腕練字於壁上,如今的成就便是來自於昔日。民則兄和士奇兄所受的磨礪就更不用說了。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出自朱門貴戶固然能省卻無數功夫,卻未必是福。」

  這話雖然說得嚴厲挑剔,但張越知道其中字字句句都是在告誡提點自己,於是連忙拜謝。沈氏兄弟這時候便笑言杜楨嚴師出高徒,一直沉默不語的楊士奇卻終於開了腔。

  「宜山賢弟待人素來冷淡,若非是真正投緣之人,他可是從不理會,更別說收作弟子了。民則,民願,他今天在咱們三人面前引薦,這護犢子的心可是一清二楚。這長輩頭一回見晚輩,你們誰身上備了見面禮?」

  沈度和沈粲都被楊士奇一番話說得愣了,待到反應過來便齊齊大笑。年紀一大把的沈度笑過之後,便衝著杜楨連連搖頭:「要不是士奇揭穿,我倒是沒想到你這冷面人居然會如此護犢子!罷了罷了,這見面禮我今天可沒預備,總不好拿身上那些俗物充數,趕明兒你帶著你的得意弟子上我家,我這兒倒是可以給他介紹幾位良師益友!」

  「我和大哥一個樣,今兒個實在沒什麼見面禮可送。不過,士奇兄既然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宜山兄的心思,索性就送他這得意弟子一個表字如何?」

  沈粲這一說,沈度便從旁附和,杜楨但笑不語,至於張越就更沒有什麼說話的餘地了。此時此刻,楊士奇卻也不推辭,微微一笑便站起身來,踱了兩步便回轉身道:「物極必反,水滿則溢,賢侄這個越字便有些過猶不及之義。盈則必虧,若是如此……」

  「那不若是持盈二字?」沈粲本能地插了一句,旋即便啞然失笑,「我倒是忘了,昔日盛唐玉真公主便是字持盈,這二字雖好,卻失之於陰柔。」

  「唔,說得也是,這引申凡損皆曰虧,只這虧字若用在表字之中很有些不妥。」

  「這是什麼話,美字並非一定就是好的,這表字乃是勉勵之用,何須一定用美字?我看無虧兩個字就很好。」

  見楊士奇沈度沈粲三人竟是越說越來勁,最後盡叨咕一些文縐縐的話,一旁的正主兒張越不禁瞠目結舌,竟是沒注意到杜楨此時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直到耳畔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方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

  「皇上詔旨大多出自沈家兄弟之手,楊公更是內閣重臣,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是勞動他們三個一起為你想一個表字。有了這麼一個表字,那些文官以後就不會單單以勳戚後人視你。你大伯父此次下獄為何遲遲不見文官援手?這不但是因為他和漢王走得近,而且也是因為他畢竟是英國公的堂弟。」

  張越此時聽得心領神會,但仍是不免開口問道:「先生,那我也是張家人……」

  「武臣勳戚之家固然能讓你落地就不必憂愁生計,但你走的不是馬上搏功名,這出身反倒沒有好處。好在你出自張家三房,這個在張家不甚起眼的身份反而是轉機。我知道你那祖母派你來南京是為了什麼,你自放心,哪怕是看在英國公的份上,你伯父也是有驚無險。」

  四年前開封城大水那一趟,杜楨曾經有過類似的斷言,這一次又是如此,張越也同樣不曾有一丁點懷疑。只是他很有一種荒謬的感覺,要是讓家裡人知道,勞動張家上上下下那麼多人徹夜難眠的勾當竟被別人斷言為有驚無險,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險固然沒有,驚也未必就是那麼好過的。大驚還是小驚,這其中的區別盡在皇上一念之間。你這次若是能在南京多盤桓一會,便能看到真正的雷霆雨露是什麼模樣,這對你以後也有好處。」

  還沒來得及安全消化杜楨這樣一番話,張越就忽然聽到那邊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巴掌聲。他連忙轉過頭去,見年紀最大的沈度撫掌大笑,楊士奇頷首微笑,沈粲搖頭失笑,不禁心中咯登一下--這個表字可是要跟隨他一生的,這三位重量級人物究竟想出了什麼好字眼?

  「元者,始也,原本就是美字。而這越字同盈,用一個節字正好。好廉自克曰節,這表字元節,宜山你看可使得?」

  看見杜楨欣然點頭,張越便知道自己今日這表字算是定了下來,於是也鬆了一口氣。無論怎麼說,這元節兩個字比起先前的持盈無虧都要順耳得多。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四章 興頭上的一盆涼水


  張越今天走這一趟,原只是打算拜訪一下老師杜楨,並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機緣--無論是沈氏兄弟還是楊士奇,對他都表現出了相當的善意--即使這份善意大多是看杜楨的面子,但初步接觸就有這樣的成就,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畢竟,這世上沒有沒來由的欣賞和栽培。別說他是英國公的堂侄,就算他是張輔的親生兒子,文武不相統屬,人家也沒必要搭理他。再者,太平年間,武將的地位遲早會受到削弱,他總不能永遠托庇於那棵看似枝繁葉茂的大樹下,因為想要托庇於其下的人太多了。

  他在杜府足足盤桓了一整天,就連午飯也是陪著那四位師長在花廳中吃的。午飯過後,楊士奇和沈度沈粲相繼告辭離去,他又被杜楨拉到書房考較了一番課業。好容易瞅著閒話功夫,他便趁機問了問杜楨高昇的由來,可得到的理由卻讓他微微一愣。

  「我也沒想到之前低調了那麼久,到頭來卻因為一首詩得了青睞。不過我大明朝的讀書人再能吟詩作對,又怎麼比得上盛唐繁宋那時的文人?當今皇上用人不拘一格,我這種剛剛入朝的不比那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子,就是沈家兄弟和楊士奇也都不是一心攬權的人,興許就是我這不黨不私的冷面性情投了皇上脾胃。」

  「那我今天貿貿然來拜訪先生,豈不是給您添了麻煩?」

  杜楨見張越臉上惴惴然,旋即示意他上前在身前坐下,這才板起臉訓誡道:「難道你以為皇上用人之前都不查明根底?別說我在開封教導你那四年,只怕是我之前的行蹤錦衣衛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你現在應該知道,今兒個犯了什麼錯誤吧?」

  張越此時哪裡不明白杜楨所指為何,遂老老實實點了點頭:「我今天上門拜訪,就該在門口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先生的弟子,讓人家把我領進來,不應該含含糊糊說什麼故人故交。」

  「孺子可教。」杜楨這時才露出了滿意的表情,「陰謀算計之類的都是小道,堂堂正正方才是陽光大道。你此來原本就是正大光明地來拜訪我這個老師,何須鬼鬼祟祟掩藏形跡?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回去之後,你應該知道怎麼和別人說。」

  怎麼說……當然是實話實說!

  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張越方才帶著連生連虎回到了英國公府。他這一天可謂是收穫頗豐,所以興高采烈的他並沒有注意到連生連虎一路都耷拉著腦袋,彷彿受了莫大的打擊。等到進了內儀門,他隨口吩咐兩人去休息,這才興沖沖地往芳珩院而去。他這一走,連生連虎頓時面面相覷,隨即就互相埋怨了起來。

  「大哥,少爺這都走了,你剛剛怎麼就不開口說句話!」

  「我能說什麼,難道我能對少爺說,杜家有人看他不順眼?」

  「可總不能瞞著不說啊!你忘了咱們私下裡聽到的那議論麼,萬一要是真的成事……」

  「你可別烏鴉嘴!總之事情還沒搞明白呢,少爺什麼脾氣你還不知道,萬一說了他責怪我們倆胡說八道,到頭來我們就是吃不了兜著走!我可警告你,嘴上裝個把門的!」

  走在半道上的張越忽然覺得天上的雪下大了,連忙加快了腳步。今天他出門拜客,張超和張赳兄弟全都留在了家裡,他別的不怕,就怕這兩個不對眼的傢伙又鬧出什麼衝突來。然而,踏進芳珩院,他卻驚異地發現這裡一片靜悄悄,院子裡亦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心中納罕的他徑直進了自己的屋子,一進門就看到琥珀正在箱子中翻檢東西,而秋痕卻不知道哪兒去了。他還沒開腔發話,琥珀就忽然轉過身來,見著他赫然是又驚又喜的表情。

  「少爺您可是回來了!今兒個四少爺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溜了出去,之前剛剛被人找回來,卻原來是沒知會別人就扮作小廝帶著一個貼身跟班回了自家老宅,聽說還鬧出了什麼事情。夫人動了怒,狠狠訓斥了四少爺一番,又對芳草藥香和那個跟班動了家法。這會兒人都在東廂,奴婢和秋痕姐姐剛剛送了藥過去,眼見得那邊東西都不齊全,所以才回來尋白綢布!」

  說到這裡,琥珀忽然輕輕咬了下頭嘴唇,好半晌才囁嚅道:「少爺能不能勸勸四少爺,咱們這是住在英國公府,凡事總不能太依自己性子。奴婢看那會兒夫人氣得臉都青了,發落芳草和藥香時更是半點沒留情,二十板子打下來皮開肉綻,她們兩個丫頭……」

  張越滿腔的興高采烈被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一衝,頓時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不等琥珀說完,他拔腳就出了門,三兩步就來到了東廂。

  一進門,他便看見滿臉鐵青的張超端坐在正中,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聲不吭面無表情的張赳。兩個丫頭垂手站在一邊,一看到他就彷彿受驚的小兔子似的蹦起來行禮。然而此時此刻,他眼裡根本沒看到別人,只想衝上前去揪著某人的衣領狠狠教訓一頓。

  這大伯父張信出事,無論是祥符張家,還是這南京張家,上上下下就已經夠亂了,為什麼這小傢伙就是不懂事!

  瞅見張越進來,張超霍地站起身,粗聲粗氣地說:「三弟,伯娘說讓我管教一下小四,不過我這個大哥可沒那麼大本事。我說一句的工夫他能說三四句,而且還比我有理!反正我這個人是渾人,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但我就算再渾,也不至於看著自己的丫頭小廝挨打,不至於害得人家快過年的時候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撂下這番話,張超便氣咻咻地摔門而去。落英和水晶瞧見主子都走了,自個也不敢多留,上前朝張越屈了屈膝便默不作聲地追了出去。這時候,張越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沒理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張赳,逕直出門轉到了一旁的耳房。

  當一刻鐘之後,他離開那間飄蕩著濃重藥味的屋子,重新踏進這間房的時候,他看向張赳的眼神充滿了一種難言的憤怒。雖說他並沒有什麼人人平等的意識,但是,眼看那兩個如花似玉的無辜丫頭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終究不是鐵石心腸,亦壓不下心頭那股子邪火。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26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五章 訓弟


  靜悄悄的屋子裡只有這一對兄弟倆。

  張赳已經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雖然倔強地昂著頭,但他卻心虛地不敢去看張越的眼睛,咬咬牙就先開口說道:「臨行之前娘囑咐過我,說是老宅那邊還藏了兩百兩黃金,讓我去取了來。我只是怕……」

  「你怕什麼?」

  張越冷笑著打斷了張赳的話,腳下跨上前兩步,恰恰站在了張赳面前。由於自幼秉性脆弱,他這幾年在讀書的同時也沒忘了鍛煉身體,哪怕彭十三回了南京,他也沒荒廢了這上頭的功夫,因此身量早就竄得比張赳高了一個頭,此時更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態勢。

  「老宅裡頭有錢,你可以對大堂伯說,也可以告訴大伯娘,為什麼要自己化裝成小廝親自去取?就算那邊一切順利,你應該知道二百兩黃金有多重,應該知道今天加上你也總共才兩個人,更應該知道這麼多錢會引起多大的麻煩!一個銅板就可以引起一群乞丐瘋狂哄搶,一兩銀子就可以讓人打得頭破血流,一百兩銀子就足以讓壯漢鋌而走險為之殺人,更何況是二百兩黃金?你信不過家裡的血親,反而倒相信你自己的力量,還只帶了一個跟班?」

  說到這裡,他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祖母那時候就曾經說過,大伯父並不是你一個人的爹,他是祖母的嫡親兒子,是我爹和二伯父的大哥,是我和大哥二哥的大伯父,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才會關心才會焦急!你今天在老宅那裡伸手去撕錦衣衛的封條,幸好被人阻止,若是你真撕了,你知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由於是長房長孫,又被人譽為神童,張赳在父母身邊就是被嬌慣長大的,到了祖母身邊也幾乎是一直順風順水,別人縱使是教訓也得拐彎抹角,嚴厲訓斥也就只有上回顧氏那絕無僅有的一次罷了。他起初被張越訓得懵了,待到回過神來,他立刻就惱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真的出了事,我也不會連累了你們!」

  啪--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之後,不但屋子裡頭猶如死一般的寂靜,就連隔著一層簾子的屋子外頭亦是如此。張赳不可置信地捂著自己的臉蛋,甚至連那種火辣辣的疼痛都忘記了。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被打了……從來沒有被人彈過一指頭的他居然被打了!

  「你……你憑什麼打我!」

  張越甩了甩微微有些麻的手掌,聽到這麼一句話,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打都打了,還談什麼資格--雖說他巴掌甩出去的時候頗有些後悔,但這時候反倒覺得心裡出了一口大氣。一直以來,他雖說和這個彆扭的四弟走得並不算很近,但也知道張赳性子不好,可本性還不算壞,因此最初的討厭勁早就過去了。

  「你剛剛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不會連累別人。那我問你,眼下那邊房裡頭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的芳草和藥香是怎麼回事?剛剛她們挨打的時候,你怎麼不哭著喊著撲上去,說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四十大板你一個人來挨?」

  瞧見張赳臉上發白,他愈發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小傢伙的鼻子又罵道:「眼下大伯父在裡頭還未必真的吃了什麼苦頭,要是你今天真的撕了那封條,那麼你自己送進去了不算,你以為你娘和我們就能置身事外?大堂伯好心讓我們住在這裡,還在外頭再三奔走,換來的就是你這樣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平日學的那些聖賢書大道理,這時候都丟到哪裡去了!」

  「小四,你給我記住,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你不止有爹娘,你還有祖母叔伯,兄弟姐妹,你的背後是整個張家,你做錯了事情你一個人承擔不起!就算芳草藥香這些丫頭,還有外頭跟著你的小廝跟班,他們把你當作天,不是為了在關鍵時刻被你丟下,然後在事後給你頂缸的!今天這一巴掌隨你去向誰告狀,我只告訴你,要是以後你還說這樣的蠢話,做這樣的蠢事,我照樣還打你!」

  撂下這話,張越看也不看呆呆愣愣的張赳一眼,轉身就走。可才掀開簾子,他頓時呆住了。門口並非如他想像那般空空蕩蕩,而是站著好些穿紅著綠的丫頭,最前頭的卻是王夫人。此時此刻,面對王夫人那異樣的目光,他微微一怔,但很快便一如往常那般行禮。

  「大伯娘。」

  王夫人雖然曾聽丈夫提起此次來的三個堂侄彷彿是以張越為首,卻並沒有往心裡去。然而,今天她一直認為乖巧伶俐的張赳偏偏做出了那樣愚蠢的事情,引得她大發雷霆了一回,這會兒卻聽到了張越這樣入骨三分的教訓,她心裡頓時生出了無限感慨。

  她在惜玉的攙扶下跨過門檻,看見呆立在那兒的張赳半邊臉紅腫,不覺回轉頭看了看張越,微微嗔道:「你這個當哥哥的管教弟弟是正理,但赳哥兒畢竟年幼,你這一巴掌就有些重了。你剛剛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字字珠璣極其有理,倒是省卻了我一番口舌。」

  說到這裡,她又轉過身子正視著張赳,一字一句地說道:「赳哥兒,今天你太讓我失望了。做錯了事不要緊,可做錯了事卻不知道錯在何處,反而強詞奪理,你這些年的書都白讀了!十二歲就不是小孩子了,若你以後還是做事不思量,我只得讓人送你回去見你祖母!」

  「碧落,去找些上好的傷藥來給赳哥兒敷上,再尋幾瓶送去給芳草和藥香。你告訴她們倆,以後凡事不要任主子任性妄為,否則這可不是最後一次!」

  王夫人這一行人來得快也去得快,等到她們這一走,張越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張赳,隨即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他倒是極其贊同王夫人前頭那席話,倘若這一巴掌還不能打醒這個死不悔改的四弟,那麼唯一的方法也就是把人給送回開封。

  南京城這地方,決計容不下一個做事不經大腦的小傢伙!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六章 教訓之後


  張輔這一日受召入宮,探望自己重病已久的妹妹張貴妃,回到家裡已經是夜幕初降時分。自從當日父親張玉戰死沙場,他沒顧得上守孝就繼續跟著當今皇帝奮戰拚殺,之後妹妹更蒙恩入宮為妃,他又從伯爵一路陞遷到英國公,可謂是人臣極致。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體會到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滋味,為防落人口實,他行事更是愈發謹慎。

  四十歲位極人臣,古往今來能有幾人?

  今日他隱約聽到一些消息,得知堂弟張信性命當是無礙,這沉甸甸的心事便算是放下了一半,於是此時進了家門之後,榮善在一旁奏事,他便漫不經心地聽著,並沒有說什麼話。直到榮善用小心翼翼的口氣說了張赳私自出門險些闖禍的事之後,他方才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

  「不曉事!」

  撂下這麼三個字之後,張輔便拂袖進了內儀門,心中著實惱火得緊。一路來到了上房,兩個丫頭迎上來為他脫下了外頭的皮裘和袍子,又打來了熱水服侍他洗臉。等到這一切忙完,他在正中坐下,王夫人覷著他臉色不好,心知那事情隱瞞不住,便屏退了幾個丫頭,一五一十將今日的事情娓娓道來。

  張輔原只是聽榮善說了個大概,這會兒妻子解釋得仔細,他不禁愈發驚怒。以前看張赳乖巧伶俐好學上進,又是祥符張家那一支的長房長孫,他難免多了幾分期望,誰知道遇上大事竟是這麼不顧大體不識進退。恨鐵不成鋼地長歎一口氣,他又開口問了一句。

  「今日錦衣衛派人送他回來的時候,可還說過什麼?」

  「那錦衣衛百戶說話倒是客氣得緊,把事情都推在了小孩子不懂事上頭,還婉轉地暗示了一句,意思是說信叔在詔獄裡頭一切還好,沒吃什麼苦頭。」王夫人說著也頗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遂納悶地問道,「難不成錦衣衛是想賣老爺您一個人情?」

  「人情?錦衣衛倘若賣人情,皇上還要錦衣衛幹什麼!」張輔冷笑了一聲,但也著實想不通其中門道,索性不再尋思這個,而是改口問道,「赳哥兒今天險些闖出大禍,你可教訓過他?」

  「這若是我的兒子,我當然得好好教訓,可他畢竟是咱們的堂侄,所以我只是責罰了他帶出去的那個小廝,還有他那兩個貼身服侍的丫頭,畢竟是他們知情不報。」見張輔面色不豫冷哼了一聲,王夫人又忙道,「不過今兒個越哥兒回來之後得知這事,很是訓了弟弟一通,還打了他一巴掌,那時候我正好在門外,聽著那些話倒覺,沒想到他卻看得分明。」

  張輔連忙細細詢問一番,旋即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氣急敗壞之下打那麼一巴掌倒不足為奇,奇的是張越說的那麼一番話。若不是心中確實那麼想,一個十四歲少年絕不至於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到榮善先頭也提起張越今天出了一趟門,他略一尋思便又問道:「你可知道今天越哥兒上哪裡去了?」

  「他走之前來稟報過我,說是要去拜見授業恩師,似乎是姓杜。我問他是否要多派兩個人跟著,他推辭了,只帶了連生連虎兩個就出了門。」

  授業恩師?姓杜?張輔立刻想到了嬸娘顧氏信上提到的那一條,思量片刻便重重拍了一記額頭,旋即笑了起來:「我道那杜先生是哪位,卻原來是新近投了皇上緣法的杜宜山!這麼說來,越哥兒倒是有機緣,他不走武職之路,我這英國公幫不了他什麼,可他有了這麼一位老師就不同了!看來那些人倒是沒有對我打誑語,這回信弟還真可能有驚無險!」

  王夫人往日只管內宅事,往來最多的也就是些公侯伯夫人,此時忙追問那杜宜山是何許人。得知是新擢翰林侍講學士,乃是沈氏兄弟的同鄉至交,又和楊士奇相交莫逆,她不禁連連稱奇,沉吟片刻又問道:「如今還不算太晚,老爺是否把越哥兒叫來問個究竟?」

  「罷了,與其叫他來,我倒還想把赳哥兒找來好好教訓一番!眼下也不早了,不必讓孩子們跑來跑去的,且等明天再說。」

  「那老爺今兒個晚上……」

  張輔怎會不知道妻子之意,不待她說完便笑道:「今晚我便歇在你這兒,我在外頭跑了一整天,也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這大明朝小康之家都往往喜歡買兩個妾放在家裡,這英國公府中自然更是媵妾無數。這一晚,各房之中眼巴巴等著的姬妾得知老爺宿在夫人房中,無論肚子裡如何不高興,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熄燈睡覺。而芳珩院中的兄弟三人更是沒一個睡得好的,全都在床上翻來覆去,連帶著把丫頭們也折騰了一宿。

  於是,第二天清早,整個英國公府頓時多出了不少頂著黑眼圈的人。即便是後半夜睡得還算踏實的張越,起床之後也不得不拿冷毛巾在眼睛上敷了許久,這才勉強能出去見人。當他吃過早飯來到院中,看到臉色發青的張超和半邊臉上已經瞧不出什麼紅腫的張赳,看到兩人如出一轍的熊貓眼時,他方才發現,自己這光景比起他們倆那是強多了。

  張超昨天被張赳謳得夠嗆,可後來聽說小四居然被張越打了一巴掌,心中頓時大大解氣,睡不著的緣故卻是擔心大堂伯偏袒張赳讓張越吃虧;至於張赳則是頭一回遭到這樣的羞辱,不但沒人做主,還被王夫人訓斥了一番,一晚上也不知道在床上翻騰了多久,隱隱約約卻是後悔,知道這回自己真的做錯了。

  這會兒兄弟廝見的時候,張超叫了一聲三弟之後,隨即悄悄給了張越一個眼色;而張赳則是挪著步子上前,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叫了一聲三哥,卻有意不往張超那邊瞧。看到這一幕,張越哪裡還不明白自己昨天的那一巴掌好歹把小四給教訓得老實了,可要想把老大和小四捏在一塊似乎不那麼容易。

  三人往上房請了早安,恰逢張輔還在,張赳就被張輔獨自叫到了裡屋耳提面命。儘管隔著一層門簾,張越卻還能聽到裡頭那低沉的喝斥聲。待到張赳出來,他原以為張輔緊跟著會盤問他昨天出門的事情,卻不料張輔掀簾出來,沒事人似的向他和張超點了點頭,逕直出了上房。

  正當他迷惑不解的時候,王夫人卻信手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份帖子,笑吟吟地遞了過來:「今兒個保定侯家的小侯爺,也就是你們的大姐夫做生辰,你們三個一起過去賀一賀,禮物我都已經讓人備齊了,到時候讓榮善陪你們去。雖說這次不是什麼整壽,可受邀的勳貴子弟很不少,你們正好可以結識些朋友。」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26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七章 生辰宴


  張輔如今雖然以英國公之尊隱隱為武將之首,但在永樂初年,他卻不過是信安伯,那時候爵位還不如保定侯孟善。之後孟善鎮遼東,張輔征交趾,再見面時孟善已經是鬚髮皆白,不多時便去世了。眼下襲封保定侯的乃是孟善嫡子孟瑛,而孟瑛嫡子孟俊和張晴的婚事還是張輔孟善當初一力促成,因此兩家交情可謂莫逆。

  這一日是小侯爺孟俊做生辰,武安侯、永康侯、成安侯、隆平侯、新安伯等等都派人來賀,各家年輕子弟雲集一堂,把保定侯府特意辟出來的一個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這其中最年長的不過二十出頭,小的只有十二三歲,各自湊著熟識的圈子談天說地,那聲音便是隔著幾層院子都能聽見。當下人通報英國公府派了人來時,一群公子哥都圍著今日的壽星翁打起了趣。

  「這下可是你的小叔子們來了!」

  「咱們這些人當中,就數俊哥娶妻最早,而且嫂子賢惠!」

  「就是就是,家有賢妻,這小日子真是神仙似的,怪道你不在外頭鬼混!」

  在一片調笑聲中,孟俊忍不住連連咳嗽,好容易方才脫出重圍。到了外間,看到管家引著三個少年過來,他便匆匆迎了上去,看也不看那禮單一眼,卻是笑嘻嘻地在張超肩膀上砸了一拳,沖張越點了點頭,旋即方才拍了拍張赳的腦袋。

  「按理岳父的案子如今尚未有准信,我這時候過生日多有不妥,再說又不是整壽,我原本不想鬧騰,還是英國公說一定要操辦,我才給你們下了帖子。小四,有英國公在外奔走,又有我爹過問,你不用過分操心,只需安心在家等消息就好。裡頭都是我的朋友,沒什麼逢高踩低的人,倒都是可以交往的。若是處不慣,你們也可以去陪你們的大姐說話。」

  張越來之前還尋思孟俊這時候過生日實在有些沒心沒肺,這會兒人家說是英國公張輔的主意,料想別有深意,他方才釋然。見張赳那繃緊的臉色稍稍放鬆了些,張超更是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就開口替兩人答應了,然後跟著孟俊踏進了院子。

  張赳瞧見滿院子鬧哄哄的景象,卻是沒心思和這些人廝混,略一冒頭就自去了後頭找姐姐張晴說話。張超雖然也很想跟著去,奈何他如今和張赳正鬧彆扭,於是索性就和幾個人攀談了起來。他原本就是豪爽豁達的性子,卻是和這些武將子弟對脾胃,不多久就熟不拘禮地稱兄道弟。而張越卻是被孟俊拉著一路認人,饒是他記性極好,一圈下來也不禁頭昏眼花。

  此時離生辰宴開席還有好一會兒,孟俊瞅了個空子和張越來到一邊,笑著問他記住了多少人。張越惟有苦笑搖頭,目光卻在那一個個或粗壯或瘦弱或年長或年少的人當中穿梭,最後方才感慨了一聲:「這還只是姐夫你的朋友,若是今兒個再有其他人,我是無論如何都記不住的。」

  「哦,你真的都記住了?」孟俊眼睛一亮,旋即伸出巴掌在張越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不錯不錯,怪不得你姐姐老是讚你勝過小四。我這些朋友大多是功臣之後,不是小侯爺便是小伯爺,但再過一些年,這個小字遲早得摘去,到時候五軍都督府裡頭便是他們的天下,你哪怕要走文官之路,和他們混熟了也沒有壞處。」

  張越怎麼聽怎麼覺得孟俊話中有話,彷彿流露出一種刻意安排的感覺,心頭不禁暗驚。待到一群人鬧哄哄地開了宴,卻也不排什麼座次,於是,他才一坐下,左右兩邊便笑嘻嘻地坐下了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他起初還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隨便閒聊,但不多時就覺得兩人很有些趣味,最後就把心中的疑慮拋到了九霄雲外。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生辰小宴孟俊這個壽星翁多喝了幾杯臉色酡紅;張超被左右幾個性情彷彿的人灌了個半醉;張赳雖年少,可他本不願出來,再加上和鄰座的賓客都不熟,這會兒也就一杯一杯往嘴裡灌,不多時就是酩酊大醉。倒是張越左右座的兩位極其講義氣,替他擋下了不少勸酒不說,還帶著他半路逃了席出來。

  這兩人一個是房陵,乃是富昌伯房勝的孫兒,只是那富昌伯爵位並非世襲,他父親只得了一個指揮使之職,因此雖和這群勳貴子弟廝混,卻從來都是屬於末流。另一人名叫孫翰,其祖父孫巖曾隨太祖渡江,又是靖難功臣,封了應城伯,結果因為私殺千戶謫交趾,前幾年才剛剛復爵,也不算是功臣中的拔尖人物。因這一層緣故,兩人都有意從文。

  房陵十六歲,孫翰十五歲,因為家裡的關係,兩人都得了一個蔭監生,可以越過秀才這一關直接考舉人,此時便拚命遊說張越留在京城到國子監讀書。這個說國子監中都是飽學鴻儒,那個說江南之地人傑地靈便於遊學,到最後見張越不鬆口,房陵索性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張老弟,江南除了是文華之地之外,可還是最有名的煙花之地,你要是留下……」

  張越深知這會兒接下去兩人必定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遂連忙舉手表示自己一定會好好考慮。約好了年後跟著兩人去國子監那裡看看,他這才得以脫身,遂悄悄溜了去看張晴。

  這姐弟相見,喜悅之餘張晴又是好一陣嘮叨,倍感親切的他一面聽一面點頭,同時也沒忘了逗弄著兩歲大的小侄兒。直到聽見某一句話,他方才坐直了身子。

  「公公昨日晚上對我說,爹爹此次性命無礙,頂多是免官去職,如今唯一擔心的就是會不會謫放異地。爹爹雖說如今還在盛年,可若是到了邊地還不知道會吃怎樣的苦頭……三弟,你能不能回去求求英國公,探聽一下爹爹在錦衣衛詔獄中究竟怎麼樣了?這事情我不敢對小四提起,就怕他情急之下又闖出什麼禍事來。」

  禍事……這小子昨天就險些闖出了禍事!

  情知昨日的事情張晴不知道,張越不想讓她知道了擔心,就索性隱去了這一環,只說英國公張輔曾經透露過張信在獄中安然無恙沒吃過苦頭--而事實上,除了他之前收到過的那封信上證實了這一點,昨天那錦衣衛百戶在送了張赳回來時也曾經透露過這一點,他是早上方才從王夫人那裡得到的消息。

  眼見得張晴得了消息喜極而泣,他慌忙出言安慰,心中卻漸漸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先頭送那封信的人,莫非也是錦衣衛?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八章 信物


  臘月三十,家家戶戶都是張燈結綵準備迎新年。儘管重生之後還是頭一回不在開封城過除夕,父母也不在身邊,要辦的事情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准信,但眼看著英國公府上下忙忙碌碌,王夫人親自往芳珩院送來了好些年下的東西,從新衣到擺設到飾品到點心吃食樣樣不缺,甚至連秋痕琥珀的新衣裳和打賞也都早早預備了,張越還是打心眼裡感到一股暖意。

  「越哥兒,我這些天看著,總算是看明白了。超哥兒雖說年長,豪爽之外卻有些魯莽,幸虧有了你在旁邊時時提點;赳哥兒雖說才氣是有的,可難免年少驕縱,又掛念父親,難免會惹出點狀況,幸好你還敢擺出兄長的樣子。怪道是嬸娘如此放心讓你們三個晚輩到南京城來,卻原來是知道你能鎮住場面。」

  見王夫人笑意盈盈地打量著自己讚口不絕,張越連忙謙遜了幾句。要說王夫人冷眼旁觀,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初見之時,王夫人眼中只有張赳,他和張超不過是附帶的。可那一日王夫人分明看到他動手教訓張赳,卻非但沒有苛責,反而原原本本告訴了張輔,讓張赳挨了一頓教訓。之後但凡有任何東西送來全都是一模一樣三份,絲毫沒有厚此薄彼的嫌疑。這樣不偏不倚的態度,縱使他早先心有嘀咕,如今也早就過去了。畢竟,這世上本沒有無緣無故的偏愛和重視。

  「這江南的天和北方不一樣,北方有暖炕,這天氣是干冷,南方卻是濕冷,所以我讓人多備了些銀霜炭,這手爐腳爐都能用。晚上睡覺的時候別忘了讓丫頭把湯婆子灌上,把被子捂熱了再睡。我記得你小時候身體弱,如今雖然強壯了些,可千萬別逞強。」

  聽著這樣暖心的囑咐,張越連忙欠身稱是,又感激地說:「這年下時節原本就是最忙的,大伯娘也不要累壞了身子。若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兄弟三個去做的儘管吩咐,我們三個都不小了,平日在家裡也並不是什麼事不做。以前家裡忙的時候,我給娘抄寫過禮單子,給親朋好友送禮回訪,也幫著接待過賓客。若是大伯娘忙不過來,就儘管叫上我就是。」

  「你小小年紀倒是有心。放心吧,家裡做事的人還能尋出來。」

  王夫人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又囑咐今晚上閤家在小花廳一起吃飯,這才帶著碧落惜玉出了門。她今兒個依著長幼已經見過了張超和張越,這會兒自然就是去張赳屋裡。而她一走,琥珀連忙上來收拾了茶盞和座墊,看也沒看那兩套鮮艷的新衣裳,倒是秋痕拿起一件天青色的披風在張越身上比劃了一番,旋即便笑了起來。

  「夫人那會兒發落芳草和藥香的時候好厲害,誰知道竟是這般周到,連給我和琥珀的東西都沒落下。少爺,您先頭那件披風在小侯爺生辰那天被炭火燒著了一個大洞,琥珀正愁沒法補呢,這會兒正好就多了這麼一件。」她一面說一面摩挲著那上頭的紋理,面上又露出了殷羨的表情,「怪不得都說江南的織工好,這天青酡絨的披風,北地裡是最難尋的。」

  琥珀見她嘮嘮叨叨,張越卻是在那裡用手肘支著下巴想事情,連忙上前打岔道:「少爺,今兒個早上給您換下衣服的時候,您不小心落下了一個錦囊不曾取了去。奴婢尋思大約是重要的東西,便收了在小抽屜裡,現在是不是要取來?」

  「錦囊?」

  張越先是一愣,隨即便想起開封碼頭上顧彬來送行時交託的東西。自從那以後,他心裡老是惦記別的事情,而且因為那畢竟是顧彬的父親多年之前結下的善緣,於是就沒有放在心上。這會兒想起來,他倒是有些好奇,連忙示意琥珀去把錦囊取來。

  拿著那錦囊,他方才發現這是曾經流行一時的落花流水錦,只是那鑲邊的地方早已經磨得起了絨,上頭口子上的縫線也已經有些脫落。解開那繫繩一看,他便看到內中有一枚玉珮,此外還有一張紙片。他好奇地摸出了紙片,見上頭寫著寥寥數字,不外乎是酬謝援手之恩等等的話。

  聯想到這是顧彬的父親十幾年前幫助了別人,他不禁搖了搖頭,可一看見落款,他不覺皺緊了眉頭。楊子榮?這還智取威虎山呢,怎麼會冒出來一個楊子榮?

  雖說心裡頗有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但張越少不得絞盡腦汁回想這個楊子榮是何許人也--畢竟,這個楊字實在給人一種驚悚的感覺--楊溥如今和張信一樣,正在錦衣衛詔獄裡頭蹲大牢,而且似乎有小兩年了;楊士奇在內閣中屹立不倒極其堅挺;另外那個楊榮則是備受信賴,據說永樂皇帝朱棣大發雷霆的時候也就是這個人敢勸。

  等等!楊榮和楊子榮可是只差一個字,想當初杜楨在某次笑談的時候曾經對他提起過一件事……張越的腦際忽然閃過一絲靈光,旋即便恍然大悟--楊榮入閣時極其年輕,朱棣還曾經親自為其改名,去掉了中間一個字,料想那中間一個字便是「子」字無疑。

  「想不到小七哥的父親不顯山不露水,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機緣。」

  張越這一嘀咕,琥珀立刻醒悟到這錦囊中的東西大約重要得緊。見秋痕還在翻檢剛剛王夫人送來的衣料等物,她連忙走上前去,藉故把人拖到了外頭,留著清靜地兒給張越思量。

  此時已是下午,天上仍飄著星星點點的雪珠子,格外陰冷,秋痕從熱屋子一下子來到這冷去處,死命跺了跺腳就埋怨道:「琥珀,少爺這又不是在見人說話,不過是在看東西,你偏偏把我拖出來幹什麼,這外頭冷死了,我還要清理那些東西呢!」

  「少爺在想事情,這萬一打擾了就不好了。」見秋痕嘴角一撇似乎要說什麼話,琥珀忙笑道,「姐姐不是還惦記著那一頭的芳草和藥香麼?正好眼下有空,咱們倆就過去探視探視,省得少爺問起的時候不好答話。我的好姐姐,那些東西什麼時候都能清理,不在乎這點功夫!」

  「你呀,就像是少爺肚子裡的蛔蟲似的!」

  秋痕沒好氣地白了琥珀一眼,心中頗有些酸溜溜,但這感覺只一瞬間就過去了。一來少爺曾說過自己不是喜新厭舊的人,二來琥珀閒來並不常常往少爺面前湊,縱有囑咐也都是背後對自己說,遠比別的屋裡那些勾心鬥角的丫頭強。

  而當她當先踏入芳草和藥香那間屋,看到這兩個平素大大方方的丫頭仍雙雙伏在床上不能動彈,她不禁又深深歎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說,自從跟了自家少爺,她還不曾挨這樣的苦楚。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29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六十九章 除夕夜


  除夕守歲夜闔家團圓,這是由來已久的風俗。儘管天上的雪珠漸漸變成了雪花,紛紛揚揚地在地上覆蓋了一層,但黃昏降臨之際,南京城的各家豪門宅第前卻是熱熱鬧鬧,往日散居各處的家人全都歸了主家過節。兄弟團聚的時候,敘親情固然是一遭,但彼此之間少不得也要暗自攀比官職前程,這一頓除夕團圓飯吃成鬥氣飯的也不在少數。

  這會兒,英國公府那富麗堂皇的大門前便迎來了兩撥人。由於天上下雪,兩邊都是坐的大轎,這迎頭一碰上,轎子固然是停了,轎子裡的人也雙雙哈腰走了出來。

  左面轎子出來的人三十出頭,身上穿著一件五色簟文刻絲石青對襟衫子,頭上戴著赤金冠;右面轎子出來的人不過二十六七,戴著束髮紫金冠,齊眉勒著貂皮金珠抹額,身上穿著二色金鷺鷥芙蓉一路榮華紋樣的長衣。兩邊一廝見,看到對面人身上的穿戴,兩人全都是眼神一閃。

  「二哥今天這穿戴,不怕大哥說你奢侈?」

  「奢侈?三弟你這一身比我好不到哪裡去吧?再說了,父親當年戰死沙場,咱們一家三個為皇上盡忠,這穿戴上頭講究些又有什麼!咱們一不搶二不偷,三沒有盤剝百姓,都是自己置辦下的,還怕別人說什麼閒話不成?」

  張輗和張軏相視一笑,旋即並肩傲然進門。內中早有榮善帶著下人迎了出來,令小廝們上去牽馬引轎,自己則是滿臉堆笑地上去給張輗張軏行禮。眼見這兩位二話不說拋出銀豆子賞了,他連忙嫻熟地一抓往懷裡一塞,又利索地彎腰謝賞。

  「二位老爺,老爺和夫人正在榮英堂,家宴都已經備好了。」

  張輗隨手一招,幾個年輕小廝便簇擁著一個俊秀的少年上得前來。而張軏的身側也多了個尚在總角的童子。兩邊一比,卻是一個樣的衣著華麗,只那神情中都帶著幾許高傲瞧不起人的氣息——換句話說,兩人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那種貴胄子弟。

  「每年都是這團圓宴,今年卻多了嬸娘那邊的三個晚輩,這次倒是要熱鬧一些!」張輗皮笑肉不笑地端詳著榮善,彷彿漫不經心地問道,「赳哥兒我們當年倒是見過,那兩個小的如何倒是不知道。榮善,他們這些天都住在大哥這兒,你看著比咱們這兩個如何?」

  榮善的目光在張斌和張瑾的身上溜了一圈,臉上笑意更盛:「二老爺這不是開玩笑麼?斌少爺和瑾少爺都是在南京這天子腳下長大的,家教熏陶自然都是頂尖,那些貴人們哪個不誇?聽說二老爺和三老爺前些日子又是雙雙喜得貴子,小的在這兒恭喜了。」

  被這番話一說,張輗和張軏兄弟倆都是好不得意,當下也不再多話,帶著各自的兒子便上了正道往榮英堂的方向行去。他們這一走,榮善連忙喝著僕役們把外頭一切收拾停當,自己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油汗便拎著袍子下擺往裡頭趕,心中卻連連歎氣。

  這都是一家人,自家老爺低調得無以復加,可這二老爺三老爺怎麼就偏偏喜歡奢侈招搖?

  張越和張超張赳早早地等在了榮英堂。儘管在南京已經呆了大半個月,但他們還從來不曾見過那兩個堂叔。張越倒是打聽得仔細,知道張輗如今是神策衛指揮使,張軏則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後者雖說是錦衣衛,卻屬於宿衛的一員,並不管什麼偵緝詔獄的事,所以之前張輔在外頭打探消息的時候,卻也不曾從嫡親弟弟這邊入手。

  然而,等到那兩位堂叔帶著家眷踏入榮英堂,兩廂一打照面各自拜見,才說了沒兩句話,他方才真正領會到為何英國公張輔和張輗張軏頗有些疏遠。相比張輔的家常舊衣,那兩位身上金線輝耀彩繡煌煌,就連張斌張瑾的穿戴配飾也都是奢侈不凡。相比之下,張赳在他們三兄弟之中算打扮最華麗的,此刻竟是還顯得寒酸了。

  雖說他和張超張赳一起上去見的禮,但張輗張軏卻都是正眼都不瞧他們,只淡淡地和張赳點了點頭,卻壓根沒有任何關切之語,倒是甫一落座就高談闊論了起來,談的無非是些吃喝玩樂的勾當。張輔勸了兩句,隨即便沉著臉在旁邊不再說話。

  於是,到了一家人一起吃團圓飯的時候,儘管家裡的廚子費了心送上了一道又一道美味佳餚,席間所有人卻都是淺嘗輒止,縱使肚子空空的張越也完全沒有胃口--甭管是誰,旁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猶如驕傲的小公雞,時不時還流露出輕蔑白眼的小傢伙,這心情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此時此刻,他巴不得這難熬的一頓飯趕緊結束。

  事實上,這頓除夕團圓飯確實結束得很快,不過小半個時辰便撤了盤子送上茶來,但張輗張軏不過只是呷了一口便借口家中有事,各自帶著兒子告辭離去。然而,即使他們人走了,這榮英堂中的氣氛仍有些僵硬,除夕夜的喜慶被這一頓飯沖得乾乾淨淨。

  張輔長歎了一聲,疲憊地擺了擺手,又對張赳說,「你父親的事情據說已經有了定論,年後便有發落,到了那時你們父子就能見面了。你這些天且放寬心,不要再隨便出門,以免再惹出什麼禍事來。」

  張赳聞言面上一紅,旋即眼圈也紅了,竟是離座而起到正中跪下,鄭重其事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張輔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將人扶起,見張赳的腦門上青了一塊,他不禁心中一動,早先對張赳行事衝動的那點子惱怒也就丟到了九霄雲外。

  不論這孩子如何不懂事,究竟還是心念父親一片純孝,可是他呢……眼看兄弟們都是兒女繞膝,他年近四十卻膝下荒涼,或許正是命中注定沒有嫡親子嗣……

  張越覷著張輔流露出一絲意興闌珊的惘然,正尋思設法勸解兩句,卻不料張輔旋即便是面色一正訓誡了張超一番--不外乎是交友結人,最後又道出要將張超設法補入神策軍,待有征戰便可伺機立功。這本是張超的夙願,當下張超立刻站起身應下稱謝,臉上更是露出了喜不自勝的表情。然而到了張越的時候,張輔在沉吟之後卻是另一番吩咐。

  「超哥兒和赳哥兒去陪你們大伯娘說話,我有話要和越哥兒說。」

  張超和張赳一走,張越不便坐著,於是便站起身來,心中卻猜度此時張輔究竟有什麼要緊事說。須知張信的事情既然已經了結,他此來的任務便已經告一段落,等到節後大伯父張信出獄,他再盤桓一陣子就該回開封了。

  張輔卻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遲疑了好一會方才開口說道:「赳哥兒關心則亂,超哥兒又是爆炭性子,有些事情我不便和他們說。信弟之前治河工,他雖自己沒有中飽私囊,底下人卻難免捅出了不小的虧空,折合寶鈔上百萬貫,合銀大概得數萬兩。雖說全由你大伯父填補虧空於理不合,但要謀一個從輕發落,卻不得不如此做。」

  這番話說下來,張越心中仿若明鏡一般透亮,更明白此來之前家中那樣湊銀子的緣故。他本以為這是用來打點上下官員,可到了南京之後才發現錦衣衛根本無從打點,而有英國公這尊大神在,其他官員處更不用使銀子這般俗套。所以說,這銀子根本就是用來填補那可能存在的虧空,或者說是為了平息事態的。

  「大堂伯,我來之前祖母就吩咐過,若有用錢之事全聽您的吩咐。錢財乃是身外之物,若是大伯父能夠安然無恙,這兩千兩黃金儘管拿去填補虧空,若是不夠家裡還能設法。」

  「有這些就很夠了。」張輔微微點了點頭,旋即便笑道,「嬸娘當初還有不少錢物收在我這裡,加上也就能夠填補了那窟窿。倒是你有了秀才功名,究竟是想回開封,還是留在南京城多見見世面,或者去國子監讀書?」

  面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張越不禁怔住了,猶豫許久方才開口答道:「事關重大,請大堂伯容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章 國子監和錦衣衛


  南京國子監位於金吾後街的成賢街附近。

  「要說這國子監在太祖在位的時候,向來是學子們又愛又怕的地方。愛的是只要能順利熬到國子監畢業,走馬上任至少便是一個縣令,若是運氣好的甚至可以一躍當上布政使;恨的是國子監中規矩森嚴,稍有不慎,輕則會吃上一頓板子,重則發雲南充軍乃至於處死。這外頭犯事還要定罪勾決,這國子監中卻只要祭酒一句話,一條人命就沒了。」

  這一日,張越和房陵孫翰一同來到這國子監外頭,聽兩人說起這國子監中過往的一條條監規,忍不住渾身直冒寒氣--這還是國子監,這和監牢有什麼兩樣?吃飯睡覺都得在其中,除逢年過節不得離開,不得交接串連,不得議論國事……這一樁樁一條條的規矩,還真是只有朱元璋這種亙古少有的高壓皇帝方才能夠定出來。

  見張越臉色發白,房陵就在一旁笑道:「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皇上即位之後,這國子監中的規矩廢除了好些,再加上功臣子弟中也有不少愛文的,總不能還限制著大家吃住都在這個鬼地方。國子監中書獃子多,有趣的人倒也不少,走,和我們一起進去看看。」

  其實,張越對於讀書委實沒有多大興趣--不說國子監,府學那一頭他就夠頭疼了--若不是私底下杜楨給他授課素來是不拘一格天馬行空,只怕他也會如張超張起那般走上武職這條路。雖說他在讀書上有一點天分,又早早考出了秀才,歲考還是一等,但那都是杜楨傳授的應考心經作用大,要真的在這國子監讀上幾年書,他還不得成為呆子傻子?

  若要是放在平日,這國子監自然不容外人隨意進出,但此時乃是春節放假,房陵孫翰又不是尋常的監生,都是功臣子弟,因此守門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們帶著張越進去參觀,笑納了那一串錢的同時又好心送了一句提醒。

  「今兒個有人和國子監祭酒蕭大人一同在裡頭巡視,三位公子出入的時候小心些。」

  國子監祭酒乃是從四品大員,最是清要之職,而且在國子監這一畝三分地上,他便好比是天子,底下監生絕不敢違逆。彼時捐監生的先例還不曾打開,張倬當年也愣是在國子監中讀滿了五年方才畢業,若想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是做夢。所以,哪怕是房陵孫翰這樣的功臣之後,一聽說國子監祭酒蕭衛還在,這進去之後連走路都陪了小心。

  於是,在參觀了國子監的房舍教室,基本上把整個地方轉了一個遍之後,張越便對房孫二人乾笑道:「房兄,孫兄,你們不是要引我上賊船吧?我敢擔保,若是我進了這地方,不出兩個月只怕就要瘋了。你們兩個居然能夠挺下去,小弟實在是佩服。」

  房陵和孫翰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起來。年紀稍長的房陵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不瞞你說,我在家裡頭是老二,又是庶出,我爹那個指揮使的銜頭肯定是沒我的份。我家又不比你們張家世代為官底子厚,我若是不能謀一條出路,將來坐吃山空那就是等死了。你問問小孫,他是家裡的二房孫子,情形也和我差不多。」

  「你雖說是獨子,可你爹是老三,又沒有出仕,情形和咱們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你那兩位堂叔,旁的功臣鮮少有對長子之外再加恩的,更何況我和房兄都是第三代了。」孫翰此時顯得極其懇切,語氣中便帶出了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如今國子監監生雖然不比當年,但若是有機緣仍是可以可以直接出仕,考舉人也便利些。」

  直到這時,張越方才明白當初在保定侯府為何會偏偏與房孫兩人說話投契,卻原來是有相似的經歷。情知房陵孫翰交淺言深,言語之間全是為了他著想,他心裡也不覺感動,連連稱謝,但對於是否設法在國子監中謀一席之地,他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上輩子他就深深厭惡那種應試教育,這輩子他雖然不得不接受更殘酷的八股文考驗,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願意在這種死讀書的地方經受多年考驗。

  有了這麼一番談話,三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路上說說笑笑,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建築前。然而這時候,房陵孫翰卻全都是臉色發沉,見張越好奇的往其中張望,孫翰慌忙一把將其拉住,然後低聲提醒道:「別的地方你大可去得,這裡頭卻是非同小可。這就是繩愆廳,監生們犯錯都會被拉到此地打板子,最是斯文掃地的去處。」

  而就在張越聽得頭皮發麻的當口,那繩愆廳裡忽然傳來了一陣慘哼,彷彿是有人挨打卻被堵住了嘴的聲音。聯想到這春節國子監還在放假,他不由得轉頭看向了房孫二人,結果房陵皺了皺眉頭就猶猶豫豫地說:「有些監生過節也未必回去,難道是犯了事?」

  那慘哼聲不多時便沒了,又過了一會,繩愆廳中便有兩個皂隸罵罵咧咧地出來,前頭一個一面走一面笑道:「誰讓那小子平素老擺出一副讀書人的架子,這一犯錯還不是撞在咱們手中?瞧他那眼睛長在頭頂的模樣,往行撲紅凳上一扔,五竹篦一打,看他以後還怎麼見人!」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是五小板,二犯還是五小板,三犯那就是十小板!這要尋錯處有什麼難,先頭許大哥不是懶得找他錯處……喂,你們幾個是誰?」

  那說話的皂隸瞧見繩愆廳外居然有人,頓時變了臉色,待走近前看到是房陵孫翰還有一個外人,方才露出了笑容:「這大過節的,房公子孫公子怎的有空回國子監?這位公子看著面生得緊,是新入監的還是二位公子的友人?」

  「這是英國公的堂侄,以後指不定要入國子監,所以我們帶他來這裡瞧瞧。」

  此時另一個年長皂隸也趕了過來,少不得用審視的目光在張越身上打量。瞅見那天青色酡絨披風和彩繡翡翠抹額,他斷定那決計是世家子弟,臉上便流露出幾分恭敬來。待聽得房陵說明了張越的身份,他臉上立刻堆滿了逢迎的笑容。

  當下他就搓著雙手諛笑道:「不知道有貴人來,著實怠慢了,早知道咱們也不敢在裡頭弄得鬼哭狼嚎的。實在是一個窮監生不知好歹,過節了尚在國子監中蹭飯也就罷了,居然還抱怨伙食,不合被主簿大人聽到,這才送到了咱們這繩愆廳發落教訓。」

  這麼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得送到這什麼繩愆廳打板子?

  張越只覺得一股涼氣直衝腦門,心裡立刻直接否決了進國子監讀書的事,心想自己寧可日日被關在書房唸書,也決不來這個鬼地方受罪。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面前的兩個皂隸全都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更是三兩步越過了他和房陵孫翰。

  「小的拜見蕭大人!」

  一聽這麼一個蕭字,房陵孫翰全都是僵在了那裡,而張越也在一瞬間反應了過來,隨即緩緩地轉過了身子。然而,只是掃了一眼面前那個頭髮斑白的老者,他的目光就落在對方旁邊一個中年精幹漢子上。

  那中年漢子流露的氣息暫且不提,但那一襲大紅緞繡白暗花紗護領的織金妝花官服卻給了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彷彿是……錦衣衛?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29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一章 鬥氣


  三撥人這麼一打照面,跪下的皂隸們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過去。此時此刻,另兩撥人你眼瞪我眼地彼此互視,那目光交擊何止幾個來回。相較於房陵和孫翰,張越倒並沒有多少忐忑--他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來國子監這一畝三分地廝混,既然如此,這國子監祭酒權力再大,那也不關他的事,料想對方還不至於拿著他私逛國子監這條罪名大做文章。

  因此,他的注意力幾乎全都在那個疑似錦衣衛的中年人身上。而且,不知是直覺還是錯覺,他總感到對方的目光也都在自己身上打轉,其中那種意味深長如同鷹隼一般的審視,和之前沐寧的那種打量極其相似,彷彿能時時刻刻在人身上扎幾個洞出來。

  這邊兩個人對上,那邊三個人同樣是對上了。

  國子監祭酒蕭衛乃是洪武年間的老文官,建文年間卻不像方孝孺黃子澄那樣蹦躂得歡快,於是不哼不哈一直撐到了現在,好歹也混了個從四品的清要之職。本著文武不相容的宗旨,他對於國子監中的那些武官子弟向來看不順眼,此時若不是身旁的這個人身份極其不同,他幾乎就想動用監規把房陵和孫翰一塊收拾了。

  按捺了又按捺,他方才氣咻咻地冷哼道:「如今乃國子監休課期間,你房陵和孫翰帶著外人到此地閒逛,視朝廷法度於何地?念在爾等年少無知,速速把人帶出去,日後若有再犯,這繩愆廳卻不是擺設!」

  餘怒未消的他又怒瞪著地上跪著的這兩個皂隸,厲聲喝道:「以後若再有外人放進來,本官唯爾等是問!」

  兩個皂隸自打跪下去之後就沒聽到叫起,經歷了兩邊的僵持,這會兒已經腰酸背痛脖子生疼,乍聽得這訓斥頓時心中叫苦--你國子監祭酒大人奈何不了這兩個功臣後代,卻把氣撒到了咱們兩個小人物身上,這分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想歸這麼想,兩人卻只能老老實實地叩頭稱是,然後方才起身垂頭喪氣地站到了一邊。

  房陵和孫翰此時也是心中不忿。雖說他們兩家都不算功臣之中的頂尖門戶,他們在家也並不出眾,可平日除了長輩,誰敢用這樣居高臨下的口吻對他們說話?然而,一想到自個在國子監中的前途,又怕連累了張越,他們只得忍氣吞聲,拉起張越就想走。

  「等一等。」

  就在這當口,一旁卻響起了一個溫和卻又不容置疑的聲音。僅僅是輕描淡寫的三個字,無論是正準備走人的房陵孫翰和張越,還是正預備回繩愆廳拿犯錯監生出氣的兩個皂隸,抑或是出了一口惡氣正得意洋洋的國子監祭酒蕭衛,竟是都愣了一愣,隨即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同一個方向。

  「蕭大人此言差矣,這國子監雖說是國學重地,可當今皇上也曾經說過勳貴子弟若有意從文者,皆可入國子監學習,這便是說國子監並非門禁森嚴,任何外人都不許進入。倘若我沒有記錯,這二位是富昌伯和應城伯家的子弟,帶來的人也不當是外人,蕭大人又何須將人拒之於千里之外?」

  蕭衛萬萬沒料到身邊這人竟是會為張越三人說話,臉色登時很不好看。

  這世上硬骨頭的人本不少,然而歷經永樂初年的那場大屠殺,再加上後來的解縉被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秉承聖意活活凍死,能生存下來的無不是隨機應變滑不溜手的文官。因此,他此時雖心頭惱火,卻硬生生按下了出言譏諷的念頭。這不單單是因為身邊這人的身份,而且他也擔心事情鬧大無法收場。

  於是,他便收起了臉上的冷意,微微笑道:「既然袁千戶這麼說,那房陵孫翰,你們倆就帶人好好逛逛。剛剛一圈下來,袁千戶也應當看到我這國子監一應關防齊備。如今還是年初三,我家中尚有客人,便先失陪了。」

  說完這話,他便轉身悠然自得地離去。瞧那走路不緊不慢的背影,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他真個是悠閒不管事,又哪裡能想到剛剛這裡卻是上演了一場古怪的碰撞。此時此刻,那兩個皂隸也覺得不妙,遂隨便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於是這地兒就剩下了四個人。

  前任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死讓無數人拍手稱快,然而,依舊猶如機器一般運轉嚴密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卻依舊冷漠地矗立在那兒,尤其是這一次忽然之間多人被下北鎮撫司詔獄,使得錦衣衛更蒙上了一層晦暗不明的色彩。

  房陵孫翰雖年輕,可畢竟是南京城裡長大的,自然認出眼前人的穿戴,而張越更是從袁千戶這三個字中衍生出無窮思量。

  眼前這人……莫非就是從河南衛所調去了北鎮撫司任司刑的那個袁千戶?紀綱死了,漢王朱高煦接著似乎要倒霉,他的大伯父張信也成為了被殃及的池魚,此人卻得以高昇。從這一點來看,這袁千戶非但和張家沒有瓜葛,反而應該是立場相對,可他為什麼能隱約感到某種絕非惡意的暗示?

  袁千戶彷彿沒有察覺到對面三個少年各自流露出的表情,笑了笑又說道:「我今日請了蕭大人巡視國子監,本是要送他一個大好處,卻不料他居然不湊趣。三位公子選在今日來逛這國子監,倒真是撞上來的好機緣。」

  年長的房陵自恃功臣之後,本不耐煩和錦衣衛打交道,此時聽到撞上好機緣,心中不禁一動,遂沉聲問道:「袁千戶可否把話說清楚?」

  面對房陵的質疑,那袁千戶卻只是朝張越面上瞟了一眼,略一拱手便轉身揚長而去。對於他這種不陰不陽說話說半截的態度,張越倒還能夠忍受,孫翰卻是覺得可惡。等人一消失在視線中,他頓時把剛剛在國子監祭酒蕭衛面前受的窩囊氣全都發了出來。

  「這些文官有什麼用,成天只知道之乎者也,倒是就會擺架子擺臉色!這姓袁的就更可惡了,說話賣關子吞吞吐吐,不過是五品的千戶,以為自己是第二個紀綱麼?」

  房陵卻沒有跟著罵,若有所思地撂下一句我去外頭看看,旋即撇下兩人匆匆跑了。張越也沒有在意孫翰的罵罵咧咧,自顧自地在心裡思索北鎮撫司的千戶出現在這裡的緣故。

  這北鎮撫司按理只管辦詔獄的案子,什麼時候關心起國子監的關防了?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二章 機緣


  打聽消息的房陵不曾回來,一旁的繩愆廳卻有了動靜。剛剛那兩個溜走的皂隸架著一個身穿藍衫的人出來,二話不說就叉著人往外頭一扔。幹完這一遭,其中一個皂隸拍了拍手咒罵了兩句,瞧見那邊的張越皺著眉頭朝這邊看來,他立刻一把拉了同伴閃進了廳內,又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望著那個被丟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監生,張越便上去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孫翰,低聲問道:「他們難道不把人送回去?」

  「送回去?」孫翰這才止住抱怨,又冷笑了一聲,「眼下和太祖那會兒不同了。監生若是家中有錢有勢的,這些個皂隸巴結都唯恐不及,哪怕犯了事送到這繩愆廳,也多半是做做樣子。至於那種沒錢往日又得罪了人的,這五小板就能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剛剛你沒聽到那兩個皂隸的嘀咕,這傢伙想必往日假清高,這時節國子監又沒人,誰來管他?」

  在府學裡讀書的時候,張越雖說年少,家世又好,但由於他素來隨和沒架子,除了個別性子極度古怪或是嫉妒心強的,他幾乎和那般老老少少的生員都相處得好。府學歲考成績不好也有懲治,連續得六等也會打板子處罰,但似如此這般冷酷的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想到這大明朝的廷杖素來是鼎鼎大名,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

  孫翰看到張越往那邊直瞟,頓時皺起了眉頭:「喂,你不會要管這種閒事……」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張越大步走上前去,竟是將那監生扶了起來。此時此刻,儘管他心中暗道張越多事,卻又覺得此人熱心,只得三兩步趕了上去幫忙,隨即沒好氣地埋怨道:「這種事情沾上了最是晦氣,別人都躲得遠遠的!這傢伙肯定是得罪了那個主簿,你以後也要進國子監,攬上這事情難免也得罪上了別人!別看主簿官小,縣官不如現管……」

  遇上這種事,他哪敢再沾國子監的邊!

  張越情知孫翰是好意,但仍是選擇性地無視了那沒完沒了的嘮叨。架著那監生走了兩步,他無意間往其身後一瞥,見其下裳處血跡斑斑,心頭愈發駭然。這還只是竹篦,不是什麼竹板木棍,五小板下來就打成了這般模樣,那廷杖又會是怎樣可怕?再打量一下那人頭臉,發現其雙目渙散無神,臉上灰白一片,他更是搖了搖頭。

  儘管是大冬天,但張越和孫翰都還年少,那監生卻少說也有三十出頭,因此架著人走了沒多久,兩人都是出了一身大汗。孫翰有心想丟下累贅,可看到張越那專注的表情,到了嘴邊的話卻又說不下去,於是只能在心中哀歎自己「遇人不淑」,順便把臨陣脫逃的房陵罵了個半死。

  無論張越還是孫翰,在這當口竟是全都沒想到,憑著他們世家子弟的名頭,這會兒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只需去找個國子監的吏員或雜役來幫忙,使上兩串銅錢便能解決了此事。

  彼時天上陰沉沉的,雖沒有下雪,但仍是透著一股陰冷陰冷的感覺。國子監中的大道兩旁栽種著不少樹木,那葉子早就在一陣又一陣蕭瑟的秋風中落了個乾淨,如今在這大冬天便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陣陣寒風從樹枝中席捲而過,兜頭兜臉地朝正在路上走的三個人撲了過去。本出了一身汗的孫翰被這冷風一激,竟是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阿嚏,這宿舍還有多遠,真見鬼!小爺什麼時候做過這樣的好人……阿嚏阿嚏!」

  聽到孫翰連著不斷打噴嚏,張越也覺得好笑,可這一笑不打緊,他也打起了噴嚏,兩人竟是猶如深有默契似的阿嚏聲不斷。好容易止住了,他卻瞥見手上架著的這個監生有了動靜,就只見那人費勁地左右轉了轉頭,茫然地迸出了一句話:「我……我這是在哪兒?」

  孫翰頓時不耐煩了:「哪兒……你還是趕緊告訴我你那宿舍在哪兒,早安頓了你我們就完事了!」

  那監生身子一顫,彷彿這時候才想起剛剛受了怎樣的屈辱,臉色頓時愈發蒼白。良久,他方才用堪比蚊子叫的聲音吐出了一處宿舍的名字,熟悉路途的孫翰立刻四處張望了一下,旋即便哀歎了起來。

  「都是你愛管閒事,這還至少有好一會的路得走!」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這好人總是有好報不是麼?」

  張越笑吟吟地答了一句,忽然瞥見前頭來了一撥人,其中甚至還有失蹤好一陣子的房陵,他頓時愣住了。細細一打量,他便看到了那個被隨從眾星捧月圍在當中的少年。其人身材頎長五官端正,雖稱不上什麼濁世佳公子,但那一舉手一投足卻顯露出了極好的家教和修養,只是那溫文的笑中卻流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這邊張越和孫翰看到那撥人的時候,那邊房陵也瞧見了這邊的光景。最初的一愣之後,他也顧不上是否能表達明白,連忙拚命朝那邊打眼色。可他這眼睛才眨了沒一會兒,兩邊的胳膊就被人牢牢鉗住,於是乎,無可奈何的他只得在心中暗自祈禱,臉色甭提多難看了。

  大大咧咧的孫翰瞧見房陵在那邊,根本沒顧得上看人家的臉色,立刻高聲嚷嚷道:「房兄,你這一跑連個蹤跡都沒有,這會兒居然竄出來了!你還不過來幫忙,我胳膊都快折了!」

  這會兒房陵正在別人的挾制之下,哪裡敢出口說話,倒是那被人簇擁著的少年緩步踱上前來,略打量了一番便奇怪地問道:「你們攙著的這人是怎麼回事?」

  孫翰沒瞧見房陵的古怪,張越卻隱隱約約察覺到了,此時便搶在前頭說:「我們剛剛經過繩愆廳,發現這人受責之後被扔了出來。這大冷天的丟在地上沒人管,他身上又有傷,到時候指不定會凍病了。既然看到就搭一把手,所以我們打算把人送回宿舍去。」

  「原來是受責的監生。」那少年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他可是你們的同窗?」

  「什麼同窗!」孫翰此時胳膊酸痛滿身大汗,登時沒好氣地抱怨道,「我和房兄是同窗,和這傢伙卻不是一個班的,哪裡認識他!再說,張越眼下連國子監都還沒進呢,今天是來這裡看看的!這傢伙就是濫好心,明明素昧平生,卻非得把人送回去,還把我拖下水!」

  張越卻微微笑道:「我也就是聽那兩個皂隸說,此人不過抱怨了幾句伙食,結果就被送到了繩愆廳責了五小板,其實並不是什麼大錯。因人及己,這幫一把也是應當的。看世兄似乎也不像是國子監的監生,可也是到這裡來參觀的麼?」

  「參觀?不錯,我正是和你一樣,也是來參觀的。」那少年微微一愣,隨即就滿口認承了下來,又轉頭吩咐道,「來人,把這受責的監生送回宿舍去!順便去問一問此地主簿,抱怨了幾句伙食便讓人斯文掃地,也未免太過了!」

  孫翰還不覺得什麼,張越瞧見兩個彪形大漢過來接手,再品味了一番這少年毋庸置疑的居高臨下口吻,他心中愈發斷定這便是袁千戶口中的機緣。隨著腦海中隱隱約約浮出某個名字,他那顆心頓時狠狠跳動了兩下。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30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三章 溫潤如玉,滴水不漏


  有人接手這個大累贅,孫翰心中當然高興。他雖然是蔭監生,但卻秉承了祖父的直爽個性,竟是沒怎麼看出對方這群人的破綻,反而是一面笑呵呵地和張越說起了話,一面死命揉自己發僵的胳膊,口中卻是說起了繩愆廳中的幾樁舊事,然後又告誡了一番。

  「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這繩愆廳中一共有皂隸六個人,那一手活計卻不比衙門裡頭的差役和錦衣衛差到哪裡去。平日裡他們的身份最為低下,可一旦行刑,若是不能打點好他們,那就有的是苦頭吃了。就說今天你扶了這個傢伙回宿舍,那便是削了他們的面子,若你是那等沒根沒底的人,以後要是犯了事撞在他們手裡,這五小板就夠你受的了!」

  這話雖說是對張越說的,但那少年卻也聽得仔細,到最後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竟是忽然插嘴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難道這國子監便容這些胥吏無法無天?」

  房陵這時候聽得臉色都發白了,趁旁邊的人少了,而且都散在四周顧不上他的當口,他連忙殺豬抹脖子似的朝兩個友人做手勢。奈何孫翰正好側對著他,壓根沒看見他的暗示,而張越雖然看見了,卻只是瞥了一眼就別轉了頭。一時間,他幾乎憋出了滿腦門冷汗。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這碰上小人哪裡還能講道理?」

  張越見孫翰開口欲答,連忙搶在了前頭,望著那兩個大漢架著那挨打的監生幾乎已經走得快看不見了,他方才背轉身來,對那少年頷首微笑。

  「不過,這國子監中固然是讀書做學問,但卻不可不學做人。這監生今日的竹篦挨得固然冤枉,但人家到時候大可說是照章辦事,如何懲治?再者,今日這苦頭何嘗不是他平日恃才傲物太過清高?今天這監生得罪的只是主簿皂隸,於是小小受了一些磨折,倘若日後做官也是看不起同僚下屬,一味只是自己逞能,到頭來興許就跌得更重。說起來,狂傲也得真有狂傲的資本才行,並非人人都是李太白那樣的驚才絕艷人物。」

  那少年起初還聽得眉頭微皺,待到後來卻不覺連連點頭,待張越說完不禁撫掌讚道:「說得好,說得好!我就最討厭那種恃才傲物的文人,不堪和聖賢比肩,說話的口氣卻足可相比聖賢,彷彿你不敬他們就是不敬聖賢似的,眼裡容不下其他人物,還往往在背後道別個人的短處!今天這監生若是以後能有所收斂,這頓板子倒真的沒有白挨!」

  說到興起,他便舉步來到張越跟前,上上下下端詳了好一陣子,因笑道:「聽你同伴的口氣,你似乎是預備進國子監的,你也是功臣之後麼?」

  張越原本也是替那挨打的監生打抱不平的,可剛剛忽然心有所感,恰恰道出了另一番話--自從來到這個時空後,面對的是以前從未想過的複雜家庭和複雜人際關係,他本就不多的稜角更是被磨平了好些,只在內心深處隱藏著一絲銳氣--這番道理原是杜楨教導他的,他這位老師是冷面人,卻不希望他也成為冷面人,於是閒時沒少敲打他,還送了他一句箴言。

  為官之道,溫潤如玉;為人之道,滴水不漏。

  此時,見那少年對他好了奇,他也不想隱瞞什麼,索性直截了當地說:「說來要讓世兄笑話了。若是大言不慚,我也能說自己是功臣之後,畢竟我是英國公的堂侄。但若是每個功臣都這麼算上家裡的親戚,只怕那功臣之後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其實最沒意思。不過,生在我們這樣的家裡,要說什麼完全不靠門蔭余庇,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剛剛孫兄說我要進國子監,說實話,我寧可明年去參加河南鄉試,倘若不成再來這國子監。」

  那少年聽了英國公三字,面上頓時露出了一絲訝色,及至張越這麼解釋一番,他反倒笑了,頗覺得今天認識了一個直爽人--不像某些人那般自矜家門,卻也不像某些人那般諱莫如深;不像某些人那樣豪言壯語誓言必中,也不像某些人那般扭扭捏捏說絕不受家族蔭庇。

  這讀書人他從小到大見得多了,有學問高深卻做人死板的,有說話風趣靈活應變的,有恃才傲物瞧不起別人的,有道貌岸然背地裡卻小動作不斷的……就是他的那些同齡人,也總是戴著一層根本瞞不住聰明人的面具,喜歡在他面前賣弄某些小聰明。

  於是,他竟少有地斂去了原先的淡淡微笑,取而代之的則是笑容滿面:「今日相見便是有緣,你姓張自是無疑,卻不知你名諱為何?」

  「我單名一個越字。」對於這少年絕口不提自己的名姓,張越心中更是斷定自己猜測無誤。因此,他緊跟著又神情輕鬆地一攤手道,「我的幾位師長說越有盈之意,水滿則溢未免不美,所以贈我表字元節,世兄直呼我元節便是。」

  「元節……倒是好字。」

  若是這話出自其他少年,免不了有些老氣橫秋,但這少年品評的時候卻是神態自然。這時候,即使是一旁最初摸不著頭腦的孫翰也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同時終於看到了房陵那焦急的眼神,少不得在心裡頭琢磨了起來。他好歹也是見過大世面的,這細細一思量很快覺察出了某種端倪,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凜然和恭敬來,也學著房陵給張越打起了眼色。

  然而,甭管那邊兩個如何想盡辦法,他們看到的卻是張越彷彿恍然未覺地繼續和那少年談笑風生談天說地,大有相見恨晚的勢頭。

  當孫翰聽到張越連當初在開封城的某些趣事也拿出來說道,發覺張越完全沒有一點顧忌的時候,他無可奈何地放棄了使眼色的衝動--這當口,他的眼睛也已經眨得酸痛不堪,而且四周的那些護衛大漢都已經向他投來了極度不善的眼神,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瞧著張越挺聰明的,怎麼會那麼遲鈍!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四章 朋友


  相見恨晚,相談甚歡。這八個字恰恰是對這一日國子監之行某兩個人的真切寫照。雖說有人心中打鼓,有人心中埋怨,有人心中警惕,有人心中不以為然……但那個天生用不著理會太多旁人想法的人卻自顧自地一路逛一路指點一路說話,另一個人則是揮灑自如地接應話茬,恰到好處地畫龍點睛,那種沒有半點怯場的神采飛揚頓時博得了人家更進一步的好感。

  於是,等到把國子監所有房舍地頭逛了一個遍,在大門口告辭的時候,那少年的臉上便露出了怡然之色,顯然對今日之行相當滿意。他若無其事地衝著身後一擺手,示意隨從們放開一直處於牢牢監管之下的房陵,這才沖張越微微點了點頭。

  「今日元節妙語連珠,讓我聽到了不少新鮮事兒,翌日若再有緣,你我一定再好好攀談!時候不早了,我雖還想再盤桓一會,奈何卻不得不回去,便在此告辭了!」

  張越忙笑容可掬地謙遜了兩句,不外乎是說什麼翌日有緣再見之類的話。此時,隨從中一個健碩漢子便牽來了一匹高頭駿馬,引那少年上馬坐定之後,其它隨從也紛紛翻身上馬,很有秩序地將主人護衛在了當中。隨著一聲響亮的叱喝,一行人風馳電掣般地離去,不多時就消失在了成賢街的拐角處。

  這人一走,房陵便一下子從極靜恢復到了極動,三兩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張越的肩膀,惡狠狠地說:「你小子知不知道剛剛那是誰,居然敢那麼大剌剌地和人家說話!我和小孫拚命給你打眼色,你居然沒看見!那是皇太孫,皇太孫你明不明白?天哪,你居然差點就和皇太孫勾肩搭背了,讓我說你什麼好!」

  孫翰只是曾經遠遠看到過某人一面,還不算太確定,這會兒房陵這麼說,他登時也蹦了起來,緊張兮兮結結巴巴地問道:「房兄,你確……確定剛剛那……那是皇太孫?」

  「廢話,否則我會嚇出這麼一身冷汗?」房陵此時拿袖子狠狠在額頭上一抹,長長噓了一口氣,見張越只是若有所思卻不言不語,他不禁沒好氣地放開了雙手,這才語重心長地說,「張……咳,我也索性叫你元節算了,如今皇太子儲位穩固,皇太孫便是翌日天子,你們今天雖然相談甚歡,君臣名分卻在,你可別有什麼癡心妄想。」

  張越耳聽這癡心妄想四個字,簡直有些哭笑不得。這要是一位天姿國色的大美人,興許他還有興致癡心妄想一下,他對一個大男人會有什麼別的想頭?只是既然撞上了,他少不得強裝鎮定試探一下這位日後至尊的心氣脾性,這會兒他的背上也已經汗濕重衣了。

  甭說朱瞻基只是皇太孫不是皇太子,就算人家是皇帝,也決計不會因為今日的緣分一下子給他個大官做做,只要能給人家留下一個不錯的初印象,那就已經夠了。

  今兒個逛一趟國子監碰到了這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房陵和孫翰除了心驚肉跳,少不得還有些亢奮,緊跟著就開始議論起了這些狀況。當說到早早回去的國子監祭酒蕭衛時,孫翰便幸災樂禍了起來。

  「怪不得那個袁千戶說送了蕭大人一樁好處,他卻不要,原來是皇太孫忽然來逛國子監。這蕭大人往日就算清貴,可又不是六部臣子,也不是閣臣,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卻錯過了!想他訓斥我們的時候倒是中氣十足,可等到他得知今天怎麼回事,指不定怎麼捶胸頓足呢!」

  「可不是?別看他也是四品官,可這四品官離皇上卻是遠遠的,在國子監祭酒這個位子上少說也呆了七八年,也就知道在咱們這些監生頭上作威作福!」房陵說著便瞥了張越一眼,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忙問道,「元節你真的準備回去考舉人,不直接弄一個監生?」

  面對這麼兩個好心氾濫的傢伙,張越也不好再找什麼借口,只得苦笑著一攤手道:「今兒個那位蕭大人已經見過了我,難免已經在心裡存了看法,這當口我到國子監去,難保人家不給我小鞋穿。你們倆別否認,這功臣之後在其他地方固然能橫行無忌,可國子監是文官地盤,我何必去受那個閒氣?再者……」

  想起自己和杜楨的關係並不是什麼秘密,房孫二人又是那種值得交往的人,他便直言解釋道:「其實,我的授業恩師便是皇上剛剛拔擢的翰林侍講學士杜大人,我這表字是楊閣老和大小二位沈學士幫著起的,所以……」

  此話一出,房陵幾乎跳了起來,不假思索地在張越的肩頭重重敲了一拳:「好你個元節,卻原來還隱藏著這樣的家底不曾抖露出來!有這樣的師長,你還需要入什麼國子監,更不需要理會那等人前人後表裡不一的學官!」

  孫翰也連連埋怨道:「早知道元節你有這樣的關係,我和房兄也就不帶你到國子監這種如同坐牢的地方來了!不過我們可不和你客氣,以後若是有事求你,你可不能擺臉色給我們瞧!要是你敢翻臉不認人……」

  此時此刻,張越便佯怒道:「這算什麼話?生死之交固然是朋友,但咱們認識了沒幾天,卻也是投契的朋友。難道在房兄和孫兄眼中,我就是那種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不成?」

  三人你眼望我眼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後齊齊大笑了起來。等到出了國子監和早就等候在外頭的跟班會合時,房陵和孫翰又盛情相邀張越擇日到家中做客,張越都一一應了,旋即方才分道揚鑣。

  坐在馬上,迎面雖刮來陣陣刺骨寒風,張越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幾乎就想直奔徐府街去找杜楨商量商量,好半天才按捺住這種愚蠢的衝動。今兒個原本就是「巧遇」,要坐實這巧遇的巧合成分,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都不做。

  在大伯父張信脫罪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他還真是不再需要像剛剛入京那會兒六神無主,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8 03:32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五章 謫交趾


  張越帶著連生連虎回到英國公府的時候,卻剛好在大門口處撞上了坐轎回來的張輔。堂堂英國公出行自然是陣仗不小,那寶瓶暖轎乃是貨真價實的八人抬,不算儀仗,前後護衛加在一塊足有二十餘人。跳下馬的他看到張輔哈腰走出了大轎,連忙上前行禮。

  這天張越的出門是知會過王夫人的,因此張輔自然也心中有數。這一同來南京的三兄弟,張赳前時險些闖出大禍,這幾天便被拘在家裡;張超是生來合群的性子,這幾日常常出門和幾個小侯爺小伯爺聚會;如今張越也結識了友人,他這個長輩自然更覺心中高興。

  「這麼快就從國子監回來了?怎麼樣,今兒個這一圈逛得如何?」

  張越跟在張輔之後上了台階,才進門就聽到這麼一個問題,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料想今天這一趟巧遇也瞞不了人,於是,他便上前半步,低聲把今日遇上皇太孫朱瞻基的事情略提了一提,卻沒有說什麼有緣再見之類的話。

  然而,即使是這簡簡單單的交待,張輔便停住了腳步,隨即轉頭沉聲吩咐一眾隨從退避開來。等到週遭沒了人,他方才追問起了其中的某些細節,最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當時大約已經察覺了皇太孫的身份?」

  「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身份不凡,倒是沒有多想,後來看到房陵孫翰朝我打顏色,我才猜到了一星半點。原本那時候便該恭敬些,但我看他……皇太孫神采飛揚,不願意掃了他的興頭,便索性裝著什麼都不知道,陪著閒聊了好一會兒,也就是天南地北胡侃一通罷了。」

  張輔聞言頓時笑了:「別人若察覺那是皇家人,必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你倒是膽大。不過皇太孫自幼被皇上養在身邊,又請鴻儒教習,受重臣教導,平素看慣了恭恭敬敬的人,這會兒遇著你這麼個愣頭愣腦的,興許正覺得有趣。此事無妨,對你日後總是有利的。」

  「大堂伯教訓的是。」

  對於張輔這評判,張越口中稱是,心裡倒也佩服。畢竟張輔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會如平常人一聽說這番巧遇便絞盡腦汁去博取什麼好處,也就是微微欣喜罷了。不過,倘若他今天做出某些不得體不妥當的舉動,一番訓斥倒是不會少。

  說話間兩人已是進了內儀門。張越本想回芳珩院,卻被張輔叫住,說是有要事交待,於是便隨行同往上房。當看到張輔指了個丫頭,讓她往芳珩院去叫張超張赳,他更是心中一凜,情知大伯父張信的事情多半是有真正進展了。

  到了上房,張輔在居中的正位上坐定,王夫人便將丫頭們都遣開了去,自己在張輔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又吩咐張越也坐下。不多時,張超和張赳兄弟便匆匆趕了來。前者也就是和張越前腳後腳,剛剛回到芳珩院,此刻連外頭大衣裳都不曾換下;後者在丫頭趕去叫人的時候,正在探視兩個先頭挨了打的丫頭,這會兒仍有些怔忡懵懂。

  「信弟的事情已經定下了,後日便可出錦衣衛詔獄。」

  以這樣一句話開頭之後,張輔便掃了一眼面前的三個少年。只見張赳失態地站了起來,臉上滿是激動的潮紅;張超欣喜若狂,嘴巴咧得老大;就連一向平和的張越也是喜形於色,但隨即便克制住了。

  「其他的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次雖然是有驚無險之局,但能夠逃脫大難,也並非一點代價也沒有。信弟之前已經是工部右侍郎,出了這樣的事情,這官職自然是保不住了,廷議的最後結果是謫交趾,為政平州知州。」

  謫交趾!

  政平州是哪個犄角旮旯,張越並不知道,但交趾也就是以後的越南,他心中卻是清清楚楚。這小國在後世就幹過忘恩負義的勾當,在之前永樂初年也曾經夜郎自大挑釁大明,結果朱棣一怒之下派出大軍出征,張輔的英國公爵位便是來自一征交趾的大獲全勝。

  在座的眾人之中,張輔曾經四至交趾,而張超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大伯父張攸現如今仍是交趾總兵官旗下的參將。這會兒大伯父張信又被謫交趾,可以說這一家的興衰榮辱,竟是全都和那個小小的彈丸之地聯繫在了一起。

  張越低頭思量的時候,張赳卻難耐心中憂慮,上前幾步跪下言道:「大堂伯,交趾距離中原遙遠,據說瘴氣橫行土人刁蠻,兼且叛亂不斷,我爹被貶去了那兒豈不是羊入虎口?若只是貶官,天下州府那麼多,為何偏偏是交趾?大堂伯能否幫忙,讓爹爹……」

  只聽張赳說了幾句,張越就知道這小傢伙關心則亂語無倫次,此時抬頭看見張輔臉色微沉,他不禁心中歎氣,站起身打斷了張赳的話:「四弟,大堂伯就算再出力,廷議的事情斷然沒有更改的餘地。再說,交趾固然不太平,但大堂伯曾經率軍遠征,二伯父曾經駐軍鎮守,對那裡熟悉,有什麼事也能趨利避害。這次本就是貶官,不容我們有選擇。」

  張超此時也粗聲粗氣地說:「三弟說的沒錯,我爹爹在交趾都快十年了,也不曾嫌那裡什麼瘴氣橫行土人刁蠻,大堂伯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往那裡打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我爹爹在那裡,說不定還能照應大伯父一些,總比落在其他地方受別人的氣強!」

  「可是……」張赳還想反駁,可卻想不出該說什麼,到了最後不得不一咬牙道,「可大堂伯和二叔都是武官,我爹手無縛雞之力,萬一在任所碰到交趾土人叛亂……」

  「有叛亂就壓下去!」張超不假思索地伸手在旁邊案上一拍,霍地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昂著頭說,「大堂伯,如果可以,我就和大伯父一道前往交趾,路上不但有個照應,我還正好去那裡在爹爹麾下效力!」

  這不是都添亂麼?眼看老大小四兩個人又是眼睛瞪在了一塊,張越此時腦袋都大了,頗覺得自己夾在當中勸無可勸。瞅見張輔那眼神一閃,裡頭頗有些難言的意味,他心中一動,索性沉聲喝道:「來之前祖母就吩咐過一切聽大堂伯的,大哥,四弟,你們就別爭了!」

  坐在正座上的張輔聽到兄弟三人各有各話,又細細審視著三人的表情,直到聽見張越這話,他才輕輕一推扶手站起身來。

  「此事信弟已經知曉,對於謫交趾他並無二話。就如越哥兒所說,廷議之事斷無更改餘地。至於交趾那邊,我自會關照當地同僚照應,也會在家將之中挑選精幹的人手隨行。不過是區區交趾,信弟若是連這小小溝坎都跨不過去,他這十幾年的官就白當了!」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六章 釋放


  錦衣衛掌的是侍衛偵緝之事,旗下卻分成兩個系統。比如張軏擔任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便是專管宿衛不問偵緝。洪武帝朱元璋在興大獄把功臣幾乎誅戮殆盡之後,旋即就裁撤了錦衣衛,算是把鳥盡弓藏演繹到了極致。而永樂皇帝朱棣登基之後為恐天下不穩百官不服,於是不但重立錦衣衛,而且另設北鎮撫司,專司偵緝詔獄,南鎮撫司反倒只管軍匠之事。

  於是,朝廷之中盛傳一個說法--若是下了大理寺監,好歹還有個念想復出的機會;但倘若是入了錦衣衛那詔獄,生死榮辱便只在別人一念之間,得有把牢底坐穿的覺悟才行。

  單單是這幾年,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之中就死了一個解縉,關著一個楊溥,眼下蹲在裡頭的文官少說就有幾十個,倒是武官難覓蹤影。畢竟有名的武官大多是靖難功臣,安分守己,只尋歡作樂安享富貴,不耐煩管國事。

  這會兒,張越就站在北鎮撫司那座陰森森的院子前。儘管不是單身一人,儘管他自忖自己還不夠格和這個恐怖的地兒扯上關係,但某種感覺彷彿順著脊背溜上來,彷彿他只要一吸氣,一股腐臭中帶著陰寒的氣息就會沿著口鼻衝入五臟六腑。

  緊張的並不是他一個,張赳的臉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裡去,甚至沒法安然站在原地,而是不停地走來走去,握著拳頭又放開,時不時還神經質地嘮叨著什麼。一向膽大魯莽的張超起初還能踮著腳往那院子中張望,及至看門的兩個錦衣衛朝他投來了陰惻惻的笑容,他立馬就消停了,乾脆緊挨著張越站著,低聲拿著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問題騷擾身旁的堂弟。

  「三弟,你說大伯父在裡頭會不會被人拷打?」

  「聽說詔獄當中陰暗潮濕,大伯父在裡頭至少有一個月了,會不會消瘦得不成樣子?」

  「你說這謫交趾政平州可是要立即動身?這剛從牢獄裡頭放出來,總得好好休養幾天吧?」

  「三弟,這都快到中午了,怎麼大伯父還沒放出來,不會要變卦吧?」

  饒是張越先頭心中很是篤定,這會兒被張超左一棒子右一棒子的問題砸上來,不禁暗自大感吃不消。而張赳雖說離著有些遠,卻一直豎起耳朵聽兩個兄長說話,臉色更是愈發白了。於是,當小巷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車轱轆的轉動聲時,三兄弟連同幾個隨從都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齊刷刷地扭頭看去,心中頗有些驚懼。

  這北鎮撫司的地盤只怕是連飛鳥都不願意進,邊上的民居幾乎都是不住人的,他們在這巷子中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除了進出辦事的錦衣衛,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這會兒來的又是誰?不會是前時剛剛確定要放人,如今又來什麼欽使要變卦?

  然而,等到馬車近前,那上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招呼聲,一群人立刻就心定了。張赳幾乎是一溜煙地奔了上去,掀開車簾就鑽進了車廂,而張越和張超則是並肩迎了上去。

  「大姐,你怎麼也來了?」

  馬車上的人正是張晴。她輕輕把車簾揭開一條縫,露出了淚痕宛然的臉,還有一個正膩在她懷裡的張赳。她對張超和張越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解釋說:「我聽說爹爹今天能放出來,便死活求了公公和婆婆,想來見上爹爹一面,相公又求了情,這才得以出來。錦衣衛詔獄又豈是好地方,不知道爹爹……」

  見張晴垂淚,張越心中也頗不好受。這一回大伯父張信雖然逃得大難,但卻要遠赴交趾,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歸來。他勸解張赳的時候說什麼張攸也在那邊可以多多照應,但瘴氣、水土不服、土人叛亂再加上地處偏遠,張信仍是危若累卵。而祥符張家這次是傾全家之力救張信一人,花費巨量錢財,最後雖然僥倖成功,可張信的工部右侍郎之職卻買不回來。

  「出來了,大伯父出來了!」

  張超的一聲嚷嚷讓眾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循聲望去。此時此刻,兩個身穿錦衣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小校押著一個中年人出了那北鎮撫司大門,恰是張信。不過是月餘不見,他看上去就蒼老了好些,身上衣服雖還齊整,但走路竟已經有些步履蹣跚的老態。

  當瞧見張信用手擋在額頭上,瞇起眼睛望著天上那一輪紅日的時候,已經從車上蹦下來的張赳再也難掩心頭激盪,疾步衝了上去,一把攙住了父親的左邊胳膊,哽咽了許久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狠狠咬著嘴唇。

  張信這才放下了右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腦袋,見不遠處還站著張越和張超,馬車上的張晴赫然探出了半邊身子,所有人的臉上都滿是喜悅和關切,他便微微點了點頭,牽扯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心中卻是生出了劫後餘生之感。

  他左邊的監房中關著的就是楊溥,即使在那種陰森的環境下,此人竟然還讀書不輟,他雖敬佩,卻自忖沒有那樣的心志勇氣--更讓他感到驚懼的是,他僅僅是下獄月餘,楊溥卻已經在這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中關了兩年多。

  倘若他被關上兩年,他會如何?這是一個他一想到就會心驚肉跳的問題。

  張信在兒子的攙扶下緩步走著,漸漸離那北鎮撫司大門遠了。然而,在即將走完那段並不漫長的路途時,他卻忽然轉過了頭,恰恰看見了那大門口的一個人影。一時間,他的瞳孔猛地一陣收縮,胸口亦不自然地上下起伏。儘管那人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亦朝他點頭示意,但這並不能驅除他身上的那縷陰寒。

  張越也看到了那個不期然出現在北鎮撫司大門口的人影,更一下子認出這就是上回自己在國子監撞上的那個袁千戶。張信懾於那縷莫名笑容的時候,他也同樣覺得對方在衝自己微笑,因此他心裡那股彆扭勁就別提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究竟是敵是友?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1 07:39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七章 家產


    太平裡位於南京城通清門附近,西是皇城,東是府學,最是交通便捷之地。這一帶多半住著六部官員,單單是侍郎就有好些位,因此也常常被人稱為侍郎裡。沿街兩側矗立著豪宅座座,正門成日裡拜客不斷水洩不通,後門處也是車水馬龍生意興隆,恰是外地官員來南京城的必到之所。

    廢中書省而尊六部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來的宗旨,如今永樂皇帝朱棣登基之後雖然設立了文淵閣,提拔了一群低階文官參贊要務,畢竟並沒有撼動六部堂官的實權。即使是遷都之事已經板上釘釘,這太平裡仍是一日賽一日地繁榮昌盛。

    然而這些天,太平裡卻彷彿掛起了一股陰風,西街一座宅子和東街兩座宅子的大門口都貼上了錦衣衛的封條,一下子有三位侍郎進了錦衣衛詔獄。雖說工部刑部禮部在六部之中向來以又苦又累又不討好著稱,可侍郎仍是正三品高官,如今說下獄就下獄,著實讓人心悸。

    於是,當有人看到張府門口的封條被撕去,更有人看到一個疑似張信的身影踏進了那座彷彿塵封了許久的宅邸時,整個太平裡的住客頓時起了不少騷動。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登門造訪是不可能了,各家的主人們只能派出下人在張府附近亂晃。

    劫後餘生的張府恰是一片冷冷清清。錦衣衛來封門的時候,家中雖留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奈何主人一個都不在,因此即便是查封不是抄家,仍少不得被人順手牽羊帶走了無數東西。查封之後固然是留了一個院子給人居住,卻有不少耐不住性子的僕役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到現在還安分守己在這家裡等著主人歸來的下人,竟是十停之中只剩下了三停。

    此時此刻,某個白頭蒼蒼的老管家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瞅著被張赳攙進門的張信,死死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跌跌撞撞衝了上來,雙膝一軟,乾嚎了一聲便把頭重重碰在了地上:「老爺,都是小的沒用,小的管不住那些個沒良心的東西,小的辜負了老爺重托……」

    跟在張信身側的張越端詳著那個嚎啕大哭的白髮管家,心裡忽地也是一酸。瞧見張信雙肩微微顫抖,長歎一聲便閉上了眼睛;發現張赳僵立在那兒已經是癡了;看到那管家連連碰頭之後,腦門上已經分不清是烏青還是泥土;他再也按捺不住,跨前一步將人從地上硬拽了起來。

    良久,張信睜開眼睛,轉而便緩步走上前去,衝著那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微微點了點頭:「事出突然,你一時反應不過來也在情理之中,無需自責過甚。待會你帶幾個人把上房收拾出來,然後把人齊集到上房前頭的院子,我有話吩咐。」

    老管家連忙彎腰稱是,旋即便一陣風似的跑了,那步伐之矯健根本看不出剛剛那拖泥帶水的老態,竟是顯得精神奕奕。

    「這是高泉的堂叔,是咱們張家的世僕。別看他這白髮蒼蒼的模樣,卻一向身子骨硬朗,也就是因為心中無主方才會是剛剛那個淒惶的樣子。」張信看著張越笑了笑,隨即甩開了攙扶著自己胳膊的張赳,臉上再沒了初出北鎮撫司的茫然,「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平日有多少人應諾都是假的,遭遇大變時是否能有人留下才是真的。」

    「越哥兒,你明白麼?」

    張越原本以為大伯父張信是在對張赳交待事情,此時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頓時有些納悶,但還是趕忙答應了。見張信扭頭又對張超和張赳囑咐了幾句,卻也是類似的訓誡,他不覺更加奇怪了——難道大伯父在詔獄裡頭呆了一個多月,於是大徹大悟了?

    這一路從儀門進入內儀門,沿路所見雖不是極其破敗的景象,但家中遭遇大變,園丁之類跑的跑散的散,自然無心照管什麼花草樹木,再加上天氣本就寒冷,因此不少地方便流露出無限蕭瑟的氣息。及至兄弟仨陪著張信來到了上房,看到那三三兩兩的桌椅家什,看到那四壁空空的情景,看到某些鑲金嵌玉家什上留下的某些痕跡,誰的臉色也好看不起來。

    眾人都是先到英國公府用的飯,等到錦衣衛去除了四處封條方才來的這裡。對比那邊的富麗堂皇和這邊的頹敗,自然無不是心有慼慼然。

    張信徑直來到主位坐下,甫一落座,覺察到那原本該結結實實的太師椅微微一晃,他不禁曬然一笑,旋即正色道:「因我不慎,累得一家人前後奔走,更散盡家財無數,我張信實是張家罪人。兩千兩黃金可以買良田萬頃,可以買姬人無數,可以買豪宅數座,可以讓家中開銷幾年……如今卻全都砸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張赳聞言極其不安,張口便叫道:「爹……」

    然而,他只說出了這麼一個字,就對上了父親冷冽的眼神,頓時嚇得一瑟縮,到了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張越倒覺得張信這番感慨確實不是什麼矯揉造作的假話,而是一個蹲了一個多月監獄人的肺腑之言,於是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伯父,我們兄弟三人來南京時,無論是祖母還是二伯父和我爹,都曾經對我們吩咐過,既然是一家人,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鍵時刻便得擰成一股繩。大伯父說兩千兩黃金可以買多少東西,但是在我們大夥兒看來,能讓您平安無事地出來,那這些錢便是值得的。畢竟錢沒了可以再積攢,可張家卻不能沒有您。」

    儘管張信和英國公張輔曾經在書房談過好一陣子的話,聽說了自己的兒子貿然行事險些闖出大禍,聽說了張超結交了不少友人不日便可補入軍中,更聽說了張越種種匪夷所思的表現,他已經感覺到自己下獄的這些天家裡人的變化。然而即便如此,聽到張越入情入理誠懇十分的話,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的三弟果然是養了一個好兒子!

    不過此時不是感傷這些的時候,他稍稍問了幾句老家近況,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這座房子並非欽賜,是我當初當上工部右侍郎之後,你們大伯母動用嫁妝銀子買的。如今我去交趾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不如將房子賣了。那些細軟先前查封的時候興許被人拿走了,但庫房中那些笨重傢伙應該還在,也都一起變賣了。加上藏在花園亭子階梯底下的兩百兩黃金,應該能清償二弟三弟墊出來的錢,也能補上家中的缺口。」

    說到這兒,張越和張超齊齊一愣,後者更是本能地開口拒絕道:「大伯父,這怎麼行!兄弟之間原本就該友愛互助,我也聽我爹說過這是他應當的。我們這一輩兄弟四個以後長大了,也會像大伯父、爹爹還有三叔這樣,怎麼能分這麼清楚!」

    張信沒料到得到這樣的回答,微微一怔便笑了起來:「傻孩子,你爹和你三叔幫我,那是他們惦記兄弟之情,但我若是涎著臉就這麼接受了,那又怎麼對得起他們這片心意?就比如你借了你三弟或是四弟的銀子,難道能厚著臉皮一輩子不還?」

    這個比方打得淺顯,張超撓了撓頭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是好,於是只能拿求助的目光看著張越。可這時候張越眼見張信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知道這大伯父主意已定,再加上能反駁的主兒——也就是他的二伯父和父親——都不在,他只得祭出了拖延大法。

    「大伯父,這事情是不是先緩一緩?」

    「不用緩,我三天後就去政平州上任。就算我臨走之前解決不了這事,我走了之後,也會委託英國公幫我處置了這些家產。」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八章 邀約不絕


  雖然是坐了自家的大船,但祥符張家此來南京的人並不算很多。三位少爺以及各自帶的丫頭一共九個人,此外還有兩個管事媳婦,六個小廝,四名護衛,外加管家高泉。在先前住進了英國公府之後,相比張超張越張赳三兄弟,高泉這個本應攬去大部分事務的管家反而變成了隱形人,成天難覓蹤影不說,就是見著了也往往是行色匆匆。

  平日他這樣神出鬼沒倒也算了,可這一日三兄弟從太平裡張府歸來,人人的心裡都彷彿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於是,當在英國公府大門口看見高泉埋頭只顧往外走,張超只覺得滿腹火氣全都衝了上來,一個橫身便攔在了他的去路之上。

  「咦……是三位少爺回來了!」高泉一愣神方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慌忙退後一步打躬行禮,隨即方才笑道,「小的正好要出去辦點事情,興許要晚些回來。」

  「高大管家哪裡用得著向咱們報備?」見張超如此行徑,張越先是一愣,旋即也有些冒火。冷冷打量著高泉,他忽然嗤笑了一聲,「祖母讓你陪著咱們兄弟三個進京,說是你熟悉南京能幫得上咱們,可你成日連個人影都不見,我們兄弟仨連你忙碌什麼都不知道,這忙倒是幫得妙!如今大伯父已經放出來了,不知道高大管家還在忙活什麼?」

  高泉這才注意到,不但是攔在身前的張超面色不善,說話的張越面露譏諷,年紀最小的張赳更是用一種極度惱怒的眼神狠狠瞪著他。一時間,饒是他在外頭長袖善舞精明能幹,這會兒也不禁犯了難。

  這說出實情吧,違背了老太太的交待;可要是不說,這邊三位以後都是家裡的主子,讓人記恨上了,以後他哪裡還有好下場?左思量右權衡,他方才賠笑道:「三位少爺,小的並非不出力,而是臨行之前老太太別有吩咐,所以小的這些天才在外頭奔走……」

  自從父親被錦衣衛帶走之後,張赳可謂是從天上跌到了地下,精神上更接連遇到重挫。別的地方沒法宣洩,此時此刻面對高泉的含糊其辭,他自然再也忍不住,惡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話:「有什麼事比我爹的事更重要?」

  「這……」高泉猶豫了老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先搬出一尊大神矇混過去,「三位少爺恕罪,這件事情英國公也知道,和大老爺的事情大有干係……」他正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說才最穩妥,忽地聽見腦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們就不要為難他了!」

  「大堂伯?」

  張越三人瞧見是張輔,頓時都吃了一驚。而張輔只是微微頷首,隨即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高泉,你且去辦你的事情,這兒有我。」

  有了這麼一句話,高泉仍是偷覷了一眼兄弟三人的臉色,見他們的惱色變成了驚訝,他方才急急忙忙一溜煙下了台階,接過一個跟班遞上來的韁繩,翻身上馬就急馳而去。

  面對這光景,別說張超張赳兄弟莫名其妙,就連張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把腦袋想破了也想不通如今有什麼事情能比大伯父張信的更重要。他原以為張輔會解釋清楚,誰知道人家英國公正好要去拜客,只留下一句晚上到上房來就出了門。

  三兄弟面面相覷了一會,性子最急躁的張超使勁拿拳頭砸了砸腦門,嘴裡嘀咕了幾句就不管不顧地走了。張赳倒是多了個心眼,瞅見張越低頭沉思,他有心上去問問人家的看法,卻又抹不下臉面,站了好半天索性咬咬牙也進了門,心想大不了瞅空子去向父親詢問。

  落在最後的張越滿腦子漿糊地回到了芳珩院自己的屋子,才一掀簾進門,他就看到秋痕和琥珀人手一個繡架,正在那裡低聲商議什麼,竟是全都沒注意到他回來。雖說隔著尚遠的距離,但他仍是依稀看見那上頭鮮艷的花色,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針線活計。心中一動的他便沒有立刻上前,而是轉身進了裡屋。

  這一次,那打簾子的聲音終於驚動了琥珀和秋痕。兩人齊齊抬頭看著那仍在動彈的簾子,琥珀便驚訝地挑了挑眉:「難不成是少爺回來了?」

  秋痕慌忙搶過琥珀手中的繡架,胡亂往旁邊的石青引枕後頭一塞,這才衝著琥珀搖搖手輕聲道:「待會若是少爺問起來就搪塞過去,絕對不能讓他提早知道了,否則咱們倆這般心思那就白費了!對了,月落和流蘇跑到哪裡去了,要是她們好端端呆在外頭,也不至於少爺進來咱們也不知道!」

  「琥珀,秋痕,這帖子什麼時候送進來的?」

  琥珀正要張口回答,忽地聽到裡頭傳來了張越的聲音,連忙拉著秋痕起身進去。見張越手中拿著兩張帖子,她便笑道:「這都是下午門上讓人送進內儀門,然後月落拿進來的,指了名送給少爺一個人。正好夫人派了碧落姐姐過來,聽聞有帖子送來就瞧了瞧,此時大約夫人也應當知道了。」

  這年頭大宅門中還真是沒有秘密!

  張越苦笑一聲,心想就算沒有殺出個碧落好奇心強,這門房把帖子送過來的路上少不得也會看上一眼,如今指不定整個家裡頭都知道了。這第一份帖子是楊士奇派人送來的,說是請他後日前往家中,要給他介紹幾個友人;第二份帖子則更是離譜,落款竟是南京城的大德綢緞莊,他怎麼尋思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和一個綢緞莊扯上關係。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影卻風風火火地撞開了簾子,稍一屈膝行禮便上前笑道:「越少爺,又有帖子送來了!這回是二老爺家裡送來的,說是趕明兒召集了不少世家子弟出城狩獵,讓咱家三位少爺都一起去!」

  張越微微一愣神,方才想起這二老爺並非是張攸,而是張輗。再一琢磨這狩獵,他就更頭痛了--大冬天的興師動眾出城狩獵,這算是哪門子的事!再說了,他雖說也曾經跟著彭十三練武習射,那本事卻比不得京城這些世家子,這要是碰見那天姐夫孟俊家裡頭那幫人也就算了,若是撞上兩個堂弟那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勳貴子弟,這不是找氣受麼?

  只是那「咱家」兩個字卻讓他心頭頗為意動。他們三兄弟在這邊一住就是將近一個月,倒真的和張輔王夫人有些一家人的滋味。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1 07:40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七十九章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高泉這些天雖然不見人,但在外頭著實是忙前忙後極其辛苦。信弟能夠這麼快解了牢獄之災,他著實出力不少。」

  上房之內,聽張輔如此一說,張越兄弟三人都覺得納罕。然而,張輔卻只說了一句便不再解釋,誰也不好多問。畢竟,堂堂英國公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為一個下人開脫,這件事也就輕輕揭過去了。倒是當張超提起接到張輗的帖子邀明日去狩獵時,張輔臉色微微一變。

  「既然是老二相邀,超哥兒就一個人去吧。信弟說不日就要起程前往交趾赴任,赳哥兒好好陪陪你父親,明兒個就先搬回去住。越哥兒想必對這種打獵之類的勾當不熟悉,沒必要去敷衍那些成日裡只知道狩獵玩耍的紈褲,自己做該做的事情就是。老二那邊我自會讓人送信過去,他也不至於因這點小事埋怨你們。」

  聽了這話,三人全都鬆了一口氣。張超從小就是喜歡舞刀弄棒的,到了南京結識了友人,最多的也都是彼此探討拳腳上的勾當,這打獵的事情自然當仁不讓;張越張赳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這跑去打獵無非出醜,再說一個惦記父親,一個另有約會,只恨沒有法子推托,這會兒推托的理由送上了門,兩人自然全都高興。

  「多謝大堂伯。」

  「好了,時間不早,你們回去早些歇下,明日還各有事情。」

  眼看著三兄弟一起站起身告辭離去,張輔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欣慰之外更有些惆悵。張超雖魯莽,略有些紈褲脾氣,但心地卻是純良;張越沉穩有擔當,更懂得進退,倒是頗有大將風範;張赳這回固然險些闖禍,但單單是一個孝字,也可抵消千般不好。

  王夫人適才一直沒有說話,這會兒覷著張輔面露悵惘,猜也能猜到丈夫的心事是什麼。她如今也已經三十七八,早就不存誕下親子的奢望,只府中那許多宜男之相的年輕姬妾也都是動靜全無,這就著實是蹊蹺了。此時此刻,她略張了張嘴,那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歎息。

  張輔卻被這聲歎息給驚醒了,見王夫人正在拿帕子擦眼睛,他便軟言寬慰道:「兒女上頭的勾當乃是上天注定,夫人憂心也沒用。二弟三弟都有兩個兒子,這三個也都是好孩子,實在不行,到時候過繼一個,那也是你的兒子。」

  「老爺說的是。」王夫人忙放下紅綃帕,眼睛卻有些紅,但仍是強笑道,「老爺這半輩子都是行善積德,怎會沒有嫡親子嗣。我不過是看著這三個孩子各有各的好處,心裡有些感傷罷了。說實話,比起二叔和三叔家那幾個兒女,他們的心性舉止倒更強些。」

  「嬸娘在開封城,老人家雖然年紀大了,可畢竟重規矩方圓講禮儀章法,所以才調教了幾個好孫兒。老二老三自幼沒了爹娘拘管,我又長年領兵在外,他們自己都少人管教,哪裡教得好晚輩?說起來我看著他們那奢侈的模樣,就擔心他們惹出什麼禍事來。」

  眼看丈夫恨鐵不成鋼地嘮叨起了兩個小叔子,王夫人本想提一提張越收到的那兩份帖子,可權衡再三還是忍住了。楊士奇那邊正是當紅的閣臣,拜訪一下也有利於前途;至於那大德綢緞莊,大約是小孩子家惦記江南綢緞好,於是帶一些回去給長輩,沒必要大驚小怪。

  次日一大清早,三兄弟便分頭出了門。要去打獵的張超身穿一件青絹箭袖,外頭罩著大紅猩猩氈披風,頭上戴著紫貂皮暖帽,腳下蹬著鹿皮快靴,身上背一張雕漆柘木弓,顯得英武神氣。他跳上馬後,便衝著張越和張赳嚷嚷道:「回來之後,我一定讓你們嘗嘗我打來的獵物!」

  瞧見張超帶著人風馳電掣跑得沒影了,張赳方才撇了撇嘴,扭頭正要走,他忽然站住了,轉過身對張越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先頭的事情我如今知道錯了,謝謝三哥的教誨。」

  張越沒料到這一遭,等到張赳上馬車走了,他方才笑著抱了雙手,心想小傢伙雖說有時候可惡了些,究竟還有些真性情,不是那種無藥可救的貴胄子弟。他只希望以後永遠不要再有用這大巴掌教訓弟弟的機會,這打人的時候,他的手也怪疼的。

  雖說今日該當赴大德綢緞莊之約,張越卻沒有出門直奔地頭,而是先去了一趟杜府。年初二的時候他已經來過一趟,可那次杜楨正好受召入宮,他只好留下了節禮,更壓根沒敢提拜見師母的勾當--杜楨拋下妻女在浙東張偃,卻在開封城教了他四年,他怎麼想都有些心虛,於是今天就藉著接到楊士奇帖子的機會又跑了來。

  然而,彷彿是老天注定,他匆匆來到杜家的時候,卻在大門口撞上了正要出門的杜夫人裘氏。這一回,他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拜見。然而,裘氏非但沒有如他想像那般給他面色瞧,反而端著笑臉打量了他好一陣,然後方才和善地道了一番話。

  「你來的倒是不湊巧,老爺出門拜客去了,正好不在家。加上先頭你來卻沒遇上人的那一次,你倒是白跑了兩趟。要是我上回一早知道,也好和你說道一聲,這正月頭七天,老爺有空的日子不多,你既是他的得意弟子,拜年的心意到了就行,晚幾天也不打緊。不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在京城,平常閒著的時候你也不妨常來,老爺不在還有我呢。」

  張越雖覺著裘氏看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慈祥還有些別的意味,卻感到對方並不是惺惺作態,心下不禁暗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連忙躬身答應了。眼看裘氏上了轎,四個轎夫抬轎並幾個隨從護送著漸漸遠去,他方才回轉身上了馬,一時之間犯了躊躇。

  那大德綢緞莊究竟該不該去?

  連生和連虎瞧見裘氏和自家少爺親切交談的時候,那臉色都和苦瓜似的,這會兒方才有所緩轉。哥倆跟著張越好幾年,一看張越猶疑便猜出了為難之處,於是連生便策馬靠近了些,低聲提議道:「少爺,反正眼下時候還早,去一趟那兒也不耽誤什麼。再說,小的聽說大德綢緞莊在江南遍地都是,最是有名,不如買幾匹蘇綢杭綢回去送老太太和各位太太。」

  儘管只是個借口,但有時候人就是缺少一個借口,當下張越便笑著應了。主僕三人一路打馬,按著帖子上的地圖標記,順順當當到了地頭。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八十章 赴約


  南京城的大德綢緞莊位於小校場附近,離國子監不多遠,倒也是個繁華地段。和旁邊的小店舖不同,它足足佔了三間鋪面,從外往裡頭看,但只見幾個夥計慇勤地向顧客兜售綢緞布料,忙得不亦樂乎。進進出出的人很不少,有的是小康殷實之家的主人,有的是小富人家的管事,幾乎個個手中都抱著一兩匹綢子。

  張越帶著連生連虎一進門,立刻便有一個年輕的夥計一溜煙迎了上來。那夥計只是瞇起眼睛打量了片刻,臉上的七分笑容就化作了十分。他也不領著張越主僕三人往那人最多的地方擠,而是徑直帶到了一旁人較少的櫃檯前。

  「公子爺,咱們的綢緞是整個江南最好的,買回去送給親友最是體面。若是帶給父母,這大團花緞又富貴又喜氣;還有這小碎花緞,素淡中帶著高雅,最是適合年輕媳婦;若是要考科舉,這塊緞子上是鷺鷥和芙蓉紋的,叫做『一路榮華』,能討個好口彩;若是家裡頭正好有人要從軍,不妨便是這一匹,駿馬、蜜蜂再配上猿猴,可不就是馬上封侯……」

  還沒來得及道出來意,就聽人絮絮叨叨介紹了這麼好些,張越心中不覺好笑。只看那小夥計年紀不過十六七,說話的時候卻有條有理滔滔不絕,他更感到這大德綢緞莊既會挑人又會做生意,於是笑瞇瞇等著人家說完,他才使眼色吩咐連生遞上了帖子。

  那夥計原本看著張越衣飾華貴,以為是大金主,這才介紹了幾樣最貴的綢緞,所以看見連生遞上帖子,他面上呆了一呆,接過來打開之前,心中還有些不快。可打開來一瞧上頭那幾個字和落款,他頓時打疊起了一幅更恭敬的面孔。

  「原來是張公子,大掌櫃已經在裡頭等候多時了,早就吩咐下頭人一到便請進來,請恕小的剛剛有眼無珠。」

  他一面說一面畢恭畢敬地雙手遞還了帖子,旋即側身在前頭引路。掀開了側面一層簾子,前頭便是一條長廊,一回頭見張越三人站在那裡直打量,臉上都有訝色,他便滿臉堆笑地解釋道:「咱們這綢緞莊和別的臨街店舖不同,內中的房子也都是咱家的產業,因此都打通了。大掌櫃管著南京城和附近州縣的十幾家綢緞莊,這家就安在這裡。」

  走在後頭的張越卻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著。眼下還是明初,商人縱使再有錢那也不過是商人,不會像後世那些大鹽商那般可用錢影響一地,更不用說南京城這天子腳下了。士農工商,商者豪富卻卑賤,達官顯貴之家固然有家奴經營產業,自己卻是幾乎不碰這些勾當。所以,哪怕他曾經有心想什麼金點子賺錢,屈於大勢,又沒有人手,於是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

  那彎彎曲曲的長廊走到盡頭,前頭便是一處廳堂,過了廳堂乃是一個小院,院子正中乃是一排三間房。那夥計來到正中那一間,隔著厚厚的簾子低聲稟報了一聲,旋即便束手退回來對張越笑道:「公子稍等,大掌櫃這就出來相迎,小的告退了。」

  張越微微一愣時,那夥計已經拔腿走出了老遠,再轉過頭時,卻只見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從門內出來,笑容可掬地向他拱手行禮。面對這樣一個年紀至少是自己三倍的老人,他也不好過於怠慢,略點了點頭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我和大掌櫃素昧平生,不知道下帖邀我有何意?」

  「小的不過是一介微末商人,本不敢去請三少爺,不過是受人之托,不敢不為。」那老者面上的笑容愈發謙卑,隨即竟是親自打起了那房門口的簾子,深深彎下了腰,「今日邀請三少爺來的人正在裡頭恭候,還請三少爺移步一見……哦,還請兩位貴僕在外稍候片刻。」

  原就心中遲疑的張越乍聽得要留下連生連虎在外頭,心中頓時更加警惕,哪敢輕易踏進那間屋子,當下就曬然冷笑道:「我倒不知道真正要請我的人居然不出面,反倒是躲在人後頭。再說,大掌櫃非得攔著我這兩個跟班,這就是待客之道?」

  那老者雖是掌管南京以及周圍各州縣的綢緞莊生意,但向來打交道最多的也就是權貴家的那些管事,即使這樣也深知這些大人物變臉極快招惹不起。此時見張越沉下臉發怒,他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只盼望著門裡頭那位能開口說一句話,也好解了他此時難題。

  「三公子難道真不願意和我見見面麼?」

  就在他眼瞅著張越拂袖而去的一剎那,屋裡頭終於響起了這麼一個聲音。他長吁一口氣的同時,就只見張越一個疾停止住了往回走的腳步,然後僵硬地轉過了身子。儘管心中腹謗連連,但他還是竭力讓面上笑得更燦爛,慇勤地在前頭抬手相讓。

  「你們倆在外頭等著。」

  撂下這麼一句吩咐之後,張越再無猶疑,疾步上前跨過了門檻。門簾在背後落下的一瞬間,他便看到了那個坐在角落中優哉游哉品茶的身影,一顆心不禁一縮,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這時候極其佩服自己的耳朵,僅僅是聽過一次的聲音,他剛剛居然能夠一下子辨別出來。當然,這也從側面反映,某人的聲音實在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角落中的人並沒有穿著那天的一襲大紅緞繡白暗花紗護領的織金妝花錦袍,只是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寶藍色袍子,頭上也只是戴了一方尋尋常常的高頭巾子。那種彷彿時時刻刻縈繞在他身上的陰寒氣息,這會兒也絲毫都察覺不出來。

  倘若只是第一眼的初印象,這也就是個尋尋常常的中年人,說是教書匠興許都抬舉了他。把這樣一個人丟在人群中,任何人走路的時候甚至會忽視這麼一個人。然而,即使此時此刻那張臉彷彿絲毫沒有特色,但張越仍是想起了那天對方身穿錦衣的情形。

  於是,他隨便揀了張空閒的椅子坐下,在臉上掛起了閒適自然的笑容:「袁千戶這麼大費周折請了我來,不知有何指教?」

  他本以為對方會拐彎抹角顧左右而言他,誰知道對方竟也是單刀直入地反問道:「錦衣衛向來以鐵面不認人著稱,卻三番兩次地從旁提點,三公子想必很奇怪對不對?」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1 07:40 P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八十一章 更大的疑問


  張越並不是沒有猜測過人家袁千戶對他另眼看待的理由。自打四年前開封發大水錦衣衛先找上門,還留下了幾個小校護衛他安全的時候,他就已經感到有些不對勁了。

  要說他老爹一個小小的舉人,還是前年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剛剛考上的,既然堅決否認認識錦衣衛,應該不至於有什麼關聯;要說袁千戶想要攀附英國公張輔也不對,除非某人頭殼壞了不要前程,否則決不會做出這樣愚蠢的事情來;至於說他張越的出身大有隱秘這種不著邊際的理由,他甚至連考慮都不曾考慮過--這重生之後都已經四年了,他那爹娘對待他的完全是父母對兒子的那一套,絕沒有其他可能。

  當然,他更不會自戀得猜測人家認為他天庭飽滿日後前途無量,所以及早賣一個面子。

  於是,他索性坦然答道:「我原以為袁千戶不過是有意向張家示好,可你三番五次地提醒彷彿都是衝我而來,我自然有此疑惑。當初我不過是張家三房一個並不起眼的晚輩,何至於勞動錦衣衛親自出馬幫著搜尋?大伯父之事牽動張家上下,若有通風報信的信函,何至於送到我的手中?皇太孫巡視國子監,袁千戶又何苦從旁暗示?恕我心拙,實在想不明白。」

  袁千戶隨手拿起旁邊的茶盞,旁若無人地呷了一口,卻忽地避而不談剛剛這個問題,而是微微笑道:「三公子可知道,自從紀綱被處死之後,這錦衣衛指揮使便一直無人補上?」

  不等張越回答,他更自顧自地說道,「紀綱昔日不過末學生員,以靈巧善媚博得皇上愛重,之後皇上登基便授了他錦衣衛指揮使,希冀他拔去某些討厭的釘子,卻不料這樣一個人也會動出某些不該動的心思。不過也幸虧他一朝事敗,牽連得錦衣衛高層倒下一大批,否則我這麼一個小小的河南衛所千戶也不至於入主北鎮撫司,就連指揮使一職……」

  儘管最後一句話頗有些含含糊糊,但張越不禁悚然而驚。錦衣衛指揮使不過是正三品官,在號稱勳戚如牛毛尚書滿地走侍郎不如狗的南京城,三品官算不得什麼。但問題是錦衣衛指揮使倘若能捏著北鎮撫司,那便有如懸在無數人頭上的一柄利劍,一旦落下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即使那其實也只是一條狗,可皇帝的狗和普通的走狗自是截然不同。

  如今,這袁千戶是想借助英國公的力量扶搖直上?不對,從他的話裡依稀能聽出,他彷彿很篤定自己能補上那個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

  「前兩次都是匆匆一面,今兒個把三公子請過來,我總算是看仔細了。」袁千戶卻彷彿再也沒有為張越答疑解惑的興致,輕輕一振袍袖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三公子無需多想,錦衣衛也不是吃飽了沒事撐著,老是盯著張家。你大伯父的事情是聖命,接下來的都是我的吩咐,沐寧乃是我一手提拔的,自然得聽命行事。」

  言罷他便大步走到門前,臨掀簾的一剎那卻止步又留下了一句話:「你也不用瞎猜,如今你還在搏前程的時候,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的好。只不過,英國公如今無嗣,你若是真正想要出頭,便不要盯著那個國公的位子,嗣國公不過徒具尊榮,對你並沒有好處。」

  直到那門簾再次落下,張越卻猶未從那震撼中回過神。他著實沒有想到,對方不但沒有揭開那一層真相,反而又撂下了一個更大的問題。況且英國公張輔如今無嗣,可那並不代表將來無嗣,再說他也不想為了榮華富貴而拋棄一直以來對他極其關愛的父母。然而,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是,他仍然沒找到這袁千戶對他另眼看待的理由。

  不多時,門簾再次被人高高打起,進來的卻是先前那老者和連生連虎。那老者也就罷了,連生連虎進來之後瞧見自家主子安然無恙,全都鬆了一口氣,趕緊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了張越兩側,昂首挺胸露出了一幅雄赳赳氣昂昂忠心護主的架勢。

  那老者眼見正主兒剛剛意態自如地出門,知道今兒個自己安排的這一番談話必定沒什麼紕漏,險些跳出嗓子眼的心這會兒也都擱下了。此時,他這個此地的主人反倒和下人似的,站在一邊搓手賠笑不已。

  「三少爺,今兒個的事情確實是小的孟浪,只是人也見了,還望三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別把事情放在心上。小的精心準備了十匹妝花緞,還有一件上等的白狐皮袍子,並紫寶階盛地刻絲衫子四件,還請三少爺笑納。」

  都說無功不受祿,這會兒張越自己心裡頭還迷糊著,哪裡肯白拿人家的東西。兼且他深知無商不奸無奸不商,對商人最是提防,於是婉言謝絕便起身要走。誰知道這時候,那老者卻是滿臉懇求地打躬作揖,最後他不得不收了四匹妝花緞和那件黑狐皮袍。

  送出門的時候,這老者依舊口中嘮叨,張越漫不經心地聽著,這才明白這大掌櫃姓徐名昌,乃是先頭中山王府的奴僕,在建文年間脫了籍。後來徐家式微,自然更沒了關聯。

  徐昌在這大德綢緞莊干了十幾年,從夥計一路做到了大掌櫃,也算薄有家產--畢竟,這外頭興旺的產業,全都是東主而不是他的。他並不知道袁千戶的真實身份,只道是朝廷貴人,又幫過他好幾回,今次方才聽命下帖子。

  眼見回去得多上不少東西,騎馬不好拿,那大掌櫃徐昌便張羅著讓人去僱車,更親自把張越主僕三人送到了門口。那些小夥計何嘗看到大掌櫃如此奉承客人,眼睛直了的同時也沒忘了車前馬後地幫忙服侍,直到把人送走,方才有一個小夥計好奇地問了幾句。

  「這回你們都給我認準了,以後若是這幾位上門,東西都按成本價賣!」徐昌板著面孔吩咐了一番,見夥計們人人咂舌,他又補充了一句,「東家那兒你們不用擔心,這缺額自有我補上!記住,這可是真真正正的世家子弟,得打疊十二分精神伺候!」

  此時張越騎在馬上,平常畏之如虎的寒風這會兒兜頭兜臉地吹上來,他反倒更清醒了幾分。算起來,自打他來到南京城,這各式各樣的機緣層出不窮,而且全都是有利無害的好機緣。這固然是好事,但好事若是全都積壓在了一塊,他便不得不懷疑之後是否會泰極否來。

  就在這個念頭跳上心頭的一剎那,他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了幾聲驚呼,再定睛看時,卻只見正前方煙塵滾滾,彷彿有數十騎飛馬奔馳而來。

  這時候,遠處某個眼尖的人便嚷嚷了起來:「快閃開快閃開,是趙王府的人!」

  話音剛落,張越忽然聽到背後又傳來了一個更大的叫嚷聲:「漢王府的人來了!」

  這前有狼後有虎,張越慌忙吩咐身後的連生連虎押著馬車暫避,自己也勒馬往旁邊閃。不僅是他,正在路兩旁做生意的小商小販和買東西的百姓們也全都忙不迭地四散開來。不多時,那道中央便空無一人,兩旁各風馳電掣地奔來數十騎,眼看就要撞在了一塊。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八十二章 樂極果然生悲


  且不提張越並兩邊百姓如何閃避,這大道中兩撥人相互馳近的剎那間,就聽兩邊各一聲大喝,那為首的紛紛勒馬,其後更是響起了一陣不絕於耳的駿馬嘶鳴聲。

  左邊那領頭的騎著一匹不帶一絲雜色的白色駿馬,頭戴沖天金冠,身穿大紅紫團花錦袍,外罩玫瑰紫大氅,手中挽著山中老蟒皮製成的皮鞭,眉宇間盡顯倨傲之色。右邊那領頭的騎一匹黃驃馬,額上勒著貂皮金珠海馬抹額,身上一件秋香色蟒袍,粉面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陰鶩。這兩人年紀不過十四五,兩廂一照面一對眼,便齊齊冷笑了一聲。

  「看塙弟這身穿戴,大約是打宮中回來吧?」

  「圻哥還真是沒猜錯,如今父王還在宮中陪皇爺爺說話呢!瞧塙弟這模樣,大約是想進宮向皇爺爺求情?哎呀,我剛剛出宮時,正巧聽說皇爺爺剛剛打西華門那邊回來,不知道是漢王伯說了什麼讓他老人家生氣的話,這會兒皇爺爺大發雷霆,別說見你了,只怕不遷怒就不錯了。我勸圻哥一句話,還是暫且緩一緩的好。」

  「你……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如意算盤。你可別忘了,你上頭還有世子!」

  「圻哥這話就說得怪了,難道你上頭就不曾壓著一個世子?至少我比你運氣,沒有那麼一個暴虐的父王,我和世子可是一個娘生的,我那母妃現如今還安享富貴尊榮,日子過得好得很……」

  「你……哼,你如今就得意好了,看你能猖狂多久!」

  張越見那身穿秋香色蟒袍的少年狠狠一甩馬鞭,又回頭叱喝了一聲,一眾人齊刷刷調轉了馬頭,心想這兩位小王爺的鬥氣應當告一段落,再不多時便可通行。誰知就在策馬欲行的時候,那身穿秋香色蟒袍的少年卻往他這個方向瞥了一眼,忽然拿鞭一指丟出了一句話。

  「來啊,去幾個人,賞那些看本王笑話的人一頓鞭子,省得人家道我漢王府的人都是好欺負的!」

  話音剛落,那少年背後就搶出十幾個人來,猶如惡狼撲虎一般縱馬奔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抄起鞭子,兜頭兜臉地朝那些噤若寒蟬的百姓抽去。這突如其來的一遭頓時引得現場情景一片混亂,四處都充斥著哭爹叫娘聲和求饒聲,但那些護衛不管三七二十一,惡狠狠地揮鞭就打,哪分什麼青紅皂白,哪有個輕重。

  就在那少年喝出那一番話的時候,張越就心叫不好。雖說早知道這年頭不平等,但這等肆無忌憚的舉動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情急之下,他忍不住瞅了瞅那大紅錦袍的少年,原以為對方至少會阻止一二,誰知道那人竟只是笑瞇瞇袖手看著,完全一副看好戲的做派。就在這時候,一道凌厲的鞭影裹挾著呼嘯的風聲,竟是直衝他面門而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伸腿一夾馬腹本能地挪開了一步,但那猶如毒蛇一般的鞭子卻仍是落在了他的肩頭。只聽啪的一聲,他肩頭那厚厚的衣服竟是被扯碎了開來,緊跟著在同一位置又是重重一下。見到主子挨打,瞠目結舌的連生終於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高聲嚷嚷道:「住手,快住手!咱們是英國公府的人!」

  雖然四周亂成一團,但連生氣急敗壞之下爆發出的聲音非同小可,聽到的人不在少數。那打人的護衛看張越細皮嫩肉,原本已經獰笑著又舉起了鞭子,一聽到英國公府四個字頓時嚇了一大跳,放下鞭子的同時還勒馬往後退了幾步。很快那邊的大紅錦袍少年也從隨行護衛的口中得知了那句話,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厲喝了一聲。

  「來人,攔住那些無法無天的傢伙,京師朗朗乾坤,豈容藩王護衛欺凌百姓!」

  那些揮鞭打人的漢王府護衛已經被剛剛那英國公府四個字奪了氣勢,這會兒看到趙王府的人上來阻攔,於是便順勢退到了少主人的身後。

  此時此刻,那秋香色蟒袍少年氣得牙關緊咬,偏偏卻無可奈何。盯著剛剛那叫出英國公府的方向死死瞅了一眼,他氣惱地打馬便走,竟是沒留下一句交待。而他這麼一走,那大紅錦袍少年頓時得意了起來,縱馬排開人群便到了張越跟前。

  他原本以為不過是英國公府的尋常人,待到近前看清了張越的模樣打扮,心中頓時一緊,連忙從馬上跳了下來,溫言問道:「本王乃是趙王次子安陽王,剛剛倉促之下不曾攔下漢王府的人,倒是讓各位受驚了。不知這位小哥怎麼稱呼,是英國公府的什麼人?」

  倘若不是適才親眼看見此人和那個秋香色蟒袍少年針鋒相對,關鍵時刻又袖手旁觀看好戲,此時看那如沐春風的笑臉和溫文爾雅的語氣,興許張越還會以為這是一個溫和有禮的少年王爺,但既然他心知肚明自是大恨,面上卻只露出痛楚的神色。

  剛剛要不是連生那一嗓子吼得及時,他自己挨幾下也就算了,怕是那些無辜百姓極有可能被打死幾個。到頭來鬧出人命關天的大事,原本就被囚在西華門內待罪的漢王朱高煦更是絕無幸理。這小小年紀的安陽王真是好算計,姓朱的果然就沒有省油燈!

  還不等他開口,後頭就響起了一個驚愕的聲音:「這不是張越賢侄麼?」

  張越猛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中年人從那安陽王的背後探出頭來,恰是又驚又喜的表情,那張臉彷彿有些熟悉。電光火石間,他在記憶中很是搜索了一通,最後終於認出了那人是誰,臉色不覺微微發白,然後才擠出了笑容。

  「孟伯父,多年不見,您居然還能認出我!」

  「哈哈哈,當日你們兄弟幾個在你們姐姐出嫁的時候很是為難了我那侄兒,我怎麼會不記得?如今我侄兒侄媳舉案齊眉,可不是我孟家一段佳話?」那中年人說著便笑呵呵地對安陽王拱了拱手,又指著張越解釋道,「安陽王,這是英國公的堂侄張越,也是我侄媳的堂弟。」

  聞聽是英國公張輔的堂侄,安陽王朱瞻塙頓時大喜。原本他企盼的不過是朱瞻圻惹上英國公府的人,可這會兒挨打的竟然是正兒八經的張家子弟,這結果自然是更好。於是乎,他的臉上愈發親切,一面自責自己剛剛阻攔不及,一面痛斥朱瞻圻肆意妄為,最後竟是解下身上那件大氅披在了張越肩上,硬是要親自護送張越回去。

  張越此時感到左肩火辣辣的劇痛,實在沒心思和這安陽王扯皮,索性任由人家惺惺作態,心中所思所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一直以來,他只想到張晴和孟俊琴瑟和諧堪稱天作之合,卻忘了保定侯孟瑛的庶出兄長,也就是他姐夫孟俊的大伯父孟賢乃是趙王朱高燧的常山中護衛指揮。這趙王的下場雖說不比漢王,可似乎也沒好到哪裡去!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0:34 AM

第八十三章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安陽王朱瞻塙親自護送張越回了英國公府,這頓時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待到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整個府裡登時是一陣雞飛狗跳。彼時張輔正好不在,王夫人只得親自出來拜謝了安陽王朱瞻塙。
  待到將這位小王爺送走,她一面忙不迭地張羅著讓丫頭媳婦把張越送回芳珩院,一面氣急敗壞地打發人去請大夫尋藥。原想要派人去知會張輔一聲,尋思了半晌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忙帶著碧落來到了張越的屋子。
  掀簾進門入了裡屋,見他身上衣物已褪下半截,肩頭雖已敷過傷藥,卻仍是赫然腫起老高,那兩道紅紫的鞭痕交錯寬達寸許,異常可怖,她不禁心頭更驚。
  “不是讓人去請傷科大夫,怎麼還沒來!”
  碧落忙答道:“夫人,這打馬出去請大夫再回來沒那麼快,不過一會兒也就該到了!”
  張越入京以來一直是順風順水,但今天這無妄之災卻讓他陡然之間警醒了。肩頭傳來的火辣辣疼痛更是明明白白告誡了他,倘若今日沒有英國公府這大傘,只怕那就不僅僅是兩鞭子,而是一頓鞭子,他是否能逃出生天還未必可知,更不用提什麼報仇雪恨。
  一旁的秋痕瞅著張越肩頭那傷,眼睛早就紅了,若不是還有琥珀死死拉著她,她怕是想一頭跪倒在地請王夫人做主。饒是如此,她仍然死咬著嘴唇揉搓著手中帕子,臉上露出了掩不住的悲憤。月落和流蘇平日雖見過挨打的丫頭媳婦,可今天情形畢竟不同,再加上事涉藩王,她們此時也都不敢吭聲。
  從沉思中回過神,張越見王夫人坐在床頭,那眼神中流露出掩不住的關切,便強自笑了笑:“大伯娘,不過是皮肉小傷,不礙事的。”
  “都已經是這樣子了,說什麼不礙事!”王夫人一板臉,旋即恨恨地說,“衡山王縱容屬下不分青紅皂白當街行兇,也不想想他老子漢王已經被囚西華門,若再出事任是神仙也難救!你那兩個跟班也實在是沒用,他們倆都好端端的,居然讓你吃了那麼大苦頭!”
  張越心中一緊,想起這年頭大宅門內規矩極大,上一回張赳私自出門險些惹事,結果貼身丫頭芳草藥香和跟出門的小廝都挨了板子,直到如今還不能下床,他著實擔心連生連虎如今也已經被發落了,忙解釋道:“大伯娘,說起來那不關他們的事,那時候我正好在前頭……”
  “你不用替他們說話,關鍵時刻護主不力總是要受罰的。”王夫人一口打斷了張越的話,隨即才拉起錦被替張越蓋上,動作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了傷口,旋即才軟言解釋道,“他們和當初那兩個丫頭不同,總算還是靈機一動叫了一聲,所以我只是罰他們在院子裡跪一個時辰就罷了。幸好你大堂伯不在,否則他在氣頭上興許就連軍棍都動了!”
  情知自己和王夫人折辯也是無用,再加上又不是大棍子打人,張越只得作罷。不多時大夫也到了,乃是回春堂一個專治跌打損傷的老大夫。
  眾丫頭原該退避,王夫人忖度那大夫年老,自己也擔心萬一有個好歹沒人商量,便吩咐所有人都留下,讓那管事媳婦直接把大夫領了進來。待到那老大夫看了傷情之後,她便焦急地問道:“這傷究竟礙不礙事,為何敷了傷藥仍不見消腫散瘀?”
  回春堂的幾位大夫雖常常來英國公府看病,但堂堂國公府很少有什麼跌打損傷要看,因此這老大夫還是頭一次踏進這大宅門,此時乍聽這問話連忙答道:“這傷藥有治破皮的,有治扭傷的,還有則是治跌打瘀青的。小公子這是受了牛筋鞭笞,所幸不過是兩記,待我拔除了淤血,然後再外敷傷藥內服藥汁,不出數日則可痊癒。”
  聽了這冗長的一番話,張越惟有苦笑——這一傷倒好,又要外敷又要內服,簡直是興師動眾,天知道他也就是挨了兩下而已,偏生如此金貴。然而,見那老大夫在王夫人的催促下抓住了他的膀子便要施為,他只得閉上眼睛隨著他去。
  雖說年紀一大把,但這老大夫既然在回春堂醫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中能坐首席,這手段自然不凡。拔除淤血過後開了方子讓丫頭去煎煮,他又拿出了外敷的藥,細細地給張越敷在了肩頭的傷處。此時眾丫頭已經是各忙各的事,王夫人聽聞張輔歸來,也已經趕去了上房,屋裡便只有琥珀服侍。那老大夫一面向琥珀說明如何敷藥,一面又絮絮叨叨說著別的話。
  “公子放心,咱們回春堂的傷藥最最有名,這軍中重將南征北戰的時候,誰不會在行囊裡頭備上一些?等這腫消了傷好了,再敷上咱們回春堂特製的生肌膏,保管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嘖嘖,別看那麼一小瓶,可是比黃金還貴,也就是幾家公侯伯府用得起罷了。”
  張越側頭一看,見剛剛頗為可怖的傷口已經不再腫得厲害,原本火辣辣的感覺也已經變成了清清涼涼,他心知這回春堂的傷藥果真是名不虛傳。他原想著芳草和藥香如今都還在養傷,有心多要一些傷藥和那什麼生肌膏,但一聽到價比黃金就止住了這個念頭。
  他之前把積攢下來的體己全都換成了銀豆子送給了杜楨做盤纏,如今身上只有當初臨行前父親張倬給他的一百兩銀子。這來到南京英國公府之後,雖說王夫人每月支給他一百五十貫寶鈔,相當於銀十五兩的月錢,但真要幹點什麼卻遠遠不夠。在南京這種地方,他也不可能去施展什麼生財大計——而且那也未必能行得通。
  他正想得頭痛,外頭便有人高高打起了簾子,卻是秋痕親自送了煎好的藥湯送來。她徑直在床頭坐下,小心翼翼地吹著那滾燙的藥汁子。待到那碗藥微微有些涼了,她打算用調羹喂藥,可張越哪裡肯。最後,還是那老大夫笑呵呵道了一句藥汁太苦,最好一飲而盡,她方才罷了休,只坐在一邊怔怔地看著張越喝藥。
  好容易把一碗比黃連還苦的藥給喝盡了,張越又耐心聽了那老大夫詳盡得無以復加的一應禁忌和囑咐,好容易把人給盼走了,他剛剛長長噓了一口氣,誰知這時候張輔又來了。琥珀覷著張輔面色很不好看,於是便拉了秋痕悄悄退下。
  “我正好在宮裡陪皇上下棋,結果出宮的時候恰好撞上了風風火火的安陽王,聽他添油加醋道了一番。要不是我丟了幾句話給他,只怕他興沖沖就要鬧到皇上那裡去了!這些個龍子鳳孫,竟是一刻都不曾消停,真以為皇上什麼都不知道!”
  興許是心中不痛快,這時候張輔也顧不上對張越說這些是否合適,竟是一口氣把心裡的怒火發洩了一個乾淨,末了才在床頭站定。
  “衡山王素來就是個爆炭性子,和漢王一模一樣。皇上雖然如今不喜漢王,但究竟是自己的兒子,你這個公道卻是難討,就算皇上知道也不過訓斥衡山王幾句,可若是皇上因為這一點而惦記了你,那反而沒好處,所以我才沒讓安陽王去鬧。對了,今天皇上賜我瓦剌所貢寶馬五匹,你自己挑上一匹。這禦馬都有表記,你以後騎著出去,諒別人也不至於再胡亂動手。還有,你老是只帶連生連虎那兩個武藝稀鬆的,出事了也沒人抵擋,彭十三快要從交趾回來了,到時候我讓他挑兩個妥當人跟你!”
  這大明朝只要是姓朱的就比所有公侯伯高貴,張越心裡自然明白。然而,這一回莫名其妙吃了這麼個大虧,他口中不說,心中自然憋了一肚子火氣。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問題是,等到漢王自然垮臺還有十年八載,難道就這麼一直忍氣吞聲?




第八十四章 拆穿


  杜楨的宅子在徐府街原中山王府對面,而楊士奇的家和杜府也不過隔著一條街,也就是在貢院街西頭。由於楊士奇乃是閣臣,平素和六部官員往來不多,走動頻繁的多半是純粹的文官和學子。而且他原本就以學行聞名於世,每逢科考之時,設法往這裡投遞墨卷的學子不在少數,只他立身持正不偏不倚,倒不曾因此多上幾十個門下。

  這一日雖冷,天氣卻好,再加上正月十五元宵節將近,大街小巷也頗為熱鬧,楊府門口昨晚上掛上的燈籠還未撤下,此時管家楊忠正指揮著兩個僕役摘燈籠。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已經有好幾個年輕士子登了門。他一一笑著見禮,心中也頗為自家老爺高興。

  老爺生性簡樸不愛錢財,倒是喜歡那些主動上門討教的才子們。據說今天要登門的還有一位故交弟子,也不知道那少年如何出色,居然能勞動自家老爺親自取了表字,倒是稀罕得緊。想著想著,他倒是忘記了撤燈籠的勾當,伸出腦袋又向外頭望了望。

  就在這時候,小巷那頭忽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不多時,就只見一匹通體無一絲雜毛的黑馬急馳而至,恰恰在大門前停了下來。那黑馬一停,一個身穿雨過天青色衫子,罩著天青色酡絨披風的少年就從馬上一躍而下,隨即笑吟吟地走了上來。

  楊忠今兒個已經見到了四五個學子,其中有安步當車來的,有坐著二人顯轎來的,也有騎馬來的--但那騎馬的進了這巷子多半就是策馬徐行,下馬的時候往往還要門子上前攙扶一把,哪來的這瀟灑利落?心中疑惑的他連忙迎了上去,待人家報名之後他就更訝異了。

  「張公子是一個人來的?」

  「我臨時差兩個跟班去辦一點事情,所以就一個人來了。」

  張越一面說一面扭頭看了一眼那匹大黑馬,極其喜愛它的神駿。他的第一匹坐騎是當初拜了杜楨為師後父親張倬送的,是一匹年歲還小的幼馬,品種算不得最好,但多年一直騎乘也有了感情,只這次到南京不曾帶來。

  今天這匹馬是昨日英國公張輔送的,他和張超張赳一人一匹,也算是某種補償。話說昨天那傷藥確實神奇,如今只要不是劇烈活動,他這肩膀幾乎不曾有什麼感覺。

  楊忠見慣了那些來來往往喜歡坐轎的官員和學子,對於名馬倒是沒什麼研究,只看著那馬雄赳赳氣昂昂很是神駿,少不得吩咐下人牽進去好生照看,這才按照楊士奇的吩咐打算親自領人進門。然而就在這當口,他忽然聽到外頭響起了馬鞭聲和車轱轆聲,再一看卻是一輛素獅頭繡帶的青縵雲頭車,那車簾之前垂著一串銀鈴,顯出一種別樣的雅致來。

  看到車伕跳下,從馬車上扶下一個人來,楊忠吃了一驚,連忙對身旁的張越解釋道:「是小楊學士,小的得去迎一迎,還請張公子稍待!」

  張越定睛往那下馬車的人瞅去,只見那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穿一件藍青色大袖袍子,腰間圍著青綠絛結,頭上的暖帽上嵌著一顆瑪瑙,嘴角含笑形貌英朗,彷彿與生俱來便合著這學士二字。此時此刻,哪怕他再遲鈍,也猜到能被稱為小楊學士的除了翰林學士楊榮,再沒有別人。

  信步走上台階的楊榮也看到了門內的少年,不過,下一刻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一個僕人牽進去的黑馬上。眼睛一亮的同時,他一時顧不上其他,三兩步進門後便叫住了那僕役,旋即竟是上上下下打量起了這匹馬,良久方才長歎了一聲。

  「想不到這瓦剌剛剛進貢給皇上的名馬,士奇兄居然先得了一匹!」

  聽到這話,張越頓時咯登一下,心中暗叫糟糕。果然,那楊忠詫異地端詳了一番那匹黑馬,隨即笑道:「小楊學士可是弄錯了,這匹馬並不是老爺的,而是這位張公子騎來的。」

  「哦?」楊榮這才微微一驚,轉身瞧了瞧張越,面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正旦之日瓦剌一共送來二十四匹馬,我正好有緣得見。皇上賜了英國公和成國公兩位功臣各五匹,還笑說讓他們分給家中子弟以供騎乘,你既然姓張,可是英國公的子侄?」

  張越哪能想到居然撞見一個能辨識馬兒的文官,這會兒已經是把腸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今天出來的時候就不該存著試馬的念頭,把這麼一匹名貴的傢伙騎出來做什麼?此時吃楊榮一口叫穿,各種各樣的目光都投在了他身上,他心想也沒必要藏著掖著,索性實話實說道:「學生張越,乃是英國公堂侄。」

  「果然如此!」

  楊榮聞言大笑,饒有興致地在張越臉上身上又打量了一番。而楊忠著實沒料到自家老爺格外交待的人居然是英國公的堂侄,臉上便很有些古怪,吩咐了一個小廝頭前領路,自己則是在那裡盯著張越的背影直瞅,彷彿要從那平平常常的姿態中看出點什麼名堂來。

  楊士奇家裡隔三差五便會聚集幾個不曾出仕的年輕學子彼此會文,這幾乎是南京城誰都知道的事。然而聽說楊榮忽然登門,而且還在大門口正好撞上了張越,他也心覺納罕。

  兩人同殿為臣,又同在內閣同為翰林學士,此時他不好安然坐等,便起身來到了書房門口相迎,和楊榮彼此廝見後,瞧見張越上來行禮,他便微微頷首示意,不及說話就聽到楊榮開了腔。

  「士奇兄,我倒是頭一次知道你這府上的文會居然還能請到英國公家的子弟,以後慕名而來的人只怕是要更多了!」

  楊士奇對張越的出身來歷自是心知肚明,卻不料楊榮在眾人面前一口道穿,心裡便有些不豫,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只笑呵呵地敷衍了兩句。一轉身見屋裡的五個年輕士子都用某種疑惑中摻雜著其他情緒的目光往張越身上瞟,他不禁曬然一笑。

  察覺到那些目光中很有些排斥之意,張越倒淡定了,更想起了上回在皇太孫朱瞻基面前說道的那番話--這文人總有些恃才傲物的本色,可那看似清高或囂張的氣焰往往只要一盆兜頭涼水就能澆滅大半。今天是楊士奇說要給他介紹幾個友人,別最終成了別苗頭就好。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0:37 AM

第二卷 家門變  第八十五章 一個名字


  學子們寒窗苦讀十幾載,絕大多數人都不是為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往虛裡說那是為了強國富民,一展胸中抱負;這往實處說,其實不過是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然後謀求賣一個好價錢罷了。

  於是,今兒個除了楊士奇之外還來了一個楊榮,幾個人頓時憋足了滿身的勁頭,就想待會在說話文辭上壓倒其他人拔得頭籌,也好博得兩位閣臣兼翰林學士的青睞。

  張越最年少,此時自然是敬陪末座。眼瞅著上座的楊士奇和楊榮彼此打哈哈,彷彿相談甚歡,內中卻流露出某種不那麼對付的意味來,他便知道,這閣臣之間並不是那麼和睦的。當然這也完全可以理解,大臣之間要是全都抱成一團,那就該皇帝老兒緊張了。

  楊士奇原本只是想給張越介紹幾個友人,先前並沒有對人直言他英國公堂侄的身份。結果今日楊榮不請自來這麼一攪和,那幾個士子竟是流露出某種同仇敵愾之意。此時此刻,他一面和楊榮談笑風生,一面掃視著書房中眾人,見張越坐在那裡安之若素,並不介意無人理會的窘境,他不禁暗自點了點頭。

  「今日趕巧,在士奇兄這裡遇到這麼好些年輕才俊,我倒是想起了咱們當年在翰林院的時候。也已經十多年了,那時候大夥兒聚在一塊飲酒論詩文,好文章好詩篇竟是無數,如今諸事繁雜,卻是有心動筆卻再也寫不出來。」

  話雖這麼說,楊榮的面上卻是露出了幾分自矜之色來。當初的翰林院編修和如今的翰林院學士原本就是天壤之別,更不用提他眼下還在文淵閣參贊機務了。再說聖眷這東西和品級無關,他並不羨慕那些和他年紀相仿,品級卻在他之上的六部堂官,相形之下,他反倒提防著那些可以和皇帝談笑無忌的武官功臣們。

  此時,座上一個三十出頭的書生忽然拋出了一句義正詞嚴的話:「詩詞文學原本就是末學小道,二位學士如今位居台閣,日理萬機造福天下,這方才是真正的大道。我等他日若能金榜題名,自當以二位學士為楷模。」

  「這又不是朝堂奏對,你說得這般正經做什麼?」

  插話的乃是一個二十六七的年輕人,和別人的正襟危坐不同,他卻是翹足而坐面色閒適。說這話的時候他還瞥了一眼末座的張越,這才笑吟吟地又說道:

  「要我說,二位學士當初談詩論文,如今決斷國事,無所謂高下之分,不過是心境各有不同而已。當時難以料到現在,現在追憶當時,心境不同,當然做不出當時那樣的詩文,可誰敢說兩位學士如今的詩文不好?要我說一句實話,若是拿著咱們的詩文署上兩位學士的名字拿出去,還不是一時間洛陽紙貴?」

  頭一個人那赤裸裸的奉承張越聽著吃不消,後頭這個年輕人的做派他倒是覺得有些意思,尤其是最後一句話煞是大膽。見楊士奇笑容淡然,楊榮啞然失笑,全都不以為忤,倒是座上其他人俱是色變,於是,他不由也笑了起來。

  這一笑卻是正好讓楊榮瞧見了,他微一皺眉,旋即朝旁邊的楊士奇問道:「對了士奇兄,今日這許多人我都還是頭一回得見,你就不介紹介紹?」

  楊士奇剛剛只顧著瞧看在座眾士子的言行舉止,卻是忘了這一遭,此時便從左手第一人說起--什麼浙東顧萬川,湖南莫北海,福建萬世節,皖南廖昌金……這些人都是往日走動最勤的,他不過三言兩語就道盡其人來歷擅長,臨到張越的時候他卻微微一頓。

  「這是英國公的堂侄,祥符張越張元節。他剛來京師不多久,不過,勉仁一定認得他老師杜宜山。當初我們翰林院一群人一起聚會的時候,論經史乃是我第一,論軍略你第一,但論文章詩詞卻是他杜宜山第一。宜山賢弟如今重回翰林院,他這弟子你我不得照應一二?」

  楊榮看張越年輕,原本還以為因著對方是英國公張輔的子侄,楊士奇方才會另眼看待,等到聽說是杜楨的弟子,他方才真正詫異了。當下他也不坐了,站起身徑直走到張越跟前,從頭到腳看了好一陣子,這才面色古怪地問道:「你居然是宜山那個千年冰山的學生?」

  張越沒料到楊榮有此一問,而聽到那千年冰山四個字,他想笑卻又知道場合不對,好容易忍住了,這才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杜大人正是我的授業恩師。」

  「授業恩師……」

  楊榮念叨著四個字,臉上仍是充斥著某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直到落座之後仍是臉色怔忡。這旁人看得納悶,楊士奇卻知道此位同僚的脾性,於是便乾咳一聲解了這尷尬的局面,又笑呵呵的對眾人說道:「大家不要看元節年輕,他十三歲便中了秀才,去年府學歲考一等,今年大約就要參加鄉試了。你們閒居京師,以後也可多多往來。」

  自古文人相輕,但文人之中也更喜歡串聯結社,幹些吟詩作賦之類的風雅勾當。這座上眾士子都是彼此熟絡,其中既有楊士奇的遠房親戚,也有他朋友的子侄或是同鄉晚輩。他們隔三岔五地聚會,甚至還在楊士奇不當值的機會把文會開到了他的家裡。此時聽他這麼說,眾人無論心中所想如何,都是各自點頭答應,同時亦是再次仔仔細細打量了張越一番。

  一番說笑之後,楊士奇提起後花園梅花開得正好,楊榮便興致勃勃地提議眾人移步一觀。幾個士子都知道楊榮在內閣眾臣之中最得永樂皇帝朱棣愛重,早就鉚足了勁露一手,這會兒誰也不會掃興。於是乎,七八個人各自穿上了御寒的披風和皮袍,齊齊往後花園走去。

  楊士奇瞥見楊榮頻頻目視張越,彷彿有話要說,便有意揀了個話題叫了其他人上前,單單把張越留在了後頭。當一側頭看到楊榮朝張越那邊走去的時候,他更是莞爾一笑,心想某人剛剛心中憋著的那些話這會兒應該都會倒出來。

  「元節,你和我說說,杜宜山那個千年冰山怎麼會收你做弟子的?」

  面對楊榮那張掩飾不住好奇的臉,張越頓時啞然。他著實沒想到楊榮特地落後幾步是為了問他這個問題,沉吟片刻,他就原原本本道出了當日之事,連那茶聯比拚也沒有漏過。

  「好個沈民望,當初那麼一件趣事,回來之後居然不曾對我提過!」

  埋怨了一番之後,楊榮便收起了起初那幅總有幾分譏誚的笑臉,猶如熟絡的長輩那般輕輕拍了拍張越的肩膀,笑著說道:「元節,別看你前頭那些少說也是個舉人,卻都不及你的福分。能夠拜在宜山兄門下乃是不小的機緣,他面冷心熱,既然收了你做學生,必定用心十分,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了他的期望!」



第八十六章 梅林

 不過是須臾之間,天上那輪紅日便消失不見,天地間便籠罩著一種陰沉沉的光景。楊士奇和楊榮仰頭一瞧,都說是要下雪,此時其他人便也湊趣地笑了起來。
  有的說這白雪紅梅恰是應景,有的則說瑞雪兆豐年來年必是好收成,更有的搖頭晃腦感慨起了這時節城中那些貧苦百姓,還有人說什麼漕運封凍交通不便……總之,不過是一個尚不曾落下來的雪字,便讓此時的氣氛真正活絡了起來。
  張越此時遠遠地已望見那紅梅林。隔著一道矮矮的圍牆,但只見無數胭脂般的紅梅火紅火紅地在那裡閃耀,在這肅殺的冬季流露出一種別樣的精神抖擻。及至近前,他方才看清那後花園中全都是梅樹,那紅梅一朵朵在枝頭綻然怒放,一陣呼嘯寒風吹過,無數花瓣散落塵埃,卻依舊散發出紅豔豔的光彩。
  此時,起初那笑說自己等人的詩詞署上二楊之名就能洛陽紙貴的福建萬世節擷起一支紅梅,放在鼻尖輕輕一嗅,這才笑呵呵地說:“這紅梅開得如此豔麗,卻沒有白雪相托,落在泥裡卻可惜了。怪不得放翁當日有詞雲,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此時別人都已經到了亭中,張越落在最後,恰聽到這話,他心中一動就笑道:“這有什麼可惜的,這落花固然零落成泥,卻澤被一方土地,明年還能開出更鮮豔的紅梅來。再者,這紅梅眼下不被寒風吹落,也總有凋謝的那一天,既然如此,早與晚有什麼不同?”
  那萬世節只是隨口一歎,沒想到張越會介面,愣了一愣方才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倒是著相了!天下萬物都有枯榮,何必苛求一世榮華。想不到元節你小小年紀,倒想得開。”
  說到這裡,他忽然壓低聲音,擠眉弄眼地說:“大夥兒今日聚在一起本就是為了會文,既然是到這梅林來了,多半就是什麼詠梅詠雪之類的老勾當。古往今來這種詩詞數不勝數,也沒什麼新意。只你是新來的,那些個傢夥少不得要揪著你起頭,你可得做好準備。”
  眼瞅著萬世節瀟瀟灑灑背手進了那亭子,張越苦笑一聲便跟了上去,心裡盤點了一下古往今來的詠雪詠梅名篇,然後愕然發現在這個時代,他能夠記起來的兩首竟全都是毛爺爺的驚世之作。自打重生到現在,除了茶聯那一次,他還沒有進行過剽竊大業,此時只得算計待會若是不打緊,他就拋磚引玉作一首湊數,真要有人擠兌,那就只能臉皮厚一把了。
  此時外頭已經漸漸飄起了雪花,風也有些大了,涼亭中早有僕人準備好了炭爐茶水,又在周圍放上了一道風圍,這冷意便消減了許多。楊士奇楊榮都是閣臣,平日雖辛苦,閑來的時候打熬得好筋骨,卻也不覺寒冷,竟是都脫下了避雪的鶴氅。於是,其他士子也不好在這種情形下擁裘而坐,這大衣裳一脫,周圍幾個僕人的手上就多了一大堆大氅披風皮裘。
  張越剛剛在路上的時候吃楊榮那番話一嚇,倒沒注意別人都是什麼衣裳。這會兒稍加留心,他便發現自己那件天青色酡絨披風根本算不得什麼,畢竟,在姑蘇一帶,這絨是最好尋的。而那些貂鼠鶴氅、灰狐狸皮裘、銀鼠對襟袍子……俱是頗為奢華,唯有萬世節乃是一襲家常舊衣,此時脫無可脫,他卻非但沒有赧顏之色,反而談笑照舊。
  “元節過來。”
  見楊士奇招手,張越連忙上得前去,卻見那邊的案臺上已經鋪開了一張白紙,旁邊有小童正在磨墨。他正有些奇怪,卻聽楊榮笑道:“你是宜山兄的得意弟子,這做詩文的本事大約師承於他,我們就不讓你顯擺了。今日你是新來,又最年少,這詩文謄抄的事情便交給你。倘若都是好詩詞,興許還可以送去付印。”
  這謄抄從來都是個苦夥計,聞聽此言,其他人便都輕鬆地笑了起來,萬世節更是朝張越投來了一個同情的眼神。而張越笑著在那案後坐定之後,心裡卻犯起了嘀咕。他倒沒想過在這裡一鳴驚人,反倒是楊榮說杜楨詩詞精通很讓他奇怪。要知道,他拜在杜楨門下整整四年,卻從來沒有聽這位老師吟詩作賦,學問倒是紮實得緊。
  既然身在一片紅豔豔的梅林之中,題目自脫不開詠梅,楊士奇楊榮二人又道是不限韻,詩詞皆可。他們這最好的評判往那裡一坐,唯一不知根底的張越又在那裡負責謄抄,旁人哪有不盡情展才,紛紛絞盡腦汁要從那無數千古名句中突出重圍另闢蹊徑。
  只一會兒的功夫,張越便在紙上謄抄了兩首。
  “逢花卻遇故園梅,雪掩寒山徑不開。明月愁心兩相似,一枝素影待寒來。”
  “皓態孤芳壓俗枝,不堪複寫拂雲枝。從來萬事嫌高格,莫怪梅花著地垂。”
  和盛唐那些意境雄闊的詩句比起來,這兩首不過中平,而且如今科考也不考詩詞小道,因此作為評判的二楊自然不會吹毛求疵,不過是隨意品評了兩句。倒是楊士奇見其他人仍在冥思苦想,便笑吟吟地往正在謄抄的張越那邊看了一眼,見那一手字端正圓潤,絕非一蹴而就,竟有些沈氏兄弟書法的神韻在其中,他心中不禁稱奇,遂輕輕拉了拉楊榮的袖子。
  “勉仁你看。”
  楊榮隨眼一瞥,頓時笑問道:“元節是不是臨過大沈學士的字帖?”
  正專心謄抄的張越聽這一問,便止筆答道:“當初杜先生曾經說小沈學士在壁上懸腕練字,說這可以鍛煉臂力,我便在家裡如是練了兩年,確實臨過大沈學士的《四箴銘》。先生說見字如見人,所以除了學問也曾嚴格督促我練字。”
  “果然是杜宜山的作風!”楊榮此時不覺啞然失笑,拿起那墨蹟淋漓的白紙又端詳了一番,旋即感慨道,“皇上最愛大沈學士的字,皇太孫也常常臨大沈學士的帖子。就是我和士奇兄,往日也曾經在這字上頭煞費苦心。”
  “老爺,老爺!”
  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了一個嚷嚷聲。沒過多久,就只見管家楊忠沿著小徑跌跌撞撞沖了過來,三兩步奔上了臺階。
  “皇……皇上帶著皇太孫微服到了,已經進……進了二門!”
  張越這時候真正懵了——說曹操,這曹操居然就到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0:42 AM

第八十七章 面聖

 楊士奇雖然是參贊機務的閣臣,官階卻不過正五品,自比不上六部堂官,就連大理寺國子監之類的掌事官也不及。因此,相較英國公府的富麗堂皇庭院深深,他這座府邸不過是整齊大氣,用的僕人也就二三十人。平日固然是滿夠使了,一遇到大事不免有些捉襟見肘。
  楊忠匆匆忙忙跑來報信,園子裡的眾人登時亂成一團。然而,還不等楊士奇開口吩咐什麼,花園門口就已經擁進來數十個身穿錦衣的漢子,卻是訓練有素地以最快速度佔據了各個險要之地,將這座後花園牢牢拱衛了起來。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繼而龍行虎步地朝這邊走了過來。
  張越一眼就瞅見了那人背後某個熟悉的身影,心想這真是趕得巧。眼見楊士奇楊榮已經疾步奔出亭子,他連忙也跟著其他人出去,按部就班地跪在了最後頭。
  此時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雪,天上還飄著一片片雪花,眾人倉促之下誰都來不及穿什麼避雪的大衣裳——而且也怕穿上了不恭——這會兒往地上一跪,那股子陰寒冷冽順著膝蓋直竄上來,幾乎讓人忍不住打哆嗦。饒是如此,除了楊士奇楊榮這兩個見慣了皇帝的,其他人都是激動莫名,張越甚至能看到有人卡著地上石子縫的手在那裡微微顫抖。
  “臣拜見皇上!”
  “學生拜見皇上!”
  雖說略有些參差不齊,但那聲音卻洪亮得很。而這樣的聲音在朱棣聽來也覺得頗為滿意,他今日心情不錯,便不像往日對待朝中文官時那樣陰沉著臉。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他淡淡點了點頭道:“都平身吧,這天上雪下大了,且到亭中說話。”
  亭子中的僕役們此時也跪了一地,眼看皇帝進來一擺手,眾人方才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眼疾手快的楊忠從一個僕人手中抓起一件厚實的皮裘,小心翼翼地鋪在了當中的太師椅上,這才垂手退到了一邊。朱棣欣然坐了,這才笑道:“大冷天的,士奇這家裡倒是熱鬧。”
  張越聽著這話平常,但深知皇帝秉性的楊士奇卻不敢等閒視之,忙答道:“勉仁是我平日請都請不來的客人,今天卻當了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碰巧臣的幾個子侄晚輩都湊在這裡,大夥兒興致高,就到了此地賞梅會文,誰知道皇上竟也是和皇太孫一同來了。雖說皇上勇武蓋世,但這微服之舉實在是……”
  “你們今天興致高,朕今日興致也好,所以帶著瞻基出來走走,一點小事你別揪著不放。朕當日在燕王府的時候,哪天不出門巡視個幾遭?”
  不等楊士奇說完,朱棣卻笑著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瞅見案桌上有一張墨蹟淋漓的紙,他便好奇地拿起來端詳了一番。此時此刻,做了那兩首詩的士子皆是兩眼放光,臉上更露出了希冀的表情,而其他人則是後悔莫及——早知道天子會忽然駕臨,剛剛就不該為了拔得頭籌而字斟句酌,結果卻錯過了這大好的機會!
  朱棣在那兒細看的時候,站在他身旁的朱瞻基也悄悄偷瞥了幾眼。他自幼便受朱棣疼愛,這點子小事自不怕會受苛責,見那兩首詩格調雖還不錯,卻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絕代好詩,他不免有些意興闌珊,很快便移開了目光打量起了周圍的人。待看到張越時,他微一詫異,旋即露出了微微笑容。
  “這詩也還罷了。”
  儘管是一句算不上誇獎的評語,但那做詩的兩人仍是趨前一步誠惶誠恐地跪下謝恩,楊士奇楊榮卻是對視一笑,心中卻都是曬然。要說文采風流,誰能及得上昔日解縉,結果那樣的大才子還不是活活凍死在雪地上?至於張越則更是沒時間理會別人的小心思,發覺朱瞻基認出了他,甚至還給出了某些善意的表示,他不禁心中一跳,知道人家還記著當日情景。
  然而,朱棣用輕飄飄一句話評判了那首詩,隨即卻指著那墨蹟淋漓的紙笑道:“倒是這筆字很不錯,圓潤秀氣卻又不乏風骨,有些沈民則的神韻在,看得出是經過勤學苦練的。唔,今天這謄抄的人是誰?”
  即便沒料到這意外的一遭,但張越還是急忙站出來,上前行禮下拜道:“回稟皇上,是學生謄抄的這兩首詩。”
  楊榮見朱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張越,忙笑道:“皇上果然是目光如炬,張元節確實是臨過大沈學士的帖子,還曾經仿小沈學士懸腕練字於壁上,這才有了今天這一手字。”
  朱棣原本瞧著張越年輕,倒沒留多大心思。因著解縉的關係,他對於那些生來便是神童,之後卻又恃才傲物自以為聰明的人物並不熱衷。而此時楊榮這麼一說,他倒是打消了那些顧慮,心想年紀輕輕就能有這般毅力,倒是頗為難得。
  楊士奇眼見楊榮搶先把剛剛張越說過的那番話倒手賣了出去,心裡不覺好笑。然而,他和杜楨相交莫逆,自不肯讓楊榮專美於前,此時少不得也添上了一番話:“皇上別看張元節年少,他可是自幼名師教導。他師承翰林侍講學士杜宜山,經史學問也紮實得緊。”
  張越自忖臉皮極厚,但此時被這兩位楊姓達人如此稱讚,面上也不禁有些紅了。然而,這赧顏的表情在別人看來無疑是謙遜的表示,至少朱棣就因為楊士奇楊榮的連番好話而生出了愛才之心。然而就在這時候,又有人在天平上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
  “皇爺爺,您大概不知道,這張越張元節可是英國公的堂侄。”
  朱瞻基一句話引來了朱棣的注意,便笑著將當日在國子監巧遇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也不知道是他記性極好,還是當日的那番交談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總而言之那兩段極其重要的話他幾乎是複述得一字不差,就連張越本人也是心中驚歎。
  兩個近臣再加上自己最愛重的孫兒全都讚不絕口,朱棣頓時更動了心,當下就大笑了起來:“朕昨天還問過張輔,說是家中子侄有誰可加恩的,誰知道他竟然回答朕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晚輩們還年少,需得自己打拼,卻原來是雪藏了這樣一個侄兒!張越,你且起身上前來,讓朕看看你是不是三頭六臂,居然讓朕的二位楊學士和皇太孫都說你的好話。”
  這話語中便帶上了幾分開玩笑的意思。張越急忙站起身來上前,頭一次面聖的他根本不知道該在多遠處止步,竟是徑直走到了那案桌前。而朱棣卻不以為忤,饒有興致地打量一番後,忽然撂下了一句語驚四座的話。
  “你張家素來是將門世家,你棄武從文,莫非是因為如今太平盛世,當文官好升官麼?”



第八十八章 老實的妙人

 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張越以前還沒什麼心得,但現如今他卻貨真價實體會到了。
  剛剛朱棣還是開懷大笑仿佛一個尋常長輩,這會兒忽然笑容一收問出了這樣的誅心之語,要是換成一個心理素質稍差的人,即便不嚇得心驚膽戰,那也多半是期期艾艾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即便張越心性沉穩,聞聽此語也不禁一驚,虧得他急智,電光火石之間竟是打點好了一番說辭。
  “皇上,學生幼年時身體孱弱,那時候看兩位兄長舞槍弄棒,心裡曾經殷羨不已,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身體康健,能夠躍馬疆場立下戰功。待到長大一些身體一日日好了,英國公派了幾位家將前來家中教習,可我雖跟著勤學苦練,武藝卻不過稀鬆平常。那時候杜先生便教導我說,與其憑半吊子的功夫在戰場上落人笑柄,還不如勤奮讀書,也一樣能為爹娘博一個封敕誥命。”
  若是張越說什麼報效國家心懷天下,聽膩了這種話的朱棣興許只會曬然一笑,可此時張越直接搬出了一個最簡單最通俗但也最可信的理由,他頓時笑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張越,他忽然又開口問道:“你既然練過武藝,可能開弓否?”
  “回稟皇上,學生能拉開一石的強弓,但準頭有限。”說出這話的時候,張越偷偷抬頭瞥了一眼朱棣,見他嘴角含笑並不以為忤,心中一動的他便有意加上了一句話,“不過學生的大哥不但能拉開兩石強弓,而且能百步穿楊,在武藝上頭,學生實在難追大哥項背。”
  “你大哥……唔,便是交趾參將張攸的長子麼?”
  張越著實沒想到這皇帝居然會連自己家中的情形都一清二楚,愣了一愣方才點頭。
  此時,旁邊的士子們有不少都消去了原先那縷敵意,甚至還有不少人為張越扼腕歎息——這難得一見的大好機會,大展文才也就是了,說什麼武事?倒是楊士奇楊榮隱秘地交換了一個眼色,頗為讚賞張越的淡定。連向來懶散不羈的萬世節也是微微納罕,看張越的目光多了幾分欽佩的意思——在這種時候,有幾個人會想到自己的兄長?
  “好,改日有機會,倒是要讓張輔帶那個武藝不錯的小子讓朕看看!”
  朱棣原本就是存心考較張越,這一番問答下來,見他不卑不亢,更難得的是心地實誠,倒是生出了不少好感。他一向對於武將功臣頗多優容,昔日戰盛庸而亡大將張玉,他痛心疾首,所以之後才會厚待張玉的三個兒子,幸而張輔年少英傑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如今赫然又是一員名將。
  此時他生出了一絲惋惜——此少年見識品行都不錯,倘若勇武,過繼給張輔嗣英國公倒是合適。張輔堂堂國公,又是武將重臣,年過四旬膝下無子,終究是讓人覺得不放心。
  趁著朱棣沉思的時候,張越也悄悄仔細打量著這位功過兩全的帝王。要說功,屢敗蒙古平定交趾安撫西藏,又有鄭和下西洋和永樂大典,無論哪一樁都是其他帝王根本拿不出的功績;要說過,靖難之役結束後誅戮方孝孺等人十族,之後更是重用錦衣衛大肆捕殺異己,這殘酷的手段幾乎不遜于其父朱元璋。只此刻站在面前,他便能感覺到一種懾人的氣勢。
  這是貨真價實的永樂大帝,可不是電視裡頭那種唬人的演員!
  難得興致勃勃地來到楊士奇家裡,又碰見一個有趣的小傢夥,朱棣的心情愈發好。聽說今日的文會不過剛剛開始,他就示意眾人繼續,又吩咐張越坐下繼續謄抄。
  這旁人都沒有座位,哪怕朱瞻基楊士奇楊榮都是侍立一旁,張越這一坐簡直是難受得如坐針氈。等那墨磨開,他凝神提筆開始寫字,這些亂七八糟的心緒方才漸漸平了。
  朱瞻基平日在宮中有無數人看著,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家風範,這一日好容易瞅著機會,自是不肯安安分分呆在朱棣旁邊聽別人吟詩顯擺,便溜到了張越身後。瞧他聚精會神,筆下流轉出一個個端正圓潤的字,而且仿佛根本沒有注意自己,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
  “皇太孫。”
  “啊,是楊大人。”朱瞻基回轉頭見是楊士奇,便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難得看見皇爺爺這麼高興,今天這一趟還真沒有白來。”
  他一面說一面又指了指旁邊充耳不聞只顧著謄抄的張越,上前一步低聲對楊士奇說:“那一日我去國子監正好遇上了元節,覺著他行事頗對我的脾胃。畢竟,如今沒幾個人說話不遮不掩的。皇爺爺既然頗為欣賞他,楊大人是否能尋一個機會引薦到東宮來?”
  這話聽著雖尋常,可楊士奇豈是尋常人?抬眼瞅了瞅笑得輕鬆自如的朱瞻基,他心裡如同明鏡似的敞亮——這漢王如今被囚,不日就要發落,但只要不死,其野心未必就此打住,再說還有一個趙王。張越不論怎麼說都是英國公張輔的子侄,把人召進東宮無疑便是一個風向標。
  楊士奇自己就是鐵板釘釘的太子黨,然而此時他卻異常審慎。見楊榮正陪著朱棣說笑品評那些詩篇,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形,他便微微搖了搖頭:“皇太孫,若皇上剛剛真有此意,早就召元節為你的伴讀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不必急在一時。他如今也算是我的晚輩,若是有機會,有些事情我自然會緩緩和他說解明白。”
  “那就好。”朱瞻基微微一笑,面上的深沉之意斂去無蹤,忽地又回頭瞥了張越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惋惜,“我那幾個伴讀不是規行矩步的木頭人,就是心思深沉之輩,或者乾脆就是心比天高才比紙薄的傢夥,若是有他這麼個老實的妙人,我就不會那麼無趣了。”
  無論朱瞻基還是楊士奇都沒有注意到,當這番話說完,那邊應該正在聚精會神寫字的張越肩膀輕輕一抖——耳朵極好的張越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一天得到“老實的妙人”這麼個評價。看來,他很有必要繼續老實下去。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0:47 AM

第八十九章 順路蹭飯

 偷得浮生半日閑,朱棣在楊士奇這家裡很是逍遙了這大半天,隨意評點了一番詩詞,卻沒有留下來用午飯,而是說要帶著朱瞻基去幾位功臣家逛逛。
  楊士奇和楊榮勸阻不下,原本要帶著眾士子送到門口,卻被朱棣以不要驚動太廣為由攔住,只能送到二門為止。饒是如此,哪怕是那一行人已經消失在視線中,眾人仍是多等了一刻鐘,估摸著朱棣等人應當已經出門離去,這才各自揣著不同的心情回轉了亭子。
  天上的雪此時愈發大了,甚至已經在紅梅的枝頭壓上了好一層,可幾乎全都未穿避雪之衣的眾人卻興奮莫名。尤其是那幾個詩詞得到了些許讚賞的人更是連走路都能飄起來,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然而,更多的目光卻都投在了張越身上,儘管他在後頭再未有出彩之舉。
  張越倒是已經打點好了那首經典的《卜算子•詠梅》,但最終卻沒有用上,這也讓他長長出了一口氣——他一來就搶佔了不小的風頭,倘若之後再來一個一鳴驚人,那風頭太甚就過猶不及了——只是,那幾個初見時有意無意冷落他的書生學子都不再端著一幅冷面孔,甚至或多或少表現出了親近,他卻覺著沒多少趣味,也就是和萬世節多交談幾句。
  回到亭中,楊士奇和楊榮見眾人無不是興奮過度,自然能夠體諒,於是一個笑著鼓勵了幾句,一個告誡了一番。此時已近中午,眼看天色,幾個學子便一個個起身告辭,楊士奇也並不挽留。而張越忖度片刻便落在了最後一個,當他站起身的時候,楊榮卻搶在前頭笑呵呵地說話了。
  “皇上對文臣武官的小一輩很少留心,今日元節你算得上是緣法獨到。如今皇上大約是往英國公府或是成國公府去了,你若是匆匆回去,難免會再次撞上。這一次碰巧那是機緣,兩次碰巧就難免有人要多心。如今時候尚早,你不如去你老師那裡坐一坐。他今日正好輪休,你也可以蹭他一頓午飯,這師生倆說說今天的趣事,也是一樁佳話。”
  楊士奇沒料到楊榮眼巴巴搶在他前頭,竟是為了說這樣一番話,頓時啞然失笑。然而他不得不承認,在內閣中楊榮最得信賴靠的便是這絕佳的審時度勢功夫。此時此刻張越若是急急忙忙回到英國公府,再次撞上那至尊一行,興許會弄巧成拙。於是,他也不開腔,而是對面露詫異的張越微微頷首。
  張越並不是笨蛋,儘管楊榮的戲謔讓他頗有些窘,但細細一思量,他便知道這提醒恰到好處,於是連忙答應了,這才躬身告退。
  然而,跟著那管家楊忠來到大門口,瞅了瞅自己那匹吃飽了喝足了精神奕奕的大黑馬,再仰頭瞧了瞧鋪天蓋地壓下來的雪花,他不禁冒出了一個念頭——這大中午,又是絕對不適合拜客的大雪天去拜訪杜楨,還真像直奔午飯去的。
  所幸貢院街和徐府街相距很近,打馬飛奔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就到了杜府門前。只這麼一會兒,他身上的披風就幾乎都被雪給沾濕了,那皮帽子也鑽進了不少雪片,戴在頭上讓人陰冷得難受。好在門上的嶽山一眼就認出了他,一面打發同伴老魏前去報信,一面則是慌忙把他請進了門房,手忙腳亂地幫著解下了那件濕了一半的披風,口中還埋怨不迭。
  “公子這是打哪兒來的?這麼大的雪,出來的時候怎麼也得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這酡絨披風和皮帽看上去暖和,這種天卻根本不頂用!好在公子大約沒趕多遠的路,否則連帶裡頭的衣服都得濕了。就算早上出門的時候沒預備,這從別人家出來的時候也得借上一套。”
  聽嶽山絮絮叨叨一說,張越方才記起自己在楊府門口風風火火上馬之後,後頭似乎有人嚷嚷什麼。那時候風大雪大,他回頭瞟了一眼卻沒看清,也就忘在了腦後。如今想來,人家指不定已經準備好了避雪的用具,偏生他跑得快,竟是錯過了。
  說話間,老魏已經是一溜煙回轉了來,手中卻是多了一套避雪的行頭。張越戴上青箬笠,披上綠蓑衣,再套上一雙棠木屐子,卻不肯撐那青綢油傘,一陣風似的出門往二門那邊去了。嶽山跟著出了門房,見張越居然穿著棠木屐在雪地上行走如飛,忍不住叫了兩句。
  “公子慢些,小心腳下打滑!”
  “我說岳老哥,你也太殷勤了,這要是外人看見還以為那是咱家少爺!”
  一聽這話,嶽山頓時轉過頭沒好氣地瞪了一眼老魏,這才神秘兮兮地嘿嘿一笑:“雖說那不是咱家少爺,但也和咱家少爺差不多,難道你沒聽到內院那些個丫頭傳的閒話?太太都已經看准了七八分的事,那老爺點頭還不是遲早的?”
  “真的假的……你這麼一說我倒記起來了,前幾天確實聽人提起過……”
  這門上兩人閒磕牙的時候,張越已經在一個下人的指引下來到了杜楨的內書房。這已經是來過一次的地方了,他在廊下解了那身避雪的穿戴,又拍打了一下身上存留的雪花,這才輕輕推開了門進去。然而,書房中並不止杜楨一個,他上次見過一面的杜夫人裘氏竟是也在。
  杜楨瞅著張越那被雪水微微濡濕的頭髮,忍不住皺眉道:“這大雪天的跑過來做什麼?”
  “老爺,人家這大老遠跑過來看你,看你這話問的!”裘氏卻是慈眉善目地嗔了一句,繼而往張越身上打量了一番,又關切地走上前道,“這天冷風大,又下著雪,看你身上這狼狽樣子。有什麼事待會再說,先去換一身衣裳,這正好是大中午的,留下吃了飯再說!”
  張越萬沒有料到,自己還沒來得及和杜楨說上兩句話,就被裘氏攆著去旁邊屋子換衣裳,甚至連蹭飯的事情都給解決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當他在那間燒著炭火的屋子裡脫下那身冰冷的衣裳,在墨玉和鳴鏑的服侍下換那身新行頭的時候,他更是吃了一驚。
  這衣服尺寸大小和他的身形恰好吻合,哪有那麼巧的事?
  此時此刻,一向多嘴的鳴鏑便咧嘴笑道:“三少爺這身形果然是和墨玉差不多,也虧得他去當了一回衣架子。這衣裳太太預備了四套,原打算正月十五元宵節送給三少爺的,這會兒卻用上了,到時候的東西可又得重新備辦!”
  墨玉卻沒注意衣裳好壞——畢竟這些衣裳他都穿過——看到張越左肩上綁著的那白紗,他不禁關切地問道:“三少爺,您左肩可是受傷了?”
  “不礙事。”張越輕輕用右手在左肩按了按,露出了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不過是被馬蜂蜇了一口。”


第九十章 先生家的一頓飯

 杜府給張越準備的行頭並不奢華。此時,他身穿一件青緞八團花對襟衫,底下則是尋常的青緞褲子,外頭罩一件鑲白色領湖綠色雲紋綾裡的披風,底下蹬著藕合色黑絨雲頭履,看上去好不精神。只是跟著鳴鏑墨玉前往杜家正堂的時候,他總覺得心頭怪怪的。
  等到了飯桌上,他倒是打消了心裡頭的顧慮。
  杜家也是浙東張偃的大族,自然講究一個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候更沒有什麼布菜的勾當。飯桌上統共四菜一湯,醋溜鮮魚、拌黃瓜、韭黃雞絲、玉絲肚片、鮮蝦羹,俱是家常菜,而裝盛的盤碗卻是元青花瓷。平日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此時見著這家常菜,又是在不必有所顧忌的杜家,於是他竟一口氣吃下了兩碗香米飯,就差沒打飽嗝了。
  杜楨平日冷臉,這一餐飯吃完,丫頭奉上茶來的時候,見張越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他卻少有地露出了笑臉道:“若是讓英國公看到你今兒個這模樣,只怕會以為你平日在家裡不曾吃飽,回去了就得質問家裡頭的廚子!我家裡頭可都是平常菜,偏你吃得風捲殘雲。”
  張越和杜楨相處久了,也習慣了老師時不時的調侃,此時便笑道:“這平日裡在外應酬的人素來都惦記家裡的菜,不就是為了家常菜暖心暖胃?再說了,我這大雪天的巴巴趕來先生這兒蹭午飯,別說這一餐有魚有蝦有肉,就算都是白菜蘿蔔絲,那也是人間美味。”
  “好好好,以後你若是再來,我就讓你師母吩咐廚下做白菜蘿蔔絲!”
  裘氏平日看慣了丈夫淡然的面孔,此刻見這師生倆鬥嘴不禁莞爾,忙嗔道:“老爺,今兒個是我特意廚房做些清淡可口的浙東家常菜,元節原在北方長大,頭一回用這些覺著新鮮,也就是多吃了一碗飯罷了,你竟是尋出這許多話!”
  見杜楨啞然,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張越,最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因笑道:“你是老爺的學生,前次又送來了那樣一份厚重的節禮,所以你這執拗的老師原打算送筆墨紙硯還有新書給你,我卻死活攔了。老爺教你四年,看著就和自己的兒子差不多,這還有什麼客氣的?我讓家裡人給你做了四套衣裳,今兒個你穿了果然是好,還有三套待會一起帶回去好了。”
  饒是張越確實沒把自己當成外人,這會兒仍是被裘氏一番話說得面上微紅。他悄悄瞥了一眼杜楨,見自己這位先生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便知道這做衣服之類的勾當都是師母安排,於是愈發心中惴惴。然而,既然是飯後閒聊時分,這便註定他得面對裘氏層出不窮無所不包的問題,到最後總算告一段落時,他幾乎感到自己滿腦門子都是油汗。
  這怎麼像是准女婿見丈母娘……等等,杜先生據說只有一個女兒,難道這真是……
  就在他後背心開始冒冷汗的時候,裘氏終於放過了他,站起身說後頭還有事,讓他在家裡多坐一會,這才笑眯眯地離開了屋子。直到人走了好一會,張越方才抹了一把額頭,不出意外地發現帕子上一片油膩膩,於是便長長噓了一口氣。
  “你師母就是這個脾性,有什麼說什麼,這好惡都不藏在心裡。”杜楨這時候方才開了腔,面上卻露出了幾許悵惘,“當年我貶官之後不多久,這江山便易主了。我是建文舊臣,雖遭貶謫,心裡頭卻難免有些芥蒂。為防朝廷征辟,我便拋開家小在外遊學,一直都不曾和家裡通音訊,誰知這一走就是十年。你師母在家裡一等十年,是我對不起她。”
  儘管是杜楨唯一的學生,但張越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段往事。此時此刻,望著杜楨那專注而又惘然的側臉,他覺得楊榮面冷心熱的形容很貼切——他這位老師並不是無情冷漠,只不過喜歡端著無情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面孔,實質上卻的的確確是熱心腸。
  否則,他會在張家族學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待上好幾年?當初會在乎他這麼一個資質決計算不上拔尖的幼年童子?如今在眼看又要飛黃騰達的時候,還惦記著他這個出身武勳世家的學生?好容易壓下了心中那種莫名感觸,他便說起了今天的那番巧遇,連帶把上一次在國子監的那番巧遇也一起說了。
  即便是聽到這樣離奇巧合的機緣,杜楨卻仍是不動聲色,甚至連眼皮子也不曾多眨一下,而只是淡淡地說:“楊榮能夠在內閣大臣中最得聖心絕非偶然,今日他這提醒對你大有裨益。楊士奇和我相交莫逆,他和我卻不過是泛泛之交,今日在皇上面前有意提起你,卻不是因為看我的面子,也不是因為你投他的緣法,多半是想試試英國公張輔的反應,也是為了投皇上所好。你這樣的性子,哪怕沒有他那番話,大約也是能投皇上眼緣的。”
  張越還以為這又是一個對自己另眼看待的人,此時此刻聽杜楨如是一說,那心頓時冷了下來,旋即暗諷自己進京之後順風順水,看著誰都像是提攜自己的貴人,竟是忘了昨日那兩鞭的教訓。施禮謝過老師的教訓指點之後,他忽然覺得外頭似乎有一個人影閃過,不覺好奇地瞥了一眼,但旋即便給杜楨的話拉了回去。
  “既然已經在皇上和皇太孫面前露了面,接下來你最好收心養性。你大伯父畢竟是貶謫,送走他之後,你就在英國公府好好呆著,不要成日裡外出,若有好友要結交,邀到府中去就是了。你如今不在府學,我這兒也暫時顧不上你,但你的課業卻也不能丟了。我這兒擬十個題給你,一個月之內,把這些文章做出來我看。”
  面對這樣一個嚴格的老師,張越哪裡還有話說,自是只有答應的份。然而,就在他跟著杜楨踏出房門前往書房的時候,他忽然感覺不對,於是往某個方向瞅了一眼,結果竟瞧見那邊廊下有兩個俏麗的丫頭正悄悄看他。見他發現,兩人全都閃到了廊柱後頭。
  此時此刻,根據自打進了杜府之後除了杜楨之外其他人的表現,他終於隱隱約約感覺到,某種設計仿佛已經離他很近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0:51 AM

第九十一章 兄弟各有途

去交趾上任的張信只帶了四名身強力壯的張家世僕,而張輔又挑選了十二名經驗豐富的家將隨行。一應行李也極其簡單。除了幾箱籠衣物之外,便是隨時隨地都用得著的金銀,那些累贅的飾物擺設全都不帶。臨走之時相送的也只有自家的親人,張晴張赳姐弟自是痛哭了一場,然而卻只能無可奈何地目送著父親的馬車徐徐遠去。
  張超張越張赳三人來南京的最大任務已經完成。無論英國公張輔還是其他人都已經竭盡全力,這也已經是眾人能夠得到的最好結果。
  在送走了張信之後,張赳跟著張輔處理自家家產,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行事也漸漸沉穩;張超除了補入軍中當值,依舊是和一群公侯伯家的貴胄子弟打獵聚會,在圈子裡人緣極好;而張越則是依照杜先生的吩咐閉門讀書鮮少出門,結交的幾個朋友也時不時登門造訪一番,日子過得很是逍遙。
  轉眼間嚴冬已經過去,如今已經是三月春光明媚的時節。英國公府上下都脫去了冬裝,換上了輕薄的春裝。王夫人原本預備給張越三人重新添置幾套,兄弟仨卻都說衣裳已經夠穿了,於是她也只得作罷。英國公張輔自從去歲冬季從交趾回歸之後,還不曾往五軍都督府任職,一直都是閒居家中,有三個侄兒陪著倒也愜意。
  這一日,一家人晚飯過後在上房捧著茶閒聊的時候,張輔便笑道:“如今擔任交趾總兵官的乃是豐城侯李彬,他也算是一代名將,攸弟在他麾下為將,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和我交情還算不錯,我托他另外照顧信弟,他滿口就答應了。如今也就只有金鄉衛還在鬧倭寇,不過皇上已經命當地衛所指揮部署迎擊,這天下總算是太平多了。”
  別人聽到倭寇也就罷了,可張越一聽到這倭寇兩個字立刻皺起了眉頭。他進京之前,鄭和的艦隊踏上了第五次下西洋的路途,這大明海軍空前強盛,然而浙東沿海的倭寇之亂始終沒有消停過。倘若在如今大明軍事強大的時候不下死力,以後的事情就很難說了。
  正當他尋思如何開口的時候,張超卻忽然放下茶盞霍地站了起來,一臉鄭重地說:“大堂伯,我進神策軍也已經有兩個月了,雖說結識了不少好朋友,但每日點卯訓練終究不是我的所願。我習練武藝多年,一直想征戰沙場。如今我的資歷還上不了什麼大陣仗,但浙東既然鬧倭寇,還請大堂伯讓我去那裡歷練歷練,哪怕是當一個小兵也好。”
  張輔沒料到張超忽然會提出這樣一件事,頓時愣住了。而張越儘管知道張超的脾性,此時也著實吃了一驚,但更生出了一絲佩服——在神策軍中按部就班地提升,總比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搏軍功容易多了。更何況,和大明北征南征相比,殺倭寇算不上多大的功勳。
  “超哥兒,你過了年才剛剛十八,就算要上戰場也太早了。”
  “可是大堂伯初戰上戰場,也只有二十出頭,何嘗怯過陣?”
  聽到張超這不服氣的口吻,張輔不禁啞然失笑。他雖然少年入軍,但真正意味上的第一次上戰場卻是在建文元年靖難之役開始的時候,而且一上陣就是指揮同知。在此之後父親戰死,他卻無法盡人子的孝道,孝服未除便再戰沙場屢立戰功,也曾有過年少英氣勃發的時候。此時此刻,瞅著昂首挺胸的張超,他最後點了點頭。
  “你既然有此心意,那倒是有一個機會!”他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張越,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前次你三弟恰好有緣面聖,在皇上面前說你能拉兩石強弓,箭法百步穿楊,皇上倒也好奇地問過兩回。後日皇上會到小校場閱神策軍,你若是能以武藝打動皇上,別說浙東金鄉衛,就是想去哪裡也使得!”
  “啊!”張超頓時喜形於色,高興了好一陣子方才想起張輔前頭那句話,連忙轉過身去對張越深深一躬,認認真真地說,“多謝三弟的舉薦!”
  張越連忙將張超扶起,笑道:“倘若大哥這次能夠得償心願,到時候再來謝我也不遲!”
  張赳在旁邊看著,忽然站了起來,竟也是一本正經對張輔一揖到地,旋即誠懇地說:“大堂伯,爹爹之事已了,我想過幾日回開封去。雖說已讓人捎了回信,但個中詳情祖母和娘畢竟都不清楚,再者我也不能一直在這裡給大堂伯和大伯娘添麻煩。父親不在,我是張家長房長孫,如今小半年未盡孝道,該回去奉養祖母和娘了,也該將那些變賣折下的金銀帶回去。”
  這話說得極其妥貼,和他平日的衝動大相徑庭。張輔心中滿意,見張越也站起身來,他卻輕輕抬手壓了一壓:“我之前也去信和嬸娘提過,原就打算過兩個月讓赳哥兒你回去。如今你既然如此有心,早些回去侍奉長輩也是應當的。但越哥兒你不妨留在京師,一來你的老師杜宜山如今在朝為官,二來也是為了你前程計。這事情我已經和你父母說好,嬸娘也答應了,所以你不必提什麼回去的話。”
  眼看張輔三言兩語安排好了三兄弟的去留,此時此刻,王夫人也站起身來笑道:“這小半年大夥兒吃住都在一塊,我也看著你們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按我的本意,原是不願意超哥兒和赳哥兒離開,不過你們一個有心上進,一個要孝敬長輩,這都是正經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攔著。你們兄弟三個來京師這些時日,在大事上頭都是一條心,我和你們大堂伯看著很欣慰,以後就算分開了,也不能忘記了兄弟情分,不能忘了自己是張家的人,明白麼?”
  這都是應有之義,三兄弟自然是齊聲應下。等到出了上房前往芳珩院的路上,張超看了看已經昏暗下來的天色,忽然扭頭對張赳說:“小四,以前我看你不順眼,那有你的緣故,但大多是我的偏見,總之是我這個大哥不對。家裡的事情就都交托給你了,二弟和我一樣是個爆栗性子,他說什麼你別往心裡去。”
  “大哥……”張赳停頓了一下,這才囁嚅說道,“你若是真去了金鄉衛,千萬小心一些,戰場上刀劍無眼,唔,一路平安……”
  仿佛覺著說得太多太不著邊際,他急忙轉身來到張越身側,仰著頭說了一句“三哥也保重”就逃也似地跑了。站在原地的張越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心想又不是明天就走,何至於現在就說保重之類的話。
  望著天上忽隱忽現的那一抹月牙兒,他不覺笑了起來。不論怎麼說,這一趟南京之行,他們三兄弟的關係比之前親密了許多,單單是這一點,也算是此行不虛了。



第九十二章 朋友之約

 一夜之間,張超揚威小校場的消息猶如旋風一般刮遍了全城,成為了大街小巷議論的話題。人們紛紛津津樂道于少年貴公子的武藝高強志向高遠,紛紛議論著某個光鮮大宅門的繼承問題,甚至有好事的挖出了張超昔日那樁失敗的婚約,幸災樂禍地嘲笑金家人毫無眼光。
  “昨兒個皇上駕臨小校場閱軍,英國公家那個堂侄大展神威百步穿楊,之後更是力敵神策軍二十個力士的車輪戰,聽說皇上一喜之下連身上錦袍都脫下來賜給了他!”
  “咳,這事情都已經傳遍整個京師了,誰不知道!那位張大公子好生了得,皇上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耿著脖子說要去金鄉衛從軍,皇上甭提多高興了!”
  “將門虎子,我看皇上這一高興,興許英國公的爵位將來也給他襲了。”
  “嘿,要真是如此,英國公家的那兩位兄弟只怕要不樂意了。畢竟要說親戚,他們可是英國公的嫡親弟弟,家裡頭那幾個兒子是英國公的嫡親侄兒。要是這爵位落在次一層的親戚手中……說起來也是活該,誰讓那兩位揮霍無度只知道享樂,生出來的兒子也比不上人家!”
  “不過,最最失算的還是那位開封金知府。張家是什麼門頭?就算是先頭張信大人被錦衣衛抓了,這還不是沒兩個月就放了出來,不過是被貶交趾。有英國公那尊大神,祥符張家穩當著呢!這會兒張大公子得了聖上青眼相加,那位金知府有的倒楣了!”
  這會兒火瓦巷臨街的珍珠樓中,臨窗位置三位衣著光鮮的酒客就說得唾沫星子亂飛。尤其是其中一個微微禿頂的藍衫漢子最為起勁,說到興起處更是連喝了三大碗酒,最後才醉醺醺地又撂下一句話。
  “那金家關鍵時刻落井下石捅了別人一刀子,任什麼結局都是活該!只可惜那對如花似玉的孿生姐妹,恰恰錯過了一段好姻緣!”
  一旁的桌子上,聽了這麼一番話,一個年輕人便笑呵呵地舉杯向對面的少年道:“元節,如今滿大街地都在念叨這些,更誇張的還說那張大公子彎弓射拂柳,而且一箭即中。其實當日要不是你那番話,你那位兄長就是有英國公舉薦,也未必能一舉入得皇上的眼。”
  他這番話說得極其低聲,自不虞外人聽見。張越卻在心中為金家姊妹歎息,回過神來莞爾一笑,舉杯回敬之後,卻只是淺淺啜飲了一口。凝神又聽了一陣那邊的議論,他這才無所謂地說:“皇上愛武又不是一兩天的事情,那天皇上問的話萬兄也都聽在耳裡,我舉薦我自己的大哥不是很正常麼?”
  “這頭一回面聖,人家都鉚足了勁要突出自己,你卻舉薦別人,哪裡正常了?”萬世節沒好氣地拿起酒壺給自己滿上,緊跟著就悠然自得地舉杯一飲而盡,將空空的杯底向張越一亮,又問道,“這樣的大好機緣卻歸了你大哥,你真的不在意?”
  “萬兄如今卻來問我這個,難道以為我沒看出你當日作詩也藏了拙?”
  見萬世節被自己輕飄飄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張越不覺想起了那一日萬世節忽然造訪英國公府的場景。別人來到這權傾一時的豪門,哪個不是穿戴得齊齊整整,而此人偏仍是一襲尋尋常常的布袍,差點被門子拒之於門外。得信前來的他把人帶進英國公府的時候,往來的下人都投來了古怪的目光,就連他都覺得扎眼,這萬世節卻並不在意。
  幾番交往下來,他方才知道這傢夥是壓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覺著萬世節人直爽有趣,他認為此人可交,於是又把人引薦給了房陵孫翰。今兒個四人便是約在珍珠樓一同前往棲霞寺,卻不料離預定的時間過了小半個時辰,酒也喝了不少,房陵孫翰居然還不曾來。
  就在這時候,一陣噔噔噔踩踏樓板的聲音忽然傳來,不一會兒,滿頭大汗的房陵和孫翰便出現在了樓梯口。眼看兩人仍在東張西望,張越連忙站起身招呼。
  房陵來不及坐下就嚷嚷道:“哎呀,你們兩個居然還有心情在這裡優哉遊哉地喝酒,難道不知道出事了?”
  張越思來想去也不覺得這當口會有什麼大事,於是詫異地問道:“出什麼事?”
  “皇上剛剛下旨,令漢王前往樂安州,今日便要起行!”孫翰一屁股坐了下來,壓低聲音憋出了一句話,見張越和萬世節同時一怔,他趕緊又加了一句,“這可是剛剛打宮裡傳來的消息,外頭人都不知道。聽說漢王氣怒之下差點把囚禁他的那座宮殿給掀翻了,皇上卻仍是不肯收回成命。那位衡山王在大殿門口跪了一個時辰,最後硬是給人叉走了。”
  衡山王……這報應倒是來得快!張越心頭冷然,面上卻不動聲色。
  萬世節雖不比三人都是世家子弟,但處變不驚的功夫卻不弱,很快便恢復了剛剛那幅閒適的表情,自得其樂地又拿起了酒杯。倒是旁邊的房陵沒好氣地按住了他拿酒杯的右手,又聲音低沉地說:“對了,咱們不是說今天去棲霞寺麼?你們知不知道,姚少師最近因為身子不好,一直住在棲霞寺休養?”
  一聽這姚少師三個字,孫翰瞪大了眼睛,張越愣了神,然而誰也比不上萬世節的反應。一直以來都顯得猶如山野閒人不理世事的萬世節竟是被這樣一個消息嗆得連連咳嗽,好容易止住了之後,他竟是一把抓住了房陵的手腕,兩隻眼睛裡頭恰是光芒閃閃。
  “姚少師?就是那個輔佐皇上贏了靖難之役,之後上朝穿官服,下朝穿僧衣的姚少師?他……他今天在棲霞寺?天哪,那我們還在這裡等什麼,趕緊去那裡,說不定還能見上一面!”
  他這反應不但驚得張越一愣一愣,就連房陵孫翰也覺得頗不可思議。孫翰甚至盯著那張臉死死看了一會,這才面色古怪地說:“江南士子不是都說姚少師德行有虧麼,就連那本《道餘錄》也被人罵得半死。姚少師的嫡親姐姐都不肯見他,你怎麼還這麼趨之若鶩?”
  “那些腐儒懂什麼!”萬世節本能地冷笑了一聲,話一出口,見對面三個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瞪著他,他方才乾咳一聲,急忙改口道,“我只覺得姚少師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乃是靖難時皇上身邊唯一的謀臣,其心志膽略著實讓人欽服……咳,你們究竟去不去棲霞寺?”
  張越自己對於那位名聲赫赫的道衍和尚也很有些好奇,但看到萬世節如崇拜偶像的小粉絲這般模樣,還是覺得很有些不可思議。而房陵有意提起僧道衍,自然是為了激起別人的興趣,孫翰又是無可無不可的。於是乎,四人便緊趕著會鈔下了樓,牽出坐騎就往棲霞寺趕去,恰好與路上一輛馬車擦肩而過。
  那輛馬車穩當當停在珍珠樓前,一個俊秀小廝便掀開車簾跳了下來,徑直把一個酒葫蘆丟給了迎上來的夥計:“老規矩,酒葫蘆裡頭灌滿玉泉春,還有讓你備辦的瓜果也一起拿來。我急著回棲霞寺,你快一點!”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0:53 AM

本帖最後由 r85356 於 2009-8-15 11:16 PM 編輯

第九十三章 群英匯聚棲霞寺 (修)


  棲霞寺位於棲霞山,傳世至今已有將近千年,正是一座古剎。它在洪武年間經過大修,比南京城內另一座古剎雞鳴寺更為宏大壯麗。當然,相比如今大興土木拔地而起的敕建大報恩寺,它那點規制就算不得什麼了。而由於棲霞寺並不在城中繁華地帶,除了虔誠的善男信女,有興致到棲霞寺一遊的多半是文人墨客。

  抵達棲霞山下,張越等人就下了馬,房陵吩咐自己的兩個隨從留下來照看馬匹,領著其他人順山間小路往上走。不多時,一座宏闊的山門便出現在眾人面前,那匾額上棲霞寺三字龍飛鳳舞虯勁有力,卻沒有落款,也不知是哪位大文豪潑墨所書。

  除了張越,別人都是來了好幾回,因此口若懸河的萬世節便沿路為張越講解,充當了導遊的角色。他從山門一側的明徽君碑說到棲霞寺在唐朝曾作為天下四絕寺之一的光輝歷史,又講到隋文帝於此造舍利塔,總而言之,每一處殿閣的歷史彷彿都刻畫在他的腦海中,一段段典故信手拈來,那份從容儒雅看得房陵孫翰直咂舌,張越更是歎為觀止。

  他的這位友人,竟彷彿前世就是棲霞寺的和尚似的,這地上的某一塊磚都能說出典故來!

  然而,棲霞寺怎麼都算是江南古剎,不說那些殿閣,就是僧房也有上百間,精舍更是無數。房陵不過是先頭從父親那裡聽說過一句,並不能確定道衍究竟在何處,四人猶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轉了一圈,最後就連興致最高的萬世節也有些垂頭喪氣。

  「這些棲霞寺的和尚一定是得了人吩咐。」孫翰雖年少,但早年曾經隨祖父見過道衍,其他的都不記得,但對於道衍那雙三角眼卻仍然留著深刻的印象,如今更想起了朝中的某些傳聞,於是便低聲提醒道,「自靖難之後,姚少師便幾乎不管國事,只曾經輔佐太子和皇太孫,和其他官員幾乎都沒什麼往來,如今也是一樣。」

  房陵原比孫翰精明,這會兒也深悔自己沒事提起這一遭,便打起精神笑道:「咳,咱們今天來棲霞寺本就是這後山桃花開得好,又不是為了求神拜佛看和尚的。走走走,去後山桃花林去,那裡的桃花乃是京城一絕,我和小孫每年都來,端得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既然無緣一面,但張越本不是那種執著的人,當下就點頭稱是。萬世節雖失望,但他生性豁達,只一會兒便故態復萌,樂陶陶地笑道:「既然沒有得見高人的緣份,大家就只好希望今日能在桃林之中遇桃花了,否則可沒法補償咱們今日白跑一趟的遺憾。」

  四人一路說笑一路往後山桃花林而去,路過一處法堂時,裡面正好走出來幾個人。為首的那個身著大紅錦袍,面目俊俏,臉色卻陰沉,彷彿剛剛遇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正是安陽王朱瞻塙,再後頭的則是孟賢和一眾護衛。

  眼見是這麼一撥人,張越微微一怔,卻已經是避不開了。就在此時,走出法堂的朱瞻塙也恰好看見了張越,微一詫異便換上一副笑臉走了過來,更搖手阻止了張越的行禮。

  「想不到今日居然在這棲霞寺遇見元節,還真是有緣。」朱瞻塙含笑點了點頭,卻看也不看一眼張越身後的其他三人,而是盯著張越的肩膀瞅了好一會,這才關切地問道,「說來慚愧,那一日我本想為你討個公道,無奈卻事與願違。之後我還讓人送去了幾瓶太醫院精心調製的外傷藥,你可用過?如今你肩上的傷可好了?」

  張越萬沒料到朱瞻塙居然是這般熱絡的態度,連忙笑著稱謝,又道是傷勢已經痊癒,並無大礙。正說話間,孟賢卻走了上來,因笑道:「越哥兒,那天安陽王為了你的事情急匆匆入宮,結果正好遇見了英國公。英國公不願以小事讓皇上煩心,所以才勸說了安陽王罷手。若非如此,只怕衡山王少不了一頓訓斥。」

  房陵孫翰此時終於品出了滋味來,不由得面面相覷。這又是安陽王,又是衡山王,張越進京沒多久,怎麼各色人物全都招惹上了?瞅著這裡沒有自個說話的餘地,他們便彼此打了個眼色,又拉了拉萬世節的袖子,三人便躡手躡腳地退到了道旁的一棵柳樹下頭。

  孟賢不幫腔也就罷了,這一番提醒在張越聽來,他卻立時想起了當日朱瞻塙袖手旁觀,待到事情鬧大了方才出手的情景,因此很有些膩味如今的虛情假意,答話的時候便多加了幾分小心。當朱瞻塙問起他今日來棲霞寺的緣由時,他更是本能地避過了某個話題。

  「這春光尚好,今日我和幾個朋友是來這棲霞寺踏青的。聽說這棲霞寺後山桃花乃是京城一絕,如今天色還早,安陽王可有興趣同游?」

  「原來元節是來看桃花的。」朱瞻塙頓時笑了,卻又惋惜地搖了搖頭,「我倒是想陪元節看看桃花,無奈早上父王還囑我下午出去拜客,只好等下次了。」

  張越本就是隨口一說,情知朱瞻塙不會有那麼好的雅興,此時便也笑著道了一聲可惜,卻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番那法堂,心中頗有些計較。

  彼此之間又閒話了幾句,朱瞻塙便帶著眾護衛離開,而孟賢有意落在最後,等前頭的人走出稍遠一些,他這才笑呵呵地說:「安陽王鮮少對人青眼相加,元節你真是福分不淺。對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聲,早先我和安陽王進了棲霞寺的時候,曾經碰見了你那兩個堂弟。雖說是親戚,但這些天你大哥名聲大噪,難保他們存什麼心思,你可得多多留心。」

  人家既然提醒了,張越少不得答應了,等孟賢也走了,他方才四下裡望了望,發現房陵孫翰和萬世節全都躲在那棵柳樹下頭,連忙快步走了上去,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下朱瞻塙等人的身份。房陵孫翰見慣了皇親國戚,雖咂舌張越初到京城就識人無數,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而萬世節卻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佛堂,隨即冒出了一句話。

  「剛剛我瞧見那安陽王走出法堂的時候臉色似乎有些不好。如果我沒記錯,這裡既不是求籤祈福的地方,也沒住著什麼可以斷人禍福的高僧全真。能讓堂堂郡王鎩羽而歸,裡頭的人必定非同小可,會不會姚少師就在裡頭?」





第九十四章 桃花林中的紛爭 (修)
 
  張越早知道萬世節並非一般只會讀書和吟詩作對的文人,此時見他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不覺更是覺得此人聰明絕頂。見房陵孫翰都沉吟了起來,他便笑問道:「怎麼,萬兄還準備到裡頭碰碰運氣?」

  「算了算了,咱們和姚少師素昧平生,這堂堂安陽王都碰了釘子,咱們貿貿然闖進去更落不得什麼好!」萬世節卻是搖了搖頭,隨手打開了手中的折扇晃了兩下,笑吟吟地說,「有緣將來總能一見,卻也不必急在一時。我雖仰慕姚少師,可也不想被人趕出來那麼丟臉。」

  他這麼一說,房陵孫翰自然更不會冒險。於是,四人便繼續往後山行去。出了毗盧院旁邊的小門,起初還只是窺見紅艷艷的花林一角,待到順著山路漸行了幾步,那紅色忽然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使人彷彿置身於一片紅色的天地中。當日楊士奇家的紅梅林和此時這看不到邊際的桃花林比起來,就彷彿螢火之光不可與皓月爭輝。

  張越前世也來過棲霞山,只知道這裡秋天的楓葉極其有名,卻不知道這裡還曾經有過如此規模的桃林。此時旁邊的房陵又解釋道:「這桃樹林乃是洪武年間栽下的,以前卻也沒有。如今還是桃花初開的時節,你看有些樹不曾開花,所以來的人還不多。待到再過幾天,這滿山遍野都是文人騷客,也不知道給棲霞寺留下多少香火錢和墨寶題詩。」

  別人說那些風雅事,萬世節卻偏打岔道:「你還少說了一樣,這後山這麼多桃林,每年收穫的桃子便也是棲霞寺一大進項。就算一斤桃子十文錢,你算算這麼多桃樹得有多少斤桃子,得賣多少錢……」

  這時候就連張越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遂沒好氣地打斷道:「好了好了萬兄,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這人家來賞花,你偏算這桃林的收成,以後你當官買了大宅子,也在後宅裡頭種桃樹收桃子算了!」

  四人彼此打趣,便在林間緩緩而行。正如房陵所說,這桃花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花苞仍未綻放,繞是如此,那種粉艷艷的紅色依舊讓人賞心悅目。這一路也遇上了不少人,雖有男有女,女的卻多半不是良家,個個大膽地往人臉上直瞅,眼神中頗帶挑逗之意。一大圈逛下來,桃花倒是看飽了,桃花運卻連影子都沒有。

  瞧見林間深處隱約有一處八角涼亭,四人都走得累了,便尋思過去歇一歇,待到近前才發現地方已經被人佔了。兩個身著華麗的少年各佔一邊,前頭都有一張桌案,那桌案上擺著幾個白瓷碟,裡頭是蜜餞果子,各有一個小廝立在旁邊服侍。兩個護衛模樣的漢子則是守在涼亭前頭,一副閒人莫入的架勢。

  眼見如此,孫翰忍不住嘀咕道:「好大的排場和架子!」

  張越此時已認出涼亭中的人正是自己的堂弟張斌和張瑾,更知道那是兩個瞧不起人的貴胄子弟,他實在不想和他們打交道,便準備叫上其他三人到別處去。誰知道他剛剛轉過身,背後就傳來了一個嗤笑聲。

  「這不是越三哥麼?嘖嘖,居然是房陵孫翰,還有一個窮酸,這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不到你居然和房家孫家的人走到一塊去了!咱們張家可是堂堂國公府,這孫家乃是不可世襲的伯爵,房家更是連伯爵都沒了,你交這樣的朋友,就不怕給大伯父丟臉麼?」

  「瑾弟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祥符張家本就是旁支,再說誰都知道三房是庶出。越哥到了京城能夠搭上破落勳家子弟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就,難道你還指望他和那些小王爺小國公往來?越三哥,替咱兄弟倆問候超大哥一聲,那金鄉衛的倭寇可是沒長眼睛,不會像神策軍那些軟綿綿的傢伙那般讓著他!」

  張越先前幾乎沒和那兩個堂弟說過話,此時聽兩人說話冷嘲熱諷尖酸刻薄,他登時大怒。見兩人在那兒交杯換盞喝起酒來,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們兄弟的事情自有我們自己操心,不勞二位指教。功名也需直中取,至少大哥的名聲是自己掙的,我的秀才是自己考的,房兄和孫兄在國子監發奮苦讀,萬兄還是舉人,可不像某些人只知道吃喝玩樂自以為是!」

  「你說什麼!」張斌一下子摔了杯子站起身來,指著張越的鼻子罵道,「別以為你們兄弟倆住在國公府就可以癡心妄想,沒來由折了你們的福!來人,還不把這幾個傢伙趕出去!」

  房陵孫翰剛剛被張斌張瑾那一通尖酸刻薄的話說得怒火大熾,聽張越反唇相譏自是痛快。此時見張斌喝令手下動手,他們唯恐張越吃虧,連忙上前一步擋在張越身前,就連向來恬淡的萬世節也惱火地和三人一起並肩站了。就在兩邊劍拔弩張的時候,旁裡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來人哪,把這涼亭中的人趕出去,好好的地方偏生被亂七八糟的人佔了,污了這桃花林的清靜!」

  張越聞言一怔,循聲望去,這才發現自己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多了一行人,為首的乃是是兩個少女。

  左邊那發話的少女十四五歲,身穿秋香色潞稠吉祥如意紋樣的對襟小襖,底下著一條雲紋羊皮金延邊挑線裙子,額上戴著瑪瑙金約,一張臉沉得和下雨天前的烏雲似的。右邊年紀略小的少女則是上穿沉香色水緯羅襦衫,下著一條白碾光絹裙,頭上戴著紗羅花飾斤,此時正好奇地朝他看過來。

  那少女不過是話音剛落,她身後便湧上來十幾個護衛,撥開張斌張瑾的兩個護衛就衝進了涼亭中,二話不說地將一樣樣東西搬了出來。張斌張瑾在最初的愣神過後都是大怒,張瑾更暴跳如雷地喝罵了起來,言語自是很不好聽。

  「你們張家的名頭能用來嚇別人,可別拿來嚇我!」那戴著瑪瑙金約的少女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道,「你們可以憑著張家的名頭把別人擋在外頭,我是周王陳留郡主,讓你們騰地方你們就敢大放厥詞?能打仗的那是已故河間王,是英國公!我若是見了英國公自然會禮敬三分,你們兩個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傢伙算什麼東西!」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1:06 PM

本帖最後由 r85356 於 2009-8-15 11:20 PM 編輯

第九十五章 巧人巧事
  
  
張越在開封城中住了這麼些年,對於周王朱橚自然不陌生。

  永樂皇帝朱棣當初打的是奉天靖難的旗號,可一旦坐穩龍庭,手段卻不比建文帝軟。那些個曾經以為兄弟當權比侄兒當政更好的藩王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了霉,就連曾經借兵給朱棣的寧王也被封到了南昌,手中的兵權幾乎被消奪殆盡。倒是從雲南回歸的周王朱橚因著是朱棣的同母胞弟,又不管政事,日子還過得比較逍遙。只看此回新年朝覲,其他藩王都回了封地,周王卻仍留在南京,便可見朱棣對這胞弟仍有所不同。

  前幾年張越還曾經跟著父親前去周王府拜壽,但王府內眷自然不可能見到,因此今天還是第一回見這位陳留郡主。雖只是第一次,但觀其言知其人,有那一通猶如疾風驟雨卻字字在理的數落在前,這陳留郡主的人品脾性自然一清二楚。眼見張斌張瑾一瞬間變成了啞巴,狼狽不堪地被人掃出了涼亭,他不禁微微笑了笑。

  撞到了一塊了不得的鐵板,張斌張瑾惟有自認倒霉,可看到張越那嘲諷的笑容,兩人卻吞不下這口氣。張斌狠狠踢了那個一把就被人推開的護衛一腳,厲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郡主既然說了要騰地方,還不把這幾個杵在這裡礙事的小子統統趕開!」

  聞聽此話,剛剛蔫得猶如打了霜黃瓜似的兩個護衛頓時有了精神,氣勢洶洶地就朝張越四人逼了過來。就在此時,斜裡卻冒出了一聲輕笑:「郡主剛剛說的是把涼亭中的人趕出去,把涼亭騰出來,可沒涉及其他人,兩位越俎代庖,莫非沒聽見郡主鈞命?」

  說話的正是那頭戴紗羅花飾巾的少女,而陳留郡主在聽到這話之後,立時柳眉倒豎喝道:「本郡主是讓你們滾,誰讓你們捎帶上別人!若是你們再不知好歹,休怪本郡主讓人幫你們滾回去!」

  發覺今日已經吃定了虧,張斌張瑾即便心中再怨毒,此時也只得打碎了牙齒往肚裡咽。兩人看也不看那些被人扔出涼亭的東西,對陳留郡主微一躬身,氣咻咻地帶著護衛小廝回身就走。礙於有惹不起的人在場,兩人也不好撂下什麼狠話,臨去時也就狠狠瞪了張越一眼。

  「河間王和英國公俱是英雄蓋世,家裡怎麼會出了這樣沒用的傢伙!」

  陳留郡主餘怒未消,衝著那幾個離去的背影又惱火地瞪了一眼,旋即又轉過身來。她只是隨眼一掃房陵孫翰和萬世節,卻在張越臉上打量了許久,這才正色道:「唔,那兩個傢伙既說你是祥符張家的人,那我們也算是同鄉。不過,要不是剛剛你那兩句話說得頗有些骨氣,我才懶得多事。希望你今後真能做到功名直中取,別讓那兩個沒出息的小子看了笑話!」

  說完這話,陳留郡主便不再看張越,也沒有往那涼亭中歇息的意思,而是轉身親密地挽住了那頭戴紗羅花飾巾的少女,卻是不復剛剛的正經,而是露出了天真爛漫的笑容:「綰兒妹妹,我父王一向自負棋下得極好,平素就只服姚少師,誰知道今兒個竟在你手上連輸三盤。你可得好好教教我,以後我也能多贏他幾盤,省得他老說我一手臭棋……咦,你在看什麼?」

  被一個身份尊貴年紀卻比自己還小的小郡主給勉勵了一番,張越著實好笑,卻又覺得這小郡主頗有些可愛。他和其他三人打了個眼色,此時正準備走,他卻忽然發現那個頭戴紗羅花飾巾的少女正在看他。而下一刻,對方更是衝他問了一句話。

  「張公子可是單名越,字元節?」

  張越著實有些奇怪,遂點了點頭。此時那陳留郡主卻犯了好奇,連忙問道:「他剛剛又不曾報名,綰兒妹妹怎麼知道他的名字,莫非認識他?」

  那頭戴紗羅花飾巾的少女不禁莞爾,隨即對陳留郡主笑道:「好叫郡主得知,我和張公子這還是初次見面,至於為何知道他的名字,卻因為他是我爹爹唯一的學生,算起來我該稱師兄的。我那爹爹倒罷了,我娘卻常常嘮叨他,這名字可是如雷貫耳。」

  說完這句,她便對張越襝衽施禮道:「小女杜綰,拜見張師兄。」

  張越此時方才明白面前這位竟是杜楨的獨女,他的小師妹,一瞬間更想起了之前往杜家避雪蹭飯時杜夫人裘氏的異樣熱情,於是驚異之外也隱約有些尷尬。兩廂廝見之後,他忽然想起陳留郡主剛剛曾提過下棋,更提到過姚少師,照此說來,周王和道衍應該都在這棲霞寺,而且極有可能正在那法堂,所以剛剛安陽王朱瞻塙才會碰了釘子。

  先前沒有冒險進那法堂,此時既然有機會,他便對陳留郡主問道:「郡主,我今日和三位友人同來棲霞寺,游桃林看桃花固然是一樁,同時也是因為直到姚少師最近住在這棲霞寺。我剛剛聽你提到姚少師,不知道……」

  「你們是為了見姚少師才來的?」陳留郡主頗為納罕地看了看張越,又掃了一眼那邊的三人,因笑道,「這可是奇了。姚少師雖說在朝中地位尊隆,皇上也很是體恤,可民間對他卻沒多少好話,士子們對他也是詆毀居多。唔,少師只是不肯見朝中官員,對於後輩卻一向和氣,見你們應當無礙的。再說了,就是少師不買別人的面子,也至少會買綰兒妹妹的面子。」

  張越此時更覺得奇了,杜楨一向不理釋道,女兒怎麼會和道衍有深交?正疑惑的時候,那陳留郡主卻已經點點頭拉著杜綰走了,於是,他招呼了房陵張翰和萬世節一聲,連忙追了上去。眾人出了桃花林沿原路回到寺中,陳留郡主等人果然進了剛剛安陽王朱瞻塙出來的法堂,後頭的四個人彼此對視一眼,心中都道今兒個碰見了巧事。

  法堂中空空蕩蕩並沒有人,等出了後門方才豁然開朗。一座幽靜的院子掩映在鬱鬱蔥蔥的竹林中,近前一看那院子裡不過是一個花圃,沿牆卻是簡簡單單的三間房。比起棲霞寺其他殿閣的重簷飛角,這裡卻是簡樸得幾近簡陋。




第九十六章 提問和回答
  
  
「元節,怎麼跟著你總能遇上貴人?上回是皇太孫,這回又是周王郡主,周王和姚少師興許還都在裡頭!」

  「這算得了什麼?上回我在楊府頭一次遇上元節的時候,他不但帶來了小楊學士,而且還把微服出巡的皇上和皇太孫一起招來了!」

  「咳咳,要是元節你不但會招貴人,而且會招財進寶,那該有多好?」

  陳留郡主和杜綰雖然一起進中間那間房,一眾體格彪悍的護衛也全都留在了外頭。張越四人不好貿貿然跟進去,便在外頭等候,閒極無聊少不得竊竊私語了一番。遭到輪番攻擊的張越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再不理會這三個幸災樂禍的傢伙,站在那裡望著屋頂瓦片上幾隻正在打架的喜鵲出神。

  良久,中間那間房終於有了動靜。那門簾陡地被一隻手高高打起,裡頭探出了一個紮著山河一統巾的腦袋。雖說是典型的男子裝扮,但那額頭上不服帖的幾縷亂髮以及那過於秀美的臉龐卻讓人生出了某種綺思,而那說話清脆如鶯啼的聲音則證實了外頭四個人的猜測。

  「姚少師在裡屋,已經答應見你們,不過要你們一個個進來。周王正在和小姐下棋,郡主在旁邊看著,你們小聲一些別驚擾了。誰第一個?」

  雖不明白這男裝少女究竟是周王府的人還是杜府的人,但她口中說出來的卻是喜訊,當下四人少不得商量了一番。結果,萬世節打從一開始便最熱衷這一趟棲霞寺之行,此時便當仁不讓地第一個進了屋子。可只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走了出來,眉眼間還存有一絲蓋不住的興奮。緊跟著,房陵和孫翰先後進去,不一會兒出來的時候也無不是喜形於色。

  瞅見孫翰出來,張越便上了台階進門。只見寬敞的屋子中鋪著木地板,壁上掛著兩幅字,皆是幾乎無法辨識的狂草。一旁立著四扇水墨畫屏風,角落中的一張小幾上擺著一隻青花瓷瓶,最靠裡的那堵牆前放著一張棋桌,一應擺設都流露出一股濃濃的唐風。

  棋桌兩旁捉對廝殺的卻是一老一少。老的那個五十出頭的年紀,下頜一縷斑白的鬍鬚,不經意間卻流露出一種凜然貴氣來,正是張越有過一面之緣的周王朱橚。少的那個正是杜綰,只她此時執黑棋,一幅專心致志的模樣,根本不曾注意到其他。

  見周王額頭冒汗,張越頗覺得好笑,隨即便進了裡間。和外間相比,這裡的陳設更簡單,靠牆處是一個插蠟燭的木架子,一旁的蒲團上坐著一個老僧。那老僧滿是皺紋的臉頗為醜陋,分明是老態龍鍾之象,可盤腿坐在那兒半睡半醒之間,卻又顯得生機勃勃。

  此時那簾子已經在身後放下,張越卻沒有開口說話,而是仔仔細細打量了那老僧好一會兒,這才躬身一禮道:「學生張越,拜見道衍大師。」

  聞聽那道衍兩個字,那老僧忽地睜開了那雙三角眼,原先尚有的一絲懶散之態無影無蹤。定睛打量了一會,他不覺微笑了起來:「自從複姓姚之後,便是皇上也是稱少師二字,這道衍兩個字卻很少再有人叫了,小子倒膽大!我形同退隱不問世事多年,往來的也就是幾個老友,今日見你們四個也是為了杜家丫頭的要求,畢竟我欠著她一個天大的人情。我可以讓你問一個問題,我也可以告訴你,第一個進來的那年輕人問如何成就功業,之後兩個則是問如何才能前程似錦,你又想問什麼?」

  張越此時方才知道萬世節和房陵孫翰為何在出去之後喜形於色,可對於自己想問什麼,他倒是著實有些躊躇。作為世家子,這輩子衣食無憂自然是不用提了;要說榮華富貴,這玩意易求不易保,而且他也不認為這經驗能夠傳授;至於功業則是更需要小心謹慎一刀一槍地拼下來,需要的是自己的切身體會。思前想後,他忽然靈機一動。

  「不瞞大師您說,我今次求見純屬好奇,並不是打算來答疑解惑的。只既然大師既然這麼說,前頭我那三位友人也都問了,那我也想問一問,我如何才能讓父母家人長命百歲?」

  此話一出,原本笑得淡然的道衍頓時愣住了。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張越,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這笑聲持續了許久,直到他自己都有些笑不動了,這才看著張越問道:「小子,為何你不問榮華,也不問富貴?」

  張越仍是神色不變,鄭重其事地說,「無論榮華還是富貴,總得壽元綿長方才有福享受。起居八座一呼百諾,若是無人陪伴享受那富貴榮華,那孤單豈是好受?小子是俗人,當然也希望有權有勢榮華富貴,只不過前人走一條路興許能富貴,後人哪怕是一模一樣跟著走也未必能成功,蓋因時不同勢不同。所以,小子只想問大師,如何讓父母親人長命百歲。」

  「怪不得皇太孫那樣尊貴的身份,亦會讚你是老實的妙人。」道衍聞言啞然失笑,旋即沒好氣地一瞪眼道,「小子既然大智若愚,便不要拿這問題來愚弄我這個老和尚,有什麼話想問想說便直說好了。」

  道衍剛剛大笑的時候,外間正在弈棋的兩人也都被驚動了。周王朱橚被這一笑驚醒,一步步算著棋盤上的路數,發現似乎又要輸,頓時氣急敗壞地道:「少師這時候笑什麼笑,看我這盤又輸了!真見鬼,我這三天不知道輸給杜丫頭你幾回了!」撂下這話,他惱羞成怒地把雲子丟進了盒中,拂袖起身便步出了屋子。

  一旁的陳留郡主見慣了父王輸棋後的沒風度,輕笑一聲也不理會。往裡間的方向瞥了一眼,她對杜綰擠了擠眼睛,笑嘻嘻地問道:「綰兒妹妹,你不是對你爹當年丟下你們母女頗有些怨氣麼?怎麼這會兒對你這位師兄這麼好,還為他去求了那個老和尚?」

  「郡主都說了他是我師兄,我關鍵時刻幫他一把難道不應該?」

  杜綰展顏一笑,並不在意陳留郡主的調侃,一面收拾棋子,一面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朝裡間投去,心中頗有些納罕。認識道衍和尚已經有一段時日,她知道這老和尚平日很少見外人,縱使對周王也是淡淡的,若非她相求也不會見他們四個人,更不會猶如他爹當年那樣動了愛才之心提攜後輩。既然如此,怎麼笑過之後就沒了動靜?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1:26 PM

第九十七章 師妹留口信,兄弟傳心意

  張越從裡間出來的時候,恰看見屋內空空,杜綰和周王陳留郡主都不見蹤影,不禁有些納罕。四下裡望了望,他方才看見角落裡頭有個背影正在蠕動,微微一怔就走近前去,想看個究竟。

  「出來……你給我出來!」

  隨著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他本能地覺著不妙,遂往旁邊一躲。果然,下一刻,一個人影便四腳朝天地摔倒在地,手裡恰恰抱著一隻黑貓,正是之前那個男裝少女。沒搞清楚狀況的他微一愣神,卻不防對方陡然向他伸出了手。

  「愣著幹什麼,快拉我一把……嗚,該死的小黑,就知道欺負我!」

  心中好笑的張越只得順勢把她拉了起來,見她抱著黑貓異常寶貝的模樣,便乾咳一聲問道:「敢問姑娘,杜小姐和周王陳留郡主都回去了麼?」

  「別姑娘長姑娘短的,沒看見我這聲裝扮麼?叫我小五就好,那是老和尚……唔,姚少師起的,小姐也這麼叫。」小五說著便撇了撇嘴,打量了張越好一會兒方才說道,「你問周王和陳留郡主去哪我不知道,那是王公貴人,但小姐嘛……真奇怪,你也沒有三頭六臂,為什麼太太會把你讚到了天上,老爺之前居然為了你有家不歸。」

  張越被她東一句西一句說得腦袋發懵,好一陣子方才明白這太太說的是杜夫人裘氏,只聽到最後一句時頗有些頭痛。好在小五沒有緊揪著他不放,好一陣子方才哼哼道,「這會兒已經不早了,小姐當然回家去了。小姐讓我轉告,今天雖是她求的少師,但你不用惦記著欠她人情,橫豎你也欠了杜家不少,來日總帳一塊算。唔,好像就是這些。」

  聽到這麼一個口信,張越頓時愣住了。見小五又逗弄起了那黑貓,他忽然生出了一個疑問,遂徑直問道:「你怎麼不隨你家小姐回去?」

  這時候,裡屋卻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她和小黑都是我撿回來養大的,我老了快要入土了,想給她找個安身之處,偏她說話又沒個輕重,又沒個規矩,所以早先我只好把人托付給了杜家丫頭。杜家丫頭怕我住在棲霞寺沒人照顧,又怕那些小沙彌手腳重,就讓她作了男裝打扮留在這裡。」

  說話間,道衍已經是從裡屋緩緩走了出來。剛剛坐著的時候看著還精神,但此時他走路卻不得不倚著枴杖,那蹣跚老態再也掩藏不住。見到這情景,小五再顧不上黑貓,一把將其丟開,三步並兩步竄了上去,穩穩托住了道衍的右邊胳膊,又嗔道:「少師你又逞強了,要出來就叫我一聲,自己硬拄著枴杖出來,若是摔著了怎麼辦!」

  張越本以為小五是杜家的丫頭,沒料到還有這層因緣。見道衍被小五攙扶著,蒼老的面上頗有些疲態,他又想起剛剛在裡頭道衍的那番話,忙躬身告辭退出了屋子。一掀簾走到外頭,他方才看到房陵孫翰和萬世節站在那裡團團轉。

  「元節,你可是出來了!我和小孫都急死了!」房陵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張越好一會,確定友人的身上並沒有少了一塊肉,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然後方才好奇了起來,「咱們都是一會兒就出來了,怎麼你偏生耗費這麼長時間?」

  萬世節的眼珠子更是死死盯著張越,那目光彷彿要從他身上挖一塊肉下來:「你在裡頭呆這麼久,莫非是得了姚少師傳授衣缽,成了他的最後傳人?」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張越沒好氣地瞥過去一眼,又皮笑肉不笑地說,「萬兄你可知道,你問了些什麼,姚少師答了些什麼,我可是一清二楚。我剛剛問姚少師的問題是,我前頭的三個人都問了什麼,請他告訴我……」

  孫翰立刻大聲嚷嚷了起來:「好你個元節,怪道你留在最後一個,原來你這麼狡猾!」

  「我才不信姚少師那麼個聰明絕頂的人,居然會上你這種老當!」房陵卻滿臉的不信,見萬世節也贊同地點頭,他又笑嘻嘻地說,「除了碰到那兩個討嫌的小子,今兒個運氣還不錯,回去了也不怕我老爹說我成天只會交狐朋狗友。對了元節,你大哥可是對外頭說,當日他能在小校場揚威,一舉博得皇上青睞,其中多虧了你某天在皇上面前舉薦。」

  「這話是我大哥說的?」看到房陵孫翰齊齊點頭,又想起張超爽朗魯直的性子,張越不禁心頭一暖,旋即便笑道,「你們也知道,那一日皇上正好微服駕臨楊士奇楊閣老家中,我不過是偶爾提了一句,哪裡有什麼舉薦的功勞。」

  萬世節卻插話道:「那天元節你和皇上說話的時候,我可是正好在場,你別想抵賴。」

  孫翰卻苦笑一聲,面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羨慕:「這要是換成別人,死命在皇上面前露臉還來不及,哪裡記得自己家的兄弟?不瞞元節你說,我大伯父就是在宮中宿衛,上次皇上偶爾垂詢的時候他就舉薦了自己的兒子,半點沒想到我爹不過是閒職,我也至今只是一個監生。房兄的大哥也是入值禁衛,成天只琢磨如何上升,哪裡想到過他?」

  房陵黯然點頭,旋即卻又笑著拍打了兩下張越的肩膀:「所以說,咱們真羨慕你家幾個兄弟。你大約不知道,你大哥得了皇上御賜錦袍之後,不但說要去金鄉衛從軍,而且在皇上笑問他是否有其他要求的時候,他還說自家三弟聰明好學,願聖恩垂顧。單單是這一點,那一日陪伴在皇上身邊的小楊學士就很說了一番稱讚的話,皇上也高興得很。」

  這話張越卻還是第一次聽說,那一日張超歸來滿臉興奮,張輔也只是說了一番張超大發神威的表現,其他的都沒有多說。此時追問了幾句之後,他頗感到心頭暖意融融,見房陵孫翰頗有些沮喪,他便笑著開解道:「放心,機會總是會有的。上回我第一次面聖緊張得很,下次若還有機會,我決不會忘了你們倆。至於萬兄麼……你是用不著我操心的。」

  「那敢情好,我和小孫指望不上家人,可得指望你了!你若是當上六部堂官或是入了閣,可別忘了給咱們倆一個大官做做!」

  「誰說我不用你操心?你可不能只顧小房小孫忘了我,我也要一個大官當!」

  四人彼此打趣出了棲霞寺,隨即一起上馬揚鞭馳去。那馬蹄聲混雜著陣陣笑聲,和那萬物復甦的春色彼此映襯,恰是流露出無限生機。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九十八章 挑撥和鬧事
  太平裡原張府前。
  最後看了一眼那大宅子,張赳的眼中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悵惘。他畢竟是在這座大宅中出生長大的,儘管在開封城的張家老宅呆了四年,但相形之下,這裡對他的意味卻重要得多。現如今,父親張信貶謫交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他自己又不得不親手處置了一件件家產,最後甚至連這座大宅院都不得不賣掉,那種痛心的感覺只有自己知道。

  老管家高晟見張赳面色不好,感同身受之餘卻不得不勸道:「少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朝廷正在營建北京,到時候這京師就不再是往日光景了。等到老爺回朝或是少爺入朝做官的時候,咱家在北京再買一座大宅子,到時候接了太太過來,一家人還不照樣是其樂融融?」

  張赳抬頭望了望頂上的藍天,竭力忍著心頭那股悲傷,隔了許久方才重重點了點頭:「你說的是,今日丟掉的東西,以後總有一日能再拿回來。走吧,如今這已經是別人的家了。」

  上了馬車放下車簾,張赳便從袖子中取出了賬冊,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審視了起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以往他什麼都不用理會,衣食住行不用算賬,就連月錢也都是丫頭收著,不過是為了備著零碎開銷罷了。可如今變賣家產,看著一樣樣東西都變成數字,即使都是老管家高晟經手,他不過是跟著看,但他仍是聽到了不少話,知道了不少世情。

  「合鈔十七萬貫,合銀一萬七千兩……就算把宅子和家產都賣了,卻仍然及不上當初帶來南京的那些金子……」

  他喃喃自語的同時,終於領悟到父親那時候堅持要變賣家產的用意。他起初並不懂得那兩千兩黃金的價值,但現在卻明白,為了替父親脫罪,從祖母到兩位叔父一下子拿出那麼多錢,著實是竭盡全力。此時,他將那賬本緊緊捂在了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馬車也不知疾馳了多久,正當張赳思量著事情已經辦完,行裝也都打點完畢,再過幾日就應該向張輔和王夫人告辭起程動身的時候,忽然只覺得身下一陣顛簸,險些從座位上跌倒下來。心中氣惱的他猛地掀開車簾,厲聲喝問道:「怎麼回事?」

  「少爺,有別人的儀仗!」張赳此前已經遣散了家中的大部分僕人,只留下了幾個來自祥符張家的世僕,這馬車伕便是其中一個。此時,望著前頭那服色鮮明的一群人,他臉色陡然又是一變,慌忙誠惶誠恐地說,「是神策衛指揮使張二老爺,咱們需得往旁邊避一避?」

  進京這麼久,除了在除夕夜那一回之外,張赳只和張輗見過一次。而哪怕是他當初還在南京的時候,和這位二堂叔也並沒什麼往來。此時任由車伕駕車避往道旁,又吩咐老管家高晟和幾個隨從也一起退避,他便放下了車簾。

  本以為對方過去也就算了,誰知道那馬蹄聲卻忽地嘎然而止,緊跟著外頭就響起了一片問安的聲音。心知不對的他忙一掀車簾,正好看到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張輗。

  「二堂叔。」

  「都是自家人,遇上了有什麼好退避的。」口中說著親切的話,但張輗的臉上卻仍然帶著不加掩飾的傲然,「聽說赳哥兒你要回去了?哪有這樣的道理,正兒八經的長房長孫要回開封那個破地方,庶出二房三房的兒子反倒鳩佔鵲巢地住在我那大哥家裡。任誰都該知道這嫡庶兩個字在長幼前頭,我那大哥真是老糊塗了!」

  若是來南京之前的張赳,聽著這話必定會以為理所當然,但連著遇到了那麼多事情,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養尊處優不懂世事的少年。這時候,他便只是微微笑了笑,沒有開口附和,也沒有發話反駁。

  張輗卻以為張赳的沉默不過是因為心有顧忌,當下便又加重了語氣說:「你父親貶謫交趾,你這一房在家裡說話難免會沒有底氣,若是讓二房三房蓋了,那會是什麼滋味?除卻你的那個庶出弟弟,你是家裡頭幾兄弟裡頭最小的,可卻自幼就有神童之名,我那大哥不管你,卻一味舉薦老大老三,你也該好好想想其中緣由,別一味軟弱讓人出盡了風頭。」

  又教訓了好一通,見張赳只是點頭並不說話,張輗不禁有些意興闌珊,旋即便喚起隨從風馳電掣地去了。而等他走後,張赳就收起了那幅恭謹乖巧的模樣,冷冷笑了笑。

  一旁的高晟好容易覷著空子,生怕張輗那番話讓少主子生出什麼不好的念頭,忙上前說道:「少爺,老爺臨走時說過,希望少爺和大少爺三少爺和和睦睦,一切都聽英國公吩咐……」

  「這話你不說我也知道。」張赳隨手放下了車簾,喝令車伕起行,卻沒有說出已經到了嘴邊的另一截話,「二堂叔挑唆我忌恨大堂伯和大哥三哥,難道我就會這麼傻?」

  一行人駛入戶部街時,日頭已經西斜。還沒到地頭,張赳就聽到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眉頭不禁一皺。他匆匆探出頭,遠遠就看到那往日威嚴肅穆的國公府大門一團亂糟糟的--一個身穿秋香色蟒袍的少年正提著馬鞭氣勢洶洶地叫嚷著什麼,那模樣極其驕縱跋扈。

  就在這時候,他陡然之間聽到後頭一陣馬蹄響,抬眼望去時,卻見張越帶著幾個隨從恰恰趕了回來。

  「三哥!」

  「小四你也回來了!」

  張越輕輕鬆鬆從那匹大黑馬上一躍而下,見到遠處門上那一片混亂的光景也是一驚。待到他看清某個氣急敗壞揮鞭朝幾個門子頭上打去的蟒袍少年時,他眼中登時厲芒一閃--就是化成灰,他也認得那就是當日的衡山王朱瞻圻。他原就知道這是個驕橫跋扈卻沒腦子的角色,卻沒想到對方敢公然鬧到英國公府來。

  張赳卻不認識衡山王朱瞻圻,實在看不慣那驕狂模樣,捏著拳頭本想上去呵斥,卻不料斜裡伸出一隻手將其攔住。不解地看了一眼張越,他便疑惑地問道:「三哥就放任這樣一個狂徒在堂堂英國公府門前搗亂?」

  張越沒有回答此言,朝高晟打了個眼色,吩咐其先繞道把馬車駛到後門去,自己也帶著幾個隨從避到了一旁某條不起眼的小巷中。眼看那邊大門前連一個看熱鬧的都沒有,他方才對迷惑的張赳低聲解釋道:「那就是衡山王。」

  一聽說是衡山王,張赳頓時想到了上回張越挨的那兩鞭子,目光立即落在了兄長的左肩上,緊跟著就明白了張越為何攔他,面上不禁一紅。

  朱瞻圻打了張越都可以像沒事人似的,這會兒他若是上去決計也要倒霉。可是,倘若任由這樣一個草包皇孫大鬧英國公府,那豈不是丟人?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1:36 PM

第九十九章 攔駕和擋駕

    戶部街北街有好幾座豪門大宅,里頭全都住著朝廷勛貴。按理說這有人大鬧英國公府,別說這邊自個的家將下人,就是別個府邸中也會出來瞧瞧情況。然而,這時候無論是國公府還是侯府伯府,總之家家戶戶都仿佛人死絕了似的,個個大門緊閉連個人影都不見。

  而這條往日人來人往煞是熱鬧的大街這會兒也是少有人經過,縱使有個把人非得經過這兒不可,一看英國公府門前圍著這麼些凶神惡煞的人,也全都嚇得繞了道。而遠遠望著這情形的張家兄弟倆,那臉色也是越來越陰沉,仿佛黑沉沉的烏雲般能滴下水來。

  張赳捏緊了拳頭又松開,松開了又再次攥緊︰“大堂伯難道就放任衡山王這樣胡鬧!”

  張越知道張輔雖素來是謹慎人,卻不應該在這當口當縮頭烏龜。忽然,他想起今日房陵神神秘秘說出的那番話,頓時悚然一驚,旋即就把還在探頭探腦的張赳一把揪了回來。

  “我今日早先聽說漢王被勒令前往山東樂安州,這會兒衡山王跑到這來,十有八九是尋大堂伯求情。這四面里的功臣府邸全都是大門緊閉,大約也是生怕找到自己頭上。我記得大堂伯早上說過要入宮,此時大約真的不在。不管怎麼說,咱們都得回去看看,從後門走吧。”

  張赳雖說聰敏,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十二歲孩子,想通了衡山王朱瞻圻為什麼跑這里來,卻想不通府中家將眾多,怎麼不把人打出去,更想不通朱瞻圻居然會用這樣的法子大鬧功臣家。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醒道︰“可大哥還沒回來!”

  經這一提醒,張越方才想到那個脾氣最急躁的兄長如今還沒回來。一想到張超倘若是和朱瞻圻起了正面沖突,他哪敢耽誤,慌忙吩咐連生連虎前往戶部街兩頭,務必把人堵截住。待到這兩個機靈的貼身跟班一溜煙騎馬跑了,他又觀望了一會那邊動靜,想起張輔和王夫人今日都不在家,遂生出了一個念頭,一把拉過張赳匆匆吩咐了一番話。

  “這……管用麼?他們能管住一位郡王?”

  “若是以前和平時那當然不管用,可今天卻不一樣,放心,一定管用!”

  張越趕著兩個家將跟隨張赳騎馬一起走,等到人走之後,他方才眯起眼楮瞪著那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眼下一沒權二沒勢,自然治不了一個郡王,但他沒法治卻有人能治。朱瞻圻,這回看你還能輕輕松松蒙混過關!

  約摸等了小半個時辰,他終于聽到耳畔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從聲音辨別少說也有幾十騎。他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外望去,見那風馳電掣般奔來的果然是自己想象中的人,這才大大松了一口氣,心想這一回還真是賭對了。

  須臾。幾十騎人從自己地面前呼嘯而過。那為首地人高踞馬上。恰是他想忘也忘不了地袁千戶。除了袁千戶身穿錦袍之外。還有兩個錦衣軍官。余下地全都是身著藍色棉甲地小校。個個看上去都顯得極其驍勇。再加上他們身下地高頭駿馬和那齊齊奔馳而來地馬蹄聲。頗有一種錦衣一出何與爭鋒地氣勢和威懾力。

  這當口。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視。倒沒發現這邊小巷子里頭地玄虛。就連袁千戶也是一心一意望著前方。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

  這麼多人忽然氣勢洶洶地跑了來。自然有護衛慌忙報了衡山王朱瞻圻。不一會兒。他便提著鞭子從英國公府那扇角門處轉了出來。面色陰冷地瞅著齊刷刷下馬地錦衣衛。眼中直冒凶光。在這里都鬧了許久。他料想張輔就是再能忍也會出來見他。到時候威逼利誘總能有辦法。誰知道這會兒張輔依舊不見人。卻招來了錦衣衛!

  他一向驕縱慣了。哪怕錦衣衛前來也是夷然不懼。站在台階上便居高臨下地喝道︰“本王前來拜會英國公。你們錦衣衛管地是宿衛和偵緝。跑到這里來做什麼?”

  袁千戶疾行幾步便笑容可掬地行下禮去︰“下官錦衣衛指揮使袁方拜見衡山王!”

  “錦衣衛指揮使?”朱瞻圻滿面狐疑地打量了袁方片刻。面上地驕色少許收斂了一些。口氣卻仍是倨傲。“本王地事情只怕你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也無權管吧?你別忘了。錦衣衛指揮使去年年底才剛剛死了一個。你可莫要自以為是當了下一個!”

  “王爺的教誨下官謹記。”袁方的面上卻依舊是那殷勤的笑意,但那話語就沒有那麼客氣了,“下官怎敢管王爺的事?下官此來乃是請王爺前去雙橋門和漢王爺會合。這原就是宮中的命令,下官雖正好帶人在辦案子,可卻一丁點也不敢耽誤,所以只好特地帶人趕了過來。”

  見朱瞻圻那張滿是傲氣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袁方卻愈發恭敬了起來,上前一步又低聲說︰“恕下官多嘴,衡山王今兒個這一鬧著實是沒有必要。據下官所知,英國公和成國公這會兒都在宮中陪伴聖駕,太子皇太孫和趙王安陽王都在。”

  起頭在皇宮被人叉著趕了出來,這會兒又得知英國公不在家里,再聽得自己的伯父叔父堂兄堂弟都在宮中,自己卻可能要陪著倒霉的父親前往山東樂安州那麼一個鬼地方,朱瞻圻幾乎咬碎了滿口銀牙。他生來便繼承了父親的暴戾作風,做起事情來自然不顧後果,想到自己這麼大鬧一場居然是如此結果,氣急敗壞的他頓時狠狠將馬鞭擲在了地上。

  由于隔著老遠的距離,因此張越只能看到袁千戶和朱瞻圻交談了一些什麼,只能看到朱瞻圻怒氣沖沖地丟了馬鞭帶著大批護衛走了。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談話的具體內容,更不知道所謂的袁千戶已經升格成了袁指揮使,只想著兩撥人盡快散去。好容易盼到兩邊的牛鬼蛇神都走了,他忽聽得背後有響動,見是張赳和兩個家將滾鞍下馬,這才放下了所有心思,于是便帶著他們匆匆趕到了英國公府大門前。

  適才在遠處看不分明,這會兒到了門前,張越方才發現今日之事代價非小。雖然門上成功擋住了朱瞻圻,可幾個門子滿身是傷,門房里頭也一片狼藉。

  即使院子中一字排開猶如樁子一般的數十名家將亦是不能幸免,身上衣衫盡被鞭得破破爛爛,臉上手上隱約可見處處血痕。而這些家將中間,他愕然發現了久不曾見的彭十三,只見這個素來大大咧咧的漢子恨恨地將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地上,其中赫然是一顆牙齒。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章 人不同則命不同

四個門子。二十名家將。雖說都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重傷。身上那傷痕纍纍卻不是假的。因此。哪怕和彭十三久別重逢頗為高興。張越這一時半會也顧不上敘別情。

的知張輔正在宮中伴駕。王夫人也進宮探視張貴妃。這家裡並無一個做主的人。他立刻指揮下人安頓了傷者。急命人去回春堂請大夫。又指名加上前次給他醫治過的那位老大夫。其餘下人則是忙碌著收拾那一的狼藉。擦洗著台階上石獅子上的種種痕跡。所幸衡山王朱瞻圻好歹還心存顧忌。不敢真的打壞什麼東西。這大門口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雍容富麗。

和上回一樣。回春堂的大夫來的極快。而且一次性就是來了四人。雖說不是主人而是下人受了傷。但無論是衝著赫赫國公府的門頭還是那豐厚的診金。並無人敢有怨言。那擔當首席的老大夫甚至還慇勤的問張越的傷勢。待的知確實沒留下任何痕跡。他方才放下了心。臨走時少不的又留下了一瓶生肌膏。

然而。這一群大夫一走。原本被硬按在床上當病人的彭十三就一骨碌爬了起來。氣咻咻的說:「一點小傷折騰什麼!想當初我跟著英國公在交趾平叛那會兒。這受傷根本就是平常小事。咱身上的傷少說也的幾十處。隨便敷點金創藥也就成了。哪有那麼金貴!」

彭十三說的大大咧咧。張越聽著卻知道他一肚子怨氣。事實上。剛剛他一溜看下來。見人人身上都是鞭痕交錯。可無論是誰。他去探望的時候。人家都是連聲不迭的說沒事。敢在他面前露出惱色的也就是彭十三一個人。此時此刻。他情不自禁的撫摸著左肩。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

一頓牢騷發過之後。彭十三總算是安靜了下來。比起其他人來。那時候他擋在最前頭。還挨了朱瞻圻一個大巴掌。牙齒都打落了一顆。更不用提身上的傷。若非他是張家世僕。祖孫三代跟著張玉父子征戰沙場。雖魯直卻仍恪守上下之分。這時候決非這樣一頓抱怨了事。

「我今早剛剛回來就碰上這倒霉事。趕明兒還真的去棲霞寺或是雞鳴寺燒高香去去晦氣!」隨口迸出這麼一句話之後。他方才認認真真打量了一會張越。繼而笑道。「想當初我剛見三少爺的時候。您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如今倒是壯實了。怎樣。這次老彭我回來。還跟著您廝混?」

這話說的雖粗。張越聽著卻覺親切。之前張輔就說過這話。因此他便笑呵呵的說:「大堂伯之前提過。多半就是如此。說起來。我倒一直有個疑問。」

他猶豫了片刻。便張口問道:「老彭。你跟著大堂伯南征北戰也算是軍功赫赫。脫籍出去好歹也是一個軍官。為什麼……」

話沒說完。彭十三便爽利的打斷了他的話:「三少爺別提這話。想當初沒有老王爺。也就沒有我祖父。沒有我祖父也就沒有我彭十三。哪有立了功勞就忘了主僕之分的道理?甭說是我。就是我兒子我孫子。那也生生世世都是張家的人。忠義乃是天。做人卻不能忘本!國公提過好幾次。我硬是沒答應。」

到這個年代久了。對於世僕這兩個字張越已經有頗深的體會。然而眼下又再次領教了一回。他倒不認為斯人執拗。反倒對彭十三生出了一縷敬意——即便是憑借軍功的一個千戶百戶。也總比與人為奴強的多。這忠義兩個字後人看著可笑。卻是人家眼中的大義。

閒話幾句。彭十三便唾沫星子亂飛的說著交趾那邊的民風民情。正說到鎮壓叛亂的時候。張赳卻掀了簾進來。瞥了一眼彭十三便開口說道:「三哥。大哥回來了。正在隔壁房裡看那幾個家將。幾句話就氣的暴跳如雷。差點要出去尋人算賬。我好一陣子方才勸住了。」

話音剛落。那簾子就被人撞開。張超氣呼呼的闖將進來。頭一句便是「氣煞我也」。隨即便盯著床上的彭十三。眼睛更是一下子瞪圓了:「不是吧。連老彭你都這般光景?早知道我就該早些回來。也好揪著那什麼衡山王去皇上面前評理。否則別人還以為張家好欺負!」

不等張越出聲反駁。彭十三自個就悶悶的冷笑道:「大少爺就別癡心妄想了。和一位皇孫評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怎麼個結果。橫豎今天把人攔在了外頭。那位錦衣衛指揮使來的也及時。大夥兒受的損傷也有限。更沒鬧出人命來。反正那衡山王的和漢王一同去樂安州。消息傳到皇上跟前。他鐵定還是要倒霉的。咱們就吃了個眼前虧而已。」

「那你們挨的這一頓就這麼算了?」張超猶覺的氣怒難耐。瞅著張越便又恨恨的說。「上回三弟沒來由挨了兩鞭子。我這個當大哥的也只能忍著。忍忍忍……這京師真是憋悶。我還是趕早去金鄉衛打倭寇來的痛快!」

忍字頭上一把刀。儘管這屋子裡四個人從骨子裡都不是願意忍的人。但即便是張超也不過是口中說說生悶氣而已。更不用說其它人了。良久。四人便各歸各的的方。而張越回到屋子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和琥珀秋痕說著話。心裡卻仍尋思著先頭的事情。

儘管衡山王朱瞻圻大鬧英國公府。但英國公張輔和王夫人卻是直到日暮時分方才歸來。夫婦倆都已經知道了家中早先情形。王夫人徑直去小議事廳聽丫頭媳婦們奏事。分派一應善後差事。張輔問了張越的措置。便點了點頭。又吩咐所有傷者從重優撫。更親自去探望了那些曾經從他南征北戰的家將世僕。這才回到了上房。

「今天的事情多虧了錦衣衛那位新任指揮使袁方。若非他驚走了衡山王。只怕這事情鬧的不可收場。就是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張輔此時開門見山。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怒色:「皇上已經惱了漢王。誰知這衡山王還如此不識大體。袁方前來回報的時候。皇上當場就摔了杯子。安陽王那時候倒會看臉色。把上次衡山王當街縱屬行兇的事情全都抖了出來。還提到了越哥兒挨打。趙王在旁邊挑唆了兩句。皇上氣的立刻派人傳回衡山王責問。當場就命錦衣衛責廷杖二十。太子倒是在旁邊規勸了兩句。可趙王卻不肯依。又說錦衣衛必會輕縱了皇孫。最後皇上派了心腹內侍去執刑。自己親自監刑。這二十廷杖打的結結實實。只怕衡山王一兩個月都甭想下床。」

他說著頓了一頓。隨即便看著張越說道:「皇上的知你先頭挨打正好是在他見你的前一天。又想到你那一日的表現。立時稱讚你識大體懂分寸。正好又有超哥兒說的那番話。再加上皇太孫幫腔了一番。所以明日大概就會有恩旨賞賜。也算是彌補你先前吃的那苦頭。」

此時此刻。張越著實愣住了。同樣是挨打。彭十三他們不過是優撫。他卻是皇帝賞賜。確實是人不同則命不同。儘管這彷彿應當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但因為這種事的好處。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5 11:48 PM

第一百零一章 豐厚的賞賜,父親要進京?

和張越想像的不同,張輔所提到的賞賜並不是永樂皇帝朱棣的名義,而是以張貴妃的名義由宮中宦官送來。而且,這好處也並非是他獨得,除了他之外,張超張赳也都有一份,就連張輔和王夫人也不曾遺漏,算得上是恩澤均沾。

張輔是宮制錦袍一件,寶劍一口,鐵甲一副,駿馬兩匹,黃金百兩,「一路榮華」和「金玉滿堂」紋樣妝花緞各四匹;王夫人和張越張超張赳也是相同的表裡,只篤信佛教的王夫人另得了一座翡翠小佛像和一串紫檀手串,張超是強弓一副寶劍一口,張赳是新書兩部寶墨兩方,惟有張越除了那表裡之外,所得的東西是最多的。

新書四部,宮制狼毫筆十支,上品輕煙徽墨兩方,御制金銀壓勝錢各百枚,宮制新衣四套,繡鷓鴣鶴氅一件,紫貂皮大氅一件。這林林總總的東西竟是擺滿了案頭和床上,饒是秋痕和琥珀在祥符張家和這英國公府見慣了好東西,一樣樣看下來也是咂舌不已。尤其秋痕更是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些鑄造精緻的金銀錢,同時亦掰著手指頭計算價值。

張越心知肚明這些都是為了安撫自己前一次吃的苦頭,所以才會比張超和張赳收到的賞賜豐厚那許多。不過,這會兒他和張超張赳坐在一塊,誰也不在意這賞賜的厚薄。剛剛同那賞賜一起送來的還有張貴妃的一個口信,說是朱棣已經同意讓張超前去金鄉衛,雖暫時只是授了百戶,卻准他從神策衛挑選十人跟從,這也是額外之恩了。而張赳也決定三日後起行前往開封,因此這兄弟三人聚一日少一日,也都想趁著離別前多聚聚。

儘管都有了賞賜壓驚,但一想到昨日那番情景,三兄弟自然誰也高興不起來。彼此說了一會話,張超想起今日還有同僚宴請。便不得不先走了,而留下的張赳在猶猶豫豫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於還是將昨日遇上張輗,以及對方的那番話說了,最後又提醒了一句。

「聽二堂叔的語氣,彷彿不喜歡大哥和三哥。大哥出外打仗不在南京還好,三哥你留在南京萬事小心,這畢竟是天子腳下,權貴太多。」

聽到這真心誠意的提醒,張越便點了點頭,滿口答應自己會一切小心,又謝勒張赳。張赳這一日正好要去拜別父親昔日的幾個故交,說完這話便也出了門。張越送到門口,待到轉身之後。他頓時陰了臉,心想他和那兩位堂叔和堂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居然頻頻被人招惹到頭上來。這次更好,連挑撥離間都用上了。

「少爺,上回你帶回來的那件白狐皮袍子一直都沒穿過。如今已經開春了,是不是存在樟木箱子裡?」

此時開腔的卻是流蘇。她和月落本是英國公府地三等丫頭,幸運地撥在這芳珩院中,月例用度都翻了一倍,如今學著秋痕琥珀,說話做事都爽利了許多,也不像當初那樣存著某些亂七八糟的想頭。稱呼也改了。見張越猶在發怔,她索性抱著那袍子走了過來。

「少爺,上回您從大德綢緞莊帶回來的那些妝花緞讓赳少爺捎帶回開封,可就這麼些未免太薄了。不若把這次宮中賞賜也挑一些帶給老太太和各位太太,這件狐皮袍子您也沒穿過,送回去孝敬老太太也是頂好的。」

張越聽她說得清脆有理,當下就不假思索地依了,遂讓她和月落一起幫著秋痕琥珀收拾,把要捎帶回去的東西分揀好送到張赳那兒。耳聽得裡面四個丫頭如同鶯啼一般的聲音。他忽然有些煩躁,略一思忖索性站起身出了屋子。才一跨出門檻,他便看見了一隻腳剛邁進院子地惜玉。

惜玉此時也看見了張越。忙上來一屈膝道:「越少爺。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張越不禁有些納悶。微一點頭就朝上房地方向走去。他記得王夫人身邊碧落和惜玉都是最得臉地丫頭。可碧落猶如悶葫蘆似地守口如瓶。惜玉卻是精明強幹地品格。於是走在半道上就問道:「大伯娘可說了找我有什麼事?」

果然。和碧落地一問三不知相比。惜玉卻是抿嘴一笑。流露出了少許口風:「奴婢可不敢多嘴。總之是好事。越少爺您到了夫人那兒就知道了。」

來到上房門前。張越卻正好撞見了張輔地兩位侍妾。遂側身一讓稱了一聲姨娘。那兩女都不過二十五六。身上俱是穿著桃紅色衣裳。此時眼睛都紅腫著。彷彿是哭過。見他行禮慌忙偏身躲開。抬頭一看惜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們。趕緊急匆匆地走了。

張越無心管長輩地閒事。惜玉也無心說主子地閒情。於是一個高高打起了簾子。一個彎腰跨進了門檻。

上房中還是往日那幅肅穆地光景。王夫人坐在右面那張椅子上。看到張越進來。僅有地一絲惱色也無影無蹤。她下首地第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三十出頭地婦人。雖珠翠滿頭遍體綾羅綢緞。臉上敷著厚厚地脂粉。卻依舊顯出一種掩不住地憔悴和蒼白。第二張椅子上則是坐著一個年輕少婦。容貌俊秀眉眼如畫。不是張晴又是何人?

張越見到大姐張晴在,心中自是說不出的歡喜。他上前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笑著一點頭,指著那下首第一張椅子上的婦人說:「那是你二嬸娘,上次除夕夜的時候,她和你三嬸娘身子都不好,所以不曾來。今兒個你是第一次見,該當行大禮。」

王夫人都這麼說,張越轉身便翻身拜了四拜,那婦人來不及攙扶,連聲說使不得,最後等到張越起身,她連忙拉手瞧了瞧,忽然就落下淚來:「還是開封那幾位妯娌姐妹有福,生出來的兒子又俊俏又能幹,可憐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嫂子雖也沒福,可好歹大伯還一向敬著禮著,哪裡像我,一個妾生的兒子都不把我放在眼裡!」

聽她越說越不像話,王夫人不禁皺起了眉頭,但看在妯娌地面上少不得安慰了幾句,旋即又借口讓她去補妝,讓碧落把人扶下去了。等到人一走,她便長長歎了一口氣,又衝張越和張晴搖搖頭道:「你們這位二嬸娘就是如此,這男人內寵再多也不至於寵妾滅妻,若都像她這樣當大婦,早晚自己也得被氣死悶死。」

張晴聽得面上一紅,忙點頭附和。而張越正尋思待會是不是找地兒和張晴單獨說說話,卻聽到了一番令他喜出望外的話。

「越哥兒,你大哥四弟過兩天就要走了,我本來還擔心你一個人寂寞。正好你大姐夫那大伯父回來,家裡頭多了好些小輩,想要熱鬧熱鬧,所以打算讓你過去住幾天。另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爹爹打算參加禮部會試,不日便要起程來南京了。」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零二章 作客保定侯府

對於上輩子在孤兒院長大的張越來說,在這個世界重生之後,父親和母親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誠然,父親張倬曾經在張家毫無地位,而且至今也談不上什麼大成就,但他從沒有因此看輕過張倬。別人都以為張倬的舉人得來僥倖,甚至連母親也那麼打趣過,但參觀過國子監之後的他卻知道,這年頭的監生未必就沒有真才實學。

只是,對於父親要進京預備明年的會試,這樣一個理由卻讓他很有些莫名的感覺。大約是當初看電視劇多過看儒林外史,因此他印象中那些金榜題名跨馬遊街的新科進士們不是翩翩少年郎就是年輕俊傑才,倒是很難想像父親萬一高中時的情形。此時,他心裡著實盼望父親能考出個進士,這就真的圓滿了。

「三弟,三弟?」

乍聽得耳邊這個聲音,張越便從某種恍惚中抽回了自己的精神。見張晴正在那裡使勁瞪著自己,又瞅見大姐夫孟俊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他只得訕訕地賠禮道:「大姐夫莫怪,我只是一時間想到爹爹要來南京,又想到大哥和小四都先後走了,所以才走了神。」

「你別聽三弟信口開河,別看他小小年紀,心裡頭鬼著呢!」

張晴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見張越涎著臉賠笑,終究還是沒有晾下他,親自拿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水,這才絮絮叨叨地囑咐道,「雖說我也想你在這兒多住幾天,但這回是大伯父對公公提起的,我總覺得有些不太妥當。畢竟我是張家嫁出去的女兒,沒有把堂兄弟接到婆家住的道理……」

「你也想得太多了。」孟俊適時止住了張晴的嘮叨,因笑道,「我大伯父難得回來,再加上家裡有多了那麼些弟弟妹妹,他想著要熱鬧也正常。再說爹爹可不是二話沒說就答應了?要不是大弟如今請纓去了金鄉衛,我也想請他來住幾日的。」

「你呀,就是一丁點心眼都沒有!」

「好了好了,我就是死心眼,行了吧?」

張越以前見慣了溫柔賢淑的張晴,此時見她翻白眼使小性亦笑亦嗔。不禁愣住了。再看孟俊一幅寵溺妻子的新好男人光景,他更是覺得歎為觀止,心中倒有些羨慕這對恩恩愛愛的小兩口。他原想要開口打趣,可想了想還是閉上了嘴。

現如今他是住在別人家裡,還是別惹惱了這當家的主婦好。

三人此時正坐在孟家後花園地涼亭中。花園中地花雖說只是開了一小半。但奼紫嫣紅鵝黃粉藍五顏六色。再加上那蔥翠地綠葉。看著也頗為賞心悅目。孟俊陪著張晴和張越說了一會話。忽有丫頭來報。說是保定侯孟瑛有事讓他過去商量。他便笑呵呵地和張越打了個招呼。起身出了涼亭。

丈夫這一走。張晴便在張越對面施施然坐下。端詳了他老半晌之後方才噗嗤一笑:「咱們張家的男人到外頭頂天立地。可在家裡卻全都是左一個妾右一個通房。就三叔是例外。房裡那兩個還是不得已才納地。今兒個和秋痕琥珀說了好一陣子話。我才知道她們跟了你這許多年。竟是到現在還……瞧不出你還那麼節制。」

這話若是別人說。張越還不至於有多大感覺。但這會兒從張晴口中說出。他卻不免有些狼狽。好半晌才尷尬地說:「大姐。這和節制不節制地沒關係。我只是……」

「別只是了。你呀。就是死心眼!」畢竟是已婚夫人。張晴如今說起話來便多了幾分爽利。目光在張越臉上打了個轉。她便關切地囑咐道。「那兩個丫頭怎麼想地我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你一聲。她們畢竟和你朝夕相處耳鬢廝磨那麼些年。這放出去雖未必嫁不到好人家。可好人家終究是挑剔。你得自己留心。配小廝固然使得。可要她們看得上眼。你自己又樂意才行。」

「大姐。我將來總要娶妻地。」

覷了一眼張越那不得勁地表情。張晴不禁一怔。心中某塊遺忘許久地地方彷彿被輕輕觸動了一下。呆了片刻。她便嗔道:「我也就是白囑咐你一聲。料想這些事情三嬸總有交待。你一心一意是好地。但這婚事上頭也得上心……唔。我到時候找大伯娘參詳參詳。畢竟開封城那邊地名門比不上京師。況且還有金家那樣背信棄義地暴發戶!」

面對張晴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和異常熱衷的表情,張越毫不懷疑她能說到做到----他素來不同意賈寶玉地那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變作婦人就可惡了----這婚後的少婦自是不同於無憂無慮地少女,柴米油鹽醬醋茶,要操心的事情多多,自然不能如閨閣女兒那般自由自在。只現如今,他極其希望張晴重新變回當初那個嫻靜少女,至少他就不必擔心自己的婚事了。

張晴這一日不過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如今保定侯夫人不管內務,府中上下的事務全是她這個小侯爺夫人掌管。因此她和張越在涼亭中又坐了一小會,漸漸地就有丫頭和管事媳婦來奏報諸樣開銷和諸般瑣事。最後,張越幾乎是連哄帶騙把這位大姐趕去了小議事廳管事,又謝絕了張晴留下兩個丫頭陪著的提議,等人一走就在小花園中閒逛了起來。

自然,在這閒庭信步的小半個時辰中,他沒有恰好撞破什麼可怕的密謀,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艷遇,更沒有遇到什麼看似落魄卻又異常強大有背景的園丁----園子中除了他並沒有任何一個多餘地人,也不知道是孟家如今住的人太多,下人調撥不過來,還是張晴特意吩咐讓他能夠擁有這樣一塊清淨的空間。

然而,就當他沿著小徑預備回房的時候,卻遠遠看到兩個人進了花園的月亮門----其中之一是孟俊的大伯父,也就是隸屬趙王朱高燧的常山中護衛指揮使孟賢;其中之二則是他那大姐張晴的公公,保定侯孟瑛。兩人一路走一路商議著什麼,沒有左顧右盼,因此也不曾看到他。順著陣陣和煦春風,倒是有隻言片語飄了過來。

「……都不小了……」

「……北平那些人配不上……」

「……張家的幾個孩子……」

張越生怕兩人有什麼要事,不想撞上任何一個,於是貓下腰悄悄地繞了路,眼見孟賢和孟瑛進了他剛剛和張晴孟俊坐過地涼亭,而且俱是背對著他,他方才躡手躡腳悄悄閃出了園子,卻不知道他一隻腳才跨出月亮門,後頭涼亭裡孟賢就投來了若有所思的一睹。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0:40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零三章 遊園驚艷

趙王朱高燧雖封在北京,每歲朝京師一次,但在南京城也有一座富麗堂皇的王府。這一年別的藩王朝覲之後都早早地回到了封地,惟有他和周王朱橚仍未歸去。相比那些藩王的徒具尊榮毫無實權,他手中握著常山三護衛,而且三護衛皆不受五軍都督府節制,因此三位護衛指揮在北地也可稱得上赫一時。

常山中護衛指揮孟賢回京之後一直借住在趙王府,平日頂多是往保定侯府走動一二,這次忽然帶著兒女妻妾搬過來小住幾日,這保定侯府頓時熱鬧了起來。以往空著的幾個院子俱是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換上了新被褥新用具,又各自撥了丫頭使喚。

而張越預定在孟家住五天,因此這次帶過來的只有秋痕和琥珀。他是張晴的堂弟,又和孟俊交好,於是那小夫妻倆都不讓他往別的院子住,硬是把他安在了同一個院子的東廂,而他對面的西廂房倒是空著。只他成日裡被孟俊的兩個弟弟並孟賢的三個兒子糾纏,這屋子的門檻幾乎也被人踏破了,害得秋痕和琥珀大多數時候只能躲在裡屋做針線。

一來二往熟絡了,他便覺得那幾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雖有些紈褲,有些勢利,但也就是類似於當初從南京回開封的張赳,只要略使手段倒不難相處,至少比張斌張瑾之流好多了。可他此來小住只是為了想多見見大姐張晴,這會兒正主兒忙得腳不沾地,他卻吃這些小的纏住,雖無可奈何也只能認了。

這時候,聽比他小一歲的孟繁滔滔不絕地說著南京城某一處的溫柔鄉,他幾乎是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這聚精會神在旁邊聽著的,最大的也只有十五歲!

正說話間,外頭卻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越哥兒在麼?」

張越連忙回頭,看清來人便站了起來,叫了一聲孟伯父。座上其他人也紛紛起立。有的叫大伯父,有的叫爹爹。而孟賢進來之後便衝著自己的兒子孟繁狠狠瞪了一眼,板著面孔訓斥道:「小小年紀不知好好讀書練武,盡說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且和越哥兒好好學學,他和他大哥在皇上面前尚能侃侃而談,換作你們以後有了這機緣呢?都散了好好讀書練武去!」

一番話說得群小一哄而散。而張越雖覺得孟賢的教訓在情在理,可想起自己的父親打小說話都是不緩不疾,幾乎不曾沉下臉呵斥過他什麼,心頭這一比較便有了計較----自然,父親還是自家的好,別人是拍馬也及不上的。

「說起來,自從我侄兒地婚事過後,就只是前一次和你見過一面,也有小三年不見了。」孟賢此時再不是剛剛那幅教訓的臉。而是露著使人如沐春風的笑容,口氣也親切得緊,「我當日看著你孱弱。如今你倒是結實多了,難能可貴的是見識心智也不凡,怪道那天皇上和皇太孫提起你俱是讚不絕口。」

張越愣了一愣忙謙遜了一番,心中卻想稱讚了一句和讚不絕口還是大有區別,這孟賢可是誇大其詞了。他原本吃不準孟賢今次特地找他說話的用意,之後聽他不過是道些家常,詢問他家中父母長輩的情形,這才漸漸篤定了。

料想他一個區區十五歲的少年,無官無職無權無勢。沒有什麼可供人家籠絡或試探的。

兩人略扯了一番閒話。孟賢便說道:「這房中太氣悶。你不妨多到外頭走走。如今春光尚好。這保定侯府固然比不上英國公府。但可逛地地方卻不少。後花園你應該去過了。但從夾道過去還有個大園子。裡頭有假山有小河。足夠你逛一陣子了。還能讓船娘撐一隻船出來。你是俊哥媳婦的弟弟。又不是客人。小小年紀地更不用忌諱什麼。多走走看看才好。」

張越忙謝了孟賢。又親自送人出了屋子。等孟賢一走。秋痕卻是從裡頭掀簾出來。臉上頗有些歡喜之色:「少爺。親家大老爺既然說後頭大園子裡能劃船。不如咱們去逛一逛可好?我瞧見大小姐屋子裡地那兩個丫頭抱夏和迎春都閒得發慌了。拉上她們總不要緊。」

「哪裡是人家閒得發慌。分明是你閒得發慌吧?」張越沒好氣地瞅了秋痕一眼。見她笑得如同陰謀得逞地小孩。又見琥珀也跟了出來。想想自己橫豎無事。索性就點點頭道。「那就去叫上抱夏和迎春。咱們一塊去園子裡劃船!」

保定侯府確實很不小。從院子出來。先出了西角門。穿過後廊。然後又從東角門上了夾道。走了約摸一刻鐘才到了園子門口。那是五間朱漆正門。頂頭地牌匾上寫著沁芳園三個楷書大字。卻是小沈學士手筆。園子大門緊閉。旁邊地小門卻開著。守門地兩個婆子瞅見小侯爺夫人房中的丫頭陪著來。便知道張越必定是這幾天住在家中地某位少爺。慌忙屈膝拜了。

比起小小地後花園來。這園子方才真正是私家園林。林蔭道兩旁大樹參天。三人合抱五人合抱地大樹隨處可見。更可聽見汩汩水聲。那花圃也是按照園林佈局一處處點綴。此時季節不到。綻放地並不多。只散落各處地迎春花開得正艷。那種嫩黃地顏色讓人看了心神一振。幾個在院子裡灑掃地僕婦看到有人來。紛紛退避道旁行禮。

秋痕本意自然不單單是為了逛園子。雖說開封城就在黃河邊上。可終究不是江南那種小橋流水貫穿城中地格局。更沒有富貴人家會吃飽了撐著沒事往黃河上劃船。因此。她拉著抱夏向一個丫頭問清了船塢在何處。隨即就高高興興跑在了前頭。看得後頭地張越好笑不已。

「這個秋痕,雖大你半歲,平日穩重,可一遇上高興事就樂得沒樣子了!」張越笑著打趣了一句,見琥珀還是那副溫柔沉默的樣子,他眉頭一挑便又勸道,「不過,該放縱性子的時候還是該放縱。別太憋著自己。秋痕這樂天知命有時候雖看著大大咧咧,她自己卻舒心得很。琥珀,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多想無益。」

見張越含笑點了點頭後便帶著迎春朝秋痕抱夏的方向追去,琥珀卻有些邁動不開步子。雖然已經是好些年過去,但她仍舊沒有辦法忘卻那一夕之間地噩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否能忘記那殘酷的往事----祖父北征大敗身死,家人流放海南,她這一輩子連想要自由都成了奢望,她拿什麼去樂天知命?

懵懵懂懂地來到了船塢,她卻看到秋痕和張越等人都已經上船。她有心留下,但看到秋痕歡喜的表情和張越的揚手示意,她還是小心翼翼提著裙子登上了那條船。

船娘乃是青紗包頭,身著藍色衣裙地中年婦人,那船不但駕得平穩。而且極其健談,對園中水系廖若指掌,那一隻小小的船更是如臂使指。輕輕巧巧地在各處支流中穿梭自如。兜兜轉轉好一會,張越忽地看見狹窄水道的另一頭也開來了一艘船,上頭隱約可見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至於別的就看不分明了。

「咦,那彷彿是四小姐!」

抱夏卻是眼尖,站起來瞅了一眼便回頭一笑,恰是露出了編貝似地皓齒。她是張晴地陪嫁丫頭,說起話來就少了幾分顧忌,衝著張越大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這一次四小姐跟著大老爺回來。侯夫人一見就歡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說那彷彿不是侄女,而是自己的女兒。在咱們家和大老爺家幾位小姐之中,就數這位四小姐生得最好,那品格可是千里挑一。」

聽抱夏說了這一籮筐好話,張越惟有苦笑,見那船娘竟是不閃不避直接把船搖了上去,他更是心想今日這與其說是巧遇,還不如說是設計好地。只不知道設計的人究竟是孟賢還是他那大姐。待到兩船隻隔著幾丈遠的時候,對面船上便有一個丫頭站上船頭張望片刻,隨即嚷嚷著問道:「船上可是大少爺和大少奶奶?」

張越不及答話,迎春便也站起身回了一聲:「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在外頭會客,這裡是張家三少爺。」

聽到這話,對方那條船上頓時起了幾許騷動,不一會兒,就有兩個丫頭簇擁著一個少女出了船篷。張越瞧見那少女珠光寶氣彩繡輝煌,明眸皓齒顧盼生輝。此時正好奇地端詳他。卻是絲毫不露羞怯,膽子大得很。只一瞬間。她又展演一笑,那好奇之色無影無蹤,便流露出一種溫柔可親來。倘若不是剛剛那大膽模樣,他還以為這才是她的本色。

「可巧竟在這兒撞上了,想不到越哥哥今日也來劃船。」

她這一聲越哥哥叫得清脆,張越卻只知道那是孟賢之女孟家四小姐,索性便叫了一聲四妹妹。此時,兩個船娘齊齊施為,竟是將兩船船頭並排作了一處,恰是讓這一男一女正對著眼。那孟四小姐眼睛在張越臉上掃了一掃,目光隨即落在了幾個丫頭身上,卻是略過抱夏迎春,很是打量了一番秋痕和琥珀,旋即又笑著微一福身。

「今天下午我們姐妹幾個正好開詩會,幾個兄弟都要來,還請了外頭幾位姐妹。既然可巧遇上了越哥哥,不如你也來參加一回,指點指點我們姐妹如何?」

人家如此邀約,張越拒絕也不是答應也不是,心中頗有些猶豫。他記得自己的大姐張晴和二妹妹張怡都是不愛做詩的,進了京城也沒遇上過什麼才女,怎料這保定侯府的千金們竟有開詩會地愛好?思來想去,他咳嗽一聲正打算拒絕,旁邊的抱夏便笑嘻嘻地開腔了。

「三少爺,您可是皇上都讚過的,晚上可一定得去。」她一面說一面沖那孟四小姐笑道,「四小姐放心,這詩會總不能沒個蜜餞果子之類地吃食,下午奴婢一定攛掇了我家少奶奶一起去,幾位小姐可不是想著我家少奶奶的東道?」

見這兩面說辭彷彿是對好了口徑似的,張越不禁苦笑了起來。看來,他今天這一趟遊園還真的是來錯了,照這麼說,下午那場可不是相親會?



第一百零四章 是相親盛會還是斗詩盛會

    家國天下事,男人們管的是後兩樣,前頭一樣卻沒多少插手的余地。此時此刻,孟俊雖說對自家那些姐妹們的詩會很不感冒,但他對張越的求援卻只能回以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非但如此,他還很不夠義氣地撂下了一句鬼話。

    “今年入秋我就要入五軍都督府任職了,這總得先去練練手,所以我下午約了武安侯府和永康侯府的兩個小侯爺要去校場,這詩會就沒法子陪著三弟你去了。橫豎有你大姐在,總不至于讓人吃了你。”

    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趁著張越暴跳如雷的當口閃出了屋子,臨出門前又扶著簾子轉過了頭,笑呵呵地擠了擠眼楮︰“不過你放心,咱保定侯府的千金們家教都極其不錯,決不會有那種自以為是的。不但如此,你大姐為了你的事,還下帖子邀了好幾位名門閨秀,這可是別人想都想不著的好事,要是小房和小孫知道必定羨慕死你。三弟,你可好自為之。”

    眼瞅著孟俊溜之大吉,張越只覺得哭笑不得。再看大姐張晴安之若素地坐在那里,仿佛沒聽見孟俊臨頭時那番調侃,他不禁更郁悶了,當下就眼巴巴地說︰“大姐,我忽然想起今兒個下午要去拜訪一趟杜先生,你看……”

    張晴這才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地說︰“有件事情我還來不及告訴你,先頭我在棲霞寺遇到過杜家小姐,一來二去就熟識了。今兒個四妹妹要起詩會,我早就派人去下帖子邀了她。聽說杜先生今兒個要當值不在家,你就是尊師重道,也不能巴巴地去撲空不是?再說,還有保定侯幾家世交的千金,也是讓你大姐夫的幾個弟弟瞧瞧,這詩會又不是專為你開。”

    杜綰?她也要來?想起前一次的經歷,張越後頭的話幾乎都忽略了,貨真價實地感到陣陣頭痛。差點硬著頭皮把男女授受不親那句名言給搬出來。然而,張晴卻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蟲,輕飄飄一番話就把他那些理由噎回了喉嚨口。

    “再過半個月就是你的生辰,過了十五歲便是真正的大人,到時候你想和姐妹們廝混在一塊我也不會答應。趁著你現在還小,該看的你自己好好看看。免得到時候三叔進京之後給你定下婚事,來一個盲婚啞嫁,到時候吃苦頭的就是你了。今兒個四妹妹起詩會,都是些不足十五歲地兄弟姐妹們,平日起居都不在一塊,難能在一塊會文,禮法不限親情麼!”

    有了這樣的理由,張越自然再沒有反對的余地,只得認命似的點了點頭。擱了這麼一件心事。他這午飯也沒吃好,結果秋痕和琥珀看得奇怪連忙問了。待到得知下午是詩會,最喜歡湊熱鬧的秋痕喜上眉梢。硬拉上琥珀說是要一同去。張越原本擔心自己下午無聊,對于捎帶上兩個親近丫頭也是無可無不可,幾乎沒怎麼琢磨就答應了。

    轉眼便到了下午未時。張晴使人過來叫了張越,看見秋痕琥珀也跟在後頭,她不禁微微一怔,卻沒說什麼。姐弟倆一路走一路說話,張晴少不得將自己平日里較上心的幾位世家閨秀拿出來說了,只這些人幾乎都不是嫡長女。

    “和咱們張家不同,這些功臣人家都是跟著當今皇上起家地。早先什麼出身的都有,如今既然富貴了,家里頭的長女要麼備著小王爺們選妃,要麼則是留著聯姻其他的勛戚。再說長千金多半驕傲些,很難當好媳婦,到時候若是不服三嬸管束就更不好了。”

    說到這里,張晴想起自己是家中長女,也是嫁的功臣侯門,這媳婦倒是當得還算稱心。忍不住笑了,旋即岔開了話頭吩咐了一些其他勾當。張越一一聽了,秋痕和琥珀卻終于醒悟到今兒個這詩會絕非尋常,對視一眼後,一個沒了起初的興頭,一個也多了些不安。

    這下午地沁芳園和早上那會兒自不可同日而語。看門地依舊是那兩個婆子。卻都換上了簇新地衣裳。進了園子。林蔭路上縴塵不染。哪怕有一片葉子落下都會有僕婦奔上來揀干淨。張越早上只是泛舟。倒不曾逛到深處。此時過了竹橋。四周掩映著蔥翠地大樹。他看到當中那個精巧地竹制涼亭中已是一片熱熱鬧鬧地光景。不覺眼皮子一跳。

    “大嫂子可是來了!”

    “大嫂。可就是等你和越哥哥了!”

    “大嫂子。這位就是越哥哥麼?”

    張越眼見好幾個綺年玉貌地少女站起身和張晴打招呼。好些打量地目光都往自己身上瞟。只好在張晴地引見下一一廝見。旋即把目光越過人群往涼亭深處望去。只一眼。他就看見了坐在臨水一邊正望著水中紅鯉地杜綰。在她身邊。女裝打扮地小五正瞪著他。那微嗔薄怒地模樣煞是有趣。

    正如張晴所說地一樣。這詩會並不是他一個人地相親大會。十四歲地孟繁和孟韜也在。此外還有好些個女客帶來了家中地小兄弟。竟可以說是一場少男少女地盛會。

    十來個人中,張晴年紀最大,其他的大多是十三四,同月的不少,同年的更多,彼此之間也就是姐妹兄弟亂叫。張越被孟繁和孟韜介紹給了幾個年歲還小的小家伙,心中卻想張超應該比他更適合這種場合----他那位即將十八歲的大哥原本都該成親了,結果如今卻只身前往金鄉衛抗倭,這還真是各人命不同。

    倘若說上次大姐夫孟俊生辰的那次是認識了一堆小侯爺小伯爺,那麼這一回張越便是認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千金閨秀,只是女子閨名向來不輕易示人,所以他輕輕松松多了一大堆妹妹,卻頂多知道別人地姓氏排行,唯一一個知道名字的還是杜綰。然而,她旁邊坐著兩位年紀相仿的少女,此時正在那里自得其樂地喂錦鯉,卻不曾往他看上一眼。

    說是詩會,詠的又是迎春花,在座卻有好些是不能做詩的。于是自然被各自派了活計。有的負責謄抄,有的負責計時,有的則負責管著那些筆墨紙硯之類地彩頭,更多地則是在旁邊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看熱鬧。一群人水平有限,便都嚷嚷著不限韻,又嫌律詩太長難做。于是索性定了五言絕句。至于到時候做出來地是否是絕句,卻是誰也不理會。

    于是,張晴作為保定侯家的長媳,少不得被哄著起頭。她推不過去就笑道︰“我那詩是最尋常地,做得不好你們可別笑我粗。唔……有了!”

    “春寒料峭日,香蕊迎風開。問君何解意,此花……”

    見張晴犯了難,那孟四小姐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說大嫂子,照你這韻腳。我倒是覺得後頭有三個字最匹配!”她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笑說道,“春寒料峭日。香蕊迎風開。問君何解意,此花最相思!”

    話音一落頓時是滿堂大笑,卻沒多少譏諷的意思。雖說都住在江南,可除了杜綰之外,眾女幾乎都不是那些精通文墨地江南文人世家出身,這吟詩不過是當著平日解悶的玩樂。有了張晴這拋磚引玉,其余數女也是膽氣大壯,這一首首詩也不管好與不好,很快便謄抄在了一旁的白紙上。

    待到那孟四小姐時。她略一思忖便隨口吟道︰“本非名貴種,迎寒獨欣欣。艷盡三春叢,笑隱花林中。”

    張越聽了一奇,心道這與那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原道是這孟四小姐有些恃才傲物的本色,卻不想這詩卻帶著那麼一股隱逸不爭之意。正尋思時,卻聽旁邊的張晴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話。

    “四妹妹一直都隨大伯父在北京,以前怎樣我倒是不清楚。不過前兩天大伯母尋我說話,言語間流露出某些意思。大伯父也曾經對我稱贊過你。做詩好壞暫且不提,大伯母身子不好,其他幾個女兒也不過尋常,四妹妹在北京時還管著家,這當家主婦是滿夠格了。按理女孩兒的本名我不該提,不過她的本名卻是一個敏字,和那些芳芷蘅蘭格調不同,從這一字便可看出她父親的心思了。”

    張越聞言點頭,卻想起了先頭孟賢那番話和後頭那番設計。見杜綰始終混在不做詩的那群少女中談笑。他不禁暗暗納罕。想當初楊士奇和楊榮就提過杜楨詩詞文章乃是一絕。但文章他見識過,詩詞他卻從未有緣得見。如今杜綰也不肯做詩。是究竟不會還是有心藏拙?

    就在他心中思量地時候,卻不料挨了重重一下肘擊,再一抬頭卻發現輪到自己了。他原想其他人的詩不過只是尋常,便也想隨便吟一首湊數,卻不料這時候忽然傳來了一陣笑聲。

    “越哥哥,之前你得了宮中大姑姑的不少賞賜,中間有一件紫貂皮大氅很是稀罕,據說是韃靼進貢,全天下僅此一件。小妹實在是心癢那貂皮,不若你拿出來當作賭注,我再加上這塊大姑姑賜地羊脂玉牌,你我各作一首詩,誰做得好誰就取那彩頭如何?”

    看到那發話的人赫然是張之女,也就是他的堂妹張珂,張越只覺得心頭咯 一下。剛剛和這位頭一回踫面的堂妹廝見時,他並沒有在意,沒料到她會這時候驟然發難。一瞬間的驚愕過後,他頓時苦笑。

    既然人家都找上門來了,那他難道還能怯戰不成?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0:42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零五章 賭鬥

賭鬥彩物原本是士子會文時常見的勾當,今日的詩會也早早備下了筆筒寶墨之類的綵頭,只誰也沒料到張珂會忽然提出這樣的建議。幾個和張珂相熟的千金彼此對視一眼,都是心中納罕。須知張珂十二歲的弟弟雖說尋常,可她小小年紀就被稱作才女,這才名還是從宮妃中傳出來的。如今她忽然對著自己的堂兄發難,這怎麼看怎麼都有古怪。

張晴此時已是沉下了臉。她是此間的主人,更是祥符張家這一輩的長女,對於京師張家這一支的某些恩怨也知之甚深。張珂陡然提出這賭鬥的要求,她自能覺察出其中的不懷好意,心頭正是大惱。見一群姐妹兄弟紛紛竊竊私語了起來,她當下便要站起身說話。

正在此時,她只覺右手被人輕輕一壓,繼而竟看到張越施施然站起身來。一愣之下,她立時想到張越又不是那等紈褲子弟,既然是科舉中考出來的,必有真才實學,心中便有了底氣,於是便笑吟吟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一幅優哉游哉的模樣。

張越此時面色如常地問道:「珂妹妹既然這麼說,我當然是答應的。只不過,這兩件東西都是宮中所賜,拿出來賭鬥是否有所不恭?況且,我的那條大氅也沒帶來。既是賭鬥那麼貴重的東西,若是事後定下輸贏哪一方不服氣又該怎麼說?這評判只怕是極其不好當。」

「那是咱家大姑姑,有什麼不恭的!若是越哥哥你輸了,難道還會賴我的東西不成?」張珂卻似乎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地笑道,「至於是否服氣……在座這麼多姐妹,不會作詩也會吟,這好壞總是能斷出來的,就由孟家四姐姐做個總評判就好。若是還有人不服氣,不妨把這詩寫在箋上傳抄出去。讓滿京城的人一起評判,這下總有公道了吧?」

聽張珂如此說,在座眾人都是嘩然,驚愕之外都有些興奮。畢竟都是年輕人,往日聚在一起不過是消遣尋樂子,這會兒有熱鬧可看,誰還能不樂意?孟繁孟韜兄弟初來乍到南京,對張珂沒什麼瞭解。可兩天相處下來卻對張越頗為服氣,便也在旁邊起哄,直到張越欣然點頭,他們方才高興地拍起了巴掌。渾然沒去想詩詞好壞他們倆根本品不出來。

杜綰今日受邀而來,一則是張晴下帖不好推托,二則是家中無事,母親又笑說讓她多結交幾個朋友,三則是小五在旁邊一個勁地攛掇,說什麼要讓她技壓群芳博個名聲。還硬是也跟了來。可她對出頭的事情向來沒多大興致,於是剛剛一直逗著水中幾尾可愛的錦鯉,這會兒看到有賭鬥方才真正提起了心,隱隱之中還有那麼幾分期待。

「小姐,你說誰會贏?」小五站在杜綰身側,一張小臉興奮得通紅,見那邊孟敏已經點起了一支線香計時,張越在那邊踱步,張珂卻坐在那兒怡然自得,不禁握著小拳頭低聲嘀咕道。「看那傢伙的樣子多半是沒想出來,人家那般胸有成竹,他肯定是要輸了!還是老爺的學生呢,真是……哎呀,要急死我了!」

聽小五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杜綰不禁莞爾,但隨即心裡也生出了一絲不安,可不安過後又是曬然----今日這詩會她只是一個湊熱鬧地看客,誰輸誰贏和她有什麼相干?

「小五,誰輸誰贏關你什麼事。看你緊張的!」

「可他不是老爺的學生麼,這輸了豈不是連老爺也丟臉?」

小五沒瞧見杜綰一瞬間的怔忡,望著那不斷減少的線香,眼見張珂已是提筆開始往紙上寫字,張越卻仍在沉吟,那心中漸漸有些緊張,於是少不得左顧右盼。她本就是自來熟的性子,又一向不拘禮儀,很快便瞧見了那邊的琥珀和秋痕。記得她們倆是張越帶來的婢女,她便悄悄湊了過去。

「兩位姐姐!」

秋痕正眼巴巴地望著正在沉吟之中地張越。一顆心跳得飛快。乍聽得這一聲猛嚇了一跳。見旁邊站著一個比自己小了好些的丫頭,她便笑問道:「妹妹有事麼?」

「這時辰都過去那麼久了。張公子怎麼還沒做出來?」

琥珀原也有些擔心,瞅見秋痕面色有些難看,她便插口笑道:「這做詩本就是費功夫的事,古來曹植七步為詩,還不是到第七步才有的詞?眼下線香還沒有燃盡呢,保不準我家少爺心中早就有了,故意不謄寫出來,等著最後關頭寫下來也不一定。少爺畢竟跟杜先生學了多年,妹妹還請告訴杜小姐,這不過是小場面,大可放心。」

小五此時湊過來一是好奇,二是為了探探口風,誰知道還沒問出什麼來,她自己地身份倒是被人識穿了。心虛地回望了杜綰一眼,她卻又不甘心那麼退回去,於是便耿著脖子道:「這做詩和做文章是兩碼事,張公子文章做得好,可卻沒人聽說過他做詩。」

被人一打岔,秋痕這會兒倒不緊張了,因笑道:「少爺平日寫的詩詞多半是丟在了紙簍裡或是燒了,外頭人當然不知道。我這會兒也就還記得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如今這場合考的是急智,雖不一定能做出那樣的句子,但也總不至於失水準的。」

雖對詩詞只是一知半解,但反反覆覆吟著那兩句,小五便心定了。她本就是話多的人,索性站在那裡和秋痕琥珀閒磕牙,倒也不覺得氣悶,漸漸地連那邊地賭鬥也忘了。

此時線香已經幾乎燃盡,張珂塗塗改改了幾遭,卻是已經做完了一首,見張越面前的白紙依舊空空,她不禁有些得意。雖說不知道父親讓她今日挑戰是何用意,但一想到若是贏了便能得到一條珍貴的紫貂皮大氅,回去之後還能得到事先說好的一套紫砂茶壺,她更是愈發高興,就差沒哼起小調來。

眼看張珂那首詩已經一氣呵成,旁邊早有好事的少女們圍了上去。更有人高聲吟了出來:「輕枝吐嫩黃,不羨繁華長。報得三春曉,萬紅共芬芳。」

「果然是別緻!」

「珂妹妹不愧是才女,眼下就看越哥哥了!」

「是啊是啊,線香就要燃盡了,越哥哥再不做,那可就是自動認輸了!」

面對四周那些嘰嘰喳喳吵吵嚷嚷的聲音,再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張珂。眼看那線香已經只剩下了最後一丁點,張越方才來到自己那張小幾前,提筆蘸足濃墨一揮而就。

「綠萼映芳雲,豪骨隱金魂。淡香知雅意。染盡一季春。」

「好一個染盡一季春!」

此詩一成,眾人也都是齊齊叫好,尤其是剛剛擔足了心思的孟繁孟韜喝彩的聲音最響亮。張珂沒料到張越居然搶在最後一刻趕出了這麼一首,俏臉頓時和打過霜地茄子似地。她和那些外行人不同,這做詩固然看風流別緻,看穩重含蓄。但最重要的還是意境。就算她今兒個在評判上頭做些手腳,明日這詩流傳出去,她仍是只有敗北一途。

雖有些恃才傲物的才女通病,但張珂倒也不是輸不起的人,今兒個提出此議原就是受了攛掇,此時看孟敏站起身來要做評判,她索性站起身來笑道:「四姐姐不用評了,今兒個這賭鬥是我輸了。願賭服輸,這羊脂玉牌便是越哥哥的。我這點微末本事今兒個倒是獻醜了,還望各位兄弟姐妹們別笑話我才好。」

張越對於身外之物並不在意。原想著張珂賭鬥的時候偏偏看上他那紫貂皮大氅,這居心頗為可疑,心中本惱火得緊。這時候見張珂不等評判便先認輸,而且還笑著倒了這麼一番話,他倒難以斷定這張珂究竟是心思深沉還是個性爽直。

眼見有丫頭捧著那放有羊脂玉牌的條盤過來呈給了他,他信手拿起,覺得溫潤細膩,明白此物價值不菲。只既是賭鬥地綵頭,他也不會推辭,逕直收進了懷中。又回到張晴身邊坐下。這落座之後,他瞧見那邊的杜綰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便回了一個微笑。

小五剛剛一直都捏著一把汗,這時候瞅著張越面上含笑,心裡卻又氣不打一處來,站在杜綰身側沒好氣地嘟囔道:「神氣什麼,不就是一首詩麼?!」

杜綰此時此刻品著那四句詩,心中卻想到當初給母親收拾東西時翻出來父親的那一本厚厚詩集。父親似乎多年沒有做詩了,若是聽到張越這四句詩,他會是什麼評價?

可是詩詞小道可以怡情。不可為恃?

對於張越地得勝。最高興地自然是張晴了。張越一坐下,她便笑容滿面地命抱夏去沏了一壺新茶。親自給張越倒了,這才讚道:「三弟好樣的,這下可是給我長臉了!珂丫頭在南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才女,這一回願賭服輸,以後那些有女兒的人家也不會在這一頭考較你,你這終身大事上頭也要輕鬆許多。」

張越原聽著還好,待發覺張晴兜兜轉轉,竟是又把話題繞到了婚事上頭,他頓時在心裡哀歎了一聲。就當他尋思找個什麼由頭打消了大姐的媒婆興致,卻不料張晴稍稍靠近了些,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剛剛杜家小姐那丫頭跑去和秋痕琥珀嘀嘀咕咕了老半天,我可是瞧見了。你是杜大人的學生,這門親事倒也使得。趕明兒我上杜家見到杜夫人地時候,一定好好幫你探探口風。」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零六章 婚事不外乎利益

雖談不上皆大歡喜,但這一下午的詩會也能稱得上賓主盡歡。待到散席的時候,成國公朱勇的幼妹朱雯便拉著張晴的手道了感謝,又笑著說以後若有空還常常來。

不但是她,其他的名門閨秀也是各自高興歡喜,紛紛說今兒個盡興,竟有人磨著張晴說要以後常開詩社。當一群鶯鶯燕燕離開這沁芳園時,人人喜笑顏開,就連輸了賭鬥綵頭的張珂也是笑吟吟的,彷彿絲毫沒有因為輸了賭鬥而鬱悶。

折騰了一下午,回到東廂房的張越卻熱出了一身汗,於是舒舒服服洗了一個澡,又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經過今天這一遭,他少不得暗自狠狠賭咒發誓,心想今後若不是被逼到這份上絕不做詩----古往今來詠迎春花的詩詞他一首都不記得,今天竟是靈機一動自己作的。

想到這裡,他便拿起了剛剛贏得的那塊羊脂玉牌。當時來不及細看,此時端詳那玉質紋理,發覺滋蘊光潤,頗有一種剛中帶柔的感覺,不禁暗自稱讚,更知這年頭金銀珠寶雖多,但以玉最貴,這樣一塊巴掌大小毫無瑕疵的羊脂玉牌可謂是無價之寶,也只有宮中才有。

秋痕今兒個跟出去原本是湊熱鬧的,結果卻擔驚受怕了一遭,這會兒見張越正看那玉牌,她便忍不住撇撇嘴道:「這珂小姐也真是奇怪,就算看中了少爺的那條紫貂皮大氅,何至於大庭廣眾之下非得要什麼賭鬥。張娘娘可是她親姑姑,上宮裡要一件不就成了?」

「姐姐也想得太容易了,那紫貂皮可是容易得的?」琥珀的臉色比早上和下午好看多了,這會兒便遞上了茶來,見張越遞過了那玉牌,她連忙從一旁的小抽屜中尋出了一個錦囊,小心翼翼地將那玉牌裝了進去,因又問道,「這玉牌既然是娘娘賜給珂小姐的。少爺今天收了是不是有些不妥當?」

「我也知道不妥當。」張越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旋即笑道,「今天那麼多人看著這場賭鬥,她不好反悔,我更不能不收。等咱們回了英國公府,讓大堂伯或是大伯娘處置好了。唔。你們以後留心一些,今日這事情應該不那麼簡單。」

秋痕心中詫異,隱隱約約感覺到什麼又不分明,卻也不敢多問。而一旁的琥珀卻是心中敞亮,臉上便露出了幾許苦笑。想當初她家族榮貴的時候,內中人人都盯著那個尊貴的位子,一旦事敗,又有多少人咒罵那個曾經給家族帶來榮光的人?如今英國公張輔年過四十而無嗣,也難怪人人都盯著那個炙手可熱地國公位子。

這下午一場詩會的經過自然也傳到了保定侯府一眾長輩的耳中。不過是博得他們的莞爾一笑,畢竟,都是貴胄千金。這詩詞小道不過是小孩子們閒來無事的玩樂。這妯娌姑姊幾個抹骨牌打趣的時候,孟賢和孟瑛在書房裡私下說起此事,又是另一番話。

「張家那個珂丫頭在南京是有名地難惹,但凡看上好東西,就是祭出這一手做詩賭鬥的絕活。因著都是碰上些不讀書的紈褲,倒是次次得手,張家那個小子能贏倒是少見。」

「人家在皇上和皇太孫面前也能夠應對自如,一個小丫頭片子算得了什麼?」和在南京城成天和公侯伯這些超品大員打交道的孟瑛相比,孟賢說話卻是直截了當。「二弟,祥符張家的家教我從俊哥媳婦身上就看出來了,而且這次張家老大校場揚威,老三能禮讓又有才學……嘿,咱家裡到了婚嫁之齡的女兒也有三個,你難道沒動心思?」

孟瑛此時卻犯了躊躇:「雖如此說。可他們畢竟不是英國公嫡脈。超哥兒還好。他父親已經是參將。此次出去雖只是百戶。但只要立功必定超遷。可越哥兒地父親只不過是個舉人。將來要從科舉這條道上一步步上升。這前程如何還難說得很。」

「話不是這麼說。」孟賢狡黠地笑道。「今兒個那丫頭當面發難。多半是她父親唆使。英國公至今無嗣。張輗張軏那兩個原本就死死盯著。這會兒橫裡殺出兩個程咬金。他們可是有些發慌地。張輗張軏是什麼材料你我都知道。否則皇上早就定了英國公嗣子。要我看。超哥兒越哥兒。這英國公爵位極有可能是他們兩個中地一個襲。」

「就算是真地。那也是超哥兒。畢竟他是武官。」

孟瑛微一沉吟。倒是有些動心。先頭他還曾經覺得長媳並非出自功臣之家地嫡支。待人過門之後才發現了兒媳地諸多好處。而且因此和張輔關係親密。這左軍都督府中地同僚下屬見著他都是個個熱絡恭敬。此時。他在腦海中把自己地幾個女兒過了一遍。倒是有了人選。

孟賢又笑道:「你倒是沒說錯。就算皇上真地要給英國公指定嗣子。那也多半是超哥兒。只不過。越哥兒年紀輕輕卻沉穩。聽說英國公對其很是器重……若是再添上貴人之力。也未必不能年紀輕輕躍升台閣。反正他若是娶了敏兒。這幾年英國公總得偏向咱們幾分……」

這後頭地話孟賢咕噥得極輕。孟瑛卻沒聽見。只庶兄擺明了看中張越。他心中自是篤定了。若是他地親生女兒以後成了國公夫人。這孟家地侯爵之位自能永保不墜。當今皇帝雖不像洪武帝那樣濫殺功臣。但這幾年追奪世爵地也還是有前例地。

在孟家住了幾日之後,張越總算是把那些兄弟姐妹都給認全了。只不過詩會之後,他幾乎再沒有見過那些同輩姐妹,只是曾經在某次去見保定侯夫人的時候遠遠瞥見過孟敏一回。張晴也是成天忙忙碌碌,只晚上服侍過婆母之後有些空閒。而他看到孟俊和她兩人琴瑟和諧地樣子,也不敢多去攪擾,大多數時候也就是逗著小外甥開心。

五天之後回了英國公府,一進西角門,張越卻愕然發現了好些忙忙碌碌收拾東西的人。隨手拉了個門子一問,他方才得知皇帝朱棣要北巡,張輔乃是欽命隨駕的王公之一。雖說之前才剛剛任命了泰寧侯陳董營建北京,而且還發了大批囚徒,但北京畢竟曾經是元大都,料想遷都之日也已經不遠,因此他在起初的意外之後也就釋然了。

他匆匆來到王夫人處時,恰好張輔也在,見了他便笑道:「皇上這回北巡由皇太子監國,趙王本就是鎮守北京,自然正好隨行,周王隨行至開封為止,皇太孫並王公大臣大約要跟過去一大半。你老師杜宜山,還有楊榮都在伴駕之列,楊士奇留輔太子。話說你爹過兩天就要到了,禮部會試定在明年,你父子二人若是不擔心課業,倒是可以隨我北上,也好長長閱歷見識,畢竟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這提議字字在理,但中原大好河山,張越從前全都去過。一想到北巡那龐大的官員隊伍,成天有應付不完的繁文縟節,再出風頭也未必是好事,自己勉強加進張輔的隨員中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於是思來想去還是婉言謝絕了。

張輔倒是不以為忤,隨即欣然笑道:「你今年還要參加鄉試,這一去至少大半年,你一個無勳無爵的少年生員夾雜在其中倒也為難。對了,我聽說你先頭做詩勝了老二家的珂丫頭,還贏了她那塊視若珍寶地羊脂玉牌?」

沒料到這事張輔也知道了,張越登時一愣。眼瞅著王夫人眉眼含笑,張輔亦是沒有任何惱色,他便知道自己之前的某些猜測並沒有錯,遂從懷中掏出那塊用錦囊裝好的玉牌,笑吟吟地呈了上去,又解釋是當時怕落了張珂的面子,所以才收下了。

「珂兒那丫頭自小讓老二嬌寵慣了,平日難能服人,這一回央著她母親帶她來求我,說是這東西是她極愛之物,所以想要回來,結果讓我給訓斥了一頓。」王夫人從張輔手中接過那玉牌,交給旁邊的碧落吩咐收好,這才笑道,「吃一塹長一智,你這回讓她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她以後也能收斂些,否則憑那脾氣以後嫁了人有得苦頭吃。」

張輔卻不再過問此事,收起笑臉對王夫人點了點頭:「夫人,百官隨行都不能帶家眷。遇上事情你未必指望得上二弟和三弟,越哥兒既然留在南京,若有事情也能有個人。皇太子監國不是第一次了,但之前的事情你想必也記得。總之家裡的人全由你管束,老二老三家裡的事情你也管不著,憑他們去就是了,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越哥兒,你留在這裡不妨好好讀書,房家孫家那兩個我都看過,還算是心實爽直的人,倒是可以交往。那個萬世節……唔,就是家境貧寒些,和某些口是心非地人不同,只不過這看人不能看一時,得看一世,你稍加留心就是了。總而言之,你若是從文,我幫不了什麼,一切都得看你自己。」

面對這單獨給自己地交代,張越心頭一凜,慌忙躬身答應。其實,就算張輔說幫不了他的忙,但之前無論遇到朱瞻基還是朱棣,這個出自張家地身份方才是人家第一時間注意到他的最大緣由。從這一點來說,家族餘蔭,果然是非同小可。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05 PM

第一百零七章 父子重逢日,又見舊友來

    對于如今的大明朝來說。天子出巡並不是難的一見的勾當。和佷兒建文帝不同。永樂皇帝朱棣是在馬背上打來的天下。如今雖然坐著龍庭。卻仍有一種脫不去的驃悍武將氣息。之前就曾經兩度北征。第一次把韃靼打的七零八落。第二次則是把瓦剌教訓的滿頭包。而這一次。北巡的真正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視察北京。以便日後正式遷都。

    在天子北巡車駕浩浩蕩蕩起行的時候。一只六桅帆船也悄無聲息停在了南京城的外金川門碼頭。由于百姓們都去圍觀那天子出巡的盛景。這邊便顯的冷冷清清。只碼頭上幾個苦力仍在眼巴巴的尋覓生意。一見到有船停靠便呼啦啦全都圍了上去。

    甲板上立著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瞧見苦力們一窩蜂似的湧上。便吩咐隨行的幾個僕人前去料理行李事宜。自己則是施施然從舷板上下了船。搭起手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又聽了聽那邊討價還價的聲音。他便四下里望了望。

    “三老爺!”隨著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一個人一溜小跑的奔了過來。還沒站穩就滿臉陪笑的解釋道。“今兒個皇上和文武百官恰要北巡。這好些路上都封了。小的繞了老遠的路方才趕過來。讓三老爺久候了!”

    “我也不過是剛到罷了。”張倬望著來人。欣然點了點頭。“雖說我沒踫上赳哥兒。但先頭那些信我卻看了。你跟著來南京這麼一遭。奔前走後著實辛苦。還險些遭了他們三個的數落。英國公在信上很是誇贊了你識大體。我來之前老太太還說。等你回去要重重賞你。”

    “小的都是做份內事。什麼獎賞不獎賞的。豈不是折殺了小的?三少爺原本也是要來迎的。只不過今兒個正好英國公隨駕。他便到神策門去送行了。”

    高泉笑的連眼楮都眯了起來。回身吩咐帶來的幾個隨從上去幫忙。又詢問了幾句家中狀況。這才笑道︰“雖說信上都寫的分明。不過小的還是要多幾句嘴。三少爺這回到南京城可是踫到了老大的機緣。皇上和皇太孫都見過了不算。就是英國公和夫人也是贊賞有加。都道他年少機敏。更難的的是沉穩……”

    張倬聽高泉嘮嘮叨叨打疊了一長溜逢迎。不禁莞爾一笑。心中卻著實歡喜。回頭看見那邊有人從舷板上下來。他招了招手便叫道︰“小七。過來!”

    和張倬同船來到南京的正是顧彬。他比張越還大一歲多。如今已是年滿十六。他頭戴一統山河巾。身穿一件樸素的藍色袍子。腰間束著同色腰帶。腳下穿一雙青布鞋。雖看著有幾分寒酸。卻收拾的利落精神。卻也難以讓人生出輕視來。

    高泉之前並不知顧彬會來。愣了一愣方才上前見禮。稱了一聲表少爺。顧彬卻知道別人不過是看張倬的面子。不好生受。便側過身避了。又叫了一聲高管家。

    “小七原本打算今年參加鄉試。督學大人卻說他學問根底雖好。磨練卻不夠。府學中固然有幾個學問不錯的老學究。但河南畢竟比不上江南士子雲集文采風流。所以這次老太太之前帶了一封信給英國公。給他謀了一個監生。”

    這一番話算是解釋了顧彬同行的由來。張倬便吩咐高泉帶人盡快搬運一應行李。等人一走。見顧彬略顯局促。他便溫和的在其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知道你一心想盡早考一個舉人出來。不過你還年輕。好好磨練方才是真。你看看朝中那麼多官員。年少的志的又有幾個?年少高位招人忌恨。在國子監讀上幾年書。多交些朋友對前途也有裨益。”

    雖說張家老太太顧氏便是自家的祖姑姑。但顧彬更知道此次能有這般機緣都是張倬從中幫忙的緣故。心里自然是感激的。此時聽如此告誡。他連忙點頭答應。只初到京師帝都。望著那城牆和進進出出的人。難免生出了無限好奇和感慨。

    等到所有行李從船上卸下。又一件件裝車完畢。卻也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高泉拿錢賞了船老大和一應水手。又多給了那幾個苦力幾十文錢。一時間引來了無數感激的稱頌聲。他卻是聽多了這些。絲毫不以為意的回轉過來。將張倬和顧彬送上了居中的一輛馬車。自己翻身上馬便喝令起行。

    彼時北巡的大隊人馬已經從神策門出發。原先封閉的各條道路便重新恢復了通行。外金川門恰是暢通無阻。而金川門卻盤查的嚴格。而高泉只是拿出了英國公府的腰牌。那盤查的兵士便恭敬了許多。稍稍檢查就放了過去。

    一行人順順當當的抵達了英國公府。須臾便有小廝傳下王夫人的話。道是請張倬先在芳珩院安置。于是一群僕役便忙著搬運行李。張倬思量張越此時還沒回來。王夫人又是堂嫂。他單獨去見頗有不妥。索性帶著顧彬徑直到了芳珩院。

    聽到通報的秋痕和琥珀早帶了月落和流甦迎了出來。此時連忙行禮拜見。張倬卻不忙著進自己的屋子。而是在張越那一通三間屋子里轉了一圈。又在那小書房中逗留了一會。翻檢了幾篇文章和臨帖本子瞅了瞅。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見屋子收拾的干淨整潔。卻也不顯奢華。他少不的又贊了四個丫頭。顧彬卻還是第一次到這種的頭來。一直都不敢抬頭。該看的都看了。張倬和顧彬便都回轉了自己的房間。張倬此來京師乃是為了會試。妻子孫氏要照看女兒不能來。又是住在英國公府。他卻不想帶侍妾。于是顧老太君便讓他挑了兩個妥當的丫頭。顧彬家原就是窘迫。這回還是顧老太君在張府中的丫頭里選了一個穩重的送了他。此時幾個婆子送了熱水。兩人各自沐浴更衣。這其中的光景自不足為外人道。

    一次神策門之行。張越終于見識到。大明朝有多少達官顯貴。那浩浩蕩蕩穿紅著蟒的人群蔚為壯觀。就更不用提那迤邐數里的龐大儀仗隊伍了。

    這麼一番下來。等他打馬匆匆趕回英國公府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少不的有些饑腸轆轆。然而。一聽說父親已經抵達。心頭大喜的他立時腳下生風直奔芳珩院。恰是和換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門的張倬正打了個照面。

    “爹爹!”

    張倬見張越徑直沖上來。俯身就是大禮四拜。心中頗為欣慰。隨即便伸手將他扶了起來。又細細端詳了好一會。覺的半年不見人已經長高了許多。因笑道︰“你來京師這麼些日子。這邊寫回去的信都是誇你的。我和你娘都很是歡喜。好。很好。遇著大事和大場面也能沉著冷靜。你比你爹強!”

    聽張倬說到“你比你爹強”。張越頓時有些赧顏。知道久別重逢老爹是歡喜狠了。所以連這種話也直接說了出來。三言兩語岔開了去。他又連忙問了家中母親祖母等諸多親人。閑話完家常。他忽一抬頭。看見顧彬從另一間房出來。頓時愣了一愣。隨即大為高興。

    “小七哥。你這回也來了!”

    顧彬見張越穿著雨過天青色衫子。外頭罩著一件蓮青色緞繡折枝花披風。頭戴絹帛雙帶軟帽。帽頂嵌著水晶珠。活脫脫便是一個京師貴公子的模樣。剎那間頓時生出了幾許自慚形穢。然而看張越疾步上的前來。渾若往日一般抱著他的肩膀拍了拍。那一絲情緒立時便無影無蹤了。

    “小半年不見。你竟是又竄高了!”覷著張越如今比自己高大半個頭。顧彬不禁笑道。“表舅央祖姑姑為我謀了個監生的空額。我這次隨表舅來便是為了在國子監讀書。”

    張越立時想起了國子監那些監規。心想自己若是不托人照顧這位冷面小七哥。指不定顧彬哪天也會如那位倒霉的監生一般挨板子。忙笑道︰“那敢情好。我在國子監恰好認識兩個朋友。趕明兒介紹了給你認識。在里頭也好有個照應!”

    張倬看這哥倆感情極好的模樣。心頭也是高興。當日不過是感同身受幫了顧家一把。及至看顧彬一日日長大有出息。竟也是如同看著自己兒子有出息似的高興。待兩人說完話。他便上去又囑咐了兩句。旋即便道是要帶顧彬去拜見王夫人。

    對于父親等到自己來方才提起了這正事。張越自是心知肚明。忙打發月落去正房通報一聲。旋即方才前頭引路。領兩人出了院子。由于張倬好些年不上南京。顧彬更是初來乍到。他便簡要的介紹了一番這英國公府上下的情形。也提了提如今京師的狀況。

    及至來到上房門口時。還不等丫頭打起簾子。里頭卻傳來了 當一聲。仿佛是摔碎了什麼東西。下一刻。張越便看見簾子被人撞開。兩個面無表情的婆子一左一右架著一個身穿桃紅衣裳的年輕女子出來。那女子面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眼中渙散無神。卻是被人硬拖著塞進了東廂房。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零八章 紫貂皮大氅竊案


此時門內方才有惜玉領著兩個小丫頭出來。看見是張越帶了人來。立時便知那是來自開封的張倬二人。一時間。她也顧不的那被架出去的女子。連忙上來屈膝行禮。又笑道:「夫人剛剛聽聞越少爺回來。就說叔老爺要過來。果真是如此。之前聽說同來的有表少爺。夫人還額外讓人把之前赳少爺住過的那間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

她一面說一面親自打起了簾籠請三人進去。見落在後頭的張越若有所思。心頭不禁一陣懊惱。等人進去之後便下了幾級台階。指著院中幾個小丫頭便低聲斥道:「早看到越少爺領著叔老爺和表少爺過來。怎的就不知道通傳回話!」

進了上房的張越想起剛剛那詭異的光景。依稀記的那女子彷彿上回也見過一次。乃是張輔的侍妾陳姨娘。那時正好張輗的妻子在。他便沒多留心。這會兒見到主位上的王夫人臉上猶帶怒氣。他心中更覺詫異。定了定神忙帶父親和顧彬上前廝見。

王夫人這時候方才收了盛氣。張倬行禮之後她又還了禮。見顧彬跪下磕頭。她忙命丫頭將人扶起。細看了看見是平和中正的品格。心中頗為訝異。面上也隨即流露出一絲怔忡。只一瞬間便無影無蹤。問了問路上情形。她端詳著張倬。又笑了起來。

「倬弟如今瞧著和之前到國子監上學竟還是一般光景。若是我記性不好。興許還以為你還是當初在京師那年紀。老爺臨走之前已經囑咐過。說你們住在這裡便和自家一樣。不用有什麼拘束。都是一家人。我還等著你他日金榜題名。也好熱鬧熱鬧呢!小七也是一樣。倘若丫頭下人中有那些懶散怠慢的。儘管告訴我!」

張倬自是謙遜了一番。而顧彬看滿屋子的丫頭都是穿的體面。卻也謹慎。只是道了謝便一句不敢多說。生怕被人恥笑了去。說了一會話。張越見王夫人面上彷彿有些不痛快。情知她心中有事。便趁勢告退。可他才掀簾送了張倬和顧彬出去。卻吃王夫人開口叫住。只得和父親打了個眼色。又轉身回去。

「碧落。你去送叔老爺和表少爺回房!」

眼見王夫人打發了碧落出去。張越登時醒悟到王夫人有話要說。果然。不多時王夫人又打發了屋子裡其他幾個小丫頭。更起身站了起來。臉色不豫的來來回回踱了幾步。幾次想要開口卻又閉口不言。直到最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你大堂伯前些年一直都在外打仗。一去便每每是一兩年。所以這家裡我一向管的嚴密。之前丫頭中間有閒言碎語流傳。又傳出了幾件傷風敗俗的東西。所以趁著給你爹爹他們收拾屋子。我讓幾個妥當婆子在各房裡抄檢了一番。攆了幾個丫頭。這原本是平常事。不過……」

彷彿是難以啟齒。她竟是又停頓了許久。隨即方才苦笑道:「沒想到。只不過一個丫頭竟是牽出了一件大事。唔……你看看這個。」

見王夫人從一邊拿起了一樣東西遞了過來。張越怔了一怔方才伸手接過。只瞅了一眼便大吃一驚。這赫然是一件紫貂皮大氅。倘若他不曾看錯。這正是先頭以宮中張貴妃名義賞賜給他的。只不過這原先完好無損的東西如今滿是窟窿。竟被人用刀戳出了無數小洞。

「大伯娘。這……」

「那丫頭說先頭曾經受了陳姨娘指使。藉故潛到你屋子裡。偷了宮中賞賜的紫貂皮大氅!」王夫人此時再難掩飾那氣急敗壞的情緒。狠狠一巴掌拍在幾案上。「惜玉帶人在她房裡搜出了這東西。我拘來那賤人來詢問。動了竹杖家法。她方才招認說是受了你二堂伯的指使。說是只要能做好這件事。人家許了她求子秘方。將來生下兒子必能承繼英國公爵位。人家只是讓她偷。她卻糟蹋成了這光景……我看她簡直是失心瘋了!」

此時此刻。張越方才把幾個線頭統統串在了一起。他在棲霞寺遇到那兩個堂弟。彼此衝突了一番。那兩個小的回去之後少不的添油加醋。張輗覬覦英國公爵位。所以容不的他和張超。所以那天才會在路上挑撥張赳。於是。張珂忽然找他斗詩。並不是為了贏下他的紫貂皮大氅落他的面子。而是有人知道他根本拿不出東西來。

而且即便那時候能夠順籐摸瓜查到這位陳姨娘。人家也可以把事情推托的乾乾淨淨。到頭來。英國公張輔和王夫人輕則背上一個治家不嚴的罪名。幸好他是贏了。否則若是被人家捏著這軟腳。那便是一輩子都毀了。

饒是張越素來好氣性。這時候也忍不住火冒三丈。拿著那紫貂皮大氅。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他暗想這張家的鼎盛幾乎都來自河間王張玉和英國公張輔。可張玉張輔都是一世英豪。張輗居然會是這樣卑鄙無恥不擇手段的人!

「眼下你大堂伯隨駕出行。就算去知會他也已經來不及了。」王夫人此時也是又氣又惱。倘若不是事情矇混不住。她又無計可施。她早就死死摀住了這家醜。見張越攥著拳頭。顯然是怒極。她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皇上北巡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你幸好沒有隨行。短時間內也不至於出什麼紕漏。若是你二堂伯不知道這東西毀了還好。若是知道……」

良久。張越方才神情平靜的抬起了頭:「大伯娘。這紫貂皮大氅可有第二件麼?」

王夫人見張越這麼快就從憤怒中抽身出來。詫異之餘卻生出了由衷的讚賞。略一思忖便搖了搖頭:「若這真是你大姑姑賞賜出來的。若有第二件總會給你大堂伯。可那時沒有。足可見是皇上一時興起給了你。就算有也是賞了其他公侯伯。要找第二件談何容易?」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張越將那紫貂皮大氅又遞了回去。旋即正色道:「大伯娘只要能把此事摀住不外傳出去。也不讓二堂伯知曉。短時間內可保無虞。既然還有一段時日。那總能想想辦法。說起來。要不是我住在這裡讓別人有了芥蒂。興許二堂叔也不會出此下策。」

王夫人原就覺的對不起張越。一聽他這麼說頓時冷笑了一聲:「老二就是這樣的人。當初你大堂伯沒少教訓過他。此次多半也是惱羞成怒新仇舊賬一塊算了!總之此事你心裡先有個數。東西我暫時幫你收著。若是有機會也會幫你多多留心。這事情你是代人受過。你作為晚輩在他面前又不曾有過疏失。他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張越再沒有說話。默默無言的出了上房。望著依舊湛藍的天空。他卻是再沒有了和父親張倬久別重逢的喜悅。就連肚子空空的感覺也不見了。若是讓聰明人算計了也就罷了。但被他那個草包二堂伯這樣狠狠坑害了一把。他著實是嚥不下那口氣。

剛剛審陳姨娘的時候。碧落和惜玉原就在身邊。此時見張越這般景況出來。心中都是分明。惜玉忙著訓斥警告幾個小丫頭。便給了碧落一個眼色。後者只的無可奈何的走了上來。

「越少爺。東西是在陳姨娘的屋子裡搜出來的。據陳姨娘說。是她先用兩個丫頭調走了秋痕她們四個。另一個方才溜進去伺機偷的東西。芳珩院那邊興許還不知道。畢竟那不是春天戴的。夫人如今雖還不曾發落。剛剛在屋裡時卻也發了脾氣。回頭少不的要換一撥芳珩院中使喚的人。」

說到這裡原就可以打住了。但碧落思忖片刻終究還是不忍心。於是又加了一句話:「秋痕和琥珀是越少爺從開封帶過來的人。夫人一向瞅著還好。大約不會怎麼著。只月落和流蘇是英國公府的家生子。若是被黜落下去。只怕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若是越少爺覺著她們這些天來還經心。不妨尋個由子和夫人說說情。興許夫人這兒就過去了。」

張越還是頭一次聽碧落說這麼多話。頗有些詫異。點點頭向前走了兩步。他忽然回過頭在碧落臉上又瞅了一眼。猛的覺察到她這脾氣品格竟是和琥珀極其相像。容貌卻也有些相似。心下存疑的他本有心問兩句。卻見碧落已經是走到惜玉身後低聲說了些什麼。他便把疑慮暫且藏在了心底。轉身朝門外走去。

聽秋痕說。琥珀自從到英國公府之後幾乎都是在芳珩院中。並不見她與其他丫頭往來。若她真和碧落有親。應當不會這麼冷漠才對。難道剛剛那是他的錯覺?

張越走了沒多久。王夫人便在屋中喚惜玉和碧落進去。等到兩個心腹丫頭都掀簾進來。她便冷冷吩咐道:「咱們堂堂英國公府居然出了賊。這可是天大的笑話!把內院的丫頭婆子全都召集起來。那個偷東西的丫頭立時給我打死。其餘幾個丫頭每人四十大板。然後攆到浣衣房作雜役!至於那個裡通外人的賤人。過一陣子風頭過去。報一個暴斃就是了!」

碧落惜玉慌忙屈膝答應。兩人卻都知道。王夫人這回動了真怒。家中怕是要上上下下震動一回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06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零九章 決定和疑雲

  英國公張輔四征交趾,兩次從永樂皇帝朱棣北征,一年到頭在家的時間著實不多。王夫人坐鎮內宅,管著整個英國公府的上下事宜,也是素來井井有條。

  由於國公府並不曾苛待下人,底下人也多半兢兢業業,因此動家法責罰的事情很少,前頭也就是跟著張赳的芳草和藥香因知情不報挨了板子。這一回內院的丫頭媳婦婆子們齊集聽訓,眼看幾個平日裡還算有些臉面的丫頭被打得慘叫連連,先前還有個斷了氣的被拖出去,眾人無不是噤若寒蟬,幾個膽小的竟是嚇昏了過去。

  這一番殺雞儆猴不但震懾了原有些散漫的家風,就連芳珩院中的人也是都給鎮住了。上房之中,得知張越房中的東西竟然被偷了,秋痕和琥珀都是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於王夫人說幾樣宮中賜物如今先由她保管,兩人自不敢有異議。月落和流蘇更是嚇得瑟瑟發抖,待到聽說暫時寄下板子,只是罰了半年月錢,兩人俱是感激不盡地連連叩頭。

  初來乍到就碰到這種事情,張倬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直到回了芳珩院,他這才屏退了丫頭,單獨留下了張越。待到兒子原原本本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之後,他的眉頭登時緊緊鎖在了一起。張越進京之後的機緣他沒有料到,但張越進京之後遇到的麻煩他也同樣沒有料到。

  「我先頭還想你大堂伯正在盛年,之前又是一直征戰在外,這無嗣只是暫時,想不到竟會引來這許多麻煩!」張倬輕輕歎了一口氣,旋即抬頭看了一眼張越,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二堂伯既然使出這種招法,此番事敗未必會甘休。越兒,我卻想問你,你可曾想過入繼給你大堂伯,承襲他的英國公爵位?」

  「惦記英國公爵位的人雖然不少,我可沒那心思。」張越苦笑一聲,見張倬仍注視著自己的眼睛,他便直截了當地道,「爹。這入繼別家就是和父母斷了關聯,只為了這一點。哪怕這英國公爵位再好,對我日後前途再有裨益,我也是不稀罕的。」

  張倬聞言卻沒有驚異,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此番心性也在他意料之中。因此,思忖片刻,他便道出了真正的目的:「英國公府雖好,畢竟是別人家,你當初和超哥兒赳哥兒進京辦事,住在這裡無可厚非。只如今我既然來了,也佔著這地方實在說不過去。既然你二堂伯連那種卑劣的法子都使了出來,那至少咱們不能留給人家指摘的餘地,你明白麼?」

  張越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其中意思。眼睛頓時一亮:「爹的意思是,咱們搬出去?」

  「不錯。」張倬站起身來。目光在這間佈置得精緻高雅的屋子中轉了一圈,因笑道,「住在這裡,別說人家會有亂七八糟的想頭,你又何嘗不是?若是你把自己當成了豪門貴公子,這為人處世上頭總會有疏失。不過也無需搬遠,在英國公府的附近買或者賃一處院子住著也就行了,也不違了你答應英國公的話,彼此都有個照應。」

  「還是爹爹想得周到,我待會便去和大伯娘說。」

  張越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見張倬並無二話。他便出了門。

  下了台階,看見顧彬正好從那邊屋子裡出來。他正好想起一件事,遂出言把人叫住了,旋即風風火火地奔回自己屋子,隨後捧了個錦囊出來,笑嘻嘻地塞進了顧彬地手中。

  「這是……」

  「這是你先頭到碼頭上送給我的,如今完璧歸趙。」

  見顧彬臉色一沉彷彿要發火,他便笑著解釋道:「我知道這是你和你爹地一片心意,但我進京之後,大伯父的事情辦得還順利,所以也不用白白浪費這樣一個大好機會。再說,這東西的主人,也就是內閣小楊學士正好算是我的師長,因此不用再拿出這個。倒是你初來乍到南京城,正需要機會。小楊學士如今雖然隨皇上北巡,可總有一天是要回來地。憑借這個還有你的才學,你以後的路總能好走一些。」

  顧彬面色稍霽,卻仍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方才把東西收了回來。他和張越不同,祥符張家三房雖說曾經被人忽視,但畢竟仍是世家子弟,不像他們這一家完完全全是敗落了,想當初他甚至得靠在族學幫人作弊掙些小錢。若非他考中秀才,這一回又弄到了一個監生的空額,他的那幾位伯父叔父又怎會往他家裡送了那麼幾份厚禮,還滿口答應幫忙照應?

  「表弟,我家欠了你家很多情,現在我還不了,將來也不知道是否真能還上,以後你若是有事,但凡我能做的,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面對這樣一個固執的人,張越自是笑著答應了。兩人閒話了幾句,張越便往王夫人的上房走了一遭,將父親的決定先說了,末了才誠懇地說:「大伯娘,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您和大堂伯一直都照顧有加,我一直都很感激。只是如今既出了這樣地事情,若是我們再厚顏住下去,只有添更多的麻煩。再說,就算搬出去住,我也一定會常常回來。」

  雖說雷厲風行處置了家中地敗類,整頓家風震懾了下人,但經過這一回事情,王夫人也明白有些事情不得不慎。她心裡固然欣賞張倬一進京就能有這樣縝密的想法,固然覺得張越這話說得真心實意,但卻仍想挽留,勸了幾句後,見著實勸不動方才歎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我也留不住你們。我記得上回管家報說府東頭正好有一座院子空著,還想改建成園子,如今既然你們要搬出去,那我便讓人去好好收拾,你們父子還有小七且在家裡再住一些時日。我知道你和你爹不喜歡佔便宜,這麼著,這屋子本是前兩年府裡買的,以後我每個月和你們算賃錢。畢竟這就要遷都了,你們沒必要在南京買宅子。」

  張越情知王夫人所言句句在理,再說這也是別人的一片好心,遂笑著應了,正想起身告辭時,卻不料王夫人忽地伸手按了按,又笑容可掬地說:「你就要滿十五了,十五雖不是整壽,但畢竟不是小生日,好好慶一慶是一條,可以談婚論嫁更是一條,你大姐之前也這麼說。另外,你爹既然來了,我和你大姐可看中了好些大家閨秀,正等他作主決定呢。」

  沒料到自己人都回來了,張晴卻還是惦記這回事,張越慌忙推說大哥張超還未成婚,自己年紀還小不必這麼早考慮終身大事。誰知不提張超還好,一提這事,王夫人頓時冷哼了一聲,惱怒地皺起了眉頭。

  「若是沒有信弟那回事,超哥兒早就成婚了。那金家出爾反爾欺人太甚,以為張家是那些寒酸的小門小戶不成?先頭嬸娘來信曾經說金家備辦了厚禮送上門去,稱什麼先前退婚乃是一時鬼迷心竅,如今又要重提舊事,結果那些東西都讓嬸娘丟出了門,人也被轟了出去。這樣的人家也能當開封知府,還真是天大的笑話!你大堂伯此次隨行北巡之前還撂下了話,說是這公道必定會為超哥兒討回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大姐這番看了那麼多人,其中也有為你大哥留心的,總之婚事的事情有我們,你且放心就是。」

  王夫人既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張越唯有心中苦笑。離開上房之後,他又想起了金家那對孿生姊妹花和那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馮姨媽,忍不住歎息了一聲。一路回到芳珩院,他原要找父親回報剛剛談妥地移居一事,卻不料只有珍珠和芍葯在打理東西,張倬卻不見蹤影。

  珍珠原是孫氏地貼身丫頭,這回被老太太顧氏指了跟過來雖有些別的意思,但她卻從來都守著本分不往那一頭逾越。此時忙著給張越倒了一杯茶來,她便笑道:「老爺才剛剛出去沒多久,只怕要好一會兒才回來。少爺若是還有其他事情,不妨先回去地好。」

  「爹可說了到哪裡去?」

  「昨兒個老爺剛到不久,就有人送了帖子來,至於去了哪兒奴婢倒是不清楚。那帖子奴婢記得是撂在百寶格旁邊的抽屜裡,少爺可以去找找。」

  父親才到京城就有人送帖子邀約?張越心中納悶,急忙站起身到百寶格旁邊的幾個抽屜裡翻撿,不多時便找到了那張帖子。翻開來掃了一眼內容,卻見不過是邀約到某處酒樓的尋常字眼,正打算合上時,他冷不丁瞥見了下頭的落款。

  「弟沐寧百拜。」

  張越幾乎以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確信自己並沒有看錯,他頓時覺得心裡一陣翻騰。

  沐姓並不是什麼多見的大姓,叫這名字的人他只聽過只見過一個,便是先頭那錦衣衛河南衛所的千戶沐寧,莫非真是此人來了京師,而且還邀他父親張倬會面?想當初大水退去之後,他曾問過張倬是否識得錦衣衛卻遭一口否認,若真是如此,如今怎會又來這麼一張帖子?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章 大丈夫不可無權


  太平門大街臨太平門,一頭對著皇城後門,一頭出去就是玄武湖,因此平日裡文人騷客極多,往來的達官貴人也不少。這大街上遍佈各家酒樓飯莊,迎門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亦是此起彼伏。由於皇帝帶著大批文武官員北巡,雖是午間用飯時分,各處的生意也比往日冷清了許多,就連常常一座難求的太平樓上現如今也空著好些座頭,三樓的包廂更是只訂出去一半。

  太平樓三樓面北可俯瞰城牆和玄武湖的雅座中,此時正擺著一桌豐盛的宴席,熱菜八碟冷菜六樣,此外還有不少時鮮瓜果,旁邊還溫著美酒。只面對面坐著的兩人俱是死板著一張臉不吭聲,更不用提喝酒吃飯了。

  良久,還是張倬率先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我是讓你照顧越兒,可你是不是操之過急了?自打他來到京師之後,皇太孫、皇上、大小兩位楊學士……總之見過的人不計其數。他如今年不滿十五,就算他今年考中舉人明年考中進士又能怎樣,難道還能立刻封侯拜相?如今倒好,我那個堂兄盯上了他,竟是連那種無恥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皇太孫那一次我不過是給他提了個醒,皇上那回我也只是買通了一個內侍隨口說了一句,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的機緣,我可沒法子讓他去認識楊士奇和楊榮。」袁方聞言卻絲毫不動聲色,伸出手想去拿桌上的酒杯,但隨即又縮了回來,「至於你說人家忌恨,不招人忌是庸才,給了他大場面。他能撐下來難道不好麼?至於你說什麼今年中舉人明年中進士,在我看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見張倬張了張口要說話,袁方卻搶在了前頭:「他姓張,對於皇上而言,這是最可信的一個姓氏,是最值得拔擢的理由。你大哥的罪名要是擱在別人身上,早就死一千次一萬次了,這幾年東宮那頭死了多少人?如今風水輪流轉,自然該輪到那位一直作威作福的了。我苦熬多年。拚命抓住了每一個機緣,如今終於當上了錦衣衛指揮使。這權不用在越兒身上,難道我還拿去幫別人?」

  「可是年紀輕輕就成了眾矢之地,這不是什麼好事!」

  「那難道要他學你三十出頭考舉人,四十歲中進士?」袁方沉著臉反唇相譏。見張倬臉色發白,他也不再窮追猛打,而是淡淡地解釋道,「你也太小看你家越兒了。別看他機緣多多,如今你去問問京師百姓,有幾個人知道他?我當初還擔心他看不破榮華富貴,惦記英國公那個爵位,結果名聲大噪的是你大哥的兒子,皇上想著繼承英國公爵位的也是你大哥的兒子。」

  張倬此時已是無言。隨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又拿起酒壺倒滿。如是一口氣連喝了三杯,他方才緩過氣來苦笑道:「你還是那個樣子,絲毫不留情面。」

  「我給你留情面,別人可會給你留情面?」袁方曬然一笑,終究動筷子挾了一口面前的一盤白菜,卻根本不理會那廚師精心烹製的其他佳餚,「你大哥之前是正三品侍郎,如今雖然黜落,東山再起也是轉眼間的事;你二哥轉眼就要踏上三品,在豐城侯李彬的麾下如魚得水;你就算這次考中進士。要想躍上高位還得要幾年?」

  張倬此時面上微紅:「我……」

  「我之所以能當上錦衣衛指揮使。不過是因為紀綱瞬息倒台,黨羽全部覆滅。皇上一時間找不到合適地人,所以才看中了位卑謹慎同時又無親無故的我。錦衣衛乃是皇上地鷹犬,我如今是指揮使,但他日誰知道是否會和紀綱一個結局,也不知道能幫你父子幾年。你不是讀書科考的材料,我只希望你這次運氣好些。若是真能父子同中進士,倒是一樁美談。」

  「我是不存此奢望了。」

  口中這麼說,張倬心中卻實是盼望。袁方的話雖讓人聽著心驚肉跳,但他知道這就是事實。錦衣衛看似風光,手中大權卻全都來自皇帝,並無半點根基。家族餘蔭也只有在他真正踏上仕途之後才能給予庇護,而袁方看似神通廣大,卻只能在職權的範圍之內幫上他。

  酒菜雖多,兩人卻全都無意於此,不過是淺嘗輒止就都放下了筷子和酒杯。袁方問了幾句那邊金錢上地勾當,張倬便低聲一一答了,末了才道:「上次大哥下獄,我還拿出了三千兩銀子,算上……」

  「你那個小侄兒張赳在京師變賣房產家產,回去多半會還上這筆錢。就算不還,難道我還挑唆你為了這個和你大哥去算帳?」袁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張倬不必再往下說,這才神情一正,鄭重其事地告誡說,「除非謀逆,漢王如今算是徹底絕了榮登大寶的可能,但皇上對太子仍有不放心。所以,不論你還是你兒子,都不要太深地踏入那是非圈子,否則你大哥就是榜樣。我聽說保定侯的兄長常山中護衛指揮孟賢看上了越兒,彷彿動了婚姻的念頭。」

  張倬聞言著實一愣:「我怎麼不知道?」

  「你初來乍到,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袁方眉頭緊皺,頗有些無奈地說,「你大哥的女兒嫁給保定侯小侯爺,這倒是天作之合,只保定侯家因為孟賢的關係,卻有一半得歸到趙王這一邊。趙王早先就不是安分的,詆毀太子不是一次兩次了。倘若再生出什麼念頭……」聽著袁方的口中吐出一連串利害關係,張倬只覺得頭也大了。他當初在南京地時候一味在國子監讀書,在開封也不是什麼關心大事的人,哪曾知道許多事中還有如此關聯?雖一向盼望張越能一鳴驚人光宗耀祖,但一想到如今情勢如此錯綜複雜,他險些打了退堂鼓。

  「總之,越兒地終身大事你不要拘泥什麼門第。門第太高貴的人家,這媳婦將來進門也是不好相處的。無論是英國公夫人還是你家那位大小姐看中的人,你都得自己好好斟酌斟酌,不妨問問你兒子地意思。畢竟,那是他以後的正妻,是當家的主婦,賢良淑德是最最要緊的。以後若有什麼事找我,就去大德綢緞莊。若十萬火急,那就在北鎮撫司斜對面的牆上用白粉畫一個圓圈。我自會與你聯絡。你記著,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從前的日子你別忘了!」

  張倬這一頓飯吃得沒有半點滋味,進京時那點子躊躇滿志和興頭至少都丟了一半。下樓時天色還早,他便和自己帶來地兩個隨從會合,本想去一趟杜府拜訪拜訪。可一想到杜楨已經隨行北巡,於是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遂吩咐車伕回英國公府。

  馬車在英國公府西角門處停下之後,他彎腰才下車,卻發現一行人簇擁著一頂暖轎也正好停在了門前,卻是下來一個臉上敷了厚厚脂粉地貴婦人。他依稀瞧著面熟,直到門上的門子上前請安,叫了一聲二夫人,他方才知道這是張輗的妻子。自己的二堂嫂。

  由於彼此生疏,他忖度片刻便沒有上去寒暄。由著對方一行人先進門,眼看張輗的夫人上了小轎往內儀門方向去了,他方才上台階進門。此時幾個門子連忙迎了上來,有的出門幫忙料理馬車,有的上來請安,管家剛剛送走張的夫人,立刻便回轉身過來相迎。

  「剛剛過去地是二嫂子?」

  「是二夫人。說來二夫人一個月也難得來幾次,今天倒是好興致。」那管家本不是饒舌的人,但既然是張倬相問,他少不得多說了兩句。「剛剛二夫人還問了我越少爺的生辰八字。說不定是看準了什麼親事。」

  若是平日也就罷了,但張倬今日吃袁方這麼一說。對兒子的婚事自是慎之又慎,此時心中自是不悅,面上卻不好流露出來,卻是徑直回了芳珩院。

  自打在父親房裡看了那張帖子後,張越這腦子裡就一直都在想著進京之後遇到的某些事情,就連往日寧心安神時百試百靈的練字都沒了功效。於是,秋痕掀簾進來報說張倬已經回來,他本能地站起身往外走,可臨到屋子門口時卻站住了。

  他能問什麼?難道他能直截了當地再次去問父親是否和錦衣衛的頭頭有交情?

  於是,張越只得躊躇著走了回來,重新又坐回了書桌旁練字。然而,這一次他同樣沒寫上幾張,外頭又有人掀簾進來,他抬頭看見是父親張倬,連忙站起了身。

  張倬瞥了一眼案頭上的一疊字紙,便走過去隨手拿起來翻看,隨即又撂下了。微一沉吟,他便問張越剛剛去見王夫人的情形,待得知那一番安排後,他便點點頭道:「你大伯娘全都是為我們著想,安排得確實周到。唔……越兒,你八月就要鄉試,這幾個月悉心讀書,盡量少出門,明白麼?」

  張越聞聽此言不禁奇怪,除了那次風頭太勁所以聽杜楨地話閉門讀書,他幾乎每日都會出門,不是會友就是拜訪師長。先頭英國公張輔一力讓他留在南京,乃是為了讓他多多結交友人,以備將來步入仕途時能更加順當,所以更力主他多在外走動。這一點張倬原本也是贊成的,此刻為何忽然冒出這番話?

  「如今皇上北巡皇太子監國,難免有魑魅魍魎之輩興風作浪。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們搬出去之後,你閉門讀書就是。」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08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如此賀禮,如此賀客

有英國公府的財勢和人手。戶部街東頭那座院子很快便收拾好了。雖說比不的英國公府的規模宏大。卻也有一明兩暗的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都是臥磚到頂起脊的瓦房。清水脊的門樓。齊齊整整。裡頭一應添置了酸枝木傢俱。

張倬自己帶著好些人隨行來京師。之前的高泉也還留著。此外還有兩個管家媳婦。因此原本也不需要英國公府再派人手。可王夫人猶自不放心。死活塞了兩個年長守禮的婆子來。又將月落和流蘇依舊送給張越使喚。

到了特意挑好的吉祥日子。張倬便帶著張越和顧彬搬了過去。王夫人自己一個女人家不好出面。便命管家帶著大撥下人將張倬張越顧彬一起送了過去。鞭炮放的辟啪響。

雖沒有大張旗鼓。但來賀的人還是很不少。保定侯家的小侯爺孟俊親自帶著幾個至交好友登門。富昌伯房勝的孫兒房陵和應城伯孫巖的兒子孫翰自然也來了。再加上聞訊而來的萬世節。場面倒是熱熱鬧鬧。不但如此。眾人全都算是張倬的晚輩。少不的連番勸酒。這一高興。張倬便多喝了幾杯。很快便被灌的酩酊大醉。張越忙親自帶人將他扶了下去。

這一轉回來。那些興頭正高的年輕人自然將矛頭轉向了他。幾杯下肚後他便再也不敢多喝。死活推拒了那些層出不窮的勸酒手段。正亂哄哄的時候。前頭忽的傳來了一陣絲竹彈唱之聲。起初眾人還不在意。但幾句過後。那喧鬧聲漸漸低了下去。縱使是半醉不醒的人也都晃了晃腦袋坐直身子。四下裡尋找唱戲的人。

在開封的時候。顧老太君喜歡聽戲。每逢生辰或節慶的時候少不的會請上戲班子演上幾場。奈何張越自己對戲曲音樂之類的東西著實興趣不大。每次都是在半當中打瞌睡。這次也不例外。他本就因為喝了好幾杯而有些睡意。此時聽著那猶如催眠曲似的調子。更是猶如小雞啄米似的打起了盹。直到不知是誰拍巴掌大叫了一聲好。他這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朦朧之間。他倒是看到幾個衣著戲服的女子在那邊廂唱著他根本聽不懂的台詞。於是便揉了揉發脹的太陽**。卻見左右人等都是聽的怡然自的。而且還有人順著唱腔打拍子。

「我說三弟。我煞費苦心給你請來了承慶班為你演《玉壺春》捧場。你倒好。居然睡著了!」孟俊一回頭看見張越大夢初醒的模樣。忍不住在他的肩頭重重拍了一巴掌。旋即努了努嘴道。「別小看這麼一場戲。有了這一場。京師那些的頭蛇立時便會四下裡通報。一般情形下決不會有不長眼的賊盜上這兒來。」

張越著實被孟俊這通話說糊塗了。緊跟著聽孟俊那麼一解釋。他登時啞然失笑。原來。這永樂皇帝朱棣極其喜歡戲曲。還未遷都北京。那邊的教坊司倒已經預備好了戲曲奉承。而這南京的教坊司平日也是專候召喚。而這教坊司雖司職女樂。卻和統管官妓的富樂院不同。也就是可遠觀不可褻玩。承慶班雖說比不上教坊司。但卻能及時演出那邊排出來的新戲。在文武百官中也頗有名頭。

所以。能請動承慶班的宅第。京師的的頭蛇們自是退避三舍。就是縣衙府衙等等也會重點巡視。和現代社會只有財大氣粗有權有勢的人才能請的動大明星。更能夠享受重點巡防待遇是一個道理。

他正尋思著這暫時的新寓所距離英國公府不過一箭之的。應該不會有人上門尋釁。這立刻就有一個洪亮的嗓門打斷了那吹拉彈唱的聲音。

「好熱鬧。倬弟今兒個這喬遷之喜。怎麼沒人知會我一聲?」

微微有些醉意的張越看清楚來人。那酒意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面上流露出幾許冷意。

來者頭戴赤金冠。身穿一件玄色繡金團花錦袍。腰中束著玉帶。雖面帶笑容。顧盼之間卻掩不住傲色。正是張輔胞弟。神策衛指揮使張輗。然而看清楚席間眾人。他面上那趾高氣昂之色立時微微收斂了些。卻是沒料到今日來賀的竟幾乎都是功臣子弟。

「俊哥兒原來也在。」他瞥見孟俊的同時也看見了張越。卻有意裝作沒看見忽略了過去。因笑道。「我那堂弟倒是會挑人下帖子。連你都請了。我這堂兄他倒是忘了!」

孟俊是人精。早知道英國公張輔和兩個胞弟不合。張輗更一向盯著那英國公爵位。前些天還聽妻子說張珂在詩會上對張越發難。這會兒張輗這麼一說。他便笑呵呵的站了起來:「輗叔實在是錯怪了人。今兒個哪裡是有人下了帖子。只不過我們幾個小的愛湊熱鬧。所以就全都趕到了這裡來。不信你問問大傢伙。誰接到了帖子?」

張輗見眾人皆搖頭。心頭暗惱。卻又不好在言語上的罪將來鐵定要襲封保定侯爵位的孟俊。當下便乾笑了一聲:「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喬遷之喜。這倬弟和越哥兒有了的方住。不必在英國公府寄人籬下。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唔。來人。把我的賀禮送上來!」

自打張輗一出現。這演的好好的玉壺春自然就停了。眾貴胄子弟都是年輕耐不住性子的人。此時聽他說話纏槍夾棒指桑罵槐自然更個個不忿。待聽見賀禮二字。一群人全是惱火的緊。這趁著人家開席開到一半的時候當了不速之客也就罷了。什麼賀禮還需要這般顯擺?

先頭有孟俊出頭。張越便裝著酒醉未醒的模樣。冷眼旁觀這位惺惺作態的二堂伯。聽到賀禮二字時。他便不禁微微皺眉。卻不相信對方有這樣的好意。

果然。不多時。八個彪形大漢便嗨喲嗨喲的抬著一個大箱子上了堂。瞧他們滿頭大汗的吃力模樣。他便知道箱子裡的東西決計不輕。心裡倒有些猜不准。更讓他吃驚的是。這箱子不單單是一個。那八個彪形大漢進進出出好幾回。最後竟是一共搬進來了八個大箱子。

「這喬遷怎麼說都是大喜。本該送些別緻精巧的玩意。或是尋兩幅字畫。只可惜我知道的晚了。倉促之間倒是難以預備。」

張輗話雖如此說。在座眾人卻全都是不信。張越也在心中冷笑。他雖說和這二堂伯沒打過幾次正面交道。卻聽張輔和王夫人多次提到張輗奢侈。家裡隨便拿一件擺設出去就夠中等人家吃個十年半載。這樣的人會備辦不出禮物?

那八個大漢束手站了。眼見張擺手做了一個手勢。兩個人立刻蹲下身麻利的解開了一個箱子上頭捆的繩子。一把掀開了箱蓋。此時此刻。哪怕是心中不滿的人也都有些好奇。紛紛探出了腦袋張望。等到那箱蓋完全打開露出了裡頭的東西。眾人全都是呆了裡頭全都是錢。而且是那些串錢的繩子幾乎爛掉。銅銹斑斑的錢!只是看那堆的密密麻麻滿滿噹噹的模樣。那數量自是極其可觀。然而。誰也沒見過這樣的賀禮。

「早先信哥的事情都是大哥出力。聽說還墊了三百兩黃金。我這家業比不上大哥。當初一時半會拿不出錢來。如今正好田莊上送來租子。再加上倬弟喬遷之喜。我自然的連先前的一起彌補了。這裡是八箱制錢。外頭其實還有四五十箱。這裡怕是放不下。便當作我送給倬弟和越哥兒你們的賀禮好了!」

言罷他也不管瞠目結舌的張越和其他人。笑容可掬的一點頭轉身就走。誰知還沒出大廳就迎面撞上一個人。那人還未踏進門檻便笑呵呵的高聲說道:「賀人喬遷之喜居然送來了幾十箱銅錢。老弟你還真是別出心裁!我說老弟。這一箱四萬錢。也就是合四十貫。五十箱就是兩千貫。折銀二百兩。你這手筆不小啊!」

張越見這進來的人三十左右。赬面虯鬚。狀貌甚偉。此前並未見過。原有些疑惑。見週遭眾人紛紛起立見禮。齊稱成國公。他方才明白此人乃是成國公朱勇。連忙也站起身來。卻不料朱勇彷彿認的他似的。笑吟吟的走到他面前。親切的對他點了點頭。

「你大堂伯幾次三番都說要帶你這個侄兒來見見我。結果直到他隨聖上北巡也不曾帶人來。不過他臨走之前囑咐我這個京師留守照應一下你。誰知道你父子倆這喬遷還是別人告訴我的!我可不像你二堂伯那麼有錢。賀禮沒有。唯有嘴一張。今兒個這酒可管夠?」

「成國公能夠來。小子這酒怎能不夠?」張越深覺這成國公性子爽朗。於是又笑道。「只不知道成國公這酒量如何。我們這些人都喝了好些。怕是捨命陪君子也是敵不過的。這外頭剛剛只演了半出《玉壺春》。不如眼下接著演如何?」

「好。誰不知道這玉壺春乃是皇上最愛之戲。自然是接著演!」朱勇也不推辭。徑直在眾人讓出的上座坐下。又朝門口訕訕站著的張輗笑道。「老弟。你既然送了這麼重的一份禮。我倒真不好空手。來啊。連同老弟的份。給我把那四十兩黃金送到帳房去!這錢擱在這裡礙事。老弟。你讓你家的人先拿回去。改明兒依樣畫葫蘆還我二十兩黃金就成!」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走著瞧

五十個柳條箱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院子裡。雖說那木箱子都緊緊蓋著,木條也還是簇新的,但一進家門的張輗看到這些箱子,彷彿能夠聞到那種撲面而來的銅銹味,彷彿能看到成國公朱勇那張譏誚的笑臉,彷彿能看到那群晚輩幸災樂禍的眼神。

「可惡!」

張輗死死攥緊了拳頭,見院子中幾個下人都在呆頭呆腦地圍著這些柳條箱打轉,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是好,他頓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撥開滿臉堆笑迎上來的管家,衝著那幾個人惡狠狠地咆哮了起來。

「蠢貨,都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把這些笨重傢伙拉走!再不走以後就留著這些給你們發月錢!」

聞聽此言,一群下人頓時面色大變,紛紛賣力地幹起了活來。大明朝雖然也鑄了不少制錢,但這些銅錢多半是鑄造粗劣的貨色,所以那會兒大家才會相信寶鈔,可誰能想到,不過是幾十年功夫,原本一貫寶鈔兌一兩銀子的市價竟然會下落到十貫寶鈔才能兌一兩銀子,這制錢更是愈發不值錢。這寶鈔雖賤,但至少還存放方便,這麼一大箱子扛回去豈不是倒霉?

儘管下人們個個賣力,但張輗心中那團火卻仍未止消。氣咻咻穿過前院,看到二門那邊幾個丫頭正在探頭探腦張望,看模樣依稀是妻子鄧夫人房中那幾個有頭有臉的,他不禁愈發氣怒,上得前去一腳踹翻了一個,又把剩下的人全都轟走了。

「老爺,三老爺剛到沒多久,如今正在那邊小花廳等您,您看……」

「老三來了?」張輗也不管地上那個嚇得臉色煞白的丫頭,逕直轉過身子,見那管家把腰彎得如同蝦米,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冷笑道。「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盤,凡事都是我衝在前頭,這會兒又來裝好人!哼,我倒要看看他能說什麼!」

張輗踏進小花廳時,卻看見胞弟張軏正坐在下首那張搭著青緞靠背的椅子上,神態自若地喝茶。旁邊連個服侍的丫頭也沒有。儘管餘怒未消,但他卻不想讓張軏看到他大發雷霆的模樣,便冷冰冰地沖身後喝道:「三弟特意過來,你們就是這樣待客的?」

「老爺,小的哪敢,是三老爺說……」

「二哥,是我讓那兩個丫頭下去的。」張軏擱下茶盞站起身來,笑呵呵地上前拱了拱手,覷了覷張輗地臉色。他心中便有了計較,於是又對那管家道,「我們兄弟自有話要說。你且下去,待用得著的時候自會叫你。」

雖說對張軏越俎代庖發號施令有些不滿。但這怎麼也及不上剛剛在那邊地大丟面子。因此張輗眉頭微皺就徑直在主位上坐下了。伸手習慣性地去捧茶時。他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下人們都已經被張軏支走。頓時更是氣惱。

「三弟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張軏這一日一反往日衣著奢華前呼後擁地排場。外頭只帶了兩個隨從。而身上則穿著一身半舊不新地水藍色袍子。看上去彷彿是尋常百姓。此時端詳二哥那一身打扮。他便瞇起眼睛笑道:「我聽說祥符張家那父子倆今兒個搬出英國公府。這下可是遂了二哥你地心願了。」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這事。張輗登時想到今天在那邊地尷尬場面。那拳頭捏得卡嚓作響。雖不想讓張軏看笑話。但他愣是忍耐不住。最後乾脆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形於色地站起身來。

「我今天好心去給他們賀喜。誰知道他們仗著成國公朱勇地勢。竟然怠慢於我!還有保定侯家那個孟俊。仗著自己將來是個侯爵。如今就敢不把我放在眼裡!還有應城伯等幾家侯爵府伯爵府地晚輩。一個比一個沒規矩!大哥和大嫂都是瞎了眼了。親兄弟親侄兒不要。偏偏向著外人。氣煞我也!」

張軏只不過是試探性地問一問。豈料居然問出了這樣地結果。心頭也是一驚。大哥張輔如今北巡不在家。王夫人這個長嫂鮮少管他們的事。因此今兒個明知道張倬張越父子要搬出英國公府去。他卻偏裝作不知道。可他萬萬沒料到。保定侯府孟家和祥符張家有親也就罷了。其他侯府伯府地小輩也不足為道。可居然連成國公朱勇這樣煊赫地人也會到場!

「大哥確實太偏向他們了,不過是幾個開封來的親戚,居然連成國公都拉上了!」虛情假意地歎了一口氣,他隨即又搖搖頭道,「聽說大嫂子還因為家裡有人偷張越的東西大板子打死了一個丫頭,還關了一個妾,這大動干戈用得著麼?」

張輗一聽這話,面色便有些不自然,乾咳一聲便岔開了話題:「大哥信不過我兄弟二人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左一個丫頭又一個侍妾地收房,這些年膝下仍是空空,想著過繼一個也沒什麼。可咱們兩個如今都有兩個兒子,他幹嘛非得往隔房找人?咱們兄弟倆的兒子他不管,偏偏忙著提攜那兩個,也不知道他是看中了誰!」

「張超雖說武藝不錯,可卻有勇無謀,換作其他人,會往金鄉衛那種沒前途的地方鑽?打倭寇……就是殺敵一千都未必是多大的功勞!不過,皇上喜歡武勇之人,興許倒真地是傾向於他的。不過嘛……」見張輗豎起耳朵聽得仔細,張便陰惻惻笑了一聲,「戰場上刀槍無眼,再說那些倭寇又都是窮凶極惡,要是缺胳膊斷腿還算好,可若是送了性命……」「那也是那小子自找的!」

幸災樂禍地迸出了一句話,張輗這才感到心情好轉了不少。這大明朝公侯伯雖然不少,但開國那一批如今幾乎沒留下幾個,如今最煊赫的就是靖難功臣。成國公朱勇祿兩千兩百石,保定侯孟瑛不過一千二百石,其他侯伯也都差不多,而他大哥英國公張輔卻是三千石!若是這麼一個國公爵位落到自家兒子身上,那他的前程亦會大大增光。

「不過,二哥不可小看了張越那小子。」

正在興頭上的張輗乍聽得這話,頓時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不悅地斜睨了一眼胞弟,他便沒好氣地說:「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秀才,不能打仗不能建功,也就會說幾句好聽的話巴結大哥大嫂罷了,能有什麼了不得的成就?若不是……」

他硬生生截住了話頭,心想若是先頭女兒張珂能爭氣些,斗詩贏了那小子,僅憑那紫貂皮大氅一事,就足可斷送這小子一輩子前程。

「大哥莫要忘了,他可是見過皇上,見過皇太孫的!」張軏今天原本就是有備而來,聽張輗這半截話,恰映襯了他打聽到地某段隱情,於是又說道,「他是翰林院那個杜宜山的學生,杜宜山是什麼人?那是楊士奇的密友,和東宮的好些官員都有交情,那小子就是在楊士奇的家裡碰到的楊榮,還有皇上皇太孫!眼下皇上是看重我們這些功臣子弟勝過文官,若換成皇太子呢,皇太孫呢?」

這巧舌如簧的蠱惑頓時讓張輗為之色變,轉而便強笑道:「三弟你想得太遠了,反正他又不會承襲英國公,縱使他當上六部堂官,對咱們這些長輩還不是得恭恭敬敬的?」

「按一般的道理說自是如此,可有一句話叫作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張輗被張軏那陰森地語氣說得眉頭大皺,心裡自是漸漸有些不妥當。他本就不是什麼善良之輩,縱使對平日善意提醒的張輔都有些不滿,更不用說一個不相干的晚輩了。坐下來之後,他用指節輕輕敲擊著扶手,好半晌才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其實很簡單,我朝雖然用科舉取文士,但這條道卻不是唯一的,不是有一條叫做舉薦麼?布衣都能舉薦,何況親貴子弟?我看東宮那邊對他應該很有好感,若是能把他安排進去,哪怕先當一個沒品級的,只怕他也是樂意的。二哥,自打永樂八年到現在,這東宮雖說是好地方,可栽進去的人可是幾個巴掌都數不清。」

「你是說……」

張輗恍然大悟,同時還有那麼一絲警惕。平日只看張軏在禁衛之中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堆鬼主意。可想歸想,他如今還需要老三出主意,於是也顧不得那許多,連忙又追問其中詳情,該如何做等等。等到一番計議完畢,他只感到神清氣爽,剛剛肚子裡窩的一團火早就沒了。

大功告成的張軏自是不願多留,臨走前還不忘囑咐了一番:「此事不宜操之過急,暫且等等再說。那小子不是要回去考舉人麼?若是等他舉人考出來,你再親自舉薦就萬無一失了。太子一向不近武臣,可多了咱們張家這麼一個子弟,他必定是樂意地。到時候,要出點小狀況還不容易?」

張輗滿面堆笑地把張軏送到大門口,目送人上馬揚長而去,他方才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他親自舉薦?這要是出了事情,那個不講情面的大哥責難也就算了,到頭來說不定還得背上干係。再說,張越若考不上舉人呢?

他又不是豬,怎麼可能那麼傻!如今還早呢,他幹嗎給人指使得團團轉,有一句話不是叫做走著瞧麼?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15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三章 誰的好意

    一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張倬原想要張越深居簡出好好讀書,但自從那一日成國公朱勇登門之後,他便醒悟到這是京師而不是開封,一味閉門不出絕非好事,不可矯枉過正。於是,在嚴密囑咐了兒子一番之後,他便放手不管張越的事,只顧著自己溫習課業,自擬題行文不提。

    考試也是需要天賦的,比起張越來,張倬在這上頭上的天賦無疑尋常,否則也不會十幾年應試才中了舉人。當然,比起他來,還有更多人窮盡一輩子精力也就是個老童生。

    如今已是五月時節,天氣漸漸熱了。這天一大早,紅艷艷的日頭便高懸在天上,散發出無窮無盡的熱力。頂著大太陽來到杜家門前時,張越已經是滿頭大汗,身上的青稠衫也是濕了大半。從大黑馬上跳下來,他隨手把韁繩扔給了迎上來的岳山,抹了一把汗便往裡走。

    雖說杜楨不在,但他先頭得了吩咐,再加上杜夫人裘氏總是隔三差五地讓人捎帶東西過來,不是杜楨從前的窗課本子就是杜楨留下的試題,抑或是自製的點心吃食,他又拒絕不得,因此常常往這裡來。好在裘氏念在他鄉試在即,每次也就是留他坐上一個時辰而已。

    然而這一回,他剛剛繞過影壁進了屏門,就在外院中遇到那個曾經在開封伺候了杜楨多年的老僕南伯。他笑呵呵才打了聲招呼,白髮蒼蒼的南伯就笑道:「公子,今天正好有客人,主母正在跨院花廳中接待。主母說了,要是您來了就直接過去,那是東宮的梁大人。」

    張越既是常來常往,自然知道這道如何走,因此便謝絕了南伯引路,只帶著連生連虎往裡頭行。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走了不多遠,又穿過一扇月亮門。便是杜府西跨院,頭裡就是三間花廳,門前懸掛著斑竹簾,台階下站著兩個尚在總角的小廝。見著他來,其中一個高聲報了一聲,另一個駐足片刻就一溜小跑奔了過來。

    「太太說請公子直接進去。」

    張越吩咐連生連虎在外頭等。自己便接了兩人手中那幾個盒子。到了花廳門口,那頭前的小廝高高打起了斑竹簾,他彎腰一進門,就看到左手邊坐著一個身穿紗袍頭戴紗帽,年齡約摸和楊士奇相仿的老者,料想就是南伯口中的梁大人。而主位那裡則是放著四扇花鳥山水畫屏風,雖看不見人,但後頭坐著的自然是杜夫人裘氏無疑。

    張越將東西交給了旁邊的一個丫頭,先拜見了裘氏。由於彼此熟絡。他不過剛剛彎下腰去,裘氏便說罷了,旋即又說道:「快去見過梁大人。他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又兼著東宮右春坊右贊善。梁大人曾經代總裁《永樂大典》,這學問滿朝之內也沒幾個人能並肩,皇上更是愛重非常,你先生對梁大人也素來敬重。我聽說你即將參加鄉試,你先生不在,若有疑難你也大可向梁大人請教,他向來不遺餘力地提攜後輩,這在士林中也是最有名地。」

    張越深知這年頭能夠在翰林院當上學士,不但得學問精深。而且往往是皇帝身邊最受信賴的文臣,更何況這位梁大人還是東宮官,又是杜楨敬重之人。於是,裘氏引見之後,張越連忙上前躬身見禮,隨即方才在末座坐了。甫一坐定,他便聽到一個和藹的聲音。

    「杜夫人都已經說了我提攜後輩不遺餘力。看來我這回不提攜也是不成地!」那梁大人微微笑了笑。旋即對張越點了點頭道。「你還年輕。不可自恃出身而有所懈怠。不要辜負了你老師地期望。這些天你那老師不在。若有疑難你儘管來找我就是。」

    那梁大人勉勵了幾句。恰有小廝在廊下回報說書已經備好。他便起身欣然告辭。裘氏自己不好相送。便命管家代為送至門口。等人一走。她就命身邊侍立地兩個丫頭撤了屏風。又招手命張越走上來。

    「梁學士今天是來借書。我尋思你早就說過今日要來。所以多留他坐了一會。果然是讓你趕上了。」裘氏說著臉色愈發和藹。又笑道。「這回皇上北巡。留下輔佐太子地翰林院學士中。一個是楊士奇。另一個就是這梁潛梁用之。恰是太子地左膀右臂。他們都算是你地師長。學問又都是好地。你若有問題可時時咨詢。這對你將來地仕途也有裨益……咳。若是你先生知道。必定又要怪我多事。只不過既然有機緣。我怎麼能看著你錯過?」

    張越情知裘氏是好意。連忙謝了。旋即不外乎是說些如今暑熱難耐需留心身體諸如此類云云。陪著說了小半個時辰地閒話。他便謝絕了師母地留飯。起身告辭。這出了小花廳。他方才發現連生連虎不見人影。心中奇怪。於是便問那台階下地兩個小廝。誰知他們都是支支吾吾。半晌也沒道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大活人會在這杜府失了蹤不成?

    面對這種令人摸不著頭腦地狀況。張越自然不好回身進小花廳去見杜夫人裘氏。於是便出了這西跨院。才一出門。他便看見那邊角落站著自己那兩個失蹤地書僮。只是旁邊還有一個身穿小廝服色地少年。看著背影依稀有些眼熟。此時此刻。連生連虎都看到了他。而那背對著他地少年卻仍未察覺。站在那裡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我剛剛說地話你們倆究竟記住了沒有?笨死了。我都已經說三遍了!」

    「記住了記住了!」連生看著張越不動聲色地走近,本想矇混過去,可看到對面的人死死瞪著他,他只得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咱們兄弟回去之後要轉告少爺,剛剛那位梁學士和楊閣老雖是搭檔輔佐太子,可彼此之間彷彿有些不對付,而且皇上北巡這些時日,京師的錦衣衛必然會時時巡查,少爺最好什麼地方都別去,安心在家讀書就好。」

    「總算是記住了。回頭對你家少爺說的時候記得緩轉些,還有,千萬別露出口風!要是讓他知道了,回頭你們走著瞧!」

    張越在後頭聽著訝異,旋即啞然失笑。他就說每次到杜家來,這連生連虎回去之後總能有兩句很有道理的話,卻原來不是這哥兒倆長進了,而是有人在背後提點的關係。只不過,他怎麼看某人也不像是能想出這種大道理的人,於是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這一咳嗽,那人頓時像受驚的小鹿一般往旁邊蹦開了去,一轉頭看見他立即愣住了。良久,那人方才露出了懊惱的表情,衝著連生和連虎使勁一跺腳喝道:「兩個笨蛋,有人過來怎麼不提醒一聲?」

    這少爺過來,咱們敢出聲麼?連生和連虎面面相覷了一會,同時舒了一口大氣,心想自己這倒霉地日子總算到頭,以後再也不用看這個古靈精怪小丫頭的臉色了。於是,等張越走過來,兩人同時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誰也沒去理會背後那小丫頭氣急敗壞的嚷嚷。

    「小五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誰想和你見面……」小五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旋即方才不閃不避地抬起頭來,「既然剛剛的話你都聽到了,反正聽不聽都由你。這是……老爺之前提過的話,所以我才好心對那兩個傢伙提一聲。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要去棲霞寺看姚少師了!」

    見小五扭頭就走,張越不禁莞爾,沒等小五走幾步就笑道:「還請小五姑娘轉告杜小姐,這告誡我都收下了,今後行事時一定留心。」

    話音剛落,小五便氣咻咻地回轉身來,一張俏臉漲得通紅:「這都是我自作主張,和小姐有什麼關係!哼,老爺丟下小姐和太太在家裡,自個兒優哉游哉地跑到開封收弟子去了,小姐恨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幫你!這京師是非之地,你一個小秀才別只想著出風頭,別逞強把命給丟了!」

    撂下這番話,小五立刻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一晃就不見了。

    張越若有所思地瞧著她離開的方向,心中反倒是踏實了。不論這話是杜楨留下的告誡,還是杜綰地提醒,和張輔先前對王夫人的吩咐都有異曲同工之妙。出門和連生連虎會合之後,見兩兄弟都是那幅眼巴巴的訕訕表情,他卻懶得多問什麼,逕直上馬揚鞭馳了出去。

    「大哥,你看少爺是不是惱了我們?」

    「咳,早知道如此,頭一次在杜家碰見那丫頭的時候就該告訴少爺的!」連生惱火地那馬鞭子在手中敲了兩下,心有餘悸地道,「要不是她一個丫頭比小姐脾氣還大,手底下還有兩下子,咱們也不至於被她脅迫了這麼多天!長痛不如短痛,少爺氣過之後應該就沒事了……哎呀,你還嗦什麼,少爺都走了,要是把人給跟丟了,我們回去怎麼向老爺交待!」

    兄弟倆心急火燎地上了馬,風風火火地追了上去,心裡少不得求神拜佛地禱告----老天爺,那都是那個小丫頭惹出的勾當,和咱們兄弟倆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晴天霹靂


由於國子監規矩森嚴。顧彬又並非根正苗紅的勳戚子弟。因此他自不能像房陵孫翰那般逍遙。自打入監之後便一直住在國子監中不曾回來。張越知道他孤傲。於是便托付房陵孫翰多多照應。一個月下來倒也聽說一切都好。

只家裡少了顧彬。父親張倬又是在那裡昏天黑的一篇篇破題作文章。時不時還出去和其他那些早早趕到京師備考的舉子會文。不是悶在書房。就是沒個人影。結果襯托的張越優哉游哉彷彿時時刻刻都在偷懶。只是他最喜歡這種無拘無束。除了平日在小書房臨帖作作文章之外。他閒時幾乎把京師大街小巷都逛遍了。連那些做生意的營生都打聽了一個七八分。

可最終他卻發現。這京師十家鋪子五家都是常常轉手的虧本營生。那盈利的人家中。有兩三成都是依附在當官的門下。剩餘的則不過維持溫飽。分號遍佈的巨商極其稀罕。

這天打從杜府歸來。他剛剛在門前下馬。平日裡都在外忙活的高泉一陣風似的迎了出來。還沒站穩便笑呵呵的道:「三少爺。大喜大喜!」

張越還沒站穩就聽到一個喜字。頓時莫名其妙:「什麼大喜?」

「這回可是雙喜臨門!」高泉樂呵呵的吩咐小廝牽過韁繩。一路走一路低聲說道。「一則是小沈學士在翰林院憋了多年。這次要到河南主持今年的鄉試;這二則是……嘿嘿。惡有惡報。那位開封金知府被人首告貪贓枉法。聽說不但革職。還要被押到京師大理寺問罪。想當初咱家大老爺也是因這個罪名被下的獄。他如今也遭此報應。豈不是活該?」

前頭一條消息張越倒確實是心中高興。他又不是那等假清高的人。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優點他已經深深體會過。想要依靠沈粲作弊自然不可能。但同等條件下優先錄取總是有機會的。

可後一條那金知府倒霉的消息他卻不覺的有什麼值的高興。張家固然是出了一口氣。但那斷了的姻緣卻回不來。若沒有金蘅金夙那對孿生姊妹。他倒不在乎金家怎樣淒淒慘慘慼慼。可她們畢竟是代親長受過。

「老太太信上還說。鄉試在即。請三少爺算好時間早些回去。畢竟前頭要留些寬裕的時間和府學裡頭的生員以及其他人交往交往。還的拜會一下學政衙門的其他諸位大人。」

這都是應有之義。張越一一聽了。又問張倬是否的了訊息。高泉卻說張倬還不曾回來。所以還不曾決定日子。於是。他掰著手指頭計算了一陣。便把出發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底。料想水路暢通半個月就能到。還能留出半個月走親訪友。

等到張倬回來知道了此事。自然同意了張越的決定。

於是。父子倆還是日復一日的過著相同的日子。什麼北巡車駕已經抵達北京。什麼交趾平叛大勝。什麼西洋進貢物件等等諸如此類的消息。兩人也只是聽過便罷。畢竟。如今他們還離著那一層高高在上的上層建築很有些距離。

對於張攸在交趾平叛中又建功勳。張超迎擊倭寇小有戰功這種自家人的消息。父子倆倒是都相當關心。當確認了張信平安無事之後。兩人就更沒有什麼值的操心的了——英國公張輔那是跟隨北巡而不是前去打仗。自然不會有事的。

然而。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雖說張越把一切都計劃的井井有條。而且也根據杜綰或者說杜楨的囑咐少接觸如今兩位最炙手可熱的留守高官楊士奇和梁潛。但當時間到了六月底。他正準備回開封的時候。他卻接到了某個最讓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一向弓馬嫻熟。曾經四次在交趾那種鬼的方征戰也毫髮無損的英國公張輔居然在北京重病不起!

當他匆匆趕到英國公府上房。看到猶如泥雕木塑一般的王夫人時。饒是他平素被贊少年老成——在他自己看來當是青年老成——此時也有些亂了方寸。

張越當然知道英國公張輔在歷史上死於土木堡之變。也就是說陽壽至少還有三十餘年。但既然他都能夠穿越時空降臨到這個世界。若是一味相信那些歷史。只怕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在沉吟良久之後。他便上前兩步屈膝蹲了下來。

王夫人攥著手中那封外管家榮善代筆的家書。眼眶紅紅的。只是竭力抑制方才沒有垂下淚來。心中也不知道是悲痛還是哀怨。好端端的人。從來都是上的馬打的仗。怎麼會說病就病?這會兒丈夫遠在千里之外。她一時半會根本趕不過去。若是有個萬一可怎麼好?還有。這事情若是讓兩個小叔子知道了。那又會鬧騰成什麼樣子?她越想越心驚肉跳。於是壓根沒看到張越。

「大伯娘!」

被那個驟然提高的聲音一驚。她的手一鬆。那封家書頓時無聲無息的掉在了的上。瞅著張越那仰起的頭。想到張輔外出征戰。自己強打精神管理內宅擔驚受怕;想起自己人近中年沒有子嗣。若有萬一卻還的看嗣子的臉色;想到丈夫為國立下汗馬功勞。竟是連最危險的時候都沒有親生兒子侍疾……一時間。她悲從心來。竟是再沒了往日當家主婦的淡定。

王夫人這一大放悲聲。嚇了一跳的當然不單單是張越一個。此時此刻。不論是平日裡最的寵的碧落惜玉。還是其他的小丫頭。全都慌的手忙腳亂。既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最後小丫頭撲通一聲跪在了的上。於是其他人也都跟著伏的不敢出聲。碧落惜玉一個遞帕子。一個在旁邊說著什麼。可卻效用全無。

「大伯娘。大堂伯一向身體康健。這次驟然病倒大約是太過辛勞或是感染了時氣。如今您就是六神無主也不是辦法。既然有了消息。不若我陪著您立刻動身前往北京。」

聽到張越適時一番話。王夫人總算是壓住了那止不住的眼淚。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然而。想起此去北京的經運河再走陸路。路上就的走半個月。這家裡頭沒個管事的。也不知道回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況且宮中那一頭如今也不好。她頓時又犯了難。

「越哥兒你說的倒是沒錯。可這家裡怎麼辦?宮中張娘娘的病如今時好時壞的。我就擔心有這麼一天。你二堂伯三堂叔雖說都在。可是對此事卻不上心。你二嬸娘和三嬸娘也全都是泥菩薩似的性子。根本扶不上牆。若是有個萬一那可如何是好?」

由於張貴妃是宮妃。即便是嫡親侄兒也未必能見著人。更不用說張越是更遠著一層的堂侄了。他早聽說這位大姑姑乃是因為朱棣體恤張家方才納入宮冊了貴妃。寵眷倒是不錯。只十幾年來身體就沒個穩當的時候。幾乎都是靠珍貴藥材吊著。如今這天氣暑熱更是保不準。他正猶疑的時候。外頭忽然響起了一個丫頭的聲音。

「夫人。外頭來報。說是二夫人來了!」

上房裡原就是亂成一團。聽到張的夫人來。別說丫頭們面面相覷。王夫人自也愣了。只怔了一怔。張越便霍的站了起來。沉聲吩咐一個丫頭去打水來。又到門口吩咐幾個通傳的小丫頭去留神那邊鄧夫人的腳程動靜。

的了這麼一個提醒。碧落惜玉方才回過神。忙親自到裡間去取巾櫛。不多時。便有丫頭捧了沐盆來。碧落親自服侍王夫人洗了臉。惜玉忙著為王夫人把散落的頭髮重新梳好。又在面上敷了一層粉。確定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端倪。屋子裡眾人方才鬆了一口氣。

「大嫂。大嫂!」

鄧夫人不曾進來。這帶著哭腔的聲音卻先傳了進來。一時間連帶張越在內。所有人都心中一緊。王夫人更是環視著屋子裡的一眾丫頭。以為是誰走漏了風聲。很快。外頭那簾子被高高打起。打扮的雍容華貴的鄧夫人卻是腳下虛浮的衝了進來。還來不及站穩便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宮中咱們家娘娘不好了!」

她這連番不好了本就讓別人聽著心驚肉跳。待到那一句咱們家娘娘不好了出口。張越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王夫人慌亂間險些打翻了旁邊小幾上的茶盞。一個個剛剛已經被嚇的不輕的丫頭此時更是面色驚駭。更有一個小丫頭腳一軟。咕咚一聲摔倒在的。

外有英國公。內有張貴妃。這本就是張家維持第一名門世家名頭不墜的一大前提。如今剛剛傳來英國公在北京病倒的消息。張貴妃可巧也偏不好了。難道是老天爺和張家過不去?

張越此時深深的體會到。相比從前錦衣衛上門來拿大伯父張信那一次。這一次若是一個不好。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塌了。而且是整個天都塌了。

王夫人的話裡已經是帶了顫音:「我昨兒個去探望娘娘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怎麼會忽然就不好了?」

「我……」鄧夫人欲言又止。好一陣子方才囁嚅道。「我只是早上從老爺那裡隱隱約約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大伯彷彿在北京病的不輕。今兒個一時情急就在娘娘面前提了提。誰知道娘娘當即就是口吐鮮血……」

「你……你混帳!」此時此刻。王夫人再也沒法維持往日那長嫂的端莊表情。站起身來厲聲斥責道。「娘娘身體不好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算想知道什麼直接來問我就成了。何苦去問娘娘!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你……你拿什麼來賠?」見王夫人說完這話便頹然癱倒在椅子上。再見鄧夫人可憐巴巴的縮在椅子上瑟瑟發抖。張越頓時深深歎了一口氣。所謂晴天霹靂。大概不外如是。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21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一次的臨危受命

先頭王夫人派人來請,張倬正好外出和前些天認識的幾個舉子研究破題,等回到家得知兩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懊惱不已的他忙趕到英國公府,卻見那大廳中已經點起了明亮的燈火,裡頭滿滿當當都是人。隨手招來一個小廝問了,他方才知道這些人中有些是如他這般的堂親,有些是表親,有些是張家的姻親,更有些則是純粹消息靈通而已。

「叔老爺,太太吩咐過,若是您來了就直接到花廳去,二老爺二夫人三老爺三夫人都在那。」

張倬點了點頭,旋即也不再看廳堂中那些吵吵嚷嚷的親戚,連忙穿過垂花門便往花廳趕。待進了那扇半大門,才繞過影壁,看見那三間花廳,他便聽到了兩個洪亮的聲音。

「大嫂,這個時候怨二嫂也沒用,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再說,大哥病倒的消息娘娘也遲早會知道,到時候也會發作出來。如今咱們要的是商量出一個法子,大哥那兒總得有人過去照料,這宮中的娘娘也得有人管著。都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會兒你得拿主意!」

「大嫂,大哥既然病了,我立刻和你一起趕過去就是了,這娘娘的事情留著我家夫人和三弟三弟妹,他們不至於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下來。事不宜遲,我們打點好後天就動身如何?」

這分明是張輗和張軏了。張倬聽到這兄弟二人口口聲聲說得好聽,但話語中卻絲毫掩飾不住心中的企圖,不禁心頭厭惡。花廳門口掛著湘妃竹簾,影影綽綽地看不清裡頭的人,瞧見一個年輕的小廝迎了過來,他便問道:「越兒可在裡頭?」

那小廝聽到了裡頭的爭論,面上很有些惱色,此時張倬一問他就不加思索地答道:「叔老爺來得正好,夫人正孤掌難鳴呢!二老爺和三老爺眼看咱家現在只有夫人,搶白了好些難聽的話。虧得越少爺在裡頭,否則夫人只怕得被他們輪番陣仗給壓倒了。」

一個小廝都能說出這話,張倬自然知道這裡頭已經鬧得不可開交。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舉人,張輗是神策衛指揮使,張軏則是錦衣衛指揮僉事,若是尋常時候他一個也應付不下來。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便上前揭簾跨進了門檻。

正如張倬所料,這邊剛剛上演了一場口舌的戰爭。張輗和張軏死抓著兄弟之情做文章,再加上瞅準了王夫人無子,自是有恃無恐。鄧夫人和吳夫人都是無用婦人,坐在那裡和啞巴似的,既不敢觸怒丈夫,也不敢惹惱王夫人這位頗精明的長嫂。

而張越是晚輩,大多數時候只能侍立在王夫人身側稍稍提醒兩句。而王夫人雖說善言精明,可本就在身心俱疲的時刻,哪裡經得起這般狂轟濫炸。因此。她瞧見張倬進來,頓時和落水地人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倬弟回來了。」

張倬先上前見過王夫人。又和張輗夫婦和張軏夫婦一一見禮。他本能地略過了堂兄堂弟眼中地輕蔑之色。落座之後便安慰道:「我今兒個有事回來得晚了。輔大哥和張娘娘的事情我剛剛聽說。嫂子,這兩邊都是病人,都離不開人。依我之見。不若讓二哥去北京探望輔大哥。嫂子和三弟留在京師照看張娘娘。」

這樣一個建議別說張越和王夫人沒料到。就連張輗張軏也同樣沒料到。眾人沉默了一會。張輗頓時猛地一拍巴掌。大聲說道:「我就這麼說麼!大夥兒各自照顧一頭。這樣怎麼也不至於顧此失彼!這麼著。我回去打點一下。後天便帶著斌兒趕往北京!」

彷彿是生怕別人反對。張輗朝鄧夫人一瞪眼睛。隨即夫婦倆便匆匆告辭。他們這一走。張軏也站起身來。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張倬看了一會。這才慢悠悠地道:「看不出來倬哥你忽然和二哥走得那麼近。這主意出得還真是及時!聽說你要考明年的會試。我還真得祝願你金榜題名。吉星高照!」

張軏尤其在吉星高照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旋即冷哼一聲向王夫人略躬了躬身。旋即頭也不回地出了花廳。吳夫人猝不及防。慌忙站起身來向王夫人告辭。然後急急忙忙追了出去。不消一會兒。剛剛還充滿劍拔弩張氛圍地花廳便安靜了下來。

王夫人怔怔坐了一會兒便歎氣道:「倬弟。你就是想用緩兵之計。也不該說這種話地。他們兩個就等著我鬆口。這會兒老二走得得意。過兩日哪裡攔得住他!」

張倬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旋即正色道:「事已至此。嫂子。請恕我直言。輔大哥如今在北京重病地消息既然都已經摀不住了。這個時候又怎能攔住他們?不管他們私心如何。但長兄如父。他們趕著去照應天經地義。又怎能攔著?娘娘如今既然病重。我知道嫂子一向待娘娘好。自然是決計離不開地。可您倘若擔心輔大哥病情。自然少不得他們去。」

王夫人仍在歎氣,張越卻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這張輗張軏都是自私的人,平日裡或許會有所串聯,但關鍵時刻那眼睛還不是都盯著英國公爵位?張輗既然去了,留下來的張軏心中自然會不忿,如此也許還能稍稍有些轉圜的餘地。可很快他就想到了一個最嚴重的問題,若是英國公張輔真的不像史書所載那麼高壽,此次若有個萬一,那該怎麼辦?

就在這當口,張倬忽然沉聲道出了一番話:「所以,嫂子既然走不開,我就算想去二哥也未必答應,所以我打算讓越兒跟著去一趟北京。他畢竟是晚輩,若是有嫂子一句話,二哥也不能攔著,也不會在意他。他雖年輕,畢竟不比尋常孩子,若有事還能設法。」

聞聽此言,王夫人自是愣了,張越也沒料到父親竟是如此主意,一時間也呆在了那兒。好半晌。王夫人方才面色猶豫地問道:「越哥兒雖能幹,可畢竟年紀還小,老二畢竟還是他二堂伯,若處處壓制,他也無計可施。況且,他今年八月還要考鄉試……」

「鄉試錯過了今次還有下一次。但輔大哥的事情若是錯過今次,也許大家後悔也來不及!」張倬斬釘截鐵地打斷了王夫人地話,又衝著張越一字一句地問道,「越兒,你自打到京城之後,你大堂伯待你如何你應當心中清楚。如今你自己說,這一趟北京你去是不去!」

「我當然去。」

張越幾乎不假思索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不管怎麼說,他到京師這麼大半年,都受了張輔和王夫人頗多恩惠。兩人確確實實把他當作家裡人看待,而且還不遺餘力解決了大伯父張信的事,這就是恩;他和張斌張瑾有過衝突。二堂伯張也算計過他,這便是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此番他無論如何都是該去的。至於什麼鄉試,反正他還年輕,三年時光自然等得!

張倬心中欣慰,見王夫人面色怔忡,他便推後一步深深行了大揖:「嫂子放心,我想輔大哥為人一向方正。侍上待下都是最好地,這老天爺也該當保佑他的!」

有了張倬的勸說和張越的表態,王夫人當下也下定了決心,隨即吩咐家中人打點行裝,又命管家挑選妥當人隨行。而張越沒什麼其他要求,頭一個就點了彭十三的將。因著彭十三本就是張輔的心腹家將之一,這要求自然輕輕巧巧就被答應了。

這一夜,各房裡都是徹夜燈火通明,尤其是芳珩院的門檻幾乎都被人踏破了。那些剛剛得到訊息的姬妾個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巴巴地趕去見王夫人卻無一不是被訓斥了一通。於是,打聽到張越要去北京,一個個年齡不一體態各異秉性不同地女人紛紛派了心腹丫頭過來。有的送來了珍貴地首飾,有的則是送來了名貴的綢緞毛皮,有的則是直接送了金銀。所有人的心意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惜一切代價都要讓英國公張輔平平安安。

張越自然明白她們的心意。倘若張輔有親生兒子,那麼若有個萬一,她們這些庶母興許還能好好安度晚年。可如今既然沒有,翌日新主人進門。王夫人好歹還是太夫人。她們或許要被迫殉葬,或許乾脆就得一輩子受苦。別說是拿出必生積攢的體己。就是砸鍋賣鐵,她們也都會把希望寄托在這一趟北京之行上。

這若是往日,愛熱鬧圖新鮮的秋痕看著這麼多好東西送過來,必定要好好翻檢議論一番,這會兒卻壓根沒空去看那些琳琅滿目的金銀珠寶,只覺辛酸得緊。生性樂天知命的她都是如此,就更不用說敏感的琥珀了。

一件件收拾著衣服和必備丸藥之類的東西,琥珀竭力不往那些亮閃閃地金銀上頭瞟,但那些東西時時刻刻都刺痛了她的眼睛。身在豪門,她真的有未來麼?

張越則是親自收拾必須帶在身邊的某些書籍----四書五經之類地他如今幾乎倒背如流,倒是不用帶著,此時也就是捎帶幾本唐宋八大家地文集罷了。還有一樣東西他也絕不會忘記,那就是杜楨當初留給他的寶劍。

此時此刻,他隱約明白張倬自己不設法前去而是叫上他去的某個緣由----雖說誰去北京都是人生地不熟,但他認識杜楨,認識楊榮,而且還好歹見過皇帝和皇太孫。在如今事情遠未分明的當口,什麼因素都是應該好好利用地。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晴天霹靂之後的五雷轟頂

儘管張輗不喜歡張越。更不情願帶著這麼一個堂侄前往北京。但好容易扳過了執拗的王夫人。好容易壓過了三弟張軏一頭。於是往日怎麼都看不順眼的張越這時候也就算不的什麼了。在他看來。一個剛剛年滿十五歲的小秀才著實沒什麼好顧忌的。秀才這種微末功名的窮酸。京師大街上隨手一抓還不的是一大把?

這要是換成往常。張軏怎麼也的在旁邊煽風點火丟上幾句話。奈何這一次他肚子裡窩的全都是火。哪裡還有心思提醒那個神氣活現的二哥。於是。這一天外金川門外碼頭起行的時候。他壓根沒有出現。只命人帶話說自己也病了。

這一回急匆匆去北京。張家人自然顧不上什麼排場。碼頭上送行的也就是自家的幾個家人。縱使張輗心中怎麼企盼。這會兒面上也得打疊出一幅沉重的模樣。直到轉身登船的時候方才恢復了平常的面色。

而張越半年前從北至南。這會兒又要從南到北。少不的和前來相送的父親多說了兩句。可這話還沒說到真正要緊的點子上。他們就同時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此時。他不由的奇怪的挑了挑眉:「這馬蹄聲整齊的緊。怎麼彷彿是軍隊中人?」

外金川門碼頭乃是長江通往運河的重要碼頭。平日貨船客船都不少。無論運貨還是運人都需要馬匹。這馬蹄聲原本不足為奇。然而。此時這馬蹄聲雖猶如奔雷一般。但卻帶著一股子節奏。彷彿策馬的騎士全都是訓練有素之人。當這麼一撥人風馳電掣的出現在視野之中時。張越不知道該說自己料事如神。還是該說自己烏鴉嘴。

看到為首那人。他能想到的只有七個字——低頭不見抬頭見——是某人陰魂不散。還是他和某人太過有緣?然而。當他看到後頭那兩輛囚車時。臉色猛的大變。後一輛中的人他不認識。但前頭那輛車中的人他卻是曾經在杜家見過一面的。

那竟然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東宮右春坊右贊善梁潛!

那一瞬間。張越只覺的一股寒氣從心底深處陡的冒了出來。須臾間往四肢百骸擴散了開。他雖說不是什麼消息一等一靈通的人士。但他好歹也是英國公的堂侄。就算不打聽也有很多消息送上門來。比如這梁潛被錦衣衛捕拿之事。至少他完全沒的到任何風聲。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依稀感到。老天爺覺的晴天霹靂還不夠狠。索性又來了一個五雷轟頂。

錦衣衛領隊的人是指揮使袁方。此時騎馬在他身側的恰是之前張越見過兩回。不久前高昇錦衣衛河南衛所千戶的沐寧。只不過。瞧如今對方身上那襲更加華麗更加招搖的錦袍。張越就知道這一位再次的以高昇。但升到什麼職分那就不好說了。

然而他的驚愕只維持了一小會。下一刻。他陡然之間想起父親之前收到的那份詭異帖子。立刻悄悄瞥了一眼父親的表情。可讓他大為失望的是。張倬看見那邊高踞馬上的人時。眼皮子都不曾眨上一下。更不用提什麼異樣的表情了。這時候。他忍不住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那份落款是弟沐寧百拜的帖子莫非只是巧合?

儘管心中仍存有疑惑。但比起先前那百般猜測卻不的其門而入的境況。如今張越明顯有些線索。況且如今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於是很快便撂開了手。到那檻欄中身著布袍面色憔悴的梁潛。再想想那一日在杜府中對方談笑風生的和藹模樣。他忍不住想歎氣。

梁潛一看便是純粹的文人。儘管他在杜家見過一面後只上門求教過一次。但卻覺的此人一身正派。這樣的人為何會被錦衣衛押著。而且看情形似乎要解送出京師?

張輗此時本上了踏板。聽到馬蹄聲也回轉了來。他乃是神策衛指揮使。隸屬於中軍都督府。錦衣衛乃是上十二衛。不屬五軍都督府管轄。而且。比起上十二衛的其他指揮使來。錦衣衛指揮使的職權從來就是獨立而高高在上的。即便是親貴如他。此時看到袁方亦是笑臉相迎。因問道:「袁指揮使。怎麼勞動你親自押著檻車?」

「這是欽命要案。皇上責我即刻解右春坊右贊善梁潛和司諫周冕到北京。」袁方下馬之後微微躬身答禮。回頭瞄了一眼兩輛檻車中的人。這才笑說。「不瞞張大人。我也是昨日剛剛的到的訊息。連夜抓人。所以眼下就要押送人上路。這京城裡錦衣衛和北鎮撫司的事情。便全都交給北鎮撫司新任沐鎮撫了。」

即便是不太關心朝堂大事的人。張輗也知道梁潛乃是奉旨留守京師輔佐太子的人。這下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本能的稍稍離袁方遠了半步。他四下裡望了望。發現自己的船旁邊就是一艘大船。料想定然是錦衣衛所用。於是又寒暄幾句便匆匆上了座船。再也不樂意和這位彷彿渾身都散發出陰寒氣息的錦衣衛指揮使多說一句話。

張越此時離著袁方不過是幾步遠。見張輗猶如躲瘟神一般逃上了船。他不禁皺了皺眉。一想到如梁潛這般曾經深受信任的臣子居然落的如此下場。他只覺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匆匆和父親張倬又說了幾句。告辭之後便也上了船。等到自家那艘大船緩緩開動。他目不轉睛的盯著碼頭。看到張倬絲毫沒有和袁方說一句話就上了馬車離開。他頓時更疑惑了。

和張輗父子同路而行原本就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倘若後頭跟著一艘不緊不慢隸屬於錦衣衛的大船時。那種猶如附骨之蛆陰魂不散的感覺就更難受了。兩艘船也就保持著能夠遠遠看見的距離。對方並不超過也不落後。可越是如此越是讓船老大和水手們感到難受。到最後。張越甚至聽到隔壁艙房中張輗氣急敗壞的罵聲。

「那幫錦衣衛這算是幹什麼!他們既然是押送要犯。把船開快些趕過咱們就是了。這樣不緊不慢吊在後頭。是當吊靴鬼麼!」

這年頭南方是魚米之鄉。北方卻一向糧食短缺。因此溝通南北的運河漕運自然相當重要。由於永樂皇帝朱棣如今還在北京。這運河上由南往北而行的糧船極其不少。只官船卻較為罕見。於是這一前一後兩艘船的周圍都少有船隻靠近。這回比不的上回三兄弟同行。因此張越沒事盡量不往甲板上閒逛。只有實在憋不住才上去透透氣。

由於緊趕著上北京。所以這一路上除了補給。船上的人都不下船。船老大和水手們固然習慣了這水上營生。不習慣的人卻更多。甲板上幾乎時時刻刻都有出來透氣的人。這天在艙房中用過晚飯。張越一上甲板就看見了張輗張斌父子正站在船尾處。於是少不的也瞥了一眼後頭那艘掛著錦衣衛旗幟的大船。

張輗一轉頭就看見了張越。由於張倬先頭那番話。他頗覺的這堂弟識相。於是連帶看張越也覺的稍稍順眼了。當下就淡淡的吩咐道:「再過幾天就能到天津。這北京也不多遠了。這段路可比你上次從開封坐船到京師花費時間長。到了通州運河碼頭我們還要走陸路。你若是累了就在艙房好好歇歇。」

張斌一看見張越就想起上回在棲霞寺桃花林中受辱的場景。眼神中便冒出了一縷凶光。隨即昂著頭不作聲只當沒看見堂兄。口中卻說道:「爹。這一路船坐下來。我頭都暈死了。不若到天津稍稍休整半天行不行?就半天!大伯父一向身子硬朗。也不缺這半天不是?」

「胡鬧。到通州就下船了。這麼幾天你都等不起麼?若是你大伯父有個三長兩短你卻趕不到。那我還帶你來幹什麼!」

「反正就咱們趕了過去。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這父子倆越說越不像話。張越心中惱怒。於是索性往船頭方向走去。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一抹月牙兒朦朦朧朧掛在西北角。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幾顆星星。想起若是沒有這忽然冒出來的事。他此時原本應該在前往開封的船上。應該不久之後就能看到母親和妹妹以及其他人。可這時候卻要到北京去面對某種不可知的未來。他忍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大明如今的文武兩駕馬車還走的頗為平穩。武官甚至比文臣還稍稍高那麼一點。若是沒有以後的崇文抑武。沒有土木堡之變。大明的軍制興許不會一步步敗壞成最後那個樣子。興許不會有滿清入主中原。不管怎麼說。如今的英國公張輔作為武官中的風向標。這當口決計倒不的。況且。張輔不論為官還是為人都無可挑剔。難道他穿越的後果就是好人不長命?

雖是辦急事。但由於王夫人不放心。張越這一次仍帶了琥珀秋痕兩個丫頭。另加上連生連虎和高泉。此外還有彭十三和三個英國公府的家將。這主子既然很少上甲板。其他人自是更不敢造次。尤其高泉更是成天都悶在船艙中。他是管家。獨佔了一間小艙房。這會兒房中點著油燈。他正在一張紙上寫寫算算。最後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

雖說上次大老爺張信的事說是動用了那兩千兩黃金。其實有英國公張輔在。大部分的錢事後都讓那些胥吏給吐了出來。只張輔那時候墊了三百兩卻無論如何不肯收回。他起初奉老太太的命在南京賣了好幾處產業。別人都道是祥符張家元氣大傷。卻不知這正是家裡想讓別人看到的。如今要遷都。南京那頭有三老爺張倬在。應該能趁勢再收些田的進來。他本來就打算去北京再添兩個田莊。誰知道此次去竟是為了英國公的病。

這好端端的。英國公怎麼偏偏就病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38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下馬威

通州乃是漕運轉北京的要道,每天停泊在此地的糧船難以計數,因此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一向都是抱成一團談生意講價錢,雖吃力些倒也能勉強餬口。縱使是那些坐著官船的達官貴人,他們也司空見慣,不過是多磕幾個頭多賣幾分力氣罷了。只要小心應付,別碰著那些極其蠻橫不講理的傢伙,倒也不至於吃什麼苦頭。

然而這天,當幾個粗壯苦力看見一艘大船停靠,一窩蜂似的圍上去兜攬生意的時候,領受的卻是一頓鞭子。後頭跟著的原本是人人不忿,可其中一個識得幾個字的辨認出了那面錦旗上的字,而其他人又看到一群身穿藍色棉甲的軍士轟走了那幾個苦力,然後氣勢洶洶地下了船,當下頓時一哄而散。

這天底下當官的不好惹,但最不好惹的當然是錦衣衛那些橫衝直撞的大爺!

很快,一隊騎馬呼嘯而來的錦衣衛佔據了碼頭的各個出入口。他們也不理會別人是正在卸貨還是在忙著其他的勾當,總之若是誰不讓路就是一鞭子,須臾就在擁擠的碼頭中間清出了一條寬敞的通道。

那些被刀背和馬鞭趕到最邊上的苦力們雖不滿,可是一看到被一大群錦衣衛押下大船的兩個人,再看看那頭一個身穿異樣華麗錦衣的高官,大多數人都不約而同閉上了嘴。而幾個膽子稍微大一些的則是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著,私底下仍在竊竊私語。

「又是錦衣衛辦案子,瞧那位大人至少是千戶。」

「你那是什麼眼神,看那樣子怎麼也得是什麼……嗯,指揮僉事。」

「這天子一怒,再大的官也要掉腦袋,早先那個解大人不也是?」

錦衣衛指揮使袁方此次雖然是親自帶隊押送,但下船這點小事自然不用他親力親為。此時此刻,那兩個犯官已經被押下了船送上了結實的檻車,可他自己卻若有所思地看著另一艘徐徐靠岸的船。快到通州的時候。對方忽然放慢了速度,他這艘船便趕到了前頭。

上回到南京,張越好歹還有英國公和老師杜楨幫忙,那兩個兄弟好歹也能派些用場;這回到北京,有張輗父子這兩個拖後腿的,那小子又會怎麼做?

由於先頭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有人先下船騎快馬往北京報信。所以跟著張輔的外管家榮善早早地等候在了這裡,卻沒想到會碰上錦衣衛押解犯人進京。此時,看到張越等人的船靠岸,錦衣衛那邊地押解隊伍已經起行,碼頭上也恢復了早先的喧鬧場景,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定了定神看見那邊有人下來了,忙帶著隨從趕上去。

他匆匆來到張輗跟前。正要行禮。誰知道臉上忽然著了重重一記耳光。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好容易搖搖晃晃站穩了。他便聽到了一聲怒喝:「榮善。你是做什麼吃地!大哥一向好端端地身體康健。怎麼說病就病。你們這些下人是怎麼伺候地!」

饒是榮善起初已經打點好了應付張輗的說辭。可卻萬萬沒料到這位二老爺說動手就動手。捂著那火辣辣地右臉。雖說他心頭不忿。卻仍只得陪著小心低聲解釋道:「二老爺。老爺地病來得煞是突然。頭天晚上以為是風寒。皇上派了太醫來。吃了一劑藥下去。原以為第二天就好。誰知道這病得更重了。如今皇上已經是命了太醫院最好地太醫前來診治。料想總會有起色地。」

此時。旁邊趕上來地張斌冷不丁插口道:「什麼太醫。我看是庸醫!」

「你給我住嘴!」張輗眉頭一皺。側過頭來厲聲呵斥了一句。這才斜睨了榮善一眼。「大嫂如今趕不過來。所以我帶著斌兒……還有越哥兒一塊趕來了。有什麼話待會再說。行李丫頭之類地隨後上馬車走。你眼下趕緊帶我們進北京!」

榮善起初只從那信使口中得知張輗父子一同過來。直到此時才知道還有個張越。看見張越人在頂後頭極不起眼。他心中卻鬆了一口大氣。連忙答應了。由於這次張輗等人的船極大。所以有些坐騎都一起捎帶上了。幾匹馬雖一路悶在船艙。此時牽出來倒還好。尤其是張越那匹大黑馬。一見著日頭便使勁打了個響鼻。一幅頗為興奮地模樣。

「大哥倒是疼你。居然還是北邊進貢地名種!」張輗上了自己那匹馬。瞥了一眼張越地坐騎。口氣便有些不悅。「這可是御馬。你這次幹得是正事。把它拉出來幹什麼?」

張斌騎著自己那匹黃驃馬,卻有些眼熱那大黑馬,當下就冷哼了一聲:「爹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越三哥難得有好東西,當然得拉出來顯擺顯擺!」

榮善聽這父子倆冷言冷語只顧著擠兌張越,再一摸已經腫得老高的腮幫子,頓時更瞧不起他們。可他畢竟是張家的下人,卻不好出口偏幫什麼,利落地跳上馬便揚手吩咐幾個隨從先行,隨即欠欠身賠笑道:「皇上先頭剛剛把清水胡同那座帶園子地大宅賜給了老爺,從外城到了內城再走一刻鐘就是,小的這就引路。」

眼見榮善縱馬在前引路,張輗招呼了張斌和張越一聲,旋即打馬追了上去,張越和彭十三自然落在了最後頭。從通州到北京這一路官道俱是用黃土墊得瓷實,揚馬飛塵陣陣,再加上天氣酷熱,進北京城的時候張越已經是熱出了一身汗。北京城如今四處都在大興土木,隨處都有衣著襤褸的囚徒在烈日下勞作,卻是一幅熱火朝天的大建設場景。

由於有英國公府的路引,無論是外城還是內城都是暢通無阻。進了內城沿著南大街走了一刻鐘,越過幾條大街便是清水胡同。還在胡同口,張越便瞅見了那高牆大院,瞧那規制決計不遜色京師的英國公府,料想日後遷都,這裡少不得就是張輔的居所。

眾人在角門處先後下馬,也來不及拍打身上的浮灰便匆匆進門。雖說四處都在大興土木營建新城,但這座宅子卻地處清幽安靜之地,一進內院那道垂花門。就只見四處都是參天大樹,夏日地燥熱頓時消解不少,就連走在前頭的張輗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的確是個清幽的好地方,皇上對大哥著實是垂顧!」

然而,急急忙忙趕來探病的眾人卻在張輔所住地三間正房前被人給攔住了。那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太醫,人生得精瘦。只眸子炯炯有神。他掃了眾人一眼便寸步不讓地守在門口,冷冷地說道:「英國公如今病體正虛弱,各位既然是特意從京師趕到南京的,這一路車馬勞頓,身上又是汗又是灰,還請收拾乾淨了再進去探望英國公。」

張輗心急火燎地趕了來,就是為了看看長兄的情況究竟如何,這會兒被小小一個太醫擋在了門口,他登時大怒:「我大哥既然病著。我這個嫡親的弟弟進去探望天經地義,你憑什麼阻攔?」

「就憑皇上欽點我診治英國公!」那中年太醫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說話更是毫不留情。「如今英國公病情稍有好轉,若是你們把外頭不好的時氣帶進去,英國公有了三長兩短,誰來負責?去沐浴更衣花費不了多久,還是說大人擔心長兄是假,想要害他是真?」

這話說得極其尖刻,張輗那臉上頓時氣得發青。生性衝動的張斌更是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揪住了那中年太醫的領子,惡狠狠地喝道:「你若是再敢攔著我們。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那中年太醫卻一味倔強地耿著脖子:「你只要不怕擔上毆打太醫罔顧親長性命的罪名,儘管打就是!」

如今這大宅門內外正亂,彭十三和榮善也跟著進了二門。瞧見這劍拔弩張的光景,彭十三面露冷笑,榮善卻暗自頭痛。雖欣賞那太醫的耿直,但他自己剛剛才挨了一巴掌,更知道此刻若是再僵持下去很可能要出大事,連忙上前勸解了一番,死活把臉色鐵青的張輗父子給弄走了。

眼看張越帶著彭十三往一個方向走了不多遠。忽然又折了回來,他便上前提醒了一聲:「越少爺,他不會放您進去地,您也先回去吧。」

張越眼看張輗父子氣咻咻地走得沒了蹤影,他便捲起了左手地袖子,手中卻攥著一封信。那信外頭地封套已經是頗有些油膩膩地,封套上也並無字跡。見榮善詫異地盯著自己,他便笑道:「這是我臨行前大伯娘讓我捎帶來的,若是大堂伯還清醒能看信。就請榮伯你轉交。如果大堂伯不能看只能聽。也請你念給他聽。」

榮善一愣之後立刻回過了神,忙搖搖頭道:「既然夫人請越少爺帶信。越少爺何不……」

「二堂伯和斌弟剛剛是被氣瘋了,否則哪會讓我有單獨留在這兒地機會。」張越一把將那封信塞進了榮善手中,又溫言說道,「大堂伯雖說病了,但料想你絕不會伺候不周,我自然信得過你。」

榮善此時已是落下淚來,抬手用袖子拭了,他這才搖搖頭道:「越少爺信得過小的就好,可是老爺這幾天都是時昏時醒,就是醒了也都有些迷糊,未必能看得著這信。況且……」他瞥了一眼那太醫,很是頭痛地說,「這位大人又不許我們這些閒雜人等隨便進去。」

話間,那中年太醫已是下台階走上前來,理所當然地向榮善伸出了手:「既然有東西要交給英國公看,那就給我吧。」

眼見榮善猶豫片刻便把信交給了那太醫,張越沉思片刻,隨即上前深深作了一個大揖:「這位大人能夠為了大堂伯攔住我們進去,想必醫治人也是好手段。我們這些家人如今都是束手無策,一切便拜託您了!」

醫者父母心,那中年太醫聽了這話,面上頓時稍稍緩和了一些,當下便點點頭說:「英國公乃國之宿將,我自會盡力。」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八章 蠢人和聰明人的區別
   
當張越等人沐浴更衣前往探望英國公張輔的時候,果然如榮善所說那樣,張輔仍然在昏睡之中,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說出一個字。面對這種情況,張越自是心急如焚,而那名叫史權的中年太醫卻沒讓三人停留多久,就再次下了逐客令。饒是張輗父子再強橫,在人家搬出了欽命兩個字之後,即便再不情願,卻也只能不甘心地出了正房。

一到外頭,張輗瞅了瞅天色便有了主意,回頭瞪了那太醫一眼,他便冷笑道:「我這回來探望大哥是向太子告的假,想必皇上也知道了。你口口聲聲說奉了欽命,我眼下就去面聖,到時候倒要看看你還能怎麼說!斌兒,回去換一套大衣裳,我們去西宮!」

張斌本不是善罷甘休的人,聞聽此言立刻大喜。跟著父親走了兩步,他忽然回頭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張越一眼:「越哥還不走麼?這位太醫可是鐵面無私得緊,你想要等大堂伯醒來可不是那麼容易。你這一路上倒是跟得辛苦,還是好好回房歇著,別老是動歪七歪八的腦子!」

在船上這大半個月,張越沒少聽張斌的冷嘲熱諷,這要是時時刻刻生氣實在劃不來,索性就只當作這是一頭豬在嘮叨,此時也純當沒聽見。瞅著如今天色已近傍晚,他心想張輗父子這時候去面聖,莫不是腦袋被石頭敲壞了,當下便徑直回了自己的屋子,決定明天出去找老師杜楨打聽一下各種情況。

永樂皇帝朱棣昔日在北平開府的時候,所住燕王府便是依元大都舊殿所造。他登基之後不久就決定遷都北京,為此不顧群臣反對,先是疏通了運河,然後又數次北巡視察北京城,幾次都是住在原燕王府中。之後為了建造皇宮,他命人拆了燕王府營造宮室,為防今後北巡沒地方住,又命工部在西苑之中造西宮作為視朝之所。此次隨行的妃嬪和皇太孫都住在這裡。

西宮中為奉天殿,殿之側為左、右二殿。奉天殿之南為奉天門,左右為東、西角門。奉天門之南為午門,午門之南為承天門。奉天殿之北有後殿、涼殿、暖殿及仁壽、景福、仁和、萬春、永壽、長春等宮,也就是在今年四月朱棣抵達之前剛剛建成。由於乃是新宮,此地人手自然尚未齊備。不少宮室甚至還空關著並沒有人。

由於英國公張輔忽然重病,朱棣一連幾日都心煩意亂,若有文臣奏事往往被他一番喝罵,久而久之那些官員都視涼殿面聖為畏途。碰到朱棣暴怒的當口,若是有楊榮和杜楨兩人陪侍在側那還有轉圜餘地,若是沒有,那多半是無人敢奏事。最倒霉的便是那些逃不得躲不得的宦官,一連幾日,被拖下去杖責的少說也有十幾人。

楊榮是兼著翰林學士之職的閣臣。杜楨卻只是翰林院侍讀學士。他始終安分守己地當著自己的文學侍從之職,偶爾充當中書舍人之職代為草詔,彷彿並不求上進。平日他和大臣相交極少。來往多一些地也就是昔日同年和同在翰林院的同僚,冷面冷心的名聲也就傳了出去。

越是如此,朱棣反而覺得他才華堪比解縉,卻沒有恃才傲物的脾性,又和楊榮的圓滑不同,於是愈加信賴。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分,杜楨和楊榮一起出了涼殿,這路上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閒聊。楊榮雖是閣臣之中最年輕的一個,但要說寵信卻還在楊士奇之上。所以雖和杜楨乃是舊日翰林院地同僚,眼看對方竄升勢頭極快,心中本是有些芥蒂的。可是看到皇帝只不過愛杜楨才華機敏,並不讓其入閣參贊機務,他方才放下心來。

「太子先頭派信使說,張輗父子要到北京探望英國公,據說元節也跟了來。英國公至今無嗣,萬一有事,這承繼的問題只怕皇上也要大大頭痛。元節這時候來實在不是好主意。」

「英國公那個爵位雖高。但誰頂著那個爵位才是最重要地。依我對元節的瞭解。他不會看中那個似乎炙手可熱地位子。此來北京應該是受了英國公夫人之托。我倒不擔心他。反而是梁潛和周冕這一次被押到北京。實在是讓人措手不及。」

杜楨提起這事。楊榮地臉色頓時很不好看。原想漢王朱高煦都被趕到了山東樂安州。此生再也沒有奪嫡的希望。這太子在東宮必定是穩若泰山。誰知道轉眼間就出了事。若非那天他機靈。很是巧妙地為太子推卸了責任。杜楨又在旁邊不鹹不淡添了兩句。牽連到地人絕不止梁潛和周冕。自然。更重要地是。皇帝一向以為他和杜楨不偏不倚不黨不群。

此時他便無可奈何地連連歎息道:「區區一個陳千戶。皇上都已經下旨流放地人。太子何苦去庇護。還說什麼有功在前。巴巴地把人召回來?皇上雖處置了漢王。可對於太子向來存了幾分留心。這有人告密。自然揪著由頭立刻就作了!唉。周冕也就罷了。可梁用之牽連其中著實無辜。」

杜楨和梁潛也頗有些交情。只是如今朱棣正在氣頭上。口口聲聲說什麼朋黨。他倒不好說話了。心中便想著隔一段時間再從中設法。兩人又歎息了一陣。隨即便一路出了承天門。

這天色本已晚。兩家地馬車都已經等在了外頭。楊榮和杜楨彼此告辭。正要分頭上馬車。就在此時。卻正好有幾騎人打馬飛奔而來。就在他們身前不遠處跳下了馬。

楊榮眼睛極好。瞧見那父子模樣的兩人跳下馬來。正對承天門前地禁衛說著什麼。還拿出了腰牌文書之類地東西。立刻上前輕輕拉了拉杜楨地袖子:「這說曹操曹操到。那邊地正是元節的二堂伯。神策衛指揮使張輗!」

杜楨畢竟離開朝廷的時間長了,復出才不到一年,認識的人也有限。楊榮這麼一說,他少不得打量了一番。只見張輗頭戴亮銀冠,身著繡牡丹花石青色緞子對襟衫,正在那裡和禁衛分辯著什麼。一旁的少年尚未束,勒著赤金抹額,身上穿著大紅錦袍,滿臉地傲氣。看清了這情形,他也懶得再瞧,便接著楊榮的話茬笑道:

「看他們這時候來面聖就知道,不過是一對自以為是的父子紈褲,不足為懼。」

「宜山你說話還是老樣子,毫不留情!」楊榮聞言輕笑一聲,又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睛,「遇上這種人是元節的大不幸,何嘗不是他的大幸?」

瞧見楊榮說完這話便轉身大步上了那輛素獅頭繡帶的青縵雲頭車,杜楨哂然一笑,也不再去看那邊的張輗父子,逕直上了自己那輛異常樸素的馬車。等到那馬車緩緩開動,他方才挑開車簾再次瞥看了一眼,卻見那父子二人仍是未能進西宮,頓時更歎息了一聲。

英國公張家固然是門庭煊赫,但那也是因為張家父子二人勤勞王事忠心耿耿的緣故,相比之下,皇帝對張輗張軏兄弟二人多加恩寵不過只是愛屋及烏而已。想當初徐達那樣地功勞,徐皇后更是皇后,魏國公徐家也曾經是第一名門,可如今還不是和當初相差甚遠?

張輗沒有隨駕北京,自然仍以常理忖度天子,這會兒拿著中軍都督府的文書,又報了名字官職卻依舊被拒之於門外,心中不覺有些焦躁。此時此刻,他還能耐得住,張斌平素在家裡驕縱慣了,漸漸有些火了,口中便吐出了日常的稱呼來。

「皇上乃是我姑父,平日我在大姑姑宮中都是隨便見的!」

就在這時候,他的身後陡地傳來了一聲嬌斥:「好大的膽子,竟然在宮禁之外以家情論國法!」

張斌這時方才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竟是一乘大轎停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身穿銀紅紗衫,白絹水墨畫綾裙,頭上戴著點翠嵌貓眼石頭冠的少女哈腰從轎中出來。他起初還沒認出人,待到那少女微微冷笑,他立時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心中登時叫苦不迭。

怎會又是陳留郡主?

那陳留郡主道完剛剛那句話,便再也不理睬張父子,帶著兩個丫頭信步往承天門中走,卻忽地停住了步子,皺著眉頭端詳了一會那兩人,又嗤笑了一聲。

「既然你忘了我上次的話,那我不妨再說一遍。能打仗的那是河間王,是英國公,張娘娘也素來和善,哪有你們地驕橫!如今英國公還病著,你們巴巴從南京趕來那是為了探病地,這會兒急著見皇上做什麼,莫不是盯著那英國公爵位?我可好心提醒你們,皇上這幾天正因為英國公的病正煩著,要是一個氣性不好,興許就顧不上你們也是已故河間王的兒孫了!」

撂下這話,陳留郡主便和迎上來的禁衛核對了腰牌信物,隨即往西宮內行去。走在半道上,一個貼身丫頭覷了覷左右,悄悄上前低聲道:「郡主,如今英國公重病,那位張大人的兒子興許會承繼國公之位,您剛剛那麼說是不是……」

「憑那小子的熊樣兒也能繼承國公之位?」陳留郡主不屑地撇了撇嘴,卻是絲毫不擔心,「皇伯父精明著呢,這些年說父王壞話的人那麼多,也沒見皇伯父相信,那種事情就更不會隨便了!河間王和英國公父子都是一世英雄,這繼承國公之位的怎麼也得是英雄不是?」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42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佳人贈箴言
   
除了皇帝,眾生皆是小人物。
若是亂世,小人物未必沒有出頭的舞台,比如明太祖朱元璋一個小和尚也能坐天下;但若是生逢盛世君權最盛的時代,小人物出頭的機會微乎其微。而張越一步步謹慎地試水,便是想多找幾個支點,多尋幾條路子。

在他看來,朱棣朱瞻基固然是一個支點,那位他還不曾看見的皇太子也是一個支點,甚至楊士奇楊榮乃至於杜楨更同樣是支點,但時下,沒有任何一個支點比英國公張輔更加重要。因為如果他姓別的也就罷了,但他偏偏姓張,自然不能看著張家真正的頂樑柱倒了。

張輗父子頭天傍晚在西宮承天門碰壁的事情,張越原本並不知道。然而,這天一大清早,他去探望了一趟張輔後回房,卻現送早點來的不是別人,而是半邊臉仍有些腫的榮善。對方擱下東西,便栩栩如生地描繪了一番當時的某些情形,那語調中帶著掩不住的幸災樂禍。

榮善昨晚上睡覺前拿冷毛巾足足敷著半邊臉,起床之後照鏡子時,卻仍現腮幫子上留著紅腫,這心底的惱火就別提了。他確實是英國公府的下人,可英國公府又不是張輗做主,憑什麼跑到他頭上耍威風?說到早上那個負責採買的管事帶回來的傳聞,他便笑了起來。「要說斌少爺哪怕是遇上一位公主,也不會那麼淒慘,可誰要他招惹的偏偏是陳留郡主?周王一共有八子三女,這位陳留郡主乃是永樂初年從雲南回到開封之後所得,一向是充男兒教養,最是嬌慣,就是皇上也待她比待幾位皇女公主更寵溺。這次周王回了開封,皇上硬是留了陳留郡主伴駕,誰知可巧就讓二老爺和斌少爺撞見了這麼個剋星。」

張越前時第一次見到陳留郡主的時候,就覺得她行事大膽爽利。大有男子之風,如今聽榮善這麼一說方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那天她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又閒話幾句,等到榮善走了,他方才看了一眼桌上那琳琅滿目帶著濃濃北方風味的早點,頗有一種親切感。

八寶饅頭、蝴蝶卷子、糖散子、肥面角兒、棗糕、芝麻燒餅一共六樣。再加上一海碗的雞蛋粥,看上去熱氣騰騰讓人食慾大開。他正用早點的時候,也有人送來了琥珀秋痕的份例,都是饅頭和棗糕,卻還加了一大碗剪刀面。

秋痕原在北方吃慣了麵食,在南方吃飯吃得都快膩了,昨晚上一頓麵條吃得爽快,這會兒見早上又有面,自是大喜。不一會兒便下肚報銷。倒是琥珀對米食麵食都是無可無不可的,略填了肚子便來服侍張越,見他風捲殘雲也吃得高興。便一連盛了兩大碗粥。

早飯吃完,張越想想張輔這病還沒什麼起色,便想到杜楨那兒去打探打探消息。奈何他在北京是人生地不熟,本想把榮善請來,但想到如今這家裡頭別說女主人,就連個管事的女人也沒有----生性嚴謹的張輔此次陪皇帝北巡並沒有帶姬妾----如今再加上英國公這一病,內外更是沒什麼分別,於是他乾脆徑直去找榮善。

「越少爺您也要出門?話說今天斌少爺病了,二老爺才剛氣沖沖地出門。小地要派人跟都來不及。」榮善有意加重「病了」那兩個字,旋即又問道,「您是出去拜會哪一位?這北京城如今到處都住著陪同皇上北巡的官員,若不是識途老馬還分不清找不著,不如讓小的找一個妥當伶俐的跟班給您指路?」

張越最擔心出現上一次到南京拜訪杜楨時無頭蒼蠅亂撞的那一幕,那時候至少人家還居有定所,眼下這北巡的官員天知道都住在什麼地方,他要是亂找就是一天也不成。因此,榮善這麼一開口。他立刻答應。等到那個渾身都透著靈動勁地青年僕人被榮善領過來,他打量了一番便報出了今天要找的人。

「杜大人?小楊學士?還有大沈學士?」

那青年僕人名喚趙誠。乃是北京本地人。自從英國公張輔抵達之後便一直都是他四處帶路。對那些權貴名頭也極其熟悉。所以一聽這三個名字。他頓時對張越肅然起敬。原本只是略略彎下地腰頓時全都彎了下來。

「越少爺。這三位大人住地地方小地都知道。不過恕小地直言。杜大人和小楊學士如今常常伴駕。多半時候都是不在家地。這巴巴地尋上去只怕都會撲空。至於那位大沈學士更是因皇上最愛其書法。一直都陪在便殿隨時等候召喚。這會兒大約也找不到人。」

這話張越當然相信。然而。忖度眼下橫豎無事。這會兒也無心看書溫習功課。他便仍是帶著這趙誠並連生連虎和彭十三等四個家將出了門。他原本不樂意這麼前呼後擁。但彭十三隻一句再碰到衡山王那樣的王公怎麼辦。他自是啞口無言。

杜楨、楊榮和沈度都是翰林院地學士。這一回到北京也是住在一個大院內。和英國公張輔地臨時居所相比。這大院子雖然寬敞。卻足足住了六個翰林院地官員。其中有三個閣臣。

和趙誠說地一樣。張越找地方固然沒有花多大工夫。但卻撲了個空。一個人都沒見著。他和楊榮沈度不過只有一面之緣。既然沒找到人也就算了。但遇上鳴鏑正好在家。於是少不得讓這個相熟地書僮給杜楨帶個口訊。旋即便怏怏不樂地出了那座大院子。

連生瞅著張越臉色不好,就有話沒話找話說道:「少爺,咱是不是在這北京城逛逛?」

彭十三跟著英國公張輔出生入死,如今眼見主人病倒在床起不來,心情原本就不好,這會兒頓時沒好氣地斥道:「逛什麼逛,難道你沒看出三少爺在擔心老爺?我就不明白了,這太醫院那麼多太醫,怎麼偏偏就是治不好老爺的病!」

塊頭比不上彭十三,此時在口舌上連生也不敢和彭十三一較高下,臉上便有些訕訕的。張越自己也確實沒有心情逛什麼北京城,不禁暗自琢磨自己這時候該往哪裡去。這皇帝皇太孫這樣的人他即使想見也見不著,可除此之外,他似乎就不認識什麼人了。

出了胡同拐上了街道,他雖然一手拉著韁繩,卻仍是在心不在焉地想著事情。由於滿城中多了無數達官顯貴,這北京城如今充斥著各色人等,大街上的行人馬車絡繹不絕,耳畔的車轱轆聲幾乎就沒停過。忽然,他聽到了一個很有些熟悉的聲音。

「越哥哥,你真的來北京了?」

抬頭一看,張越就看到一輛馬車停在身旁,那車簾被揭開了一條縫,裡頭露出了一張驚喜的笑臉,正是上次他在孟家見過地四小姐孟敏。想到上回詩會時,她和諸姐妹談笑時落落大方的模樣,他不覺微微一笑,便叫了一聲四妹妹,又縱馬上前去。

「爹爹昨天就說你來了,他本想過兩天讓人去邀你的,誰知道今兒個居然這麼巧讓我撞上。」孟敏說著便回頭望了望,現自己這車擋了人家的路,便吩咐車伕靠邊。等到再次停了下來,她便把車簾又挑高了一些,因歎道,「因為英國公病了,這些天皇上氣性很不好,聽說連趙王也因為前幾日縱酒聽歌而遭了訓斥。吉人自有天相,越哥哥也不必太擔心,有太醫院那些國手在,英國公總能轉危為安的。」

孟敏這番話不但安慰了人,而且還透露出某些更重要的意思,張越聽了頓時心中一動。在如今還未遷都北京的情況下,趙王朱高燧仍是鎮守北京的藩王,孟賢這個常山中護衛指揮更是此地的地頭蛇。孟敏自小在北京長大,此次又跟著北巡隊伍到了北京,確實消息靈通。

此時此刻,他最缺地就是消息,因此稍一猶豫便說出了這出和抵達正好都碰上錦衣衛的事情。他本是死馬當作活馬醫試探試探,誰知道孟敏只是略一躊躇便道出了一番話。

「這件事我也只是聽爹爹說了個大概。先頭有個陳千戶擅自索取民財,皇上便下旨將人流放交趾。誰知道沒過幾日,留在南京的太子得知此事後,便念在那陳千戶有軍功在前,下令寬免放回。這事情原本不大,可有人在皇上面前提了之後,皇上便大怒,不但下旨殺了那陳千戶,深究之後卻牽連到了梁大人和周大人,所以才會將他們押來北京訊問。」

說到這兒,孟敏便收起了笑容,臉上露出了幾分關切,又說道:「此事我也就知道這些,這都是朝堂大事,你如今還沒當官,還是不要多管的好,如今的情勢錯綜複雜,若一個不好沾惹上了,那是甩都甩不掉的。」

張越此時仍沉浸在剛剛那番話的震撼當中,聽到孟敏此言方才警醒,忙笑著道了謝。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孟敏便說起今日陳留郡主邀她前往慶壽寺遊玩,告辭之後放下車簾正要走時,忽地又挑起了車簾。

「對了,上次我無意之間曾聽爹爹說起,皇上因為英國公的病心煩意亂,一次曾經向趙王提過割股奉親之事,說這是古來孝道,如今卻無人效仿。如今英國公病情猶不見起色,皇上近日極有可能親自去探望,你需得多多留心。」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章 狼心狗肺

割肉飼鷹的故事張越聽過,割股奉親的事情他也聽過。雖說那其中彰顯的是慈悲和親情,可無法掩蓋的還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血腥。頭一個是佛教故事暫且不提,後者卻被後人指斥為愚昧愚孝,但在如今這種神鬼讖緯之說深入人心的年代,割股奉親自然就是純孝。縱使張越不信那種神奇療效,對於敢這麼做的人卻還是有著深深的敬意。

沒有那些先進的止血診療設備,那該有多大的決心和意志,才能往自己大腿上或是手臂上割那麼一刀?

回去之後,他從榮善那裡得知張輗還沒有回來,思來想去便又去了張輔處,卻站在廊下沒有進門。正沉吟間,只聽門簾一陣響動,他一抬頭便看見那中年太醫史權從內中走出,忙上前問道:「史太醫,我大堂伯現在如何?」

太醫院中各色人都有,史權卻是那種一心浸淫醫道不問外事的人,所以昨日方才會耿著脖子死死攔住張輗父子。瞧著張越一向溫文有禮,他自是對其態度稍稍和緩些,此時便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先頭幾個太醫用藥太過謹慎,卻不知道英國公素來太康健,這一病來勢洶洶,就該用猛藥來治,一味縮手縮腳反而耽誤了。如今我雖然用了對症的藥,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倘若英國公能熬過這一冬,等明年入春了應該會徐徐好轉。」

雖說沒聽到什麼太好的消息,但人家至少給了一個明確的說法,因此張越總算有了些底氣。見史權說完這話徑直往旁邊的耳房走去,他忖度片刻就快步追了上去。

「史太醫,我聽人說,割股奉親能治百病,可是真有這事?」

話音剛落,史權便忽地轉過了身子,面上先是露出了一絲詫異,旋即便笑了:「醫書上確有以人肉入藥的記載。只不過能治百病卻是未必。英國公的病並不需以人肉入藥,不過公子只是英國公堂侄,卻有如此孝道,倒是難得了,只是如今卻不必這麼做。」

眼看史權說完這話便進了耳房,站在那裡的張越只覺苦笑不得。他不過就是隨口一問罷了。人家居然誤解成了他準備割股奉親!這真要割,張輗父子說不定會爭先恐後,怎麼也輪不著並不惦記那個爵位的他。想著這事,他搖搖頭便回了自己房間。

如今已經入秋,北方的天氣便和夏日不同。這白天天氣依舊炎熱,到了晚上卻有些涼了,所以秋痕已經是換下了床上的葦席,又讓琥珀去尋管事媳婦領一床綃紗被。這時候她正忙著鋪床,冷不丁瞅見張越進來。便擱下這邊地事情,上前為張越脫去了外頭的大衣裳,見他滿頭大汗。她又忙著去打水擰毛巾。張越雖想親力親為,但哪裡攔得住她。

等到張越通身大汗落了,秋痕倒是滿頭大汗,此時面上雖笑,口中卻埋怨道:「咱們昨日才到,今兒個奴婢和琥珀居然在外頭撞見過幾個壯年男僕,這怎麼使得?這家裡總該有家裡的規矩,人手不夠不要緊,但規矩總得立起來。內外也不能就這麼串來串去的,沒來由讓人家笑話。少爺是不是和榮管家去商量商量?」

張越雖不至於對男女大防看得那麼嚴重。卻知道這內外若是沒個分際並不是好事。於是也沉吟了起來。他知道張輗父子屬於那種驕橫不管事地。所以本不打算初來乍到就攬事上身。如今看來他若是不出面。那兩父子哪怕是這家裡亂成一鍋粥也不會理會。

「眼下大堂伯病著。榮管家大約也是無心管這些事。你說得對。我待會就去找他好好計議。就算不立家規。好歹也得擬定幾個條陳出來。否則沒個賞罰那些人也不盡心。」

秋痕見張越聽了自己地。心裡也頗為高興。又說了一會話。見琥珀還不曾回來。她不禁納悶了。當下就說道:「怪了。我讓琥珀去找管事媳婦要一床綃紗被。都已經小半個時辰了。怎麼人還沒回來?這家裡亂糟糟地。別是碰見什麼人了吧?」

張越略一怔便記起昨日晚上睡著確實有些涼。不禁微微一笑。秋痕的周到他自然是領教了多年。此時想起這家裡上下還沒個條理。他倒有些擔心琥珀。便站起身道:「既然你不放心。那我就過去看看。你在這裡好生看著門就是。」

眼看張越撂下這話就掀簾出了門。秋痕倒是瞪大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重新回去鋪好了床。她便從箱底翻出那件和琥珀一起趕出地活計來。摩挲著上頭地繡工。她面上便流露出幾分歡喜。隨即又有些怔忡。竟是喃喃自語了起來。

「這好容易趕出來。偏偏碰到了一樁又一樁的事情。少爺到頭來還是誤了鄉試。本想等著少爺考上了舉人再拿出來的。如今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用上。」

走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張越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這雖是內院,但他這一路上他碰到了好幾個男僕。若單單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人都是彷彿無頭蒼蠅一般無事可做,他漸漸便有些惱怒,及至來到冷清的庫房那邊時,卻聽到裡頭傳來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一床綃紗被算什麼?這裡沒有,我那裡有的是,你跟我走一趟,我讓我那幾個丫頭找出來給你就是了。」

「多謝斌少爺好意,柳家姐姐既然說沒有,那奴婢回去和少爺覆命說沒有就是了。」

「咳,你和柳家的在這庫房裡找了小半個時辰,回頭覆命說沒有,豈不是回去遭怪罪?嘖嘖,這麼一幅好模樣,卻跟著那個無能的傢伙,他可是委屈你了……你躲什麼躲……這裡又沒人,柳家媳婦說到別處找找,她人都走了,你還巴望能走?」

「斌少爺請自重!」

「自重個屁!少爺我告訴你,你就算現在跑了,我向你家少爺要人,他敢不給?」

「我當然敢不給!」

張越聽得心頭火起,提腳狠狠一踹門就闖了進去,見琥珀已經是被逼到了牆根角落,張斌僵著臉回過了頭,那只不老成地手此時離著琥珀的臉不過幾寸許,他登時更是氣怒。眼看旁邊有一張條凳,他頓時上前一把就抄在手上,想要丟出去時卻又停住了。

張斌起初用暗示的眼神支走了管事的柳家媳婦,萬沒料到張越會在這時候闖了進來。此時見張越一進來便抄起了那張條凳,他頓時嚇了一跳,慌忙一個閃身躲開,色厲內荏地嚷嚷道:「你……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這句話彷彿該我問你才對吧?」

張越瞅見琥珀臉色發白,衣衫卻完整,想必並沒有真正吃虧,心中稍微放了一點心,但那怒火卻難以消解。他緩緩踱步上前,見張斌一步步往後退,眼神閃爍不定,彷彿一個不對就要開口呼救,他又瞇起眼睛笑了起來:「你剛剛把琥珀堵在這兒,不就是看著這地頭清靜別人不會過來麼?那柳家媳婦既然被你支走,大約也會攔著別人過來,你說是不是?」

他說話間又上前了幾步,面色愈發的冷:「我說斌弟,你不是一心想要繼承英國公爵位麼?倘若英國公重病的這當口,他的嫡親侄兒做出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若是讓陳留郡主知道了,只怕那位郡主氣怒之下會立刻稟報皇上,你說是不是?」

張斌這時候貨真價實陷入了慌亂,他自忖天不怕地不怕,但兩次碰到陳留郡主都是鎩羽而歸,這回還因此被父親狠狠教訓了一頓,自不想再沾惹那位小郡主。好容易回過神,他便昂頭瞪著張越道:「你別信口開河,我就不信你能隨隨便便找到陳留郡主!」

「我那老師的女兒乃是陳留郡主地閨中密友,我當然能找到她!」張越一面說一面朝琥珀努了努嘴,見其跌跌撞撞衝到了自己背後,他才晃動著那條凳冷笑道,「琥珀是我身邊的人,你休打主意!要是再讓我看到聽到什麼事情,別怪我不客氣!」

言罷他惡狠狠地丟出了手中的條凳,只聽砰的一聲,那凳子砸在牆壁上,頓時飛揚起了一陣塵灰。張斌哪裡料到張越說砸就砸,那一瞬間著實嚇呆了,隨即捂頭蹲在了地上。好半晌發覺沒動靜,他方才站起身,卻被那灰塵嗆得連連咳嗽,再定睛看時張越和琥珀卻已經都不見了。氣急敗壞的他站在原地破口大罵,罵了好一陣子便自覺無趣,便索性一跺腳出門走了。

此時張越已是拉著琥珀穿過月亮門上了夾道,走出老遠,他方才停下步子,轉頭看見琥珀面色仍有些發白,只咬著嘴唇不作聲,他方才放開了手,一字一句地囑咐道:「這不是開封,也不是英國公府,萬一我沒趕來可怎麼好?以後再碰見柳家的那種趨炎附勢的無恥之輩又怎麼辦?以後若是再出去記得拉上秋痕一起,最好叫上榮管家。」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6 11:43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一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出了琥珀這麼一檔子事,張越原只是打算找榮善商量一下立規矩的事,如今卻是再也顧不上張輗父子怎麼個想法,下午便找來了榮善,開門見山地說這家裡沒個規矩,又直截了當地說琥珀去找庫房的管事柳家媳婦取東西,卻遭了怠慢,只隱去張斌的事情不提。他很清楚,自己那個愛面子的堂弟定然恥於洩露此事,倒也不虞那柳家媳婦胡說八道。

雖說他恨不得扒了那傢伙的皮,但需得瞅準了空子才能出這口惡氣。

「這事情小的早就想做了,只英國公這一病小的實在是顧不上,而且如今這家裡多半是新來的奴婢下人,難免自由散漫不守規矩。」榮善也知道這家裡混亂,他雖然是個掌總的,可他畢竟是外管家,要留心的事情太多,此時忙彎下腰道,「越少爺既然有這心,不如就給內內外外立個規矩,小的一定帶頭遵從。」

張越就是等榮善這句話,雖說他有這心,但不少事情還需要參詳,當下便一樁樁一條條地商量了起來。這一商議就是整整一下午,間中張越提到張輗父子的時候,榮善立時皺了皺眉頭,旋即又笑了起來。

「越少爺不必顧忌二老爺和斌少爺。二老爺這些天只怕其他事情都不會管,他連老爺都顧不上瞧,成天往外跑,才不會管這家裡如何。至於斌少爺就更不用說了,能管好他房裡那幾個就不錯了。這外頭只要下人對他恭敬,他管什麼規矩不規矩?總之一句話,越少爺您怎麼說,小的怎麼做,那些下人就算沒規矩,有老爺的家將在,一頓家法就都老實了!」

有了榮善這支持的話,張越自然是有了底氣。而有了王夫人面前能說得上話的張越挺腰子,第二天。榮善便把家中下人召集到了一塊明示了家規。他本就是跟了張輔多年的外管家,張越往那裡一坐,一群膀大腰圓的家將在旁邊一站,那威勢自然非同小可。

這被拉出來殺雞儆猴的卻是柳家媳婦,可憐她不過是存著勢利和討好的心思,一頓板子下去哭爹喊娘,嚇住了一大群人。

如是一忙就是數日,雖不曾立刻建起井井有條的章法來,但比起頭些天的亂哄哄卻改善了許多。張輔仍然病重昏睡,張輗天天出門不知道往哪裡去,張斌成天裝病躲在屋子裡。這父子倆都是赫然一幅不管事的樣子,別人誰還敢多嘴多舌?於是,沒人注意張越的越俎代庖,也沒人發現榮善說話的聲音也洪亮了好些。

張越在家等了幾日,總算是等到了杜楨托人捎帶來的口信。卻是讓他稍安勿躁在家好好呆著,於是,他索性不出門。安心守在家裡,只一日兩三次三四次地往張輔處探望,每日定時如實記下張輔的病情狀況和史太醫地診斷。

若非這年頭的驛站郵傳系統經不起折騰,他幾乎想每日往南京發一封平安信,也好讓王夫人安心。如今也只好退而求其次,隔三天把所有東西整理好一塊發走。

如今雖已經入秋,但這一日天氣依舊極其炎熱,儘管書房中擺著冰盆,他坐在那裡仍覺得燥熱難當。小心翼翼不讓腕上額上的汗珠污了字紙。他好容易才寫完了給王夫人和給父親的信,便扯過一張紙預備給開封的祖母和母親再寫一封信過去。這一別就是將近一年,母親定然盼望了他許久,如今一朝落空,心裡頭肯定也想念得緊。

他正要落筆時。那湘妃竹簾忽然被人一下子撞開。卻是面色煞白的連生衝了進來。還不及站穩。他便緊張地嚷嚷道:「少爺趕緊預備。皇上……皇上帶著皇太孫正朝這邊來!」

張越聞言卻愣了一愣。這朱棣和朱瞻基如果過來。那麼理當是先去探望英國公張輔。這裡幾處院落都是外書房和小書房。那兩位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這一愣過後他方才想到那是當今天子和皇太孫。於是手不禁一顫。一滴墨汁頓時滴落。污了下頭那張紙箋。

手忙腳亂地擱下了筆。將那沾了墨汁地紙揉成一團。剛剛將其丟到字紙簍裡。他就隔著簾子看到了外頭影影綽綽地無數人影。頓時知道該當是禁衛到了。當下他也顧不得其他。整整衣冠趕緊出了屋子。遠遠瞅著那邊像是朱棣和朱瞻基的人走來。他連忙在廊下俯身下拜。

朱棣帶著朱瞻基來這裡自然是為了探望英國公張輔。一進門之後便命隨行侍衛拘住了張府家人。不許人走動報信。直奔張輔居處探問了病情。得知仍是時好時壞不曾真正清醒。他心中煩躁。於是又多問了史權幾句。那位耿直地太醫少不得把這幾日地情形一一報來。

聽到張輗父子從南京巴巴地跑來北京。卻很少真正關心張輔的病情。他頓時想到錦衣衛報說張輗成天往那些隨同北巡的武臣那邊走動。心中更是惱怒。剛剛又從榮善那裡聽說張斌莫名其妙地病了。他幾乎當場發火。得知張越正在書房便氣咻咻地徑直往這裡來了。

瞧見廊下張越伏拜於地。朱棣微微冷哼了一聲。二話不說進了書房。四下裡打量了一番這間並不奢華地屋子。他又想起剛剛進入張府之後裡裡外外還算有條理。榮善又說都是張越地功勞。他那火氣漸漸消減了一些。正在這時候。他忽地聽到身後地朱瞻基在說話。

「皇爺爺,您看這個。」朱棣轉頭一瞧,見朱瞻基正拿著兩封信,他便走了過去,隨手拿過一封信,打開封套取出了信箋。那是厚厚的七八張紙,上頭密密麻麻都是端端正正的小楷,他一目十行看下來,原本緊繃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旋即便沖外頭喝道:「張越,你進來!」

張越剛剛行禮的時候便瞅見朱棣腳下步伐氣沖沖的,走路地時候彷彿還攥著拳頭,因此早知道這位至尊氣性不好。眼看朱棣進門的時候根本不搭理他,他心中不覺納悶,隨即生出了一絲明悟----一大早張輗就出門去了,張斌還在裝病,莫不是天子都知道了?

如今聽到這一聲,他心頭大振,連忙站起身來。轉身看到書房那湘妃竹簾被人高高打起,打簾子的人恰是面帶微笑的朱瞻基,他不覺愣住了。

然而,他這嚇了一跳的勁頭還沒過去,就聽得裡頭傳來了一個聲音:「你寫信給英國公夫人報平安,居然這麼厚厚一摞,這是報平安呢,還是學外頭那些文人寫演義小說呢?居然還一天天標著日子,朕倒是頭一回看到這麼奇怪的信!」

聽朱棣的聲音彷彿沒帶什麼火氣,張越連忙跨過門檻,順勢對朱瞻基躬身謝了一聲,這才疾步走上前去。他大膽地抬頭瞥了一眼朱棣,見對方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便知道這奇怪二字是假,好奇二字才是真,心裡便有了底。

「啟稟皇上,英國公夫人遠在南京,路途遙遠通信不便,若是學生寫信過去只是隻言片語,那英國公夫人這心裡難免還會有猶疑,若憂思成疾那就更不好了。學生每日探望英國公之後又向史太醫探問病情和診治狀況,然後便把這些如實記錄下來。這樣只要英國公夫人得了信便能一目瞭然,自然比單純的勸慰寬解更有效用。」

朱棣一面聽張越地話,一面又打開了另一封信,見抬頭是寫給張倬的,也就順便匆匆瞥了一眼,隨即又點了點頭:「看來你頗為有心,不但知道怎樣寬慰長輩,而且還知道讓你父親從旁多多勸解。這回英國公夫人讓你來北京,果然是沒錯。唔,朕記得你如今是秀才?」

張越連忙稱是,此時,旁邊的朱瞻基忽然插話道:「皇爺爺,我記得明年是會試的年份,那今年八月可不是鄉試?張越此時為了英國公的病特地趕來北京,這河南鄉試的時間卻是耽誤了。英國公乃是他的堂伯父,這中間還隔了一層,他能如此實在難得。」

儘管覺得朱瞻基之前那次就很回護於他,但此時聽到這麼一番話,張越不禁感到,這回護兩個字遠遠不夠,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偏袒了。雖說朱瞻基沒有說張輗父子如何如何,但這沒說比說了更有說服力。於是,看到朱棣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自然更篤定了。

「三年一次的機會,你肯如此輕易地放棄,確實如瞻基所說著實難得。」

朱棣此時完全沒去考慮張越哪怕是去參加鄉試也未必能一定考中舉人功名,他眼下只是覺得很滿意,同時很惱怒。

張玉對他來說自然是不同地,在當初那樣危險的境地下,張玉能夠捨身來救,更為之戰死沙場,那忠義自是比人家說一千句一萬句都強。張輔子承父業忠心耿耿,他一直都想留著輔佐兒孫。所以,對比張輗父子此番來北京之後的舉動,張越這個堂侄反而更得他的心。

他深深看了一眼張越,旋即撂下了一句話:「你這次既然放棄了鄉試,朕就還給你一個!瞻基,回頭記得提醒沈度擬文,賜張越舉人功名!」

這一次,張越心中方才真真正正品味出那句古語的滋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霆之怒

張斌乃是張輗的長子,雖不是嫡出,但由於母親靈巧善媚極其受寵,弟弟又不過是剛剛出世的襁褓幼兒,因此他自小仗著父親的偏愛驕橫慣了,就連嫡母也敢不放在眼中。於是,接連兩次在陳留郡主面前吃了大虧,他自然忍不下那口氣;被張越威脅而不敢動作,他更吞不下那口氣。然而,在這當口,平素睚眥必報的他卻不得不忍氣吞聲。

父親張輗惱了他惹上陳留郡主,嚴厲囑咐他不得外出,先前對琥珀動手動腳又被張越撞破,心中羞惱的他乾脆裝病躲在屋子裡,一日三餐都讓人送進房中。

在南京的時候,他從來都是成日裡和狐朋狗友在外頭遊玩,憋一天還不打緊,這兩三天下來,他差點沒把房子給拆了。再加上如今雖已入秋,白天卻依舊天熱難耐,因此幾個丫頭但凡稍有不如意之處,立刻就會招來他一頓打罵。

「少爺,這是剛沏好的菊花茶。」

正拿著筆恨恨地在白紙上亂畫的張斌頓時抬起了頭,見丫頭流歡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不禁氣咻咻地一手將茶盞掃了出去,冷笑了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便宜東西,也拿來敷衍我……哎呀!」

他只顧著瀉火,卻沒想到那剛剛沏好的茶原本就滾燙滾燙,這一巴掌掃出去頓時燙著了手,不由抱手呼痛。而流歡眼見那茶盞光噹一聲掉在地上,茶水濺得滿地都是,自家少爺又是在那裡暴跳如雷,更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連連求饒。

張斌雖才十四,脾氣卻暴戾,此時瞧流歡那磕頭如搗蒜的模樣,再看看手掌上那一撩水泡,他簡直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踹死她----都怪自己那老娘不好,臨行前挑什麼丫頭不是挑。居然挑了這麼個手腳蠢笨不會服侍的,只長了一張好臉蛋有什麼用……等等,好臉蛋!

他再定睛一看,忽然便笑了,隨即沒好氣地呵斥道:「別磕頭了,少爺我不怪你!快去房裡尋些白藥來給少爺我敷上!」

流歡哪裡知道主子的心思。只道是逃過一劫,慌忙便急匆匆地衝進了裡屋。可憐她平日裡都不是近身服侍的,其他三個大丫頭正好都被張斌差遣了出去,這會兒方才輪到她端茶遞水,誰想就出了這種差錯。好容易翻箱倒櫃找到了白藥,她慌慌張張跑回來,上前正想給張斌敷上,卻不料才伸出手,這皓腕就被人抓住了。

「少……少爺……」

見流歡臉頰上飛上了兩朵紅雲。這額頭上汗津津的,張斌只覺她比自己碰過的那三個大丫頭更加嫵媚,心裡卻想老娘真是好眼光。這麼如花似玉的丫頭不擱在身邊卻給了他,難道是擔心父親一時嘴饞偷吃?這幾天他被關在房裡,沒少和丫頭顛鸞倒鳳,但那些都是弄熟的,此時想起還有一個不曾碰過的,他更是克制不住慾念,手上更是加了幾分力氣。

流歡乃是家生子。原只是粗使丫頭。才被張斌地母親李氏挑上來小半年。哪裡見過這陣仗。當下就懵了。感到手腕一陣劇痛。忍不住就痛呼了起來。她不叫喚也就罷了。這一吭聲頓時更讓張斌慾火大熾。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之後。她駭然現自己外頭那紗衫已經被剝下來半截。嚇得立刻就想嚷嚷。可聽到張斌地一句威脅後便立刻住了嘴。

「要是你想讓你家老子娘都送命。那就儘管叫!」

一句威脅生效。張斌自是愈肆無忌憚。流歡的抵抗在他看來不但微不足道。反而平添趣味。一面猶如貓捉老鼠一般戲耍著。他嘴裡還猶自嬉笑道:「這流歡還真是好名字。如今我可不就是留歡了?好好學著你那三個姐姐伺候人的本事。只要少爺我給你開了臉。以後你地好日子還在後頭……乖乖。別看你年紀小。這一雙玉兔倒是生得不錯。以後我一定好好疼你……」

他此時已是將流歡上身地紗衫給扒了丟在地上。一隻手正揉捏著那雞頭肉。誰知忽然聽到外頭一陣急促地腳步聲。緊跟著就好似有人進了外屋。眼看就要被人壞了好事。氣急敗壞地他本能地抬頭斥道:「都出去。少爺我沒叫你們進來。都給我……」

一個滾字不曾出口。他終於看清了那個掀簾進來的人。頓時就懵了。宮中張貴妃乃是他的嫡親大姑姑。從前小時候他常常隨父親入宮耍玩。所以這人他當然認得。然而就是因為認得。他此時方才會呆若木雞。手上地動作更是完完全全僵住了。

「姑……」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頓時抽出手來,一把推開這個剛剛還讓他意亂情迷的丫頭,趨前幾步就跪倒在地,連連碰頭道:「臣不知道姑父……不,臣不知道皇上來了,所以才……」

話沒說完,張斌就感到胸前一陣大力,整個人竟是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砰然落地,他依稀覺得背上撞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那難言的劇痛頓時讓他幾乎哀嚎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他根本不敢呼痛,生怕面前的至尊怒火上來一刀砍了他,連忙強忍劇痛爬了起來,又上前膝行了幾步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帶著哭腔道:「皇上,臣都是一時被這賤人迷了心竅,求皇上看在大姑姑和大伯父面上,饒過臣這一遭……」

這一次他卻被一把揪了起來,回答他地更是重重幾個巴掌,隨即又被摔在了地上。他被那巨大的力道打得眼冒金星,嘴裡的牙齒都有些鬆了,臉上更是火辣辣地痛。即便這樣,含含糊糊難以說話的他無法再出口求饒,只得手腳並用爬了起來,心驚膽戰地跪伏於地。

「沒心沒肺的小畜牲!你大姑姑在宮裡犯著病,你大伯父的病如今也還在凶險的時候,你竟然……你竟然白日宣淫!」朱棣此時只感到怒火直衝腦際,要不是還有那麼一絲清明在,他幾乎就想拔刀砍了這個曾經還算順眼的小子。一轉眼看到蜷縮在角落裡瑟瑟抖的流歡,他更是生出了難言的厭惡,當下就厲喝道。「來人!」

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聞聲而入,齊齊躬身施禮。這時候,朱棣方才對著張斌冷哼了一聲:「念在你是張玉嫡親的孫子,朕饒你一命!」

然而,不等張斌長舒一口氣,他又對四個衛士厲聲吩咐道:「把這個沒心沒肺的小畜牲拉出去。杖二十……不,四十!」眼看張斌還要求饒,他的臉上忽地露出了一絲厲色,又加了一句話,「別讓這種敗類驚了英國公養病,堵上他的嘴,留著一條命,重重的打!」

眼看兩個衛士上得前來,嫻熟地往張斌口中塞了一塊破布。隨即一左一右地將人架了出去,朱棣便冷冷地又看了一眼那角落,正想吩咐剩下的兩人將這丫頭處置了。忽得又想起如今英國公張輔正在病中殺人不祥,皺了皺眉便交待道:「將她交給榮善處置,堂堂英國公府留不得這種人!」

張越此時正和朱瞻基等在外頭廊下,外頭太陽底下還站著數十猶如樁子一般地禁衛。裡頭最初那亂七八糟的聲音他聽見了,之後朱棣火張斌求饒的聲音他也聽見了,最後天子那雷厲風行地吩咐他自然更聽見了,此時不禁心中冷笑。

任你張斌再驕橫,只要舉止不端,這把柄還不是一抓一個准?只可惜這個畜牲自己取死。卻還連累了一個無辜的丫頭!

不多時,張斌就如同死狗一般被人拖到院中,兩個衛士手腳麻利地用麻繩將其手腳結結實實地捆了,隨即就有四個身穿錦衣的軍士手拿朱漆木棍走上前來,其中兩個往旁邊一站,另兩個則是左右一夾,二話不說便掄木棍打了下來,打完五杖便換上另兩人。

這皇帝的吩咐是杖責四十,狠狠教訓卻又不能把人給打死了。這群使慣了杖刑的錦衣衛自然是心中有數,手中力道分寸掌握得剛剛好。

張斌雖然被堵住了嘴,但這大杖之下就是鐵石漢子都要呻吟求饒,更甭提他從小到大沒吃過苦頭,自是更受不住。無奈手腳早被人捆了,後背和腿腳也被死死按住,根本掙扎不得,幾杖下來已經是眼淚鼻涕齊流。若不是嘴裡堵著那破布,只怕他的鬼哭狼嚎就是幾條街外也能聽見。饒是如此。他那咿咿嗚嗚地聲音依舊不小。聽著極其淒慘

朱瞻基瞥了一眼張越,見他面色不好。當下便低聲道:「皇爺爺看在河間王和英國公的份上,不過是教訓教訓他而已,這四十杖不過是皮肉之苦,養幾個月就好了。」

聽到這養幾個月就好了,張越頓時心中冷笑。要是說實話,他巴不得某人被打死才好。然而,話雖如此,可是這一輪杖刑看下來,那錦衣衛的殘忍和冷漠卻讓他頗為心驚肉跳。不多時,他就看到屋內兩個禁衛拖著一個丫頭出來,頓時又皺了皺眉。

剛剛在書房遇上朱棣之後,他小心翼翼地陪著說了一會話,旋即那至尊便說要去看看「病倒」的張斌,他樂得皇帝撞破某個傢伙地裝病內幕,自然就跟在了後頭。結果張斌自取惡果,倒是應了惡有惡報那句話。他正想著,旁邊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出了今天的事,張斌鐵定無望繼承英國公爵位。張越,皇爺爺對你很有好感,你可想過承襲那個國公位子麼?」

情知這皇家人沒有一個省油地燈,張越急忙搖頭道:「英國公如今雖然病了,但那史太醫說明年開春定有好轉。我想老天爺必然不會讓名將絕嗣,到時候英國公必定會後繼有人。」

「若是人人都有你的心思就好了。」

張越聽到這一句,不禁瞥了一眼朱瞻基,見他臉色迷離,心中倒有些吃不準----他不知道人家是想起了朱家人內鬥的狀況,還是想起了其他什麼----橫豎猜不到人家的心思,他便把目光投入了場中,卻見不知什麼時候張斌已經是昏死了過去,但那行刑之人卻不曾放鬆,竟是有人端了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7 09:11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奉旨管家

張輗帶著隨從騎馬趕回來的時候,卻只見整條清水胡同已經站滿了一個個猶如釘子般的壯漢,頓時心頭大驚。他自己就是神策衛指揮使,以前也常常隨駕,當然知道這定然是天子禁衛。一想到自己到外頭拜訪故舊拉關係的時候,皇帝居然微服駕臨探病,他頓時把腸子都悔青了,連忙下馬急急忙忙地往裡頭奔。

然而,既然是御駕親臨,他卻不能像往日那樣隨隨便便進門,裡裡外外的搜查就進行了好幾次。等到他匆匆來到內院,看到的赫然是錦衣衛正在行杖刑的一幕。瞧見自己的兒子在那大棒子底下哀嚎呻吟,那一瞬間,他只感到腦際轟地一下炸裂了開來。

緊跟著,張輗方才看清了站在台階上的朱棣。被那猶如刀子一般的目光一掃,他簡直覺得自己那些如意算盤全都被一眼看破,心中更是不安。分明是最炎熱的天,他卻感到背上發冷腳下打顫。好容易方才抑制了腿肚子打哆嗦的衝動,他快步走上前去伏地重重叩首,卻是沒注意到朱瞻基,更沒注意到朱瞻基旁邊的張越。

「臣不知皇上駕臨,所以拖延至今方才趕回,請皇上恕罪。」

「恕罪?」朱棣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面帶譏誚地說,「你對太子告假的時候說前來北京探望英國公,結果到了北京之後,成天往外跑的時間比呆在家裡的功夫多得多!朕倒是不明白了,重病的兄長你不管,養出來的兒子不會教,那些個武臣勳貴你倒有時間去交往!都說割股奉親,朕還尋思英國公的兄弟子侄是否有這孝心,誰知道你們竟是連做給別人看的心思都沒有!」

張輗已是聽得頭上背上直冒冷汗,背後張斌那呻吟聲又源源不斷傳了過來,他愈發膽戰心驚,但能做的也只有免冠叩首連連請罪,卻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做錯了什麼。居然會把皇帝氣得動了杖刑,而且看起來絕對不止十杖二十杖。

此時,朱棣的話卻愈發尖刻:「既然你無心照看你的長兄,那麼也不必留在北京到處亂晃,回南京去好好當你地神策衛指揮使!朕今天教訓了你的兒子,若是你還是如此不識分寸進退。朕少不得替你死去的父親好好教訓你!這是朕賜給英國公的英國公府,不是給那等沒心沒肺的畜牲白日宣淫的地方,待會帶著你地兒子滾!」

朱瞻基見過無數次朱棣發火的情形,自是習以為常,但張越卻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場面。眼見素來驕橫的張輗只有叩首答應的份,額頭碰得烏青,張斌被打得奄奄一息,饒是他對這對父子深惡痛絕,這會兒憋悶多時的氣也漸漸消了。

四十杖打完。張斌再次昏死了過去,底下的小衣早是鮮紅一片。張輗幼子尚在襁褓,最寵愛的就是這個長子。如今見他這樣子自是心痛,但剛剛那番凌厲的訓斥已是讓他心驚膽戰,此時此刻更不敢多言,於是只得戰戰兢兢上前謝恩,之後頭也不敢抬,便命隨從將兒子扶了出去。自始至終,他都完全沒看到朱瞻基身後的張越。

等到張輗把張斌帶走,張越方才發現,剛剛張斌雖然被打了四十杖。地上卻是沒留下任何血跡,只有那錦衣衛地朱漆木棍上隱約可見幾點斑駁,心中暗驚這乾淨利落的手段。

不過,朱棣金口玉言,料想這父子倆又要面子,只怕會星夜坐船趕回南京,這下子,他不但耳根子清靜,就連眼前也清靜了。

「張越!」

陡聽得這個聲音。張越心神一凜。連忙上前一步躬下身去:「皇上有何吩咐?」

「朕打發了張輗和張斌。英國公跟前就只剩下了你一個親人。你要用心照顧。」朱棣此時眉頭緊鎖。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寫給英國公夫人的信很好。以後也照這麼做。朕日後要遷都北京。這座宅子便是以後的英國公府。如今既然沒個主人。你便好好管起來。人手不夠朕會再賜幾房奴婢。上上下下若是有不聽命地。你隨意責罰打發了就是。總之。朕希望能盡快看到英國公康復。希望能看到一個安安定定的英國公府!」

張越早料到這話。此時立刻應承道:「學生遵旨!」

朱棣微微點頭。隨即沉吟了起來:「至於這嗣國公……」

「皇爺爺。張越剛剛還提到過。英國公正在盛年。這嗣子地事情不用著急。」朱瞻基此時上前笑道。「皇爺爺不也曾經說過英國公福大命大吉星高照。這區區小病怎奈何得了這一代名將?文王八十尚能有子。孫兒想英國公只要挺過這一關去。還怕沒有子嗣?」

朱棣詫異地扭頭看了一眼朱瞻基,又瞥了一眼張越,面上便露出了欣悅的笑容,既沒了剛剛大發雷霆的暴怒,也沒了之後句句誅心的尖刻,當下再不談此事。眼看天色不早,他今次專門往這裡走了一遭已是破例,又囑咐了張越兩句便下令回宮。

張越自然是親自送到門口。上一回在楊士奇家面聖時,因朱棣嚴令不許相送,他自然沒看到這天子微服出巡的車駕。此時他才發現,外頭壓根沒有什麼奢華的車駕,身為皇帝的朱棣矯健地翻身上了一匹異常神駿的白馬,而朱瞻基亦是自己上馬,根本不用衛士墊腳。那些隨行禁衛亦是訓練有素地分作了前後左右四撥,簇擁起那兩位便風馳電掣地去了。榮善站在旁邊,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都這麼多年了,皇上仍是武風不減,正是我大明之福啊!」

張越點頭稱是,心中卻想,朱棣當上皇帝之後曾經兩度北征,日後還有第三次,至少在武功上,這堪稱皇帝之中的英雄人物,又怎會料到後世大明居然被小小的女真奪取了江山?他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庭院深處,深深歎了一口氣----雖說趕跑了那兩個,但英國公張輔究竟能否挺過這一關,他還真是沒有底。

這一年夏天黃河雖仍有大水,開封一帶卻沒有再遭水患,這城中的流民也少了許多。因著三年一次的鄉試在開封舉行,這開封城的大小客棧中擠滿了來自河南各地的秀才,酒樓飯莊成日裡都是會文交友的文人,那喧嘩聲差點沒把開封城給掀翻了。說起新任河南學政乃是鼎鼎大名地小沈學士,幾個善於楷書的秀才無不是喜形於色。

「小沈學士書法飄逸遒勁名動一時,這比劃隱現金石之感,這一科他主考,劉兄可是有福了,你那手字苦練了十幾年,堪稱鐵鉤銀劃!」

「哪裡哪裡,這鄉試自然考的是文章,我怎麼比得上畢兄?」

「說起來小沈學士居然會被派來當這河南學政,著實想不到!」

「以後咱們這一科鄉試中舉的河南舉子出去說是小沈學士的門生,那臉上可是有光!」

耳聽得這些或洋洋得意或假作謙遜或喜出望外的聲音,憑欄一桌上的兩個少年全都是陰沉著臉。那個年長的此時便冷哼了一聲嘀咕道:「三弟先頭還說要回來參加鄉試,這會兒卻去了北京,竟是耽誤了這一科!真是搞不明白,大堂伯不是有弟弟有侄兒,怎會是三弟去!」

「二哥,三哥也是沒法子,畢竟大堂伯病得突然。他幫了咱家那麼多,咱們也不能忘恩負義不是?」年少的那個望著外頭大街上熙熙攘攘地情景,不禁想到了在南京那些時日,繼而便笑著岔過話題道,「聽說先頭大伯娘和大姐捎了信來,說是給大哥和二哥看好了親事,等到你們娶親地時候,三哥必定是回來了!」

這兄弟倆便是張起和張赳。今兒個開封新知府到任,兩人奉了祖母顧氏之命前往道賀,送上了一份不輕不重的禮物,結果卻被留著說了好一陣子話。出來眼見天色還早,兩人便找了個茶館隨便坐坐,眼看一群書生都在討論這科鄉試,張起自然想起了張越。此時張赳一提婚事,張起頓時皺起了眉頭,冷不丁想起了自己的倒霉大哥。

「要不是金家背信棄義,大哥早就成婚了!」

起這事,張赳便有些訕訕的。一來這事情乃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張信被錦衣衛押走,二來金家的主婦馮寧乃是自己的姨母。為著金家退婚,他眼看母親受了祖母遷怒,直到如今方才好轉,這心裡頭自然更是痛恨金家,連帶自己那兩個表姐都一塊惱上了。

張起不是善於察言觀色的,此時忽然又記起了另一件事,忙低聲問道:「對了,小四你記不記得那天祖母流露的口風,似乎說是要遷出開封,去北京住?」

張赳小大人似的攢眉沉吟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我聽老管家提起過,祖母似乎有這打算。」

「不是似乎,是一定。開封就在黃河邊上,雖說水利方便,可河南一帶畢竟是精窮。咱們張家雖說百年扎根於此,但這些年水患越來越多,再說既然爹和二叔都當著官,三叔這次興許能考上進士,那趁著遷都之前把家遷到北京也是應當的。不過,開封畢竟是祖宅祠堂所在,就是搬走,以後也還會回來祭祖。」

到這兒,張起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振奮。大哥都已經在沙場建功了,他卻還守在家裡,這樣下去怎麼行?他學了這麼一身好武藝,可不是為了在家裡享福的!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出乎意料的告密

自打張輗父子走後,幾經診治,英國公張輔的病情漸漸頗有好轉,清醒的時候也多了起來。見此情形,太醫史權便不再限制張越探望的時辰次數,又明說先頭王夫人那封信尚未給張輔看過,將信還給了他。

這天,趁著張輔清醒的時候,張越就站在床邊念了那封信,可張輔詢問南京那邊情形的時候,他仍是隱去了張貴妃吐血,更沒有提張輗父子因品行不端被朱棣趕走。

「我四次在交趾帶兵征戰都毫髮未損,這回居然會一病這麼些天。」重病初醒的張輔自沒有平日裡那樣紅潤的臉色,精神也頗有些不濟,歎了一口氣後便說道,「你大伯娘也是糊塗了,你今年還要參加鄉試,誰不能來偏偏要你來?如今是什麼時候了?」

「大堂伯,如今已經是八月二十七,鄉試都過去好幾天了。」張越見張輔又皺眉頭,忙解釋道,「皇上之前帶著皇太孫來探望過,知道我耽誤了今年鄉試,特別恩賞了我舉人出身。所以,大堂伯無需擔心我的前程,您還是好好休養就是。」

得知自己病中居然有皇帝前來探望,得知張越居然獲賜舉人,張輔頓時吃了一驚,想再多說什麼卻又無從開口,最後又長長歎了一聲。他本是心思縝密之人,張越雖不曾說為何王夫人和他那些兄弟侄兒都沒有來,但皇帝的性子他明白得很,定然不會無緣無故濫施恩賞,因此他隱約卻能猜到幾分,此時更是生出了強烈的求生之志。

若是他真的倒了,兄弟子侄鐵定要亂成一鍋粥,張家的傾頹只怕就在轉眼之間!

張輔病情有了起色,史權在診治用藥時卻愈加小心翼翼,用他的話來說,治病不但要治癒,而且要治好。需得讓張輔再次生龍活虎出現在眾人面前。還能上馬打仗,他這個太醫方才算得上稱職,手段方才稱得上高明。

聽人家這麼一說,張越方才明白太醫院那麼多太醫,為何永樂皇帝朱棣卻派了此人來,自然也感激他盡心竭力。

大約是那一天微服探望時發現這諾大的府邸人手太少。朱棣回去之後就賜了健壯奴婢十房,榮善安頓好了人之後,便回報了張越,每個人都分派了差事,各房中的人手自也充足。這家裡頭上上下下分了賞罰,漸漸就有了大宅門的肅然氣象。

只是張越不但要照看病中的張輔,還要應付登門探病的勳貴官員,光是這一內一外便要消耗巨量精力,這內宅事務便不得不讓秋痕琥珀幫忙管著大半。兩女第一次管這麼大一攤事情。無不是務求小心謹慎,倒也沒出什麼差錯。

張輔病情稍愈,家裡上下人等無不歡喜。張越更是一日七八次地來回於張輔地住處和自己的房間。一個月後。眼看張輔在他攙扶下勉強能夠行走,他更是喜出望外,急忙給王夫人去信報喜。

這天他才發走了送往南京城地信。一個丫頭便進來報說宮中來了人。自打皇帝來過之後。這賞賜是三天兩頭就有一撥。所以他早就習慣了。此時便以為仍是前來賞賜藥材錦緞之類地太監。匆匆出了院門。由夾道出了垂花門到了前院。遠遠望見花廳時。他也看見了周邊那群身穿錦袍的軍士。心中不由詫異。

這以往送賞賜來地幾乎都是大太監帶著小宦官。這回怎麼是錦衣衛?

一入花廳。他就發現這諾大地屋子中只有一個身著大紅織金蟒衣地人正在優哉游哉地喝茶。恰是錦衣衛指揮使袁方。此時此刻。他頓時更感納悶。仍舊不動聲色地上前廝見。心中卻思量著對方地來意----若說堂堂錦衣衛居然是來送賞賜。這自然是絕對不可能地。

「三公子。今次我來乃是為了公務。」

袁方卻沒有讓張越猜測多久。微微一笑便直截了當地說:「本官奉旨查辦梁潛周冕教唆太子私縱囚犯一案。這案子原本都快結了。誰知道昨日本官接到人首告。道是太子下諭命私縱囚犯那幾日。梁潛除了來往於東宮之外。唯一在家裡見過的人就是三公子你了。那首告的人還信誓旦旦地說你之前曾在杜府見過梁潛。所以本官不得不來問一問。」

袁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張越聞言著實大驚。忽然。他想起了袁方剛剛那番話中地杜府兩字。心中更是咯登一下。

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他便笑道:「袁大人您可別嚇我,我當初確實在杜府見過梁大人。可他那時候是去借書,我正好遇上,杜夫人便引薦我見了一面。之後我也確實去過一次梁府,卻只是為了請教課業,沒坐多久就離開了,這也值得別人首告?」

此時此刻,張越心中著實忐忑,說這一番話也只是因為他想到這位錦衣衛指揮使一直以來都不曾流露出惡意,於是只得賭一賭。否則,誰都知道錦衣衛乃是皇帝的鷹犬,若真是一口咬定他的罪名,何至於這麼客客氣氣上門來問?

「既然做了告密的人,不是為了金錢就是為了仇恨,抑或是為了其他東西,還有什麼值得不值得?」袁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越,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三公子出生得晚了,沒看見當初胡惟庸案和藍玉案那種大肆株連的情形,自然不知道這只要有首告,錦衣衛便可以抓人,抓人之後就可以用刑。三木之下豈有勇夫,要定下罪名還不容易?」

張越即便再愚鈍,這時候也能聽出袁方話語中地提點之意,當下便反問道:「袁大人莫非是說,只要有人出首告我,我就是百口莫辯?」

「若你不是姓張,自然如此。」袁方此時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隨手遞給了張越,「這是首告人往北京衛所投遞的信,你不妨看看。」

接過那張紙隨眼一掃,張越只覺渾身如墜冰窖。這紙上的字跡雖然潦草,但上頭的內容卻清楚分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他進出杜府和梁府的時間都是清清楚楚,再比較太子召回那個陳千戶的時間,那簡直是一份極其完美的書證。雖沒有指斥他的罪名,但就因為如此,方才更易啟人疑竇。

「三公子既然姓張,又是英國公的堂侄。皇上還曾經褒揚過你,興許不會因為這份書證而治你地罪,但若是皇上心中有了芥蒂,你日後前途只怕不美。況且……」袁方微微一頓,隨即便語重心長地道,「這書證若並非衝你而來,那矛頭對準的興許就是你的老師。你大約不知道,就在昨天,皇上召見梁潛。起因便是你那老師杜楨的勸諫。皇上雖認為此罪不該由梁潛一人承擔,可畢竟沒有赦免,如今他還押在北京衛所的詔獄之中……」

儘管袁方不曾把話說完。但張越立刻就明白了這後頭隱去的那一截是什麼,心底暗自發寒。他忍不住又端詳了一番那紙上的筆跡,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幸好你那位老師和梁潛有交情的事情不是秘密,而且他前幾天就將曾經讓你去向梁大人請教課業的事情稟告了皇上,所以昨日晚間我奏報此事地時候,皇上不但不信,而且還大為震怒,更讓我徹查告密者。今日我來,與其說是訊問三公子是否和梁潛的案子有關聯。不如說是想要問一問,三公子對這告密之人可有什麼線索?」

這事情忽然之間繞了如此大的一個圈子,張越自然而然地愣住了。若這事情早就已經完結,如今不過是追查首告者,那袁方一開始那番話豈不是在嚇唬他?

袁方不像一步登天的紀綱,他從錦衣衛小旗開始,一步步擢升到了如今正三品指揮使,這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已是爐火純青,張越只面色微動。他就笑道:「先頭那番話不過是和三公子開開玩笑而已,三公子如今只需答我剛剛那個問題。光天化日之下無皇上旨意,居然有人敢監視英國公的子侄,這實在是藐視咱錦衣衛。我怎麼也得給皇上和英國公一個交待。」

張越腦海中一瞬間晃過了好幾個名字,然而,一想到對方能夠準確捕捉到自己的行蹤,那本事簡直是堪比錦衣衛,他著實想不到自己得罪的人中會有人這樣神通廣大,況且。有些事也不足為外人道。於是。儘管本能地感到袁方有此一問彷彿是別有用意,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袁大人。我實在想不出來。」

「哦?」袁方眉頭一挑,繼而便接過了張越遞回來的那張紙,若有所思地道,「杜大人受到任用也就是這一年的事,三公子由開封到南京,如今又到北京也不過是這一年的事,按理牽涉得罪的人有限。既然有限,錦衣衛撒出人手去,總能查出蛛絲馬跡來。」

張越見袁方一副秉公辦事地自信模樣,自是笑著道了謝。事情辦完,他也不好多留這位只怕能止小兒夜啼的錦衣衛指揮使,遂親自起身相送。

然而,他只是送到了花廳門口,袁方便轉過身笑道:「三公子不必送了,如今英國公還在病中,你還是好生照應他才是。皇上這回如此輕易放過了這事,英國公身體好轉也是一條。至於這告密的人,我錦衣衛的手段,三公子大可放心。不過,我也想提醒三公子,既然你如今已經是舉人,那麼也該好好考慮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了。」

眼看袁方大手一招,便帶著數十名屬下揚長而去,張越這時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邊錦衣衛剛走,那邊榮善便一溜小跑地從另一扇院門奔了過來,待到近前他先是站了一站,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摳著那地上的青磚縫痛哭失聲道:「越少爺,打南京來的信使剛剛趕到,咱家……咱家張娘娘薨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7 09:12 P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強人所難

紅樓夢中賈府尚能迎來元春省親,可在這現實的大明,即使張貴妃亡父追贈榮國公,兄長貴為英國公,滿門皆是顯貴,但踏進那宮廷之後卻從來沒能出來一步,平素最多見見嫂子,縱使兄弟侄兒也不過逢年過節難得見上一面罷了。因此,到南京只有大半年的張越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堂姑姑,此時乍聽那死訊,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茫然。

榮善卻不同,好容易止住悲聲,他這才說道:「大小姐最是賢淑,當初皇上登基後追封老王爺榮國公,她便入宮為妃,如今已經十幾年了。老爺從信安伯、新城侯到英國公,這期間大小姐從未為老爺的官爵說過話,在宮中也從不以傲氣示人。若不是因為當初老王爺戰死沙場,小姐也不會傷心過度熬壞了身子,如今何至於這麼年紀輕輕就去了!」

「這消息報了皇上麼?」眼看榮善回過了神,張越卻不得不考慮現實問題,「大堂伯如今重病初癒,身子還在虛弱的時候,這消息是否要繼續瞞著?論理,娘娘和大堂伯乃是嫡親兄妹,大堂伯得服大功九月,就是國禮也不可輕廢,這府中上下如今該怎麼辦?」

剛剛榮善一時忍不住大放悲聲,卻是因為驟聞噩耗,再想到張輔如今情形還說不準,如今聽張越這麼一說,他愣了一愣便知道這事情只怕還要請示宮中。當下,他便站起身來,用袖子使勁擦了一下臉,硬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的剛剛方寸大亂,還是越少爺提醒的是。這夫人既然派了快馬往這裡報訊,只怕南京往這邊宮中報訊的信使也該到了。這北京城除了老爺,張家的人就只剩下了少爺一個,少爺不妨預備預備,這回極有可能是要宣您去西宮覲見的。」

畢竟在家裡當了多年的外管家,一料到有這可能。榮善自然再也顧不上哀痛,立刻奔前走後地準備粗熟布,張越也連忙回房。張貴妃乃是他的堂姑姑,按照禮法他並不需服喪,只是如今北京城除了英國公張輔就只有他這麼一個張家人,應召的時候若還是一身簇新華服。別說皇帝看不順眼,就是他自己心裡也過不去。

秋痕和琥珀也沒料到忽然會迎來這樣地噩耗。雖說從來沒見過宮中那位張貴妃,可一想到她不過三十出頭便香消玉殞,同為女人自是更有些惋惜。待聽得張越說宮中可能會傳召,兩人忙翻箱倒櫃找衣服,卻不想此次來得匆忙,大多數衣裳都還留在南京,好容易方才翻找出一件頂不起眼的布衫,雖略覺寒酸。卻也顧不得了,

這邊才剛剛找到合適的衣服,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吵吵嚷嚷的說話聲。不一會兒。秋痕前幾日挑上來幫手的一個小丫頭便掀簾進來,規規矩矩地屈膝行禮後便報道:「啟稟越少爺和兩位姐姐,宮中來了一位張公公,說是皇上宣越少爺至西宮景福宮覲見。」

沒想到來人居然這麼快,張越自是火速換了衣裳,緊趕著來到了大廳。那前來宣召的太監卻不是他之前見過地任何一人,除卻沒有鬍鬚,人長得儀表堂堂,若不細看決不知道那是閹人。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早知道這永樂朝有七下西洋的鄭和,張越對太監也沒什麼排斥,此時見此人赫然一副官員派頭,他心中納罕,幾句話之後更感到面前這位談吐風雅絕非常人。只此時不是一探究竟的時候,他很快便跟著人家出門,見那張公公徑直上馬,一干隨從早就是個個端坐在馬背上,一幅毫不拖泥帶水的利落派頭。他連忙也翻身躍上了馬背。

西宮本在元大都皇宮西苑,從清水胡同過去卻是不遠,只疾馳了一刻鐘工夫,眾人便停在了承天門前。經過嚴密盤查,張越一一通過了承天門、午門、西角門,又跟著那張公公從夾道走了許久,這才來到了景福宮前。

「我進去通報。張公子在此稍待。」

在殿前台階下等候時。張越雖不好左顧右盼。卻也用眼角餘光細細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景福宮和其他宮殿一樣宏偉壯麗。四周立柱上盡可見盤旋地金龍。漢白玉台階一級級整整齊齊。旁邊地輔道欄桿上也雕著各式珍禽。重簷之下站著一個個猶如樁子一般地錦衣軍士。正是赫赫有名地「大漢將軍」。這些人雖也隸屬錦衣衛。卻別屬一營。專事侍衛通傳之職。

之前兩次面聖都是皇帝微服。要說真正入宮覲見這還是第一次。因此張越這才想起張貴妃畢竟不是皇后。和皇帝並非敵體。在朱棣心中。極有可能還是英國公張輔更重要。此次張貴妃薨逝。英國公張輔卻還病著。當今天子是否會讓他把這消息瞞著張輔?

「咦。你不是張越麼?」

聽到背後傳來地一個女子聲音。張越頓時大愕。卻沒想到自己能在這皇宮之中遇上熟人。只此時四周都是虎視眈眈地大漢將軍。他轉身去瞧不方便。須臾間。一個身穿銀紅軟羅紗衫地少女卻繞到了他地跟前。正笑吟吟地看他。竟赫然是陳留郡主。

「怪不得我看這背影熟悉得很。想不到你竟是入宮來了!」陳留郡主說著忽然瞥了一眼張越那身衣服。不禁蹙緊了眉頭。旋即追問道。「我聽說英國公病勢已經頗有緩解。既是你入宮來。難道又有什麼反覆不成?」

張越雖然早知道陳留郡主如今在北京,卻不想會那麼巧再次撞上,此時見她面露關切,他忙低聲道:「勞郡主掛心,英國公病情大有好轉,今次是……今次是剛剛接到消息,張娘娘薨了……」

「張貴妃薨了?」陳留郡主乍聽得這消息,俏臉頓時一僵,臉上漸漸流露出幾分哀傷,「張貴妃為人素來溫柔和氣,卻不想這般紅顏薄命……這麼說來,此次是皇伯父召見你。」見張越點頭,她又仰頭望了一眼那景福宮,旋即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在這裡等多久了?」

「大約一刻鐘工夫。」

「怎麼會這麼久?難道皇伯父正在見人或是處理政務?」陳留郡主正奇怪,忽然又掃了一眼張越,微微頷首道,「皇伯父雖然賜了你舉人功名,但若是按照這面聖前地規矩,你需得在殿前跪候宣召。這若是跪上一刻鐘就不好捱了。這條規矩雖然並非時時刻刻都須遵守,卻還得看那個帶你進來的人,看來今兒個那太監對你倒是不錯……」

「皇上有旨,宣張越覲見!」

乍聽得那一個聲若洪鐘的聲音,陳留郡主便打住了話頭,向上一掃看見台階頂上的一個人影,倒是大吃一驚:「你可真是好運氣,那可不是尋常宮中宦官,那是剛剛打西洋回來的御用監太監張謙。鄭和之下就得屬他了!」

張越聽了陳留郡主前頭那跪候的話,原還在心想那張公公倒是優待他,這會兒聽說人家是從西洋回來。品級僅次於鄭和的張謙,他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張謙看起來與前幾次來家中宣賜物品的太監宦官不同,這能夠使西洋的自然是眼界寬闊,遠非尋常宦官能比。

此時他無暇再和陳留郡主攀談,出言謝過就整整衣冠拾級而上,很快便看到了在那裡等候地張謙。他還不及說話,對方便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皇上乍得悲訊心煩意亂,你且小心些。不過有杜學士在身邊,你只需小心應答定然可保無虞。」

情知對方好意提醒。張越心中自是感激,謝過之後就進入大殿。此時雖是白天,但這深闊的大殿中卻點著不少燈燭,饒是如此仍有些昏暗。殿內深處的寶座上依稀能看到一個身穿龍袍的人,旁邊御案旁的下首也侍立著一人,雖隔著還遠,但他一眼便認出那確實是杜楨。

張越依禮拜叩,沒等多久,上頭就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平身吧。」

御座上地朱棣此時面色陰沉。心情極其不好。他的後宮內寵眾多,可最敬重的卻是結髮妻子徐皇后,自徐皇后早逝後便虛位正宮。之後最寵愛地權賢妃早早撒手人寰,權攝六宮事的就是張貴妃和王貴妃,前者是張玉的女兒張輔的妹妹,不但恭謹而且公允,深得他心,想不到如今居然也是年紀輕輕就薨逝了,而且還偏偏是張輔重病的當口。

瞥了一眼張越。瞧見他身上那襲布衣。朱棣面色稍霽,旋即便吩咐道:「英國公如今尚在病中。此事本該瞞著他為好,不過禮法他當服大功九月,朕即使體恤功臣,這卻不可偏廢,你好好設法婉轉告知他。不過,若是因此讓他的病有什麼不好,朕唯你是問!」

這話自然毫無道理。要把張貴妃薨逝地事情告知張輔,同時又不能讓他的病情有反覆,這不是為難人麼?奈何這是皇帝的旨意,張越心中雖覺得強人所難,卻只得應承了下來。但緊跟著,他卻聽到了一個不錯地好消息。

「皇上,張越畢竟年輕,如今他身邊沒一個有經驗地人扶持,這喪服禮法若是稍有差池,只怕言官處便會有些不妥。御用監太監張謙精通禮法,不若由他前往英國公別府照應一二,一來彰顯皇上愛重之心,二來則是讓一應佈置更加周全。」

朱棣略一沉吟便答應了杜楨這提議,旋即招來張謙將此事交待了下去,又少不得告誡了張越一番。待到兩人退下,他方才站起身來,忽然沒頭沒腦地對身旁的杜楨問道:「宜山,朕這回雖是強人所難,但朕著實不想大明再失一良將!」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意

明制,宮中宦官分十二監四司八局,所謂二十四衙門,太監之稱實際上指的是各監司局的頭頭腦腦。中明晚明鼎盛一時的司禮監如今雖是十二監之首,但永樂皇帝朱棣精力旺盛,內閣不過是備咨議贊襄之用,太監更不得干涉政務,所以其時只有司禮監太監,並沒有什麼掌印太監秉筆太監之分,哪怕是鄭和張謙這樣煊赫的太監,在百官面前也素來恭謹。

張謙下西洋雖然不如鄭和那般聲勢浩大,也不如鄭和走得遠,但永樂六年、永樂九年、永樂十年下泥,此次回國又帶來了蘇祿東王、西王、峒王朝覲,見識談吐自然非比尋常,行事更講究雷厲風行。跟張越回到英國公別府,他馬不停蹄地指揮下人們出去採買各色用具,又指點張越服喪期的種種要務,最後到張輔住處前,他卻止住了腳步。

「我是皇上藩邸舊人,後來有一次觸怒皇上,該當杖刑。張娘娘為人和善寬厚,那時便以我有功為由從旁勸解,這才消了皇上雷霆之怒,因著我是同姓的緣故又頗多照顧。誰想我如今再使西洋歸來,還不及見上娘娘一面,娘娘便已經英年仙逝。」

張越沒料到還有這樣一段隱情,見張謙站在那兒慨然長歎,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他站在那兒正犯躊躇的時候,卻看見太醫史權出了耳房,臉色沉重地朝這邊走來。

「張娘娘真的薨了?」史權本就是不苟言笑的精瘦人,此時看到張越點頭,他那臉色頓時更黑了。沉默了半晌,他方才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英國公病勢稍好,也不知道能否經得起這打擊。罷了,我陪著三公子一同進去,見機行事就是。張公公你……」

「史太醫和張公子一同進去就是,我乃是奉皇上之命協理英國公別府家務,就不進去見英國公了。」張謙說了這麼一句之後。頓了一頓又說道,「不過若有什麼事,我自與你們一同承擔。」

這世上有福共享的人多,有難同當的人少,張越起初聽張謙說留在外頭倒沒多想什麼,但人家加上這麼一句話。那就異常難得了。即使是一心沉迷醫術不管其他事的史權也流露出幾分敬意。此時張越知道說什麼感謝的話都是空的,沖張謙點點頭就轉身進了屋子。

由於之前老是躺著,張輔此時倒是醒得炯炯的。一個丫頭正坐在床頭,剛剛伺候他喝完了燕窩粥,見著有人進來,她慌忙起身襝衽施禮,見張越輕輕擺了擺手,她便手腳利索地收拾了東西出了屋子。而張輔看到張越後頭還跟著太醫史權,不禁笑了起來。

「我這點病不礙事。你不用每次來探視都拖著史太醫在後頭。」言罷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張越身後地史權身上,又歎道,「此次我這一病。勞動太醫院上下奔忙,這實在是太過了。尤其是史太醫更是幾乎住在了我這兒,我心裡頗為過意不去。」

「英國公國之棟樑,我盡心也是應當的。」

史權的醫術在太醫院數一數二,雖不會逢迎,但朱棣卻很是器重他的醫術,往日給王公大臣診病的次數也很不少,倒是張輔一向身子骨硬朗,這回還是頭一次。他平日見慣了那些倨傲的王公貴族。張輔如此說話,他納罕之外更頗為欽服,此時笑答了一句之後又說道:「不是我誇口,若是好好調養,到了明年開春地時候,英國公上馬開弓又是一把好手!」

「好好好。那我就承史太醫吉言了!」

覷著張輔心情極好。張越幾次想要開口。可這話每每到了嗓子眼卻又嚥了下去。這時候他忍不住在心裡埋怨起了那位永樂皇帝----別的壞消息可以拐彎抹角設法弄點手段。可這種噩耗豈是能夠插科打諢胡說八道地。還不是得直截了當!可問題是長痛不如短痛固然是至理名言。用在如今病情剛有些起色地張輔身上是否有效?

張輔雖在和史權說話。目光卻也不經意地瞥著張越。瞧見他猶豫不決。臉色很不好看。不覺止住了話頭。良久。他方才淡淡地問道:「怎麼。越哥兒可是有事要和我說?」

「大堂伯。確實是有一件事……而且是壞消息。」張越沒想到張輔病中還感覺那樣敏銳。當此之際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道。「南京捎來信說。說是……說是大姑姑薨了。」

那一瞬間。張越地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張輔。生怕他聽聞噩耗而栽倒下來。旁邊地史權手中早就扣著幾根金針。預備一個不好就上前急救。腦袋裡更是想著那幾個丫頭是否聽從吩咐預備好了那些湯藥。然而。兩人正在擔憂地時候。張輔卻只是深深歎了一口氣。並沒有如他們預料那樣支撐不住。

「她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早就預備著這一日。誰知道竟是在眼下這個時候。」

話雖這麼說,張輔的臉上卻露出了毫不掩飾地黯然,頭更是轉向了帳子裡頭。名將最要緊的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但那是在戰場上,在決定軍策的大帳中,卻不是在家裡。父親張玉戰死的時候,從來沒掉過眼淚的他平生第一次失聲痛哭。但之後他卻無暇安撫弟妹,孝服未除便隨朱棣上陣,因為那時候若朱棣輸了,張家便是族誅之禍。

其後妹妹入宮為妃,他南征北戰,難免朝中有人攻擊,兩個弟弟不曉事,身為帝妃的妹妹身體一向就不好,卻得承受最大的壓力,竟是一生無法生育,膝下無人承歡。她為了他和張家苦苦捱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捱不過去了。

對著那青幔帳,他忍不住低聲喃喃自語道:「惠妹,是大哥對不住你……」

張越看著張輔的後背微微起伏顫抖的模樣,忍不住想起了正在開封的母親和妹妹。他一直覺得張輔睿智沉穩低調,一向都是鎮定自若,然而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鐵打的漢子亦有傷情時,張輔果然亦不例外。他此時不敢相勸,便朝史權打了個眼色。

史權身為太醫,看慣了生死,此時倒沒有張越那麼多感觸,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一隻手輕輕搭在了張輔的右手腕上,凝神診斷了片刻便低聲道:「英國公,死者已矣,生者猶存,還請節哀順變。你的病如今正有轉機,若是因哀思再有變化,不但家人,就是皇上也放心不下。如今腕脈已呈沉滯之象,用藥之後還是先休息一會吧。」

張輔這才回過神來,見床前的張越滿面焦慮,史權面色鄭重,他便微微點了點頭。及至外間有丫頭送來了藥,他二話不說喝完之後便躺下了,不多時就沉沉睡去。

看到這一幕,張越著實瞪大了眼睛,最後竟是被史權拖出去的。來到廊下,看見張謙猶在,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便對史權問道:「大堂伯如今究竟怎麼樣?怎麼一碗藥下去他就睡著了?這究竟是真的睡著還是……」

「英國公彷彿是早有準備,脈象雖有沉滯,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史權見張越愈來愈激動,只好打斷了他,又解釋道,「那碗藥中我加入了寧心安神的成分,能夠讓英國公好好睡上一覺。你放心,這些藥對英國公的病有利無害,此時與其讓他想太多,還不如讓他好好睡一覺。至於其他的我們就是再多考慮也沒用,英國公自然該知道其中利害。」

台階下站著的張謙也聽得連連點頭,上前問過英國公並無太大地激烈反應,他長長噓了一口氣,拱了拱手便出去安排一應事宜。他這麼一走,史權自然也是回到耳房去忙著記錄他的醫案,另外還要掂量怎麼改藥方。於是,那廊下空蕩蕩地就只餘下了張越一人。

「還好,這回大概不會被唯我是問了……」

張貴妃既是貴妃,薨逝自有禮部題奏。朱棣令仿太祖成穆孫貴妃禮制治喪,病中的英國公張輔雖一力上表辭謝,他卻堅持不允,又賜張輔珍貴藥材和金銀綢緞無數。念及張輔帶病服喪,他少不得命太醫史權每日奏報醫案。最後,還是御史台的幾個御史實在看不下這赫赫恩寵,上了折子勸諫,楊榮等人又不得不站出來婉轉陳詞,朱棣這才算是罷手。

秋去冬來,過了臘月之後,張輔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到年關時分竟是已經能下地走動,一家人自是喜不自勝。由於王夫人和張輗張軏兄弟一樣都得服喪,因此也只有書信捎來北京,人卻一時半會過不來。於是,這諾大的大宅門依舊只有張越一個張家人操持內外。虧得他打熬得好筋骨,張謙也多留了幾日,這一番下來總算是幾乎沒出差錯。

然而,眼看張輔病情好轉,他心中的另一抹擔心卻猶未散去----梁潛至今仍然關在錦衣衛詔獄之中,而之前袁方承諾給他的說法則是到現在仍然沒有蹤影,他依舊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出首告他,即便是某次抽空拜訪杜楨也是無果。

事實證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張輔固然是挺過了這關,但他自己的事情卻是無果。杜楨並不是神仙,料不準所有事,自然不知道誰會是背後地告密者。

紛紛揚揚地大雪中,新的一年即將拉開帷幕。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2:03 AM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族利益,個人所得

都說正月裡來是新春,過了正旦佳節,這北京城中依舊時不時能聽見鞭炮的聲響,那過年的喜慶氣氛猶在,但朝廷中卻是另一番壓抑的景象。就在這新年的時候,先是交趾黎利不依不饒地再次造反,然後就是倭寇騷擾沿海一帶,竟是攻陷了松門衛。於是,原就脾性不好的朱棣在朝會上大發雷霆,緊跟著拂袖而去,結果一大堆文武大臣回去之後都是鬧胃疼。

仍在養病的英國公張輔如今任事不管,沒有直面天子的雷霆之怒,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他從前征戰在外,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團圓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如今能寫字了,偶爾也給南京的家中捎上幾封家書。眼下他正在服喪期間,閉門不納外客,耳邊倒是清靜了。

「恭喜英國公,這病終於是好的差不多了!」

史權原就是隨同北巡的太醫,之前差不多成了英國公張輔的大夫,這回診過脈總算是常常舒了一口氣,臉上亦是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我總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向皇上回報了。此後便請英國公自行用藥膳天天調養,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保準就可以縱馬踏青!」

「想不到史太醫也會開這種玩笑!」身著布衰裳的張輔啞然失笑,又瞥了張越一眼,「倒是越哥兒可以鬆口氣,對了,你如今既然有舉人功名,可預備去考今年的會試?」

張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終露出了苦笑。八股文是應試的敲門磚,這不但需要鑽研破題的技巧,而且還需要熟讀四書五經中的每一句話,朱子校注的那些書更是必備必讀。如今他幾個月都是前前後後地忙活,哪怕四書五經還倒背如流,這去考試的結果只怕難說。按照杜楨當初那番話來說,考前他至少得做上百八十篇文章,這會試也不過是三成把握。

史權想到明日便可以回太醫院好好看自己的醫書,不必再準備隨時應付皇帝的問詢。也覺得渾身輕鬆,一聽到張輔這話便笑道:「三公子如今還年輕,雖然這些天耽誤了少許時間,倒是未必考不中。今科會試既然已經改了在北京舉行,人家都是眼巴巴趕來,路上舟馬勞頓。這天又冷,三公子卻正好在北京以逸待勞,這把握原就比別人大。就算考不中,以後好好讀書打底子,也不在乎晚這三年。」

張輔大病初癒,如今頗有些劫後餘生之感,看張越地眼神更帶著幾分柔和。有句話叫做別人家的兒子怎麼看怎麼好,這對於膝下荒涼的他來說感受更深刻,當下便沖張越說道:「越哥兒。還不趕緊謝過史太醫關心?這話在理,你如今既然是舉人,切勿急躁了。」眼看最初冷漠的太醫史權如今也成了這般熟絡的光景。張越忍不住好笑,但還是依張輔所說謝過了對方。等出了張輔住處,他陪史權回房收拾了一切用具醫案等等,又親自將這位妙手太醫送出了門。及至史權登車,他又深深一躬道了謝告別。

回轉身進了大門,一路來到小議事廳,他便遠遠看見裡頭站著好些管事媳婦和丫頭,俱是屏氣垂手,沒一個敢高聲說話的。只不時有匆匆進去奏事和匆匆辦完了事出來的人。想到王夫人信上說,不但他父親張倬要來,而且還會派心腹大丫頭惜玉帶幾個家中的管事媳婦一起過來,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英國公府那些姬妾無需為張貴妃服喪,可讓她們來北京王夫人卻未必放心,所以這回才寧可派了惜玉過來。只是,他記得惜玉人既美貌又精明,可已經年方十七,論理早就該到了丫頭的婚配年齡。此次派過來莫非還有別的意思?不過有了人也好,他可沒打算一直鵲巢鳩佔,只怕秋痕和琥珀也早就盼望著撂開手。

「越少爺!」

張越陡地被這一聲叫喚驚醒。見旁邊站著一個身穿墨綠色比甲地小丫頭。一時半會卻記不得名字。那小丫頭規規矩矩地屈膝行了個禮。隨即稟報道:「老爺剛剛派了人過來。說是越少爺送完了史太醫。若有空就再過去一趟。他有要緊話和您說。」

要緊話?張越聞聽此語倒是納悶了。心想剛剛緣何一點都沒聽張輔提起。於是屏退了那丫頭。他便匆匆往張輔處去了。

英國公張輔先前在張貴妃喪期重病。雖居於堊室服喪。卻也不禁飲食。如今張貴妃亡故已經三月。而且已經下葬。因此張輔自是搬進了正寢。由於北邊天冷地緣故。朱棣念張輔帶病服喪。又額外賜了鹿皮圍子懸掛於正寢門上。

掀開厚厚地鹿皮圍子進房之後。見身穿布衰裳地張輔此時沒躺在床上。而是正坐在靠窗地躺椅上半瞇半醒。身上蓋著一條大紅猩猩氈毯子。張越便疾步上前問道:「大堂伯。你有事找我?」

「史太醫已經走了?」張輔問了一聲。見張越點頭。便指著旁邊一張小杌子讓他坐下。因說道。「這些天來你忙得腳不沾地。平日你雖常來。奈何要不是有人就是有其他事。我有些話倒是沒空和你說。你到北京也有些時日了。你覺得北京比開封如何?」

這話題卻是張越事先沒料到地。一時半會更猜不到張輔地用意----畢竟。若是問北京比南京如何。這還能聯繫到遷都地問題。可這北京和開封又怎麼比?

河南被稱為中原中州,甚至古時還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稱,但在黃河一次次氾濫,天下一次次大亂之後,河南之地十室九空,大明立國之後遷徙過去地幾乎都是貧民。縱使是開封這樣的名城,在黃河威脅下也是岌岌可危,幾次三番被泡在洪水之中。若不是水運方便,只怕省城都要易主了。

而北京雖說在元末戰亂之後也並不景氣,但畢竟曾經是燕王府所在,自永樂初年開始就逐漸修繕。如今平江伯陳督漕,運木赴北京;泰寧侯陳董負責營建建北京;朱棣更是大發雜犯死罪以下囚徒往北京勞作贖罪。可以想見,日後數百年中,北京這都城納天下之錢糧,自然會愈發繁盛。

「張氏都出自祥符。如今我們這一支早就遠離了開封定居南京,將來更可能定居北京,所以我之前就向你的祖母建議,舉家遷出開封。」

張輔並沒有等張越說話,就又開口說出了一番話。見張越面上佈滿了驚愕,他又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朝廷年年治理黃河。黃河年年決口,此乃天力,並非人力能挽回。河南一地的土地已經不比當年的肥沃了,從長遠考慮,住在黃河邊上也實在是極其不可靠。咱們張家起自河南,自然不能忘本,但卻得為子孫後代計。」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你爹無論今科中與不中,你祖母都決定在北京置宅。高泉這些時日在外奔走。應該地方都已經選好了,足夠你們一大家子居住。你祖母教導子孫有方,大難來前三房子孫都能齊心協力。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後你們與其自立門戶,不如三房依舊住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此時此刻,張輔心中卻生出了另一個念頭----倘若他們三兄弟也能像張信三兄弟那樣,他就不必那麼成天擔足心思了。雖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可家中沒有真正的長輩,終究還是難以真正地將一家人擰成一股繩。

張越自打來到北京之後就忙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倒是沒注意到神出鬼沒的高泉,此時方才知道人家已經不聲不響打點好了一切。情知這事情已經決定好,張輔這番話又極其有道理,他自然沒有絲毫反對地理由,因又問道:「照大堂伯這麼說,以後南京那邊……」

「皇上遷都是為了防備北疆,讓子孫後人不至於在江南奢華之地忘了大業得來不易,這南京自然仍是重鎮,今後也會設官員鎮守。不過大多數王公貴族都會遷來北京。」

張輔說著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當年你從祖父跟著皇上守北平,早就在這裡置下了不少田產地產,我兄弟幾人後來跟著去南京之後,不少功臣都覺得江南土地肥沃,無不賤賣了北京的產業,我卻收進了很不少,也趁勢給你祖母和你那堂伯堂叔買下了一些。如今這北京眼看就是京城,往日三千貫的宅子如今至少就翻了四五倍,田莊更是難求。算起來我今後哪怕只做個田舍翁。也是日子不愁了。」

原本還在心裡歎息自己當初太小,錯過了這一輪賺錢的大好機會。乍聽得張輔這麼一說,張越倒是愣住了。以往只覺得張輔沉穩睿智低調,這會兒他方才發現,張輔最值得稱道的卻是敏銳,否則別個功臣都拋售產業地時候,張輔又怎麼會有那麼大手筆一一吃進?當下他著實有些忍不住了,便試探著問道:「大堂伯,您曾經為祖母置下的都是什麼產業?」

「通州附近大小田莊十幾個,少說也有幾百頃良田。北京城原靖安侯大宅一座,大小宅院也有五六座,此外還有店舖十餘間。哪怕你祖母這回不派高泉再買宅子,其實也夠使了。」

張輔說得輕描淡寫,張越聽著卻瞠目結舌。祥符張家在開封城周邊的產業他隱約聽父親提過,卻不知道祖母還在北京不聲不響地攢下了這麼一大筆財富。即便沒有遷都一事,哪怕是為著大伯父張信地事賠出去的那些金子,祥符張家和敗落兩個字遠遠搭不上邊。

「還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曾告訴你。」彷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張輔閒適地往後頭靠了靠,旋即說道,「之前為你大伯父贖罪時賠出去的那兩千兩黃金,我設法從那些胥吏手中討回了七七八八,這次高泉在北京買宅子的就是那些錢。之所以當初我沒阻著你四弟賣宅子,也是為了讓別人不再盯著你大伯父。」

「另外,你先頭十五歲生日我正好不在,也沒備辦什麼東西。榮善之前買了通州附近一個小田莊,大約也有兩百畝地,加上南大街上一座三進三間的宅院,就送給你當賀禮了。」



第三卷 暗流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貧賤婦遇貴千金

雜犯死罪以下囚,輸作北京贖罪。
自隋唐以降,死罪便分作「真犯死罪」和「雜犯死罪」兩種。前者指的是那些謀逆大不敬之類的大罪,通常是遇赦不赦;而後者罪雖至死,卻不必用極刑,因此律有贖罪之法。到了如今的大明,這贖罪之法愈發詳細,林林總總定出了好些條例。

此番營建北京城需要無數人力,役使民夫固然使得,卻一來成本太高,二來容易招民怨。於是,除了真犯死罪的死囚,如今那些造城牆宮殿的,便都是雜犯死罪以及該當杖刑流刑徒刑之類的囚徒。

對於朝廷來說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但對於某些人來說卻是一條生路。畢竟,若是雜犯死罪,雖罪不至死,若不在贖罪條例上或是無錢贖罪,卻得到天壽山種樹終生。這營建北京城的勞役辛苦,但若是能夠熬上十年便可免罪為平民。尤其是對沒錢贖罪,家中卻有人牽掛的囚犯而言,則更是拚死拚活也要熬下去。

入冬以來北京連降大雪,這天雪雖停了,天地間卻仍是白茫茫一片。內城北邊的一段城牆乃是新造,如今正有數百囚徒冒著嚴寒運送城磚建造城牆。幾乎所有人都是用草繩紮著薄絮袍,腳上穿著草履。在這種嚴寒的天氣下,喝上一口熱水也變成了難得的享受。

「爹!」

這大冷天,監工也不好受,乍聽得這麼一個突兀的聲音不禁抬頭望去,見是一個身穿藍色小襖的小丫頭,這才見怪不怪地閉上了眼睛,心裡倒有些羨慕那個雜犯死罪的囚徒。這回押過來作苦役的囚犯多了,有幾個家人能跟過來?看在那小丫頭上回苦苦哀求,再加上又送了他一個銀角子,他對她來送飯送水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做人總得積德不是?

「翠兒。這大冷天的你又跑來做什麼,有這功夫給我送這些,還不如在家裡好好照顧你娘!你這孩子,這兒是你來的地方麼?若是讓別人看見了可怎麼好!」

那小丫頭此時冷得直打哆嗦,卻也顧不得父親的埋怨,一把將手上的食盒打開。裡頭赫然是兩個饅頭和一碗猶冒著熱氣的漿水,口中說道:「爹,這是我剛剛蒸出來地,您趕緊吃了我立刻就走,娘還在家裡等著呢!」

那漢子原就是餓得慌了,見週遭的其他人全都是盯著這兒瞧,他只得抓起饅頭塞進了口中,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後一氣喝下那碗漿水,這才催促著女兒離開。目送小丫頭遠去。他搓了搓手就轉回去幹活,才拿起工具,旁邊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康老三你還真是好福氣。老婆孩子都跟著到北京了,你那丫頭還知道天天給你送飯!呸,什麼充作贖罪,早知道這等天氣還要幹活,老子還不如去天壽山種樹,好歹種五百棵就能自由了!這苦役還真是苦役,你知不知道,前兒個南頭城邊上就被倒下來的城牆砸死了三個,剩下的一幫還個個挨了鞭子。單單是返工,就足以累死人!」

「肖大哥。我若是去天壽山種樹那就是一輩子。我可丟不下翠兒他娘和翠兒。」

「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幸虧你老婆也沒辜負你!這邊供地一日三餐根本就是狗食。你還有女兒送飯。咱們這些人就倒霉了!」

康老三憨厚地笑了笑。便一聲不吭地繼續埋頭幹活。旁邊幾個囚徒見狀都是搖頭。看這傢伙絕頂老實人地模樣。誰能想到他居然為了家裡婆娘念念不忘的仇恨。從南京跑到開封。懷揣利刃殺了那個謀害了他小舅子的女人。手刃了那個過著逍遙日子的姦夫。還殺了兩個想要上前攔阻的狗腿子。身上背著四條人命。

這本是必死之罪。幸好之前那樁公案不知道被誰揪了出來。開封換了新知府。那新知府還算是公允明斷。查明了那對男女系姦夫淫婦。又謀害人命在先。免去了康老三兩條人命的罪行。再加上後頭兩條人命。不過判了雜犯死罪。如今他家老婆女兒都是鐵了心跟來。否則豈不是太犯不著了?

翠兒提著食盒一路跑回了家。心裡仍在計算著這幾日掙到和花去的錢。不論她怎麼算。最後卻黯然發現。倘若再沒有其他進項。只怕她和母親就再也捱不下去了。雖說父親地死罪變成了十年苦役。但只看這些天地光景。這十年又豈是好捱地?

是家。其實不過是搭建在內城北邊牆根處地簡易棚子。此次調撥來修建北京城地囚徒數以萬計。跟來地家屬雖說不多。但也決計不少。這一溜棚子裡就住著好幾十人。只大家都是精窮。平日裡來往也多半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她匆匆推開破爛地院門進去,結果發現一個身穿灰色絮袍的消瘦婦人正在那兒就著雪水洗衣服,雙手凍得通紅,而且還在不住地咳嗽,不禁嚇了一跳,連忙衝了上去。

「娘,您的病還沒好呢!我不是說過,這些您別幹,都有我麼?」

「我的病不打緊,你一個人忙前忙後的,我什麼事都不幹,哪有這理兒?」

康劉氏瞅了一眼女兒氣急敗壞直跺腳的模樣,又歎道:「我這身子骨我自己知道,就算捱也捱不到你爹免罪,還不如趁著眼下能幹活的時候多幫些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知道他看著老實憨厚,卻那麼有血性,就不會沒事情嘮叨這些,也不會讓他犯下了這樣的大罪!」

「娘!」翠兒見母親神情愈發淒苦,忍不住上前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了她的雙肩,「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您再埋怨也是於事無補。若真地熬不下去了,我……我就賣身給那些貴人家,換幾貫身價錢來,只要爹爹和您……」

「傻孩子!」

康劉氏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額頭,心中那絲痛悔仍是揮之不去。丈夫以苦役贖罪,那十年本就難熬,若是她和女兒有個萬一。他可還能堅持下去?可哪怕是為了丈夫,家裡頭積攢的那幾貫鈔也幾乎都用盡了,再下去便要揭不開鍋,還如何等下去?

「對了,娘,我今兒個出去的時候。聽人說英國公的病已經好了!」翠兒仰起頭,兩隻眼睛中閃動著期冀的光芒,「我聽說小恩公一直都住在英國公那座別府,不如我去求求他!娘,我知道他是貴人,也不要他白白幫咱們,只要他能給我找個活幹,哪怕是做牛做馬,只要能撐過這十年就行!娘。我求求您了!」

想到自己原也是出身殷實之家,結果卻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康劉氏不禁抱著女兒的頭痛哭了起來。可如今雖已經是走投無路。她卻仍不想斷送女兒地一生自由,自是不肯答應翠兒地請求。等到中午打發了女兒前去給丈夫送飯,她便回到屋中,坐在那權充是床的稻草堆中直發愣,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個辦法。

可是,父親去世,大哥也已經死了,如今只剩下了她這麼一個窮困潦倒的婦人,人家還會認她這門親戚麼?

由於次日便是元宵節。大街上四處都是行人,那些賣各色花燈的攤子前更是圍滿了吵吵鬧鬧的小孩子。康劉氏小心翼翼地避讓著那些衣著光鮮地人們,可問路的時候卻無人搭理,走了老半天還在原地轉悠。寒風吹來,她即便裹緊了衣服卻仍是抵禦不了那寒冷,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最後只得扶著牆根才能勉強行走。

她掙扎著又走出幾十步,才經過一處門頭,雙腳卻忽然一陣發軟。竟是在那門前的台階處坐了下來。此時,她只覺得胸口傳來一陣陣劇痛,情知是老毛病犯了,不禁苦笑了起來。看這光景,她就不該擔心尋上門去自取其辱,應該帶上翠兒。若是她無聲無息就這麼死在外頭,她那女兒又該怎麼辦?

「喂,要飯的就往別處去,有這麼大過節地往人家門口坐地麼?」

康劉氏聽到身後一個嬌斥。連忙用手撐地想要站起身來。無奈她早上中午都只吃了一碗薄得猶如水一般的稀粥。這會兒任憑如何用力,腿腳愣是不聽使喚。滿心淒惶地她只能順勢轉身低頭。低聲下氣地說:「姑娘恕罪,我只是沒力氣了……」

「沒力氣就能擋著別家門口?你這讓咱們怎麼進出,來人,把她轟走……啊,小姐,這車還沒過來呢,您怎麼就出來了?奴婢立刻打發她走!」

「紅袖,大過節的積些德,別那麼刻薄!」

聽得這樣一個溫柔可親地聲音,康劉氏心中鬆了一口氣。抬頭覷看了一眼,她便看見了兩個綺年玉貌的少女。

左邊那個丫頭身穿藕色衣裳,外頭披一件青緞披風,右面那位小姐則是身披一件彷彿是狐狸皮做的鶴氅,腳下地靴子也是鑲著金邊,身上的衣裳彩繡輝煌,頭上戴著貂皮昭君套,那些貴重首飾她甚至都說不清名字,一看便不是尋常小門小戶出身。直到這時,她方才不安地抬了抬頭,卻發現自己坐著的地方彷彿是哪家大宅門的後門。

「小姐,您也太好心了,倘若是劉大娘她們見著,還不早就掄起笤帚趕人了!」

「這世上誰沒個落難的時候!快過節了,拿幾貫鈔給這位大嫂,扶她起來,大冷天的坐在地上必要凍病了。」

沒料到這不期撞上的大戶千金居然如此好心,康劉氏扶著那丫頭的手,好容易站了起來。強忍頭昏眼花的感覺,她也顧不上那遞到眼前地寶鈔,深深施禮道:「大小姐的恩德小婦人承情了,這錢實在不敢要。小婦人想去安陽王府找一個親戚,如今迷路了,還請大小姐能夠指個路途。」

孟敏原是準備出門,卻不料在門口撞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此時聽這麼一說更是心底納罕。安陽王朱瞻塙她自然是認得的,安陽王妃更是她的手帕交,今日本就是應邀往王府去。因此,聽說這婦人口口聲聲說尋親,她頗有些躊躇,又問了兩句,聽對方說是尋安陽王朱瞻塙的乳母劉氏,她沉吟片刻便決定捎帶上一程。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4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間自有緣份在


英國公張輔那份遲來的生日賀禮著實是送得重了,只是他端出長輩有賜晚輩不能辭的說法,張越便乾脆爽快地收了下來。對於歲祿三千石,名下又有田莊無數的張輔來說這些算不得什麼,但對於他來說,這些東西卻至關重要。

至少,這意味著他不用靠積攢每月那一百五十貫寶鈔來做什麼事情,好歹有了第一筆不算少的本錢。畢竟,就算如今他稍有小成,有什麼要花大錢的去處盡可以向某些長輩開口,但花錢總得有個理由,他可不樂意被人當成不務正業之輩。

到了北京好幾個月,張越之前都是昏天黑地忙著照應張輔的病,如今安然度過這一關,又是元宵節前一天,他自己還沒開口,張輔就把他「趕」了出來。於是,他一一拜訪了杜楨楊榮和沈度三人,各送上一份節禮之後,眼看天色不早,他便問彭十三可有什麼吃飯的好館子。結果,彭十三二話不說,穿了好幾條巷子,竟是把他帶到了一家麵館。

把馬匹托付給夥計照料,彭十三熟門熟路地尋了一張乾淨的桌子,一坐下就笑道:「這要是連生連虎那兩個小子知道他們的少爺居然上這兒吃羊肉麵,只怕回頭要埋怨我了!不過,這好東西確實不能上那些大字號的酒樓飯莊,要說北京城的麵,還得是這小地方。」張越還沒來得及接話茬,上來抹桌子的夥計聽到彭十三這話立刻得意了起來,忙不迭地接口道:「這位客官還真是老客,不是小的誇口,這北京城的麵館還沒有一家及得上咱們的!這口味、筋道還有素材,您吃過就知道這好處,以後一准還來……」

張越正聽那夥計吹得天花亂墜,猛聽得旁邊傳來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隨即就發現彭十三面色古怪。愣了一愣之後,他不覺恍然大悟。指著彭十三便笑罵道:「老彭,這麵還沒送上來,你這肚子就不爭氣了!」

「嘿,老彭我是真餓了,待會興許得吃上三四碗,反正今兒個少爺您請客!」

「得了得了。我就算再窮,這幾碗麵的錢還有,你愛吃幾碗吃幾碗!」

那夥計聞聽此言更是得意,把那油光可鑒的桌子擦得錚亮,回身過去不多久就樂顛顛地端了兩碗麵回來。張越見那醇厚的湯頭上擱著十幾片薄薄的羊肉,又瞅著彭十三彷彿餓虎撲食一般狼吞虎嚥,搖搖頭便開始吃。果然,這麵入口爽滑筋道,羊肉更是鮮美。不到一會兒,一大碗麵就被他吃得乾乾淨淨。正喝湯時,他忽然感到有人在背上重重拍了一記。

「嘿。越哥,早就聽說你到北京城了,也不見你來看我們!」

「就是就是,爹爹和四姐姐念叨好幾回了!」

張越被那突如其來地襲擊給嗆得連連咳嗽,聽到旁邊這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他頓時明白了這兩位是誰。果然,回頭之後,他便看見孟繁和孟韜兄弟倆笑嘻嘻地站在那裡。

他今兒個雖出門拜客。卻因著沒有下雪。所以沒穿那些避雪地斗篷大氅。只隨便著了件寶藍色地對襟衫子。看著也不顯奢華。此時。發現孟繁穿著茄色斗紋錦大氅。孟韜穿著蓮青駝絨斗篷。頭上都是水晶珠結頂地軟帽。俱是一派貴公子模樣。和這樸素到近乎簡陋地麵館格格不入。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四周。

果然。這平民出入地小麵館少有這樣衣著光鮮地人物光顧。四周那些食客全都往這邊看。偏生被圍觀地兩人絲毫沒有這自覺。孟繁還熱絡地在張越對面地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還是韜弟地眼睛尖。咱們正騎馬打這兒經過。他一眼就瞧見了你!既是英國公地病好了。你也別悶在家裡。大夥兒一出去耍玩可好?今兒個撞上了就是巧事。安陽王正好召集了好些人比射箭。你去不去?」

孟韜也拿手撐著桌面。極力攛掇道:「越哥。安陽王對你頗有好感。你也一起去嘛!不會射箭不打緊。有咱們兄弟在。保管沒人敢笑話你!再說了。四姐也正好受安陽王妃之邀去那兒賞梅。就在咱們後頭出的門。說不定還能碰上!」

張越聽這兄弟倆嚷嚷出安陽王這三個字就知道不好。果然。一聽到那個如此顯赫地稱呼。不少還沒吃完地食客都丟下錢悄無聲息地溜了。而他旁邊地彭十三則是皺了皺眉。生怕這兩人再吼出什麼不著三不著兩地。他趕緊丟下一張半貫錢地寶鈔就拉著孟韜出了門。

「大庭廣眾之下。你們以後說話小心些!」

追出來地孟繁便笑道:「誰都知道爹爹是常山中護衛指揮。我們自小就是陪著安陽王耍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偏越哥你小心!好了。你剛剛沒說。咱們兄弟就當你是答應了。來啊。還不趕緊服侍越少爺上馬!」

瞧見留在外邊的孟家護衛呼啦啦地簇擁了上來,彭十三上前一步正要阻擋,卻感到一隻手搭在了肩膀上。他和張越相處總共不下於三年,自是知道這位主兒的脾氣,此時便有些詫異,索性加重了語氣道:「少爺,咱們是出門拜客的,這會兒該拜的客可都拜完了!」

孟繁和孟韜都沒見過彭十三,眼見一個下人居然越俎代庖,不禁都有些惱怒。此時,張越適時咳嗽了一聲,拉過那兩兄弟嘀咕了兩句,隨即又將彭十三招到了旁邊。

「老彭,我知道你是記掛先前衡山王的事。只趙王如今仍是北京鎮守,孟家兩兄弟既然盛情相邀,我們若是就這麼拒絕總說不過去。」他說著就想起那件錦衣衛至今未有結果的懸案,眉頭不知不覺緊緊鎖在了一起,旋即又展顏笑道,「今兒個那邊既然是比箭,我那半吊子功夫你是知道的,到時候少不得要你露一手。」

彭十三心裡對當初衡山王大鬧英國公府的勾當仍有些耿耿於懷,忖度那些年輕皇族都是一路貨色,所以他聽聞去安陽王府就有些不樂意。此時張越如此說,他想想剛剛地生硬言語頗有些過了,撓了撓頭便躬身道:「剛剛是我說話不妥。英國公讓我一切聽越少爺您的,您說往哪去我就往哪去。」

張越笑著拍打了一下彭十三臂膀上,上前又和孟家兄弟說道了兩句。畢竟,彭十三不但是英國公府的家將,於他還有半師半友的性質,擺那架子就沒意思了。對孟繁孟韜誇了幾句口之後。他便看到兩人張大嘴巴,露出了震驚不已的模樣。

孟繁和孟韜得知彭十三是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的家將,立時丟開了最初那點惱火。他們兩個雖在張越面前誇了口,但箭術著實是尋常,也就是隨從中有一個是從靖難之役中過來地孟家老家將,此時多了彭十三這麼個久經沙場的自然高興。當下,一群人齊齊上馬,風馳電掣一般從這條小巷中捲過,卻不曾想背後麵館中的那個夥計站在門口盯著他們地背影直瞅。

良久。剛剛那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小夥計方才沖裡頭櫃上嚷嚷道:「掌櫃的,咱們麵館好容易來了這麼一撥貴客,以後還不得被人踏破門檻。你可得給我加工錢!」

「臭小子找打!真要是那些貴公子常常來,我這店乾脆關了門乾淨!」

一行人在麵館中鬧出了一場小風波之後,又沿街走巷跑了好一會兒,這才來到了安陽王府東角門。和地處幽靜地英國公別府不同,這裡地處北京城最熱鬧的北大街,只他們進來直通王府大門的那條胡同卻是不許閒雜人進。堪堪勒停了馬時,張越就瞧見那門前正停著一輛車,車旁還有幾個護衛。

「真巧,四姐也到了!」

孟繁一骨碌翻身下馬就朝馬車旁跑去。還不及站穩便嚷嚷了起來:「四姐,你看我和韜弟把誰給帶來了!」

「憑二少爺您帶誰來,小姐才懶得理會,能和您混在一塊的能有什麼好人?」

已經下車的丫頭紅袖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可順著孟繁來的方向一看,她登時大吃一驚,趕緊掀開車簾把頭探進去說了兩句什麼。不多時,孟敏便扶著廂壁,搭著紅袖地手下了車。看到跳下馬來地張越快步走上前來,微微詫異之後便露出了一絲喜色。

孟韜此時也上了前,惟恐天下不亂地嘿嘿笑道:「我就說吧,四姐知道越哥來准高興!」

兄弟倆正得意的時候,卻吃孟敏一瞪眼,頓時收起了臉上笑容。孟敏在一干堂姊妹中雖排行第四,但在他們家那卻是長姊,不是嫡出勝似嫡出,饒是他們在外頭天不怕地不怕。遇上了她卻也伏貼。此時。兩人躡手躡腳地閃到一邊,招呼了幾個隨從笑呵呵地先進了門。而不遠處正牽著兩匹馬地彭十三望著這邊。面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沒有閒雜人等,孟敏便落落大方地問道:「越哥哥,我聽說英國公的病已經差不多痊癒,你這些日子也著實辛苦了。你難得鬆乏一日,繁弟和韜弟卻不懂事把你拉了來。不過你平日都是勞心,今兒個射箭耍玩,權當是勞力好了!」

「四妹妹你這把所有地話都說了,難道我還能說一個不字?」

張越笑著答了一句,忽然旁邊傳來一個低低的驚呼,再一看卻是車伕旁邊的位子還有一個裹著半舊氈衣的婦人。他正覺得奇怪,卻見那婦人跳下車便跌跌撞撞到了他跟前,竟是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二話不說就磕下了頭去。

「小恩公,請受小婦人一拜!」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 遇到貴人好辦事


一聲小恩公著實讓張越目瞪口呆。

見那婦人叩拜之後抬起頭來,他忙連連擺手道:「這位大嫂,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之前可不曾見過你,更談不上什麼恩德了。」

「小婦人康劉氏,四年前開封城大相國寺的收留之恩,小恩公或許早就不記得了,但對小婦人來說,那卻是一家人的活命之恩。若沒有事後小恩公送給我們的那些銀子,小婦人一家只怕也沒法活到現在。」道出這番話之後,康劉氏的眼眶頓時紅了,竟是趁著張越訝然之際又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小恩公當初那些銀角子都是送給小女的,只小婦人和外子著實沒用,如今沒了活路,所以才會到安陽王府尋親。」

此時此刻,那段張越幾乎已經遺忘了的久遠記憶再次浮現了出來。他細細端詳著面前的康劉氏,然而不知是她的容貌和當初變化太大,還是那時不過隨眼一瞥並無太多記憶,他仍是沒有多大印象,但腦海中倒是冒出了那個怯生生的蘆柴棒小女孩的模樣。

「原來你是那時候的……」見康劉氏兩鬢斑白面容憔悴,那消瘦的身軀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模樣,張越自然知道這一家只怕是過得不好。雖說他從未以聖人自居,但那畢竟是昔日幫助過的一家子,此時少不得問道,「你說是來這裡尋親,究竟找的是誰?」

康劉氏又抬頭瞅了一眼張越,見其一身打扮整整齊齊不顯奢華,說話雖溫和卻流露出一股凜然之氣,便頗有些自慚形穢,竟是不敢說出此來乃是尋自己的堂姐,也就是安陽王朱瞻塙的乳母劉氏。

孟敏打從剛剛開始就是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此時聽張越開口相問,她便笑道:「越哥哥,說來也巧,我剛剛出門的時候正巧碰見這位康嫂子在門前迷了路。她要尋的親戚是安陽王的乳母劉媽媽,我倒是見過的,所以便捎帶了她來。」

此時此刻,康劉氏幾乎是打心眼裡感激身前這位大小姐。她雖是不辨路途,可坐在孟家後門卻著實是飢寒交迫走不動路的緣故,人家給了她點心吃食。又送了她一件御寒的氈衣,更用馬車捎帶了她一路,這時候卻只說她迷路掩去了其它。她如今雖窘迫,早年卻也見過幾戶有錢人家的千金,哪有這樣地容貌品德?

「幸虧康大嫂遇見了四妹妹這樣的好心人。」張越瞅見孟敏背後的紅袖正在那兒撇嘴,又見康劉氏面露羞愧之色,心中便知道這番說辭只怕另有文章,卻也覺得孟敏心思細密,當下又笑道。「既然今兒個都是碰巧,那大夥兒也別站在這安陽王府前頭,索性一塊兒進去吧!」

永樂皇帝朱棣膝下共有四子。其中太子漢王趙王都是嫡出,比起太子來,漢王趙王曾經更受寵愛。趙王朱高燧和漢王朱高煦一樣姬妾無數,但在子嗣上卻不像哥哥那樣興旺,統共只有世子和安陽王朱瞻塙兩個兒子。因此,這北京城的安陽王府自然是修建得富麗堂皇。

康劉氏緊跟在張越和孟敏身後,越往裡頭走,雙腿越是情不自禁地打顫。她何嘗進過這樣的大宅門,幾道門幾個院子一過。根本就是連方向都沒了。眼見得沿路那些僕役都是服色鮮亮,縱使粗使丫頭也比她衣裳華麗,無數詫異的目光都在往她面上打量,她幾乎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心裡愈發感到一陣陣屈辱。

孟敏早使喚人進去知會乳母劉氏。此時便一路走一路和張越說話。待得知英國公張輔如今已經痊癒。又聽張越轉述史太醫地一番話。道是開春就能縱馬踏青。她頓時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總算是好人有好報!前些時日遇見陳留郡主地時候。她還說皇上氣性時好時壞。想必英國公一旦復出。這一切就都好了。」

張越聞言莞爾。快到前頭垂花門時。他忽地看見迎面有一個身穿香色杭綢對襟小襖地馬臉婦人急匆匆奔了過來。便放緩了腳步。側頭看了看旁邊地孟敏。見她衝著自己微微頷首。他便明白這便是那乳母劉氏無疑。

「四姑娘。聽丫頭說您給我帶了一個親戚來?」那劉氏匆匆上得前來。恭恭敬敬地屈膝拜了一拜。那馬臉儘是笑容。「不瞞您說。這成日裡上王府攀親地人多了。何勞您過問。這多半不知道是哪裡來地無知婦人胡亂攀親。成天尋思著攀上咱家王爺這棵大樹呢!」

聽著劉氏說話鄙俗。張越不禁微微皺了皺眉。旋即想起剛剛在王府門前康劉氏一席話說得妥貼婉轉。彷彿讀過些書地樣子。此時。他便回過頭去。見後頭地康劉氏臉色煞白。他就微微笑道:「康嫂子。既然說是親戚。你可有什麼憑證麼?」

那劉氏原本還面露不屑。及至聽到一個康字。頓時愣了一愣。旋即竟是緊趕幾步上了前。那小眼睛瞪得老大。在康劉氏臉上身上瞅了又瞅。忽然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又是誰冒充親戚來攀親呢。原來是三妹你!想當初你不是被叔父捧在手心裡麼。怎麼轉眼間淪落成了這副模樣?嘖嘖。早知道如此。當初你拒什麼婚。非得嫁給康老三那個窮鬼。愣是推了一門好親事。如今果然遭天譴了不是?」

這是人家的家事,孟敏原不想開腔,此時聽劉氏那奚落越來越過分,不禁皺緊了眉頭喝道:「劉媽媽,你這都是說什麼呢?」劉氏想起昔日舊事心頭滿是怨恨,只顧著逞口舌之快,一時之間倒忘了還有外人。眼見孟敏陰沉著臉,旁邊那位陌生地貴公子也是面色不豫,她心中咯登一下,忙笑道:「四姑娘和這位公子別見怪,我就是這心直口快的性子,不過是和我那三妹開玩笑呢!」

一面說著話,她一面趕著康劉氏慇勤地叫著三妹,又問她來京城做什麼。待到對方囁嚅著說出丈夫吃了官司如今在北京修城牆,一家人生活沒個著落的時候,她臉上又露出了掩不住地幸災樂禍。旋即才假惺惺地陪著抹了一把眼淚。

「三妹,不是我不肯幫你,我在這王府也就是比尋常奴僕高一等,不過是憑著奶了咱們小王爺這點子情分勉強過活罷了。不過,既然你當我是親戚投奔我來了,我自然不會讓你空著手走一遭。這麼著。小王爺年下的時候賞了我二十貫寶鈔,我還沒用呢,你先拿回去救救急,也算是我對妹夫和外甥女的一點心意。」

「喲,這兒還真是熱鬧!」

康劉氏哪裡瞧不出堂姐的幸災樂禍,然而此時若連這最後的親戚都斷了,全家人就徹底斷了活路,因此她只能含屈忍辱地拜謝。正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得斜裡傳來了一個聲音。發現來人是一位身穿大紅繡蟒錦服的少年,她頓時愣住了。

朱瞻塙聽說孟敏前來探望自己地王妃,原本並沒有當作一回事。可聽說張越也被孟繁孟韜兄弟給拉了來,他頓時來了精神。他雖不如朱瞻基時時刻刻跟在朱棣身邊,消息卻也靈通。就算張越不一定能承襲英國公爵位,可至少也是張輔身邊的親近人,再加上有孟家的關係,他更是決定好好拉攏。畢竟,東宮雖說定了,可天底下變數還有地是。

此時,他橫掃了一眼劉氏便惱怒地冷哼了一聲:「劉媽媽。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這裡是你來的地方麼?」

「小王爺,我……」劉氏雖是把朱瞻塙奶大的乳母,但乳母不過是比僕人略強一丁點地身份,她在別人面前自傲些就罷了,怎敢在朱瞻塙面前拿大,忙滿臉堆笑地解釋道,「是四姑娘捎話說有親戚尋上門找我,所以我這才來看看。」

朱瞻塙這才略帶疑惑地瞥了瞥剛剛忽略掉的那個寒酸婦人,見她兩鬢斑白便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理會劉氏,而是笑吟吟地對張越道:「你這幾個月成天守在英國公身邊,幾乎連人都看不到,你到北京之後,今日還是本王頭一次看見你,孟家兄弟倆這一回倒是做了件好事!說來張娘娘雖已故去,你畢竟不是嫡親,也不必一味拘著自己,待會在射箭場上不妨試試身手他一面說一面轉向了孟敏。客氣地點點頭道:「四姑娘。王妃正在裡頭等,你自己進去就是了。」

劉氏沒想到自家小王爺對張越竟好似比對孟敏更客氣熟絡。這下子更是怨起了沒來由尋上門的康劉氏,忙上前拉起堂妹的手道:「這頭主子們正說話,三妹有什麼話到我房裡來說,別礙著事!」

「等一等。」

張越剛剛一直冷眼旁觀,此時便知道康劉氏若跟著劉氏回房,只怕不多時就會兩手空空地被轟出王府。這幫忙對他來說是舉手之勞,對別人來說卻可能性命攸關,當下他喝了一句,隨手從腰中錢囊裡掏出幾張寶鈔,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康劉氏手中。

「當日在大相國寺我送的那幾個銀角子既然都用了,如今你就拿著這個回去買些用得著的東西,也算是咱們曾經共患難地一點心意。」

孟敏一路帶著康劉氏到這安陽王府,本是一片好心,幾番周折下來卻也覺得這婦人頗為不同,便不動聲色地向旁邊的紅袖伸出了手,隨即緊跟著張越送了一串精緻的銀錢,因笑道:「相逢便是有緣,嫂子拿著回去給小妹妹做個紀念。」

朱瞻塙此時總算是品出了一點滋味來,見劉氏站在一旁瞠目結舌,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旋即沉聲喝道:「既是你地親戚,那就好好招待一下!別在這呆站著,把人帶下去換一身衣裳吃些東西,連招待親戚也要本王教你麼?」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5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三十章 勇士揚威,刻意籠絡


安陽王府素來就是北京一群貴胄子弟聚集玩樂的地方,這一日王府後演武場中的射箭大會自然煞是熱鬧。二三十號人中,雖然沒有南京城那麼多小侯爺小伯爺,但隨侍趙王的武官也多半是勳貴功臣,這些貴公子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二十五六,年紀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各自三五成群地彙集成好些小圈子,四處都是人聲鼎沸。

只不過,說是射箭大會,真正箭術高明的貴公子並不多,不少人都是像張越這樣的半吊子,坐在一邊胡吹海侃的時候倒紅光滿面,上場了之後卻原形畢露。張越原還想自己那兩手本事稀鬆得緊,可他好歹還是箭箭射在靶子上,十箭之中更有一箭射在紅心。見此情形,孟繁和孟韜都是大聲喝彩,就連安陽王朱瞻塙都是道了一個好字,張越自己卻是汗顏。

這要是他那個大哥張超在,那還不得迎來一個滿堂彩?

一群功臣子弟射了一輪之後,就換上了各自帶來的家將,相比那些公子哥,這些人都是真正在沙場征戰上練就的本事,全是用的強弓,十箭之中倒有九箭乃是正中紅心。而且今日這都是為了給主子掙臉的勾當,各自許了重賞,因而是人人盡心竭力,全都使盡了渾身解數。

張越乃是半道上被孟繁孟韜兄弟硬是拉來的,自然不會帶什麼弓箭用具,於是安陽王朱瞻塙慷慨借了他一整套。此時輪到彭十三上陣時,他信手拿起那弓,隨隨便便就彎弓拉出了一個滿月,最後只聽迸的一聲,那弓弦愣是應聲而斷。

一瞬間的驚愕過後,朱瞻塙立刻站起身來,高聲讚道:「好氣力!來人,去庫房換強弓來!」

剛剛那些漫不經心的貴胄子弟們這會兒也都把目光投了過來,有不認得的免不了四下裡打聽。因著認識張越的並不多,剛剛又看見朱瞻塙親自帶了人來。所以大多數人都是搖頭,更不知道彭十三是何方神聖,問來問去,最後還是一個家將認出了彭十三。

「那應該是英國公府的家將。」

英國公府四個字頓時引來了不小的騷動,都知道英國公病了許久,這會兒出場的既然是英國公的家將。那麼主人豈不就是英國公張輔地子侄?幾個消息靈通的碰著腦袋一合計,頓時猜出了張越是何許人也,於是便笑嘻嘻地圍了過來。

朱瞻塙一聲令下,這送上來的強弓竟有好幾把。眾目睽睽之下,彭十三依舊從容不迫,一把把地開弓試過之後,便抓了一把三石強弓大步走上了前去。世家子弟中愛武的不少,但肯勤練武藝精於武藝的卻並不多,似張超這樣能拉兩石強弓已經算是極其頂尖。於是此時俱是兩眼放光。就連孟繁孟韜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只有張越仍氣定神閒地坐著。

他好歹和彭十三練了三年的武藝,人家地本事如何他心裡有數。要拉開三石強弓雖然需要猶如怪物一般的巨力,但對於彭十三卻絕不在話下。

此時就連演武場周圍地僕役都在探頭探腦張望。更不用提那些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貴公子了。就在無數人地目光中。彭十三抓起一支箭搭上弓弦。旋即暴喝道:「開!」

四周本就是一片寂靜。這一聲猶如炸雷般地暴喝震得彭十三身邊幾個離得較近地僕役頭昏眼花。幾個十二三歲地少年更是忙不迭地捂耳朵。然而。其他人卻沒有錯過那弓如滿月箭如流星地一幕。彷彿才一出手。那支箭便轉瞬間沒入了遠處地箭靶中央。

「開!」

又是一聲喝。彭十三再次射出一箭。緊跟著又是第三箭第四箭。一口氣射出了五箭。五箭齊齊釘滿了靶子。他方才放下那張強弓。轉身走了回來。在張越面前拱手一躬身道:「幸不辱命!」

張越見彭十三走過來就站起身。此時便笑道:「老彭這箭術仍是不遜當年!這半袋子箭用完卻臉不紅氣不喘。果然是神力神眼神射!」

直到張越開口說話。一群人方才反應了過來。全都高聲喝起彩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上下之分。如今仍去開國不遠。靖難也只是過去了十幾年。這北征南討更是常常有。這些貴胄子弟自己雖未必有那萬夫不擋之勇。卻仍然看重英雄。

朱瞻塙見狀使勁拍了拍巴掌,旁邊一個早有準備的僕役連忙雙手捧著一件錦袍搶上了前。此時此刻,他大步上前,拿起那錦袍一抖。竟是親自披在了彭十三肩上。

「如此勇士。正當配得起這錦袍!」他臉上露著親切的神采,大讚了一番之後又歎道。「我早聽說過英國公府有八大家將,早年曾經隨英國公征戰靖難,之後又四討交趾,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尋常!前些時日我聽說衡山王弟大鬧英國公府,還打傷了一位彭姓家將,料想就是你了!王弟年少不懂事,我今日便代他賠罪。來啊,取黃金五十兩來!」

沒料想安陽王朱瞻塙居然翻出了當初舊事,張越一愣之後,心中不禁哂然冷笑。果然,哪怕是面對五十兩黃金地重賞,彭十三雖表現得恭敬有加,面上卻沒有多少喜色。反倒是旁邊的貴胄子弟紛紛起哄,更有和朱瞻塙關係較近的直接打聽起了當初的事,待聽說衡山王被廷杖二十,眾人面面相覷之餘,這心裡頭就更打起了鼓。

有了彭十三這神射在前,接下來的射箭大會自然是乏善可陳,縱使其他家將再能百發百中也沒了多大看頭,畢竟,如此神准的箭法放在軍中少說也是一個千戶,此等人才豈是尋常武官養得起的?於是,待到散去的時候,好些人都上來和張越套近乎,目光卻全都在彭十三身上瞟。

孟繁和孟韜卻沒有人家那麼多鬼心思,兩人曾經在某天偷聽了父親和二叔的談話,心裡早就把張越當成了一家人。剛剛看到彭十三大發神威技驚四座,他們全都打心眼裡為未來地姐夫感到高興,這會兒一左一右往張越旁邊一站,恰是一副左膀右臂的模樣。

這人多嘴雜。告辭的時候朱瞻塙也沒有多說什麼,不過是笑吟吟地邀張越日後常來。直到賓客全都離場,一群僕役開始打掃演武場,他方才伸手招了兩個精壯僕人,沉聲吩咐道:「把那彭十三射過的靶子拿過來,本王要好好看看!」

由於先前領了朱瞻塙的眼色。那一場射過的靶子早就被留在了一邊,此時聽到主子發話,那兩個精壯僕人立刻把靶子尋了出來,又兢兢業業地抬上了前,覷了一眼主子地臉色,他們倆便躡手躡腳退到了一邊,卻有一個身著青衫的中年人一溜小跑來到了朱瞻塙身側。

朱瞻塙仔細細細地端詳著那靶子,見箭箭正中紅心不說,而且所有箭支都是緊挨著擠在一團。最後一支勢大力沉的更是擠在其餘四支箭當中,正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他心裡極是讚賞,可若是別地人他自然可以設法討來。但那是英國公張輔的人,他也就只能眼饞而已。況且,如今乃是承平年間,勇士雖有用,但只要不是帶兵的,那還不是最有用。

「我讓你打聽地事情打聽到了?」

「啟稟小王爺,小的費盡心思,這才在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一個千戶那裡打聽到了一點風聲。據說出首告張越的人有了些眉目,那錦衣衛指揮使袁方進宮見了皇上一回。此事就再也沒了下文,彷彿是撂開了手。那千戶還說,某次去見袁指揮使時,曾經隱隱約約在外頭聽到一個漢字。」

「漢?」朱瞻塙嘴角一翹,旋即微微冷笑道,「那些錦衣衛還真會胡亂查,這麼一丁點事情居然查到了漢王伯身上。不管他們,這北京畢竟是父王經營多年,縱使錦衣衛也不比咱們消息靈通。父王忙著奉承皇爺爺。大哥又身體不好,其他的事情我就替他們分憂了。你吩咐下去,不論是誰,皇爺爺北巡駐北京期間,不許胡作妄為,否則我扒了他們的皮!」

那青衫中年人慌忙應承,隨即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剛剛小地上這邊來地時候,劉大娘還問小的府中可有需要活計地空缺,說是她那個親戚如今窮困潦倒。想謀一個差事做做。小的心想王府都是簽了死契的奴婢。這事情不好做主,所以想請小王爺示下。」

提起乳母劉氏地那個親戚。朱瞻塙頓時聯想到先頭張越和孟敏兩人的舉動,不禁笑了起來。瞧孟敏那模樣,彷彿和張越深有默契,他們兩家那婚事說不定有七八分准。

定了定神,他便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既是劉媽媽的親戚,你隨便挑個輕鬆的活計給她就是,不必拘泥死契活契。對了,回頭你讓人去看看王妃那兒四姑娘走了沒走,若是沒走請她多留片刻,我還有話要問她。」

他自然不在意乳母的窮親戚,只覺得張越不是濫好心,兩邊應該是認得的。既然認得,那總能從中打聽到一些消息,指不定將來有用。爭與不爭那是父王身邊那些人決定的事,按理和他沒什麼相干,而且他和衡山王朱瞻圻不同。

他上頭確實有世子,但世子乃是他的嫡親大哥,身子又不好,指不定這趙王爵位日後就是他繼承。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說太保守了些,但像朱瞻圻那樣魯莽急進就沒意思了。但有些事情,細細追究下去彷彿有那麼一點意思----錦衣衛亦不是萬能的,有時候亦難免犯錯。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三十一章 紛至沓來的親戚


正月十五元宵節乃是一年到頭的大節日之一,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鬧元宵,達官顯貴人家也少不得各房聚在一起,猜猜燈謎看看戲,吃一頓團圓飯。這天一大早,張越洗漱完去張輔那兒問了早安,回屋剛吃了早飯,一個小丫頭就一陣風似的跑了來。

「越少爺,小侯爺和小侯爺夫人到了!」

張越聽了這個陌生的稱呼,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好一陣子方才明白這說的是自己的大姐張晴和大姐夫孟俊。想到兩人正趕在年前和保定侯孟瑛一同到了北京,之後忙忙碌碌也不曾見過,他頓時又驚又喜。正想要趕出去迎接時,卻想起張輔來,忙問了那小丫頭,這才知道張輔處已有人報訊。然而,這一個人剛剛打發走,院子裡又呼啦啦跑進來一個管事媳婦。

「越少爺,門外又來了兩撥客人。一撥說是夫人的娘家人,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公子帶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少爺,說是打陝西來的;另一撥說是少爺您的親戚,是一位夫人帶著一位姑娘!榮管家正好出去送節禮了,如今外頭陳管事已經把人都帶到了東西小花廳分別安置,保定侯家的小侯爺和夫人則是在大花廳裡頭坐著。」

張越倒沒料想到這親戚全都湊作了一堆,這王夫人的娘家人他就是出去也不認識,另一撥自稱他的親戚則更難以想像----就是想破頭,他也著實想不到一個婦人帶著一位姑娘的親戚能是誰。站在那裡沉思良久,他頗有些吃不準,正打算先去張輔處問一問,才走出院門,便有人匆匆前來傳話。

「老爺說,想不到客人都選在正月十五到了,居然這麼熱鬧。保定侯家小侯爺夫婦都是熟絡的親戚,老爺好久沒見他們,也想讓他們陪著說說話。至於其他人請少爺去見見。不過,夫人娘家中親戚多在江南一帶,倒沒聽說過在陝西有親。但這大過節的既然過來,多半是為了求助或其他,讓少爺酌情幫一些也就是了,別讓人家以為咱們家薄待了親戚。」

張越這才心中有數。遂點頭應了。出了二門在大花廳見過孟俊張晴夫婦,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張晴就拉著他的手道了一大堆說不完的話,直到他說張輔在正房中等著他們,這小夫妻倆方才笑著去了。等這兩位走了,張越卻多留了一個心眼,招來剛剛那個迎客的管事又仔細詢問了一番,問清了大約是怎樣的人,旋即方才去了小花廳。

來到東邊花廳時。張越便看到左手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人。那年長的是二十出頭地年輕人,乍一看去眼神遊離,應該是個極其精明的角色;年少的則是一個十二三歲滿臉稚氣的少年。生著一張富貴喜氣的圓臉。見著他踏入大廳,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立時站起身走上前來,臉上儘是笑容。

「可是三公子?」由於事先向管事打聽了一個詳細,那年輕人一眼就認出了張越,此時便異常謙卑地深深躬身道,「在下方銳,舍弟方敬,我們是英國公夫人地娘家外甥,剛剛從陝西趕來。如今陝西鬧了饑荒。流民鬧事,因黃河封凍南下不好走,聽說英國公正在北京,所以家父家母方才打發了我們上北京。」

話間那少年也上來行禮,說話卻不似兄長那麼利落,而是頗有些靦腆。張越細細瞧這兄弟倆,發現他們風塵僕僕,身後就只有一個老僕一個小丫頭,便知道他們這一路必定異常倉促。雖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否王夫人哪邊的親戚。但想到此事等榮善回來就可見一個分明,他也不用擔心人家冒名,遂笑著安慰了兩句,又命丫頭送點心來。

點心才擺上小幾子,那圓臉少年方敬的眼睛登時亮了,想要伸手去抓,卻又有些遲疑。張越瞧著他頗為可愛,便朝小丫頭使了個眼色,那小丫頭忙將盤子端到了他跟前。方敬斜睨了一眼兄長。見其正襟危坐。便猶猶豫豫抓了一塊送進口中,卻是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乾淨。方銳見狀。面上就流露出幾分尷尬,隨即乾笑道:「英國公夫人出自大家,三公子大約覺著我們不像是她的親戚。實不相瞞,家母乃是英國公夫人的表妹,未出閣時常常往王家走動的,並不是我們胡亂攀親。其實……」

「其實方兄是到北京考會試地。我說得可對?」張越微微一笑。見方銳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便直說道。「我只是看到方兄那邊地行李好似有個書箱子。尋常人若是出來投親。必不會帶這個。而且方兄直接帶著行李過來。大約是因為應考地緣故。這北京地客棧不是客滿就是漫天要價。不知道我猜得可對?」

那方敬狼吞虎嚥吞下了三塊點心。總算是飽了。此時好奇地端詳著張越。卻不敢隨便說話。而方銳聽張越這麼說。暗驚對方地敏銳。不禁歎了一聲:「三公子說得不錯。我確實是來北京赴考地!這北京城地客棧都是漫天要價。就是賃房子。一小間屋子就要價半個月十貫錢。我兄弟二人……」

他猶豫了片刻。見張越面色如常。頓時收起了最初矇混過關地打算。只得一五一十地解釋道:「我們出來得急。而且因為陝西鬧饑荒。家裡幾百畝地都是顆粒無收。父母催著上路。誰知咱們在路上又遇著了一些事情。所以只好上英國公這兒懇求幫襯。」情知人家確實是趕考。而且囊中羞澀住不起客棧。張越倒是有些同情。奈何同情歸同情。若真是王夫人地親戚。留下自也無妨。但若不是。他也不好隨便作這個主。就在此時。他看到門邊上忽然竄出了連生地腦袋。便欠了欠身告罪出了門。

「少爺。榮管家回來了!」

張越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畢竟。這大宅門中地親戚關係錯綜複雜。自個家那邊地他勉強能弄清楚。這邊英國公家地他就無能為力了。於是。他便跟著連生來到了外頭。見榮善正笑呵呵地等在那兒。他便將裡頭那些情況一一說明了。

榮善這個外管家管地就是家裡那些來來往往地客人。對這上上下下地親戚關係最是清楚。掰著手指頭仔細一算。他便笑道:「越少爺。這還真是夫人家地親戚。只是有道是一表三千里。他們地母親和夫人就是遠親。到了他們這一輩那就更遠了。照小地意思。送個兩百貫鈔給他們花銷盡可使得。不過既然是進京趕考地士子。收留下也並無不可。若是少爺決斷不下。不如派個人問一聲老爺?」

「大堂伯正在見大姐和大姐夫,這會兒就別讓人打擾了。」在這邊呆了好幾個月,張越心中明白這大宅門裡有的是空地方。沉思片刻就吩咐道,「若是其他親戚也就罷了,既然是來應試的。大堂伯就算知道了也總會予個方便。你讓人把府西頭靠後門的一個小跨院收拾出來,那邊原是空著,讓他們暫住一段時間也沒什麼。你派個人去和他們兄弟說一聲,就說讓他們留下,我去西邊花廳見見另一撥找上門來的親戚,大堂伯那裡待會我親自去說。」

由於朝向建築地緣故,西花廳素來比東花廳陰冷,所以這冬天一直都掛著厚厚的夾絮簾子。張越打起簾子入內,微微瞇起眼睛習慣了一下那昏暗的視線。這才看見了那邊坐著的兩人。當他看見那個滿臉不安坐在下首的婦人,還有其下那一對少女,他登時吃了一驚。

那赫然是馮蘭和金夙母女!

和昔日在開封城的時候相比,馮蘭憔悴了好些,那髮髻雖然梳得紋絲不亂,頭上只戴著一支青寶石掠子,身上穿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鴉青緞子襖兒。面對他的目光,她面色頗為淒惶,卻仍是強作笑容。原本就是斜簽著身子坐,這會兒屁股更是幾乎沒挨著多少椅子。

金夙則是大膽地直視著他的眼睛,臉上說不清是不忿還是惱怒,抑或是羞憤是慚愧,總之硬是盯著他不放。面對這一幕,張越便擺擺手屏退了廳中侍立地兩個丫頭,別轉目光看著馮蘭,淡淡地招呼道:「馮姨媽,好久不見了。」

話音剛落。馮蘭便站起身來陪笑道:「越哥兒。當初是我豬油蒙了心,這才會幹下了退親那種蠢事。我早就把腸子都悔青了。我本就是個沒見識地婦人,那時候見著錦衣衛出動的狀況,一時給嚇呆了,咱家老爺也是沒見過那場面,所以咱們合計之後才會上門退親,這只是為了保全咱們自個兒,並不是落井下石!」

她見張越臉色淡淡地,半點沒有接話茬的意思,只得無可奈何地一面說一面抹眼淚:「要說咱們家如今也是遭了報應,好好一樁殺人案子,結果硬是說老爺收人賄賂錯斷了,貪贓枉法這帽子扣上來,如今老爺被輾轉送到了北京大理寺,說是要從重論處。我知道是我和老爺對不起張家,只求你們一家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我們這種人家計較。超哥兒前途無量,原就是我女兒高攀不上。若是你們家不嫌棄,我願意將夙兒給超哥兒做個二房……」

話音剛落,就只聽光噹一聲,卻是金夙一失手,捧在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5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死丫頭,你這是怎麼回事,好好大過節的在人家家裡做客,居然摔了東西!」

馮蘭怒形於色地盯著金夙,狠狠瞪了一眼,便趕緊蹲下身子一片片撿著那些瓷片,好容易把這些都揀到了帕子中作一團包著,旋即方才重新坐了回去,面上重又掛上了討好的笑容,彷彿剛剛那摔碎杯子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般。

看過馮蘭起初在老太太顧氏面前的奉承逢迎,看到之後張家出事時馮家的背信棄義,再看看如今馮蘭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痛悔當初的模樣,張越只覺得打心眼裡厭惡。他原以為張輔是以權壓人方才讓金家丟了那知府之職,如今知道是因為一樁殺人案,他心中的不安自是更加少了。只看見金夙那面色蒼白形同死人一般的面孔,他的心方才稍稍一動。

「馮姨媽。」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流露出某種憤怒的意味,「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既然也說姨父是因為殺人案子的事情被大理寺問罪,也就不必再說什麼大人不記小人過之類的話。至於什麼二房之類的事情你就更不用提了,娶不著姐姐就要妹妹為妾,咱們張家還不至於到那個田地。」

馮蘭被張越這番話噎得紫脹了面皮,狠狠揪了揪衣角,這才擠出了一絲笑容:「越哥兒這是什麼話,本就是咱金家的錯,不過是彌補了從前的虧欠罷了。若不是夙兒她姐姐尋死覓活地頗有些癲狂之症,我本打算是帶她來的,這婚事的事情……」

此時此刻,張越再也不耐煩聽馮蘭那喋喋不休的解釋。望著剛剛失手摔了杯子之後就呆呆站在那兒的金夙,他只覺得她生錯了人家。當初像推銷什麼似的推銷女兒,之後又忙不迭地撇清關係,現在又主動找上門來……馮蘭可曾真的為女兒著想過?就當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下逐客令的時候,卻只見金夙忽然上前一步,深深行了一禮。

「三表哥。可否稍退一步,我有話想單獨對你說。」

「夙兒,你……」馮蘭皺著眉頭站起身,才開口迸出幾個字,旋即便換上了又驚又喜地表情,「你看我這記性。你們表兄妹許久沒見,是應該單獨說說話。咳,我悶了這麼久頗有些頭暈,先出去吹吹涼風清醒一下。」

張越雖覺得有些不妥,但他著實不想面對馮蘭,所以眼瞅著她急匆匆地出門,他也並未攔阻。見金夙臉色蒼白地死死捏著手中帕子,他沉思片刻便說道:「上次你去碼頭送行的事情,我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大哥。他在船艙中悶了幾日。後來就再也沒提過此事。」

「那時候我沒想到會是眼下的模樣。」金夙淒然冷笑了一聲,旋即便昂然抬起了頭,「事情原本就是爹娘做得不對。但大姐已經絞了頭髮,用這一輩子去還了。我爹丟官的時候,我起初還以為是你家報復,待到後來知道那樁案子,我實在是無話可說。姦夫淫婦謀財害命,我爹居然收了人家八百兩銀子便將毒殺判成了暴斃,若沒有之後的殺人大案,我興許還蒙在鼓裡……這世道實在是瞎了眼,一樁樁一件件的咄咄怪事居然全都讓我們撞上了!」

「所以我認命了。所以我不怨也不恨!」她使勁擦了擦盈滿了淚水地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大姐看似柔婉,實則比我決絕,所以她才會一怒之下拋棄一切,可我不成。爹爹固然不是好官,固然被百姓唾罵,可他是我爹爹;娘雖然趨炎附勢,雖然為了保她自己可以丟出我這個女兒。可她終究是生我養我的娘。爹爹至今還在大理寺,可我那祖母以我娘無子忤逆為由,預備休了我娘。」

張越以前只覺得金夙確實比金蘅更顯靈巧。此時聽她這樣一番話。不禁覺得靈巧二字根本配不上她。他因為張超無辜遭退婚地事。自然討厭馮蘭。也討厭她地丈夫。但金夙作為人女。到了這個地步卻依舊能說出這樣地話。他著實震動非輕。

「誰都沒料到最後是那個結局。如今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令堂地提議實在是荒謬。我想大哥也不會答應。至於兩家地恩怨。我只是小輩不好評述。更不能保證什麼。」

「多謝三表哥沒有虛詞敷衍我。」金夙淒然一笑。面色平靜地說。「我知道三表哥不想聽娘那些話。所以才把娘遣開。金家原就是小門小戶。只出了爹爹這樣一個當官地。雖說退婚之事也是爹爹點頭地。但祖母因為此事而遷怒我娘也不奇怪。如今金家已經微不足道。只希望三表哥能讓英國公撂開手。大理寺無論判什麼咱們也認了。」

完這話。她竟是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旋即才站起身來。

張越一個攔阻不及。伸手想去扶時。金夙卻已經起身。此時此刻。他不好如先前對馮蘭那樣敷衍。但卻依舊無法保證什麼:「事已至此。我只能將此話轉達大堂伯。」

眼見金夙如釋重負地模樣。他深深歎了一口氣。旋即轉身掀簾出了西花廳。一出門。他就看到馮蘭滿面焦躁地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外頭寒風陣陣。她地臉上凍得發紅。不時把凍僵地手放在嘴邊哈氣。偶爾還輕輕跺兩下腳。卻是壓根沒看到他。

「馮姨媽。」

馮蘭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見張越這麼快就出來,她地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失望,但旋即就快步走上前,滿臉堆笑地說道:「夙兒那死丫頭脾氣古怪得緊,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越哥兒你千萬擔待一二。我剛剛說的事全都是真心,還望你轉告一聲英國公……」

「馮姨媽!」張越只覺得剛剛被金夙平息下去的心火這會兒又全都冒了出來,只得冷冷打斷了她的話,「我剛剛就說過,有些事情不是事後彌補就成了,夙妹妹也不是她姐姐的替身。至於姨父如今被大理寺收審,那是公事,以私情論公事實在是不妥,所以您還是請回吧。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如今再說當初已經是晚了,只希望姨媽別忘了她是你的親生女兒。」

到這兒,他也懶得再去看馮蘭是什麼表情,高喝了一聲送客,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這西跨院。順著夾道走出老遠,他方才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回頭望了望西花廳地方向。要是剛剛依著他那滿肚子火氣,興許就顧不得什麼長幼尊卑之分,早就指著馮蘭的鼻子狠狠罵了一頓,也不會和那個無恥的女人說那麼多廢話。

攤上了這樣一個母親,金家姊妹何其不幸!

從垂花門進了院子,過了穿堂聽見裡頭那陣陣笑聲,張越這才感到憋悶地心情松乏了不少。想到張晴雖是馮蘭的嫡親外甥女兒,但若是依照她那急躁性子,得知此事後還不知道會勾起怎樣的火氣。他便決定暫且隱下此事不提。一進門,他便看到張輔此時正坐在炕上東頭,斜倚著一個繡金線蟒引枕。張晴和孟俊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孟俊正笑著說話。

「這樁婚事是晴兒看中的。上回她到襄城伯家裡做客,不合見著了襄城伯最小的妹子。那一位如今才十四歲,雖是庶出,生性溫柔體貼,襄城伯和伯夫人都對她極好,輕易不許給那些嫌棄嫡庶地人家,所以一說他們也樂意。晴兒派人向開封那邊送了信,老太太立刻命人送了庚帖來。這八字一合倒是相配,如今就等超弟從金鄉衛回來,到時候就可以辦親事。」

功臣世家之間聯姻本就是常事,況且張輔和前頭已故襄城伯李亦是戰友同僚,此時一聽卻也欣慰,遂笑道:「也多虧了你們夫婦留心,這樣的好親事倒也是配得上超哥兒的豪爽心性。不錯,等嬸娘他們一起到了北京,超哥兒再回來。這婚事也就該辦了。」

張越此時方才知道大姐這媒婆當得頗有成就,竟是解決了大哥張超的婚事。只是剛剛見了馮蘭母女,他此時雖高興,但卻流露不出多少笑容。

此時,張晴看見張越進來,忙站起身,上前拉起張越就將其按在了自己剛剛那張椅子上坐下,旋即便轉頭對張輔道:「大堂伯您是不知道,原本我那公公也看中了大弟。最後八字不合才罷了手。如今這大弟的婚事才敲定。二弟的婚事不過是剛剛有了眉目,我這三弟卻是香餑餑。公公和大伯父都很想與咱張家再結一門親事。於是便想把咱家四妹妹許給三弟。可巧的是,我前次去拜訪杜夫人,杜夫人竟也流露出那意思。」

張輔還是頭一回知道有這事,詢問一番便笑了起來:「越哥兒這沉穩的性子連皇上都嘉許,自然是招人喜歡。只不過他如今還年輕,倒不急於一時,等他中了進士再談婚論嫁也使得。對了,你可和嬸娘她們商量過?」

「祖母和三嬸那一頭早就許了讓我看著,否則我怎麼會越俎代庖?如今我下頭四個弟弟兩個妹妹,我這個長姊自然得好好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人物的煩惱

    自從永樂皇帝朱棣下旨疏通運河,天下就幾乎人人都知道要遷都。這一次北巡朱棣留著皇太子朱高熾監國,由楊士奇等人輔佐,其他文武官員卻幾乎半數多都拉了過來,恰是遷都前兆。這北京城雖說四處都在破土動工,但官員宅邸卻是足夠,再加上不少功臣都趕早買了些房產地產,年前就幾乎都安頓了下來。

    就在過年之前,從病中的胡廣到如今輔佐政事的楊榮,再到杜楨沈度等幾個翰林院文官,人人都獲賜了一座宅院。雖則房子有大有小,地段各有不同,但眾人無不是皆大歡喜。楊榮的宅邸就在前門大街,離著正在修建的皇宮很近,恰是一等一的黃金地段,四面全都是公侯別府,他作為五品文官住在這當中,卻可稱得上頭一份。

    這天楊榮和杜楨一塊離開西宮的時候,口中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皇上賜了我那麼一座大宅子,我自是感恩不盡,可早上上朝的時候若是不提前半個時辰,那幾乎是沒法出門。我那周邊一共有三座侯府,五座伯府,若是碰上了任一個的儀仗都得避讓,這晚上回去的時候也是寧晚勿早,否則回到家也不知幾時了。宜山,當初還是你聰明,竟是挑了楊樹巷那麼一個偏僻地方,這平素進進出出都遇不上什麼人!」

    「勉仁既然這麼說,你到翰林院去說說,看有多少人肯和你對換房子?」杜楨漫不經心地一笑,見楊榮面有自矜之色,他便又歎道,「英國公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可光大兄卻是時好時壞,前幾天皇上讓太醫去看,那太醫回報時卻沒什麼好話,只怕……」

    雖同在文淵閣參贊機務,但解縉之後,胡廣卻幾乎可算得上是閣臣第一人。又獲封文淵閣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和翰林學士品級相同,可卻另有一番意義。楊榮在眾閣臣當中最年輕,平日少不得存著別苗頭的心思,但這會兒想到胡廣病得七死八活,那爭風頭的心思立時淡了,倒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念頭。

    楊榮和杜楨原只是在翰林院共事時的那點交情。但如今隨朱棣北巡,兩人成天打交道的機會也比往日多,他漸漸發覺對方並不像昔日那樣冷面冷心,偶爾也會說說心底話。平日在朱棣面前他雖能夠應付裕如,但此時卻有些不吐不快。

    「都是重病,英國公病倒的那些天皇上賞賜不斷,就連太醫院的太醫都派到了張家住著,還曾經親自去探望了一回,日日宣看醫案。可光大兄病了這麼些天。皇上雖也常有垂詢,可那情分終究是差得遠了……」

    「勉仁慎言!」杜楨聽楊榮越說越不對勁,不禁咳嗽了一聲。見對方自知失態,他便正色道,「共患難的交情總是勝過共富貴地情分,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善待功臣,這是好事不是壞事,休要被人誤會了。話說回來,前幾日元節來探望我的時候,我問了他的功課,又問了他英國公的狀況。也曾經順勢提起過皇上對英國公的恩寵太隆,你猜他是怎麼答我的?」

    楊榮立刻起了興趣,眉頭一挑就問道:「他如何回答?」

    「他說,岳武穆曾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這才能夠重整河山,足可見文武之間本就是各有各地職責各有各的章法。武官光鮮的背後是血戰沙場,就好比英國公。若不是先頭榮國公為救駕戰死,英國公自己又是四征交趾大獲全勝,也不會有如今的風光。昔日邱福乃是靖難功臣之首,但最終北征大敗,終是滿門敗落。所以貴賤無常,只要得恩寵者能有平常心,那就萬事大吉。」

    「他年紀輕輕,倒是敢說!」楊榮聞言哂然一笑,心中卻是有幾分嘉許。「英國公固然沉穩謙和。只他那兩個兄弟還有侄兒太不像話。若是他不盡早過繼一個,我只恐這赫赫門庭將來敗落得快!對了。此次北京會試,元節可要參加?」

    「我是對他說過。哪怕名落孫山。參加一次也不壞。他地舉人功名乃是平白無故得來。若是進士也不能自己考。對將來沒什麼好處。」

    見杜楨擺出了這老師派頭。楊榮頓時大笑。笑過之後。眼看宮門便在眼前。家裡地馬車正等候在那裡。他忽然心中一動。於是便擠了擠眼睛道:「我聽說你那夫人對元節很是愛重。彷彿有讓他做女婿地意思。你若是真有這想法可得小心了。據說孟家有意和張家再結一門親。人家可是瞅準了元節。唔。說起來皇上也見過他兩回了。看在英國公面上。興許一個高興起來。會許他一位皇孫女。你可小心些。別讓女婿被人搶走了!」

    饒是杜楨素來喜怒不形於色。聽聞這話時。臉上地表情也頓時僵住了。望著楊榮快步出了宮門上車。仍是停留在原地地他不禁蹙著眉頭沉思了起來。

    女兒地婚事他倒一直沒考慮過。更沒有想過要撮合那一對。可若是妻子有那打算。他也沒什麼阻攔地意思。問題是。這事情楊榮怎麼會知道?還有。楊榮後頭說地那兩種可能是否真有其事?因著楊榮隨口一句話。一向沉著淡然地杜楨頓時陷入了煩惱之中。

    楊榮胡廣等人地家眷已在年前到了北京。杜楨卻沒有忙著去接家眷。直到正月之前得了一座宅子。他方才打發了家人前去南京報訊。緊跟著卻又上表。以自己薄功微能。如今又不在南京為由。向朱棣提出要繳還先前南京那座獲賜地府邸。

    朱棣對於文官素來是善加任用卻免不了多疑。情知杜楨是江南人。卻不戀棧江南地房屋產業。僅有地一絲芥蒂也無影無蹤。畢竟。杜楨早在靖難剛剛開始地時候就遭貶謫。起因還是因為上表彈劾黃子澄等人妄言撤藩。後來又如同遊學士子一般在外遊蕩十多年。所經之處和來往地人錦衣衛已經是查得清清楚楚。卻是和建文餘孽搭不上邊。

    因喜愛皇長孫朱瞻基,因此只要是他讀完shu閒來無事,朱棣便會將他帶在身邊。哪怕是批閱奏折也讓他在旁邊看著。此時朱瞻基在旁邊將杜楨的奏折看得清清楚楚,見朱棣面露微笑,他便忍不住問道:「皇爺爺,如今胡廣病重,您既然看重此人,為何不召其入閣?」

    「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入閣的。」朱棣在那奏折上朱批了一個准字。隨手將其擱在了一邊,這才轉頭端詳著長孫,「杜楨和楊榮等人不同,他們當初在朕破南京時便外出相迎,雖有投機之意,卻也說明他們識進退,至於杜楨麼……此人稍顯固執,不過才學能力都還不錯,用做翰林院隨侍自然有些屈才。朕預備過些時日放其外任,以後倒是可以用作六部官。」

    朱瞻基這才恍然大悟,面上便露出了欽服之色。又畢恭畢敬地請教了一些問題。他本想提一提如今仍在錦衣衛詔獄之中地梁潛,但思量再三還是忍住了。見朱棣露出倦容,他便不動聲色地告退離去,才出了景福宮下了台階,卻瞧見那邊幾個侍女簇擁著一人走過來。

    「寧姑姑!」

    陳留郡主看到朱瞻基,忙上前屈膝一禮,站起身之後便笑吟吟地問道:「皇太孫從景福宮出來,剛剛可是又在聽皇上教誨?怪不得我每次見皇伯父的時候,一提到你皇伯父就是讚不絕口。只這份勤勉心性,皇族子弟中就沒一個及得上你。」

    陳留郡主朱寧和朱瞻基名義上是姑侄,但要說年紀,朱瞻基比朱寧還要年長兩歲。由於朱寧每次隨周王覲見的時候都會在京師多留幾個月,所以兩人之間一直是熟不拘禮。此時聽朱寧如此說,朱瞻基便笑道:「寧姑姑你這麼說就不怕我得意忘形?對了,這天都晚了,你這是上哪兒去?」

    「還不是去孟家走一趟?」朱寧爽朗地笑道,「皇上不放心姚少師留在南京。之前是擔心路上旅途勞頓,如今就打算派官船將他接來。我和姚少師好歹見過兩次,便使了小性子讓皇上捎帶上我地一個閨中友人,順帶又舉薦了孟賢走這麼一趟。」

    朱瞻基早年也受教於道衍門下,對這事情也有所耳聞,至於朱寧的閨中密友是誰,他自然不好詢問。想到父親朱高熾在南京監國,臂膀之一卻被祖父硬生生斬斷,那梁潛如今還是生死不知。他那眉頭就漸漸緊鎖在了一起。

    朱寧雖自幼充男兒教養。性格直爽,可生在皇家。這直爽之中自然也少不得善於察言觀色。見朱瞻基彷彿有些走神,她只皺了皺眉就猜到了幾分。只她是女流之輩,有些事情儘管知道,儘管不以為然,卻也不好開口說什麼。

    猶豫了許久,朱瞻基終是將自己的隨從趕開了去,又一個眼色屏退了朱寧的侍女,因問道:「寧姑姑,皇爺爺身邊如今你陪侍的最多,可知道梁大人的案子究竟有什麼說法?」

    「這國家大事……」朱寧才吐出了五個字,見朱瞻基面色不好,她便只得沉思片刻,直到決得那些事能說,這才低聲道,「前幾個月那樁無頭案中,有人藉著梁潛案地由頭,向錦衣衛告了英國公侄張越一狀,結果那袁指揮使對皇伯父一提,皇伯父當下就惱了,下令徹查。雖說那事兒到眼下還沒結果,但既然張越都沒事,只要有人給梁大人說情,總應該有轉機。」

    朱瞻基雖聽說過那件事,卻還不如朱寧知道得仔細,此時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忍不住說道:「可有人告周冕狂悖無禮!」

    「周冕是周冕,梁潛是梁潛,皇太孫不能為梁潛說情,這總能去托一托別人吧?」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6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攬權非我願


會試從來都在南京這江南古都舉行,此次卻放在了北京,對於去年的新舉人來說倒是新鮮,但對於常常明落孫山習慣了南京地理環境的舉子們來說,這卻不是什麼好消息。這進京趕考自然少不了食宿,可無論是客棧還是賃房子,這北京都比不上南京,但價錢卻更高一等。若家境殷實的那還好,若貧寒的就只好租百姓家裡最便宜的屋子,只求捱過這幾個月。

覷著這情形,張越想到張輔送給自己的那座三進小院還空著,便索性先把十幾間屋子賃了出去。由於時下房租水漲船高,短短三個月的租金竟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張越收留方家兄弟後,英國公張輔得知方銳乃是今科舉子,上北京是來應考的,便沒有計較這親戚遠近。畢竟,對於自家來說並沒有什麼花費,對別人來說卻是莫大的恩德,這種好事自然是樂得做一做,他甚至還撥冗見了方銳一次。

見張輔自元宵節後已能上朝,張越自己也要應考,就把外頭的事情盡交給了榮善,內裡的事情都交給了琥珀和秋痕,自己則是一心一意地破題做文章,偶爾也去拜訪一回杜楨,或是去西邊小跨院見見方銳。見人家沒有和自己一起會文的打算,他也就不再強求。

等到一月底的時候,張倬終於到了北京。此次卻是張越親自到通州碼頭去迎接,見父親不但帶著惜玉等幾個王夫人派來的大丫頭,還捎帶來了一個萬世節,不禁吃了一驚。兩相打了招呼,高泉忙著安排張倬等人的行李,萬世節便把張越拉到了一邊,開門見山道出了來意。

「我原本是準備十一月上路早點到北京備考的,聽說北京這客棧貴房租也貴,就連來這裡一路上的車馬費路橋費也是一筆大開銷,所以我就滯後了一些時日。厚顏蹭著你爹的船一塊過來了。元節你既然來了好幾個月,能不能幫忙找個便宜的落腳地方?」

「前些天英國公府還來了兄弟倆,都是遠房親戚,大的也是來趕考的,我便稟告了大堂伯讓人住下了。你既然是和我爹一起來的,若是沒地方住。乾脆也過來蹭吃蹭住算了。」

「人家畢竟是親戚,我這一路上跟著你爹過來,已是省去了好些開銷,要是還厚顏住到英國公家裡去,那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萬世節說著便嘿嘿一笑,掏出了一個小布包,「你和我是朋友,你爹也沒把我當外人,這一趟路上我享福不淺。說來還得謝你。我可和你說好,我在南京賣了一年地字畫,也就攢下了兩百貫鈔。這食宿費用若是不夠,我可管你借!」

張越對萬世節的脾氣心知肚明,剛剛不過是打趣,此時便笑道:「這兩百貫鈔給我吧!」

萬世節卻也警惕,捏著那小布包卻不鬆口:「你可別收了我的錢把我拉到英國公府去!」

張越又好氣又好笑,登時就面孔一板道:「那是我自己名下的房子,原本就租給了那些來京城趕考的舉人,還剩下一間就是留著給你的!你要是不想住拉倒,別人那兒我可至少都是翻倍收地錢!」

「你地房子?」萬世節瞪大了眼睛。審視了張越好一會兒。待明白這不是開玩笑。這才笑嘻嘻地把那布包遞了過去。「元節。你這趟北京可是走得好。錯過了鄉試卻得了一個舉人。還連房產都置辦下了!既然你給我都留好了屋子。我當然去住。還有。這馬車也捎帶我一程!」

面對時而錙銖必較時而卻又爽朗不拘小節地萬世節。張越著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當下抽冷子給了他一拳。這便轉身去和父親張倬說話。及至把惜玉等人送上車。又把萬世節連同行李一塊打包運上了另一輛。他也和張倬以及幾個隨從一起上了馬。

將萬世節和行李扔在了西城地牌樓巷。又留下連生連虎幫忙打點。張越便將其他人帶到了清水胡同地英國公府。如今這國公府比起張越剛到地時候。已是氣象森嚴。那三間五架綠油錫環獸面大門緊緊關著。只旁邊東西角門留著讓人出入。

此時早已有幾個小廝在西角門處等著。見著人下馬下車立刻齊齊湧了出來。有地牽馬。有地從車上運行李下來。卻是沒人往幾個綺年玉貌地大丫頭臉上身上亂瞟。張倬當先進門。張越便擺了擺手吩咐惜玉幾個先跟進去。自己卻喚來一個管事。將幾件要緊地行李一一指出吩咐了。這才上台階進了西角門。

惜玉此次奉了王夫人地命隨張倬北上。明面上最大地差事就是協理家務。此時繞過影壁進了屏門。一路上遇見人時。但見那些僕役個個低頭垂手退到旁邊站著。恰是規規矩矩。等進了二門之後。看見丫頭媳婦婆子也是各司其職紋絲不亂。她心中更覺得來之前夫人那番話半點不差。倒是她身後幾個王夫人特意挑出來地大丫頭看到這家裡井井有條。頗有些納罕。

張輔今日到西宮伴駕。此時並不在。因此張越自陪著張倬往自己那院中安置。由琥珀秋痕帶惜玉幾個丫頭去正房。這邊張倬張越父子才走。惜玉便一手拉著琥珀。一手拉著秋痕。笑吟吟地說:「這一大家子地事都要你們操心。這些天可是累壞了你們倆。夫人說。等她喪服期滿上了北京。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們倆!」

「姐姐說笑了,我們哪裡當得起!」秋痕瞥了一眼琥珀,見她不作聲,便知道這回還是該自己說話,遂笑道,「我們是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硬著頭皮管起來,若不是少爺和榮管家常常提點,這日日都得把天捅幾個窟窿。姐姐既來了就好,我和琥珀也能功成身退松一口大氣了!琥珀,把東西拿來。」

琥珀從旁邊一個小丫頭手中接過一包東西,雙手捧著遞了過來:「這東西我和秋痕姐姐保管了好幾個月,成天提心吊膽的。如今惜玉姐姐既然來了,這東西少不得該歸姐姐保管。」

惜玉不用打開那包袱,便知道裡頭必定是北京這英國公府的對牌。不禁微微一怔。她是幫著王夫人管過家攬過權的人,更明白這大權若是上手,一旦旁落了心裡頭就不舒服,卻沒想到秋痕和琥珀居然說交就交。

好在她反應快,只呆了一呆便急忙雙手接過,又笑道:「我們這麼些人又是坐船又是坐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你們倆巴巴地就把燙手山芋交了來,這不是把我們放在火上烤麼?」

話雖這麼說,東西卻終究還是接了。緊跟著,惜玉帶著幾個人看過了各自的下處,又見被褥用具等一應俱全,少不得又拉著琥珀秋痕謝她們辦事周到。等到把她們倆送走,她也來不及沐浴更衣,立刻讓人從外頭叫來了院子裡兩個粗使的小丫頭。丟了兩個小銀角子問話。小半個時辰問下來,該問的都問了都知道了,她方才鬆了一口氣。心中暗自佩服張越。

這時,旁邊一個容長臉的大丫頭也笑道:「姐姐可是白擔心了,總算是一切還好,老爺養病這麼些天,沒什麼狐媚子作耗!」

張越雖沒跟著去正房,但這會兒打發走了其他人,見房裡只有父親和珍珠芍葯兩個三房丫頭在,他就嘿嘿笑了一聲:「大伯娘這回特地派了惜玉過來,大約也是擔心北京這邊地丫頭有什麼不妥。生恐到時候她帶人來北京的時候,會多出兩位新姨娘來拜見吧?」

「你知道就好,這平日不打緊,如今你大堂伯畢竟是在病中!」張倬由著珍珠給他脫下了外頭地大衣裳,又接過了芍葯遞過來的毛巾,卻不忙著擦臉,而是瞅了張越好一會兒,最後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既然你放心讓秋痕琥珀帶人去正房。想必那邊也不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勾當。剛剛一路走來我也都看到了,這家裡你管得確實不錯。管家管出了一個舉人來,這大約也得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張越不想被父親開起了玩笑,頓時有些赧顏。好在張倬並沒有抓著此事不放,又問起了他的課業狀況,甚至還笑吟吟地當場讓他破了一個題。父子倆說了一會話,這時便有丫頭送來了木桶和熱水,他便掀簾出了門,恰看到秋痕和琥珀一同回來。

「都交割完了?」

「那當然。咱們留著那勞什子做什麼!」秋痕笑嘻嘻地拍了拍雙手。又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每天都要按時去小議事廳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耳朵根都快起老繭了!不成不成,少爺,今兒個下午放個假吧,咱們蒙著被子好好睡一個覺!」

饒是琥珀素來寡言少語,這時候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她這一笑,秋痕頓時湊了上來,盯著她那臉上看了許久,又誇張地拿手上去捏了捏,另一隻手則是伸到了她地胳肢窩裡撓癢,口中猶自取笑道:「不會吧,你這麼個成天死板著臉地居然笑了!」

瞧見琥珀笑罵著躲避秋痕的襲擊,張越抱手站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幹咳了一聲:「好了好了,今天爹爹剛到,我總不能放你們的假,明兒個你們倆想睡到什麼時辰都行!」

秋痕這才想起還有另一樁事,連忙說道:「剛剛我在路上遇見一個小丫頭,她說那位方家大少爺聽說咱家老爺來了,特意來拜見,這會兒正等在垂花門外頭!那位方大少爺還真是奇怪,少爺平常想和他會文,他老是推三阻四,老爺一到他卻主動找了上來。」

張越對方銳的印象還不如他那個靦腆弟弟方敬深刻,這會聽見人家特意求見也覺得奇怪。此人說是來參加會試,但他去了兩次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溫習功課,成日裡倒是在外頭跑的時間更多,也不知道是胸有成竹還是別有目的。

「你去找個管事媳婦知會一聲,就說爹爹一路車馬勞頓,又是剛到,請他先回去,等明日有空了再見不遲。」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危境之下見真心


周冕處斬。梁潛貶為庶民。

轟轟烈烈的一樁大案子。終於在戊戌科會試之前落了幕。百姓對朝中爭鬥不甚了了。對於圍觀殺人卻很熱衷。當那位五花大綁面色蒼白的昔日高官被推上高台的時候。不少人還在惋惜為何另一位大人物卻的到了赦免。於是。當那人頭落的。頸項腔子裡冒出一股高高噴湧的血泉。底下的民眾無不是驚呼陣陣。但無數人的臉上都蕩漾著興奮欣喜的光彩。

張越這天原是去拜訪杜楨的。誰料半道上竟是遇上了這劊子手開刀殺人的一幕。雖說他和那血腥的刑場還隔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也看不分明那殺人的慘狀。可是在開刀斬首前的一瞬間。四周萬籟俱寂。那利刃劃過頸項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到了他的耳畔。他本以為自己至少會打一個寒噤。可是。當帶著連生連虎和彭十三繞路的時候。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連虎此時卻在旁邊嘟囔道:「那可是殺人啊。遇上了怎麼也的好好瞧瞧!」

連生也附和了一聲:「好歹殺的也是個六品官。平常難能一見。那些作奸犯科或是殺人竊盜的都看膩了。否則怎麼會圍著那麼多人?」

「殺人有什麼好看的。到時候若少爺中了三甲跨馬遊街。那才是真正的熱鬧精彩!」彭十三在旁邊沒好氣的打斷了兄弟倆的嘮叨。「不論是北征還是南討。哪天我不的殺上十個八個人。有什麼好稀奇的!」

「的。誰能和彭大叔您比。您可是那說書人口中的大英雄。咱們可是小民百姓!」

聽三個伴當在那裡拌嘴。張越只的搖了搖頭。此時。旁邊路過的人也在那兒議論什麼劊子手從犯人親屬那裡的到了多少好處。之後又怎麼收殮屍體。甚至還有什麼尊貴人的血比起尋常死囚的值錢。合藥供不應求之類的話。

想到梁潛險些便是同樣的結局。這時候張越方才有些如釋重負。張輔雖然貴為英國公。卻極其懂的分寸。在如今尚未在五軍都督府任職的情況下。這朝政是半句不多嘴。所以今次這一殺一放背後究竟有怎樣的鬥爭怎樣的角力。他雖是張輔的親戚。但卻是兩眼一摸黑全然不知。

杜楨在楊樹巷的府邸很有些偏僻。張越幾次上這兒來。路上都少有行人經過。今次卻發現這兒很有些不同。拐進那條巷子。他便看到了好幾輛馬車停在那兒。其中一輛素獅頭繡帶的青幔雲頭車赫然是楊榮的坐駕。其餘幾輛卻都是一色的黑油車。看上去頗為簡樸。

直到進了杜家之後。他方才知道杜綰今日到了北京。而杜夫人裘氏則是回浙東張偃老家去打點家中的田產和一應事宜。門外除了楊榮之外的那幾輛車運送的都是行李。顯而易見。杜家已經打算完完全全從南京遷到了北京。張越跟著鳴鏑來到了書房。這腳下才踏進門檻。就看見楊榮衝著他笑了起來。

「元節你今天來的正巧正好。快。趕緊上來向你老師道喜!」

張越被這一句說的一愣。回過神來忙上前行禮。緊跟著便問道:「小楊學士這麼說。莫非老師是要陞官了?」

「當然是陞官!」

楊榮此時笑容滿面。見杜楨依舊是無可無不可的表情。他只的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你這老師就是如此。別人陞官了必定笑容滿面。他倒好。偏是一幅雲淡風輕的表情。皇上還就是愛他這性子!不過。他剛剛把家小從南京挪過來。皇上就派了他山東布政使。這倒是有些糾結之處了。」

山東布政使!張越此時陡然一驚。心想這從六品翰林侍讀學士到二品的山東布政使。這就算是陞官也著實太快了一些。見杜楨臉色如常不見多少喜色。他連忙道了喜。又笑呵呵的問道:「老師陞遷是好事。只是這麼快的擢升速度。旁人會不會說什麼閒話?」

「什麼閒話。皇上之前還曾經說過各省官員不稱職者多如牛毛。如今正打算從民間布衣之中遴選各省官員。布衣尚可為高官。宜山乃是堂堂進士。如今又已經是翰林院侍讀。深的皇上信賴。這區區一個布政使算的上什麼?」

到這兒。楊榮傲然一笑。伸手在張越肩膀上輕輕一拍。便沖杜楨點了點頭:「山東臨海。自來就是富庶之的。宜山你在那兒一任三年。回來就是穩穩當當的正二品六部堂官。我想要如此際遇尚不可能。皇上對你還真是另眼看待。」

雖說老師平步青雲是一樁大大的好事。楊榮這番話聽著也沒有任何謬誤。但張越總覺的這番任命頗有些古怪。而且腦海中似乎隱隱約約有什麼念頭。但一時半會就是想不起來。等到楊榮欣然告辭離去。書房裡沒了外人。他立刻說道:「先生。山東雖是富庶之的。您這回雖是高昇。但您若是一去三年。這朝中……」

「你能看到這些。足可見你如今眼界見識都大有長進。」杜楨此時殊無喜色。反倒是皺了皺眉。「山東臨近北京。原本算的上富庶之的。但皇上登基之後重修運河。累計徵調山東民夫十萬餘。民眾深恨徭役之重。一直都有些不穩之相。而且。如今漢王也在那兒。山東幾任官員又都是才幹尋常的庸人。所以皇上才會忽然起意讓我接任布政使。按照皇上的原意。大約是想讓我有些外任的經驗。回來之後便可以入六部任職。但這山東之行著實難以預料。」

布政使雖然是二品高官。但三年方可朝京師一次。平日奏報全憑文書。這離開中樞的時日久了。寵眷自然而然就淡了;況且。一省之內除布政使司之外。還有主管刑法的提刑按察使司和主管軍事的都指揮使司。布政使品級雖高。和其他兩邊卻沒有直轄隸屬的關係。這勞心勞力的布政使自然是比逍遙的翰林院侍讀難當多了。

結合杜楨說的那些和自己想到的那些。張越頓時勃然色變:「那先生還預備去山東?」

「君有賜。臣不敢辭。既然入了仕途。便是畏途也要迎難而上。況且……」杜楨沉吟片刻。終於吁了一口氣。「六年前我在沈民望面前露了面。終究是要重回朝中的。與其在這裡無所事事。倒不如去的方上安撫一方百姓。也可彌補我當年的遺憾。縱使是危境。也總是要有人去的。我倒不信我遊歷天下這麼多年。會真的栽在小小一個山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張越自忖就是自己面臨此種境的也未必能淡然面對。心頭不禁油然而生欽佩之感。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卻不想杜楨忽然伸手重重按在了他的肩頭。

「你師母和綰兒和我分別多年。此次我按理該帶上她們。不過那邊局勢尚未分明之前。我打算讓她們留在北京。你師母素來喜愛你的沉穩。你便多多照應一下。若有什麼事。我自會讓人送信到你那兒。免的她們女流之輩看著驚」

這便是托付的意思了。張越此時心中一熱。遂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他還想再問問關於山東的事。卻不想接下來杜楨閉口不談。而是將話題轉到了此次會試上。竟是事無鉅細囑咐了一番。最後卻又交代了一番。

「這會試文章講究一個緣法。只要投了考官緣法。這就多半能中了。之後參加殿試也是一樣。你既然是皇上見過的人。這便比人家佔了優勢。到時候千萬不要執著於一鳴驚人。只需記的八個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須知我大明與唐宋皆不同。賣弄才華實屬無用。」

張越正點頭。忽然瞥見外頭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影。正驚訝於有人敢在外偷聽。就只聽身旁的杜楨高聲喝道:「是誰在外面?」

話音剛落。那簾子一掀。卻是墨玉鑽了進來。他進門之後深深一躬身行禮。瞥了一眼張越這才笑道:「老爺。小的剛剛在外頭聽見您對三少爺說話。所以不敢貿貿然進來。外頭梁夫人親自來了。說是要謝謝老爺為梁大人求情。大小姐這會兒正在花廳見她。命小的來問問老爺是否要見。是否就由大小姐先勸慰著?」

「讓她見著吧。」杜楨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吩咐道。「梁用之剛剛出了詔獄。之前梁家上下奔走散盡家財。如今他一介庶民。只怕……你告訴她。酌情吩咐管家找一些用的著的東西衣物送給梁夫人。不要送銀錢。明白麼?」

張越此時方才明白梁潛能夠躲過一劫乃是杜楨從中求情。不禁大為訝異。要知道永樂皇帝朱棣素來是喜怒無常疑心多多。尤其是遇上太子的事情更是如此。所以之前梁潛下獄數月。愣是沒人敢求情勸諫。這回出面求情的居然是他的老師?

「先生。沒想到原來是您出頭為梁大人求情。」

「我為梁用之求情乃是處於公義。並非全憑私情。」杜楨莞爾一笑。隨即衝著張越撂下了一番擲的有聲的話。「我平生最欽佩的便是那些鐵骨錚錚之人。雖則我沒有那樣的風骨。也不會犯顏直諫。但偶爾旁敲側擊求求情卻也能做到。虧的皇上對梁用之還有些愛才之意。否則我就是再巧舌如簧亦是枉然。」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7 PM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會試之後

    張越走出貢院的時候,天上恰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都說是春雨貴如油,對於乾旱少雨的北方來說更是如此,卻不料這雨偏偏這時候下。他進考場前根本沒有帶傘,此時放眼四處都是舉子,就知道家裡派來接自己的人肯定在外頭等著,一時半會過不來。

    回憶起在考場中度過的可怕的幾日,他只想這輩子別踏進這兒第二次。這不比高考,那貢院之中簡直是比豬窩還不如,任你家中如何權貴,這貢院的號房都不會有什麼區別,而且還有吏員時時刻刻巡查,考官定時定期監督,幾天悶下來比坐監牢還難受。幸好這雨乃是考完了才下,否則在裡頭遇上這樣的雨,那潮濕還能忍受,但頂棚一漏就沒法考試了。

    「元節。」

    站在街頭,他正看著那些魚貫而出,或垂頭喪氣、或興高采烈、或神采飛揚、或搖頭不語的舉子,順便等候裡頭的熟人以及自己的父親,這肩頭就忽然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自然而然一轉頭,結果竟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

    「皇……」張越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另兩個字給吞了回去,掃了一眼四周,見幾個彪形大漢正散在四周,個個都是警惕的眼神,於是方才低聲問道,「您怎麼上這兒來了?」

    「今日是禮部會試結束的日子,我自然是來看看今科都有些什麼傑出人物,誰知道這會兒就現了一個。」朱瞻基雖說著笑話,臉上卻只是掛著淡淡的笑容,「這鯉魚跳龍門的倒數第二關便是禮部試,若不中雖說不上萬事皆休,但至少是又要蹉跎三年。我聽說今年第一場的試題是為人臣懷仁義以事其君,其餘兩場題目也大抵差不多,你考得如何?」

    這文章自然是駢文對偶無所不用其極,做得是猶如花團錦簇一般,但要說考得如何。這又怎說得準?想到這兒,張越便索性一攤手道:「我已經盡力了,只不過今科大約就數我最年少,若是考中了,對那些須斑白的老舉子來說,那大概就太沒天理了。」

    「你要是不中。那才是沒天理!」朱瞻基原本揣著別的心思,聽張越這麼說頓時莞爾,「這科舉固然是簡拔人才,但對於朝廷來說,才幹不如品德人品,你兩次在皇爺爺面前留下深刻印象,這區區一個貢士還不是手到擒來?」

    此時那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大了,朱瞻基背後自有人打傘,張越這會兒提著考籃。半邊身子都有些濕了,陰陰冷冷的很有些難受。饒是如此,他也完全沒有往未來皇帝傘下頭躲雨的打算。只盼著父親張倬能夠趕緊從貢院中出來。於是,這當口聽見朱瞻基這樣一番話。任是他膽大皮厚,也覺得臉上有些燒。

    「元節!」

    聽到這個聲音,張越連忙抬頭望去,恰看見萬世節正和身著青緞袍子的張倬站在貢院門口,叫嚷他地正是萬世節。忖度朱瞻基在身邊,他就算要過去總得說一聲,當下便笑道:「您剛剛說的話我著實不敢當,此次會試得真刀真槍去考。我可是沒多少把握。賜了一個舉人就已經是得天之幸,貢士進士總不會來得那般輕易。家父出場了,我得去迎一迎,還請您恕罪。」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看著張越深深一躬從人群中擠過。在貢院門口迎上了張倬和萬世節。父子倆說說笑笑極其親近。他不禁想起了尚在南京地父親朱高熾。雖說是父子。但他常年被祖父朱棣帶著北巡北征。和父親在一塊地機會反而不多。似這樣熟絡地說話更是不可能。反倒是幾個東宮臣子。例如楊士奇或是梁潛與他更親近些。

    這時候。在後頭替他打傘地那隨從眼看貢院前頭地舉子越來越多。於是便低聲提醒道:「皇太孫。這雨下大了。人也太多。不如……」

    「又不是下刀子。怕什麼!這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地舉子。這兒護衛那麼多。還怕他們傷得了我?」朱瞻基不耐煩地冷哼一聲。瞧見又有一個人和張倬張越會合到了一塊。四人都是被這愈下大地雨淋得狼狽不堪。他便轉頭對身後一個隨從道。「拿兩把油紙傘過去給他們。舉子也都是朝廷人才。別讓他們凍病了!」

    雖說朱瞻基口口聲聲說地是愛惜朝廷人才。但那聽命而去地隨從又不是傻瓜。自然不會認錯人。這油紙傘只有兩把。滿大街地舉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可能夠?於是。他徑直匆匆來到張越等人跟前。雙手把傘遞了過去。

    「三公子。我家公子看著雨下大了。所以讓我送兩把傘過來。」

    張倬和萬世節方銳聽著心覺奇怪。張越卻知道那是朱瞻基地好意。連忙接過謝了。隨手遞了一把給萬世節。讓他和方銳同撐。他趕緊撐開了自己手中那把遮在了父親頭上。

    此時雨點愈細密,貢院中的舉子也走得差不多了。萬世節和方銳走在前面,張越將大半雨傘遮著父親,自己的半邊身子卻露在雨中,誰料沒走幾步遠,他就感到握傘的手被人輕輕一推,再一看卻是父親。

    「瞧你這半邊身子都已經濕透,別只顧著我。這春天不比夏天,天氣乍暖還寒,若是病了怎麼辦?」張倬待兒子一向不比尋常父親地疾言厲色,此時不由分說地伸手攬住了張越的肩膀,因笑道,「我又不認識那個好心送傘的人,你莫要讓人家地好心白費。」

    雖則天氣陰冷,身上又濕了半邊,但張越此時卻覺得心中暖意融融。貢院前頭的一條街乃是石子路,平日天晴的時候走著還好,如今這一下雨,路上濕滑不說,石子之間的空隙還擠滿了水,這走路若是不注意便會打滑崴腳,更不用提還舉著一把影響視線的傘了。

    這好容易考完了試,不少考生都是腳下虛浮,結結實實摔在泥水中的不在少數。就連方銳走在半道上也是一個踉蹌,虧得萬世節拉了一把才算是勉強穩住了。而張越父子倆彼此扶持著。好容易一腳低一腳高地走到了路口,這才看見那邊一長溜的馬車。

    「少爺,少爺!咱們在這兒呢!」

    張越一眼就看見披蓑戴笠站在那兒使勁揮手的連生連虎兄弟,連忙攙扶著父親走了過去,見後頭還有一輛黑油車,他不禁暗歎家裡安排得周到。便示意萬世節和方銳上後一輛,又對那車伕囑咐先去西城牌樓巷再轉回英國公府,然後方才和張倬一同上了前一輛車。

    張倬此來北京應考,原本不打算住在英國公府,奈何張輔卻不比王夫人好說話,把臉一板就不容置疑地駁了。此時好容易考完了會試,坐在車上回去的時候,父子倆便說起顧老太君等人自開封遷來北京地事。張越掐著手指算算時日,最後現這會試期間。祥符張家那一大家子人竟是極有可能已經到了。

    想到這兒,他也顧不上外頭正在下雨,忙掀起車簾問道:「連生。祖母她們都到了麼?」

    「少爺,老太太她們三天前就到了,英國公夫人還比她們早到了兩天!」坐在馬上地連生回過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就笑道,「因那邊大宅子裡頭雖休整得差不多了,但還得添置傢俱和其他擺設,所以英國公和夫人硬是留老太太她們在家中住。」

    連虎也勒了馬,等到馬車趕上齊頭並進,他更是喜滋滋地插話道:「好教少爺得知。大少爺如今也回來了。雖說之前松山衛被倭寇攻陷,但大少爺在金鄉衛很是拚命,如今已經是副千戶了。英國公向皇上為大少爺請了假,這回可是特意回來辦婚事的。」

    張倬和張越都沒料到自己進考場這麼些天竟有這許多事,一想到如今英國公府那熱熱鬧鬧的場面,父子倆不禁面面相覷,放下車簾後就同時笑了起來。

    頂著綿綿雨絲,馬車終於抵達了英國公府西角門。張越還不等馬車停穩便蹭地跳下了車,旋即一陣風似的衝進了門。張倬緊隨其後下車。沒好氣地叫了一聲,見兒子絲毫沒有反應,只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接過連生遞過來的雨傘便快步往裡面走去。雖說同樣是下雨路滑,但他地腳步卻比剛剛出貢院時輕快得多。想到久別的妻子和女兒,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離著二門還有老遠,張越就看到了那個迎門而立地身影。雖說在雨中只能模模糊糊看見那蜜合色衣裙,但他仍是一眼認出那便是母親孫氏,連忙又加快了步子。眼看快到那道垂花門時。見孫氏顧不得正在下雨。丟下那撐傘的婆子便奔了過來,他亦是三兩步衝了上去。

    「娘!」

    孫氏此時滿是歡喜。也顧不得張越身上**的,一把就將其攬在了懷中。直到後頭婆子慌慌張張撐了傘過來,她方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是嗔道:「都是快十六歲的人了,下雨天還跑那麼快,若是磕著碰著怎麼辦?看你這一身**的,也不知道披一件蓑衣打一把傘,快跟我進去換衣裳,老太太她們都在英國公夫人的上房……」

    話還沒說完,孫氏一抬眼又瞥見了丈夫正撐傘笑吟吟地走來,一時間眼睛裡頓時佈滿了一層水霧,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三十八章 闔家團圓日
   

    因少年喪父,張輔素來便是個沉穩人,平素話語並不多,所以還從來沒有像這些天一般暢快地大笑過。年前的一場大病雖讓他很受了一番折磨,但大病初癒後卻依舊精神奕奕,就連飯量也漸漸恢復了最初的水準。如今逢著嬸娘一家人來北京,他上朝之後便常常陪著老人家說話,竟是體驗到了久違的親情。

    張輔有兩個弟弟,更有頗多侄兒侄女,但由於兄弟子侄大多數時候都是添亂而不是承歡,他又沒有兒女,所以平素英國公府都是冷冷清清,也就是從之前張越兄弟三個來了之後,這家裡頭方才真正有了生氣。而此時此刻,看著滿面笑容的顧老太君,張輔倒是慶幸說動了這位老太太把家遷到北京來。

    一屋子人正在說說笑笑,便有人挑了簾進來,卻是惜玉。她笑吟吟地屈膝一拜,旋即說道:「老爺夫人,老太太和各位太太,叔老爺和越少爺已經回來了!只因為外面雨大,這一路回來難免身上濕透,所以三太太便陪著他們回房去換衣裳了,大約不多時就會過來。」

    張輔微微頷,這才轉頭對身旁的顧氏解釋道:「嬸娘,這北京難得下雨,誰知道他們倆會試才一結束就遇到了一遭。若是之前幾天下雨那就不好受了,說來也是倬弟和越哥兒福氣不小,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就在他們出貢院的時候下了,著實是好兆頭。」

    「我看也是好兆頭!」自從兒子被人退婚,東方氏如今也不似往日那般鋒芒畢露,此時便笑著接口道,「這北方乾旱的天氣,下雨本就是金貴得很。老太太看著好了,等到榜的時候,報喜的准來!」

    馮氏如今也較往日乖覺了許多,見顧氏眉開眼笑,她便也湊趣道:「二弟妹說的是。倬弟苦讀那麼多年,也該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了。越哥兒就更不用說,皇上都道一個好字,這會試自然是該金榜題名的。若真是運氣好,奪一個會元也未必可知。」

    雖知道媳婦們說這話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高興,但顧氏仍是笑呵呵的。這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兒子和別人地兒子終究不同。她也不可能做到真的一碗水端平,但眼看一貫不起眼的庶出幼子如今漸漸有出息了,孫兒更是緣法獨到,她自然心中高興。瞥了一眼左手邊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張超,她又端詳起他面上一道淡淡的疤痕,心中更是感觸連連。

    想當初這大孫子遭到退婚的時候,她何嘗想到他能有那樣地前程,還能結下一門更好的親事?當下她便側頭瞅了瞅張輔,對這個幫了大忙的侄兒自是感激不盡。

    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外頭便有丫頭高高打起了簾子,旋即就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脫雨具聲。不多時,張倬便當先進屋。身上已經是換上了一件石青起花對襟衫,旋即張越也跟著跨進了門檻,卻是穿了一件和張倬差不多的蘇合青色圓領衫子。兩人上雖已經不見水珠,但因為剛剛擦乾,卻總有些蓬蓬鬆鬆的模樣,此時便上前雙雙向顧氏行禮。而跟在後頭的孫氏則是笑盈盈一屈膝,隨即坐到了東方氏下。

    由於是久別膝下,往日家禮不過是一拜即止,今日卻是四拜。顧氏端坐受了。等到兒孫倆起身之後便吩咐他們上來。覷了張倬一眼,她只是微微點頭,卻把張越硬是拉過來,細細端詳了好一陣子,這才滿意地笑了。

    「當初只瞧著你沉穩有遠見,如今卻是見過大陣仗,真正出息了。你在皇上皇太孫面前能夠沉著應對固然很好,但我最高興的是你大堂伯病倒的時候,你能夠放下河南鄉試到北京來。雖說這舉人功名是皇上賞地。文人中間興許有些微詞,但那還是比你自己考的強!鄉試得中不過只證了你的一個才字,但大丈夫立身處世,一個德字才是最最要緊地!」

    王夫人見張越躬身應諾。想到他那時候二話不說便跟著上了北京。後來竟是能藉著皇帝之力。將張輗父子攆了回來。一貫驕橫地張輗回南京之後立刻來拜見她這個大嫂。甚至還畢恭畢敬地道了好些賠禮地話。她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最難得地是。張越年紀輕輕。居然能夠管好這麼一大家子。她之前竟是白操了心。

    「嬸娘這話教訓得極是。越哥兒這德字誰也挑不出不好來。說來我還要謝謝您呢!」

    王夫人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竟是在顧氏跟前深深拜了下去。顧氏一時之間哪裡來得及攙扶。待到人起身不禁嗔怪道:「你這是幹什麼?都是一家人。什麼謝不謝地。要這麼說。我還不得謝謝你們夫婦倆照應晚輩?別說越哥兒。就是老三也是攪擾了你們好些天。難得高興。一家人都團聚在一塊。就說說高興地事。比如。超哥兒地婚事該如何是好。」

    張越被顧氏硬按著坐在她身邊地炕上。見張超笑得有些勉強。心中不由得一動。先前地事情他瞞著張晴。但等孟俊張晴夫婦回去之後。他便原原本本把馮蘭金夙母女來訪地事情告知了張輔。為了避免惹惱這位大堂伯。他便隱去了馮蘭那些言辭。只是轉述了金夙地話。果然。張輔雖憎惡金家背信棄義。卻感於金夙這番話。說是從此對金家地事撂開手決不過問。

    在上房鬧騰騰了好一陣子。碧落和惜玉便進來說飯已經備好了。難得人都湊在一塊。王夫人便笑著建議說擺在上房大夥兒一塊用。圖個熱鬧。顧氏自是沒有二話。須臾飯畢。眼看顧氏露出了倦容。馮氏和東方氏忙一左一右攙起她。預備親自將人送回房去安歇午睡。而顧氏瞅見孫氏也跟了過來。便衝她搖了搖頭。

    「你和他們爺倆好久不見了。這立規矩也不必急在一時。待晚間再過來也罷。我那兒有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這下午你們一家人好好敘敘別情。他們在貢院裡頭也憋得苦了。也讓他們好好歇一歇。」

    孫氏仍是送到門口,見幾個丫頭簇擁著婆母和兩個妯娌去了,張超張起張赳兄弟三個緊隨其後,張怡和駱姨娘則是低眉順眼地跟了上去,她方才轉過身,卻不防王夫人正站在身後,忙退後了一步讓開。這時候,她看見那邊張輔正在對她的丈夫兒子交待什麼,而王夫人卻並非準備出門,卻是忽地拉住了她的手。

    「弟妹,先頭我對嬸娘說的那感謝話並非矯情,若非倬弟和越哥兒,這回我只怕焦頭爛額,怎麼也顧不過來。如今你既然來北京住了,若有什麼事便儘管和我說,如今住在這裡如此,以後搬出去了也是一樣。還有另外一樁,無論這次越哥兒中與不中,這婚事都應該考慮了,我先前和晴兒看過好些人家,你若是有留意的,也不妨和我直說。」

    孫氏自己實際只是個舉人娘子,下人稱一聲太太不過是因為張家乃是世家大族,因此,在王夫人這樣的正牌國公夫人面前,她總有些不那麼自然。此時聽這一番話,她心中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多年以來的謹慎小心討好都彷彿得到了回報,險些便落下淚來。

    等到一家三口回轉了自己那三間屋子,放下門簾,孫氏瞧見爺倆一左一右在那椅子上一坐,全都是不管不顧地大大伸了個懶腰,饒是她滿肚子離愁別緒,這時候也流露不出來,便衝著兩人嗔道:「若是累了就去好好睡一覺,丫頭們都看著,像什麼樣子!」

    張越見母親地眼睛更多地瞥著父親,他頓時嘿嘿一笑,立馬站起身來:「娘說的是,我眼下還真得好好睡一覺,這就回房!您和爹好好敘別情,我先走了!」

    「這油嘴滑舌的小子!」

    瞧見張越一溜煙出了屋子,張倬不禁笑罵了一聲。等到珍珠芍葯兩個丫頭帶著幾個小丫頭也悄無聲息地退下,他這才端詳著面露紅暈的妻子,心中滿是柔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千言萬語便化作了輕輕的一聲喚。

    「英如。」

    張越順著廊下飛快地跑進了自己的屋子,挑簾一進門,他就看到秋痕和琥珀正在拿著什麼比比劃劃,彷彿是一件衫子,依稀瞧著像是元青色。見兩個丫頭扭過頭來看他,他便笑道:「在看什麼那麼出神?這是新裁製的衣裳?」

    琥珀原以為孫氏和張越母子重逢,總會有好一會兒話要說,沒料到張越竟是這麼快就轉了回來。眼見張越那好奇的目光盡在自己手中那東西上瞟,她自是知道這回掩飾不過去,索性對琥珀使了個眼色,拿著那衫子便徑直往張越身上比劃,等看到長短大小應該正合適,她這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是新衣裳,不過不是新裁製的,是去年我和琥珀想著少爺要去考鄉試,預備等您中舉地時候穿地。誰知道這鄉試沒考,舉人卻有了,所以才留到現在。外頭那些緞子上各種吉利的紋樣應有盡有,卻畢竟不如自己繡地。您看看這花瓶裡三支長戟,諧音便是連升三級,和連中三元的寓意差不多,正合了鄉試會試殿試。等您中了貢士之後換上,也能討個好綵頭,算是我和琥珀一份心意了!」

    張越瞥了一眼旁邊的琥珀,這才端詳起了那衣裳上繁複的繡花圖案,又接過來輕輕摩挲了一會,心中更感激兩人的心意。

    「若是我真的中了,少不得有你們一份功勞。」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8 PM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心思忙
    下著綿綿春雨的夜晚很容易讓人憶起煙雨江南。在這春雨之中,有人已經疲憊地呼呼大睡,也有人正在床上輾轉難眠思量心事,更有人在激情纏綿後緊緊相擁。


    燈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微黃的火苗正上上下下輕輕跳動著,映照著梅花式雕漆幾上的那只邢窯白瓷花瓶愈發剔透。靠牆的描金螺鈿雕花大床上,青幔帳子已經垂落於地,內中隱約可見兩個人影,還能聽到竊竊私語聲。


    「操辦完超哥兒的婚事就該輪著起哥兒,之後便是咱們家越兒。我聽說老太太已經給二姑娘張羅婚事,可咱們家越兒的婚事究竟怎麼個打算,老太太說還要聽英國公和夫人的意思。今兒個夫人也和我提過,說是她和晴丫頭看中了好些……這齊大非偶,咱們家越兒若是能真的平步青雲也罷,可若是真的配公侯家的千金或是什麼高門頭,我只怕……」


    「放心,晴丫頭自從嫁到保定侯府便一直管家,如今是一等一的精細人,看人的時候也並不是首選家世,超哥兒未過門的媳婦便是性情品格都好。嫂子就更不用說了,她二十年的當家主婦當下來,這眼力終究是不差的。我如今擔心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唉!」


    孫氏被丈夫這深深一聲歎息鬧得心裡發毛,忙一個翻身半撐著身子問道:「這北京雖好,可我初來乍到畢竟是人生地不熟,休說什麼權貴人家,就是親戚那一頭我也認不全。你若是有什麼擔心的千萬別瞞著我,咱們可就只有越兒一個兒子!」


    「看你急的!」張倬苦笑著將妻子攬入懷中,這才歎了一口氣,「嫂子和晴丫頭看的幾戶人家都是好的,尤其是孟家那位四姑娘和杜家小姐。一邊畢竟知根知底,又有晴丫頭看過,越兒自己也見過兩回,印象大約不錯;另一邊是他授業恩師的女兒。這有其父必有其女,大約也是落落大方的閨秀。只是杜大人如今高昇去了山東,很多事情都沒個准,至於孟家……」


    「保定侯家又有什麼不妥?晴丫頭將來可不就是保定侯夫人?」


    「保定侯那邊自然是沒什麼,但孟家那位四姑娘的父親孟賢卻是常山中護衛指揮。常山護衛是趙王的護衛,那彪悍在北地也是有名的。漢王如今被趕到了山東樂安州。這趙王早年也曾經……天家事務從來就是最難測地,怕只怕孟家會攪和那趟渾水。」


    孫氏雖不懂朝廷大事,但早年的靖難之役她還是經歷過的,那時候朝廷大軍和朱棣的靖難軍在北方打了一次又一次硬仗,如今想起來也讓人心驚肉跳。想到皇太子素來便不是身體康健的主兒,再想到一早就立了皇太孫,若是一個不好,竟是極有可能又是靖難時那般格局。她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兩隻手忍不住緊緊抓住了丈夫的雙肩。


    「既然不是非孟家不可。不若那一頭就推了?」


    「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看你急得這般模樣!」張倬此時倒有些後悔說起這些。連忙岔開話題道,「再過些時日咱們就要搬了,那院子我曾經去看過,雖不如英國公府,畢竟昔日也是朱門甲第,比咱們家在開封城那座老宅更大更寬敞。我挑中了裡頭一處清靜的院子,你有空了不妨帶著丫頭去看看,雖有公中添置東西,但細巧擺設總得自己來。」


    雖然還想問問兒子地婚事。但丈夫既然擺出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樣。孫氏也就安了心。說起以後地住處。她不禁微微皺了皺眉:「如今大嫂和二嫂還不曾挑。老太太才來也沒去看過。你先選了。是不是不太恭敬?」


    「放心。那裡頭東西南北有四個敞亮地院子。老太太和大嫂二嫂地地方我都讓高泉看過。她們那兒應當不會有異議。畢竟。咱們那個院子略小一些。卻勝在清靜。離著老太太那兒也稍遠一些。你看過之後就明白了。」


    張倬卻知道妻子謹小慎微地習慣因何而來。心中便有幾分歉然。斟酌片刻便又說道:「今兒個在貢院門口。有人好心借了兩把傘給咱們。是一位貴氣凜然地公子。我瞧著不認識。看越兒地模樣應當是見過地。我估摸著不是安陽王就是皇太孫。總之。皇上如今任人用事往往隨心所欲。所以越兒這一科大約能中。至於我已經決定了。若是今科不中。今後便不再考。」


    「這是為何?」


    「越兒資質在我之上。機緣更是在我之上。若是今次得天之幸一起考中也就罷了。若是不能。我便要又耽誤三年。哪怕是之後僥倖考中。這父親品秩若在兒子之下自然是不妥。我才幹平平。若是不得陞遷。豈不是要連累他一輩子?我只恨自己沒早些想明白。若是早想通了這理兒。我倒是寧願今科不考。以後也不考……」


    第二天一大清早。張越起床洗漱後去父母房中請安時。卻發現張倬和孫氏精神頭都有些不濟。眼圈更是隱隱發黑。他滿心以為他們久別重逢纏綿了一晚上。面上便帶出了幾分笑意。卻並不知道這下半夜張倬完全沒睡好。孫氏更是失眠了。


    一家人旋即又去顧氏處請早安,之後又去見了張輔和王夫人,回到自己房裡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此時有管事媳婦送來了早飯,一家人自是一起用了。


    用過早飯,張越便想起如今會試已畢,殿試少說還有半個多月,這榜單還不曾出來,溫書卻也無用。他在貢院中憋了好些天,之前又有小半個月不曾出門,想到杜楨已經在他會試期間去了山東,他便打算往杜府走一趟。張倬對此自無異議,孫氏心中也樂意,只是猶自不放心,囑咐了一大通才放了他走。


    到了南院馬廄,張越剛看著連生連虎從中牽出馬來,卻聽見有人喚著三弟,扭頭就瞧見張超也帶著隨從過來。兄弟倆昨日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這會兒碰見。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張超就笑呵呵地走過來,一如從前那般抱住他地肩膀使勁拍了拍。這一拍之下他才駭然發覺,這長兄此趟從金鄉衛歸來,氣力愈發見漲,那臂膀猶如鐵箍。那手猶如鐵掌。


    嬉鬧了一會,他便笑問張超可是去拜訪未來的大舅子,卻不想張超面色一黯,旋即搖了搖頭道:「婚事既然已經是定下了,這會兒我上門去也不好。之前倭寇大舉來襲,雖說咱們將其擊潰,但衛所卻死了好些軍士。雖大多都是軍戶,但其中有一個總旗在我剛到金鄉衛時常常照應提點我的。他臨死前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托我送些東西到他家裡,說是他那母親帶了妹子改嫁。如今那妹子在北京,算是民戶。今日有空,我便準備上門一趟。」


    心感張超重情重義。張越又詢問張超那一頭住在何處,得知就是離清水胡同很近的泗水街,他便說正好順道,索性便充了張超的嚮導。這一路上,張超說著金鄉衛抗倭時的慘烈,忍不住連連歎息,提起倭寇打不過就跑,金鄉衛卻沒法用海船追擊時,他更是咬牙切齒。


    張越聽者有心。此時免不了心想,倭國之前已經和大明交惡,如今大明航海發達,這海船揚威西洋之外,何不設法也到東洋去逞逞威風?要說這倭寇本來就是打東邊過來,騷擾的又是大明沿海,這借口簡直是天經地義再完美不過了。


    「海門衛、松門衛、盤石衛、金鄉衛……但凡浙東和福建沿海,這倭寇是打都打不完,因為誰都不知道他的小船是打哪兒登陸。這次倭寇攻陷松門衛。皇上殺了浙江按察司僉事……要我說,我們金鄉衛這一年多來殺地倭寇少說也有數百人,可畢竟是治標不治本。我現在才知道,空有一身武力在戰場上著實無用,畢竟這出拳也得你打得到人才行。」


    張越對張超的說法極其贊同,更驚異的是這一年多來,自己這位初時還極其莽撞的大哥如今盡顯沉穩。兩人因著說話,這一路上自然走得慢,約摸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了泗水街。


    清水胡同那邊住著清貴的翰林院都察院等台閣官員。而隔開三條大街的泗水街卻本來就是貧民聚居地地方。


    街兩側清一色是絕對談不上體面的房子。那一色低矮的房簷。那斑駁掉漆地院門,只有路中央十幾個追逐嬉戲的孩子還能給這裡帶來一絲活潑的生氣。而這些身穿舊衣裳的孩子一看到張越等人就哄然散開。倒是幾個屋簷上抱著手沒事幹的閒漢眼睛一亮望了過來。

    張越一看見這地方的光景就知道找人不是件容易事,坐在馬上四處一打量,他便用馬鞭指著一個瘦小地漢子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個被點名的瘦小漢子毫不猶豫地一溜小跑上前來,畢恭畢敬地把腰彎成了大蝦米:「公子可是要找人?這泗水街上的人家,小地都是一清二楚,只要……」


    他這一個要字才落地,眼角餘光就瞥見馬上那位公子輕輕一彈指,一道銀光倏地朝自己拋過來。他敏捷地縱身一躍將那銀光納入手中,見是一個銀角子登時大喜,那臉上佈滿了諛笑,信誓旦旦地說:「公子爺您要找誰?那怕是把這泗水街給翻過來,小地也一定幫您找到人!」


    看到這情形,週遭另幾個動作慢的頓時捶胸頓足。可看見內中有好些人腰佩刀劍,人們知道占不得便宜,方才打消了某些不切實際地心思。既然找到了嚮導,張越瞅著張超身邊幾個五大三粗的健壯家將,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自不用他再操心,笑呵呵吩咐了一聲,又和張超打了個招呼,他便帶著自己的人往杜家方向去了。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章 難以抑制的憂心


和顧老太君等人一樣,匆匆把浙東家鄉事務處理完之後,杜夫人裘氏抵達京城不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由於家中不像英國公府那樣廂房連廂房,跨院套跨院,女兒杜綰又是心靈手巧能管家的,因此她到了之後也不曾大動干戈,倒是好生休整了一陣子,就是有客也都是讓杜綰代為接待。畢竟,這江南過來水路雖說便當,終究還是走了將近一個月。

北方本不是多雨的天氣,昨日還是春雨連綿,今兒個一早就雲收雨散,這會兒溫暖的春光透過窗欞和窗紙照射進了屋子裡,卻也敞亮。裘氏正帶著丫頭收拾那些穿不了的舊衣裳,在炕上五顏六色的擺了一摞。因這都是年輕時候的衣裳,儘是大紅鴉青蔥綠銀紅,她如今自也穿不了,給丫頭卻也為難,若再壓箱底更是浪費,當下她不由得有些發愁。

「太太!」

五掀簾一進來就發現這滿炕上都是衣服,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走上前一瞅便笑道:「這麼多衣裳,太太是準備給小姐麼?小姐之前還說該怎麼省儉花銷,要是她看到這些,一准說今年她的衣服都不用裁了。」

因小五不是家中使出來的人,又知道道衍不是尋常人,因此裘氏平日也不把小五當成丫頭看,一聽到這話頓時醒悟了過來。她笑吟吟地把小五拉了過來,拿起一件衣裳在那身上比劃了一番,倒是覺得正合適。

「綰兒的身量和我年輕的時候不一樣,她比我高挑,這些衣服卻也穿不上,倒是你正合適。都是些舊衣裳,小五你若是覺著好就隨便挑上幾件,若是不要,就拿回去讓綰兒那幾個丫頭分了,反正我如今是穿不了這些。」

五被裘氏擺弄了一番,只覺得奇怪。聽見這話頓時大吃一驚。低頭一瞥炕上那幾件顏色鮮艷的衣裳,再想想杜綰的針線活一向不錯,她卻沒把裘氏的話放在心上,心裡盡算計著能改出什麼花樣來,忙不迭地連連點頭。正當她吩咐幾個丫頭拿起包袱皮一件件包起來的時候,外頭忽地傳來了一個管事媳婦的聲音。

「太太。陳留郡主來了,如今徑直去西邊尋小姐說話了。張公子也剛好來了,這會兒正在小花廳等著。」

雖然是郡主,但來得多了,裘氏也就沒有太往心裡去,也知道人家未必樂意自己去摻和。倒是她先前知道張越正在參加會試,還曾經念叨過好幾回,聽說他來了自是高興,吩咐了幾個小丫頭繼續收拾。便帶著兩個大丫頭往前頭去了。小五此時也顧不上那些銀紅的大紅的杭綢潞綢衣裳,裘氏一走她也跟著閃了,卻不是往前頭去。而是徑直去西邊廂房尋杜綰。

一進門,看到陳留郡主朱寧和杜綰在那兒擺開了黑白棋子預備開戰,她頓時頭大了。她伺候道衍那老和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知道老和尚愛好這口,可問題是,周王愛這個就罷了,陳留郡主和杜綰這兩位為什麼也老喜歡來一場黑白大戰?

「小姐,您還下棋?太太都到前頭去見他了!」

朱寧這時候先落下一子。聽到這話頓時側過頭來。笑吟吟地衝著小五眨了眨眼睛:「喲。好久不見。小五你說話竟是賣起關子了。什麼他?哪個他?是你家小姐地那個他。還是你地那個他?」

杜綰正在尋思佈局。不想聽到朱寧這麼一句。頓時沒好氣地笑罵道:「郡主你打趣小五也就罷了。扯上我做什麼?你可別惹惱了我。我若是火起來。在棋盤上殺你個片甲不留就罷了。到時候少不得也在你地親事上使使壞!我娘也是地。竟是沒看見爹無可無不可地模樣。非得忙前忙後撮合。卻不想人家有沒有那意思!」

朱寧這時候又布下一顆棋子。促狹地問道:「莫非你如今還在惱他搶走了你爹爹?」

杜綰沒好氣地瞪了小五一眼。見某人無辜地直搖頭。她方才醒悟到是陳留郡主只是隨口一說。頓時一下子紅了臉。想要敷衍過去。卻不料朱寧正死盯著自己地面上看。她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他受教於爹爹門下地時候。我和娘卻在家鄉苦苦等著。還得忍受那些三天兩頭找上門打秋風地親戚。我惱他那是自然地!我從記事到現在。見到爹爹也就是打從前年末到現在地事。可爹爹在開封足足教了他四年!」

「既然你惱他。那你上次還求著姚少師見他們一面。白白浪費了一個人情?」

「姚少師最有分寸地人。早就淡出不管國事。我以後也沒什麼可求他地。這個人情可有可無。再說。現如今欠人情地已經變成他了。」杜綰沒好氣地丟了個白眼。把朱寧到了嘴邊地打趣打了回去。因又歎了一口氣。「爹爹回來之後雖從來不提之前地那十幾年。可我能看得出來。他一直都在彌補對娘地虧欠。可是誰又能想到他居然又去了山東?」

朱寧面色微微一變,趁著杜綰看向別處,她立刻將這一絲情緒很好地掩飾了起來,卻又笑道:「別老是說你爹爹,若是你娘真的一心把你許給他,你真不願意?」

朱寧見杜綰皺了皺眉,乾脆丟下棋子把話說開了:「綰兒妹妹,我不是說你,你平日聰明絕頂,在這種事情上偏生想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天經地義。張越那人我瞧著倒是不錯,只我父王沒怎麼留心他,若是留心,指不定也忙著把我這個女兒嫁出去。別看皇伯父也還算寵我,父王將我捧在手心,到時候選一個所謂的才俊當作儀賓,我這一生也就算是定了。」

杜綰見朱寧一臉地意興闌珊,倒有些後悔自己勾起了人家的心事,最後也歎了一口氣:「郡主你都這麼說,那天底下別的女兒家就更不用提了。哪怕是西廂記裡頭的崔鶯鶯,也不過是私定終生後花園,待張生金榜題名之後再回去迎娶,又有什麼意思?縱使是賢內助,也得將來的良人可堪扶助才行。看到我娘當初苦守,我竟有些怕了。」

五在旁邊聽得傻了眼。一時之間倒是有些鬧不明白。她畢竟度過一段漫長的流浪日子,曾經很是羨慕那些千金小姐錦衣玉食,到時候還能嫁個如意郎君,怎知道還有那麼多煩惱?

花廳中,張越拜見了裘氏,又陪著說了好一陣子話。因著杜楨啟程赴了山東和裘氏抵達北京都是他進了貢院之後發生的事。因此直到現在,他方才知道杜楨和裘氏竟是來不及碰上一面。想到那一次杜楨的吩咐,他忍不住端詳了一眼師母,見她兩鬢掩不住地霜白,眉眼間卻依舊流露出慈和之色,心中著實欽佩這位賢妻良母。

「老爺去了山東,到時候你就算中了進士他也瞧不見,依我看這才是最大地遺憾。」裘氏說著說著便漸漸不再拘泥那些關切的話,藏在心裡好些天的擔憂也不知不覺顯露了出來。「說起來我聽說山東那地方如今不太平,還有什麼盜匪……唉,我這些天眼皮子老是亂跳。總有些不安。元節,你見識大些,山東那地兒究竟如何?」

山東那地兒如何?要是盛世年間自然是好,但這年頭最大的不好處就是漢王在那裡,既然裘氏都已經說有盜匪,那盜匪自然是貨真價實地存在著。這布政使又不掌軍政沒有兵權,若是真遇上有什麼事那真是著實不好辦!

心裡雖轉著這樣的念頭,可張越怎敢對裘氏點明,忙笑道:「師母放心。外頭有些話不過是以訛傳訛,未必可信。先生素來穩重,想必在山東為官也是如此,應該不會招來什麼禍端。至於這眼皮子亂跳,我想師母這些天舟馬勞頓,多多休息就好。」

裘氏本就是心中擔憂,張越這麼一說,她再想想丈夫蹉跎十幾年,如今高昇恰是前途正好地時候。漸漸也就放開了懷。又留張越坐了一會,她忽地想到丈夫這回去山東一任就是三年,這女兒也脾氣古怪,她試探過幾回都是無果,若是再拖延不知要等上多久。

「元節,聽說你們全家人都從開封搬到了北京?」見張越點了點頭,她心中立時便有了主意,當下就笑道,「既然這麼著。過兩日我也該去拜訪一下你祖母和你娘。當年老爺在開封的時候。憑著他那古怪脾氣,若不是你們張家照應。只怕他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我早就該去拜謝的,如今恰有了機會。」

張越剛剛一點頭就看見裘氏如釋重負,心中頓時咯登一下,哪裡還不知道師母的意思。可知道歸知道,他難道還能阻攔人家到家中去?顧氏那兒暫且不提,就只單單是一個母親孫氏,今兒個早上他就已經被嘮叨得頭也大了。早飯過後出門地時候,他還看到母親叫了琥珀和秋痕,多半也是耳提面命外加盤問他這一年多的行蹤,少不得還有些別的算計。

從杜府告辭出來時,張越看到門前不僅有人牽出了自己的幾匹馬,還有正在上馬車的陳留郡主朱寧以及十幾個隨從護衛。此時此刻,他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心想世界上竟有這麼巧地事,他來的時候和這位郡主同來,走的時候居然也是同走。

「張越,你等等,我有話對你說!」

聽到這一聲,見正在上馬車地朱寧忽地轉身,居然又從那支撐地小杌子上跳下往自己這邊走來,張越只得上前了幾步。此時,就只見一群周王府地護衛呼啦啦散開了一邊,兩個侍女也退得遠遠的,彷彿生怕朱寧之言被第二人聽見。

朱寧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猶猶豫豫好一會,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剛剛有些話我不好對杜夫人說,也不好對綰兒妹妹講。山東如今很有些亂象,先頭地布政使原是平調湖廣,結果因出了紕漏,如今正在大理寺蹲著。杜大人雖說清廉能幹,但很多事情並非人力能及,若是可能,麻煩你讓英國公和某些地方打個招呼,比方說都指揮使司。」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8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隱藏的鋒芒


太祖皇帝朱元璋雖然冊封了近百功臣世家,但之後借胡惟庸案和藍玉案大肆株連殺戮功臣,所以,開國功臣到永樂年間早就是十不存一,風頭都讓給了跟隨朱棣起家的靖難功臣。

永樂皇帝朱棣登基後誅方孝孺十族,同樣殺戮了一批不願臣服的文官,但對於那些戰功赫赫的武將卻著實是優撫。如今五軍都督府中的高官全都是公侯伯等兼任,似張輔這樣武功卓著的大將,則是在南征北討時擔任總兵官,閒時在京城榮養,更多的大將則是出鎮地方。

相比曾經的保定侯孟善鎮遼東,安遠侯柳升鎮寧夏,武安侯鄭亨備宣府等等,張輔四征交趾功勳彪炳,但由於永樂皇帝朱棣念交趾遠懸西南,不願用張輔這樣的心腹大將出鎮,所以張輔雖沒有在五軍都督府任職,榮寵卻比各都督仍有過之。如今病癒復出,更是常常特召入宮逗留,雖不任事卻勝過任事,這一日也是黃昏時分方才歸家。

雖說顧氏等人仍住在英國公府,但這許多人自然不可能日日用飯都在一塊,不過是各家各自用了,等晚飯後便齊集顧氏房中一起說話。張輔也是每晚必至,顧氏以他事忙為由提點過好幾次,張輔卻每每笑吟吟地道是孝順嬸娘原是應當,別人看後都是心中感慨。

晚間侍奉了顧氏安寢,眾人方才出了屋子。張越見母親孫氏招呼自己,見張輔正和父親張倬說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正想尋個由頭開口,卻見張輔忽然轉過頭來。

「倬弟和弟妹還請先回吧,我有話要對越哥兒說。這會兒讓他跟我去書房,少時我就讓人送他回去。」

張輔既這麼說,張倬和孫氏自沒有二話。而東方氏和馮氏看著張越跟著張輔而去的背影,羨慕的眼神中卻也有些嫉妒。想到張輔病重時都是張越在身邊照顧,她們心裡這才舒坦了些。但仍是免不了感慨張越的好運氣。畢竟,仕途上多了英國公看顧,日後平步青雲自不用說。

王夫人從來不管外頭事,張輔既帶著張越去了書房,她和眾人告辭之後自回了自己的上房。眾人也各自歸屋,送到門口的靈犀眼看人們都漸漸走了。便回身打簾進了屋子。拿著燭台來到裡間,她輕輕掀開煙羅帳,見顧氏仍是醒得炯炯的尚未就寢,便拿燭台擱在了旁邊的海棠式雕漆紅凳上,又屈下一條腿跪在床沿邊上,扶著顧氏半坐了起來。

「老太太,三少爺跟著英國公去了書房商談事情,其他人都散了。」

顧氏年紀大了,一向不習慣早睡。半夜裡也睡得輕,極其容易醒。此時任由靈犀為自己將枕頭墊在腰後,她沉思片刻便問道:「英國公可說了是什麼事?」

「英國公不曾明說。只道是有話,還說待會就讓人送三少爺回去。」

顧氏年紀大了。張輔如同嫡親兒子那般孝敬自己。她心中雖然欣慰。但卻知道這不過是當年自己照顧他們兄弟三個地那點情分。不想也不願意自恃這點功勞給子孫求什麼。畢竟。張輔能幫地已經幫了太多。就算是京城那點產業。也足夠他們一大家子吃喝嚼用一輩子。

「這麼說來。幾個小輩之中。他確實對越哥兒最是另眼看待。唉。英國公家也實在是多事。他母親去得早。父親也戰死沙場。那時候他們兄弟三個當中最小地還不過十二歲。他為了家裡頭地弟弟妹妹在戰場上打拼。結果張家地威名不墜。弟弟卻不曾管好。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應該多留些時日。也不致於讓張輗張軏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老太太說地是。」

靈犀點頭應了。又說了一會話。待安置顧氏重新睡下。她便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被子。正準備放下煙羅帳地時候。手腕卻忽然吃顧氏一把牢牢鉗住。心中驚疑地她不禁低頭看去。卻見顧氏那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忙問道:「老太太還有什麼吩咐?」

「若是越哥兒這回真能中了進士。到時候你就跟著他罷。」

顧氏語氣異常平靜。目光卻仔仔細細地看著跟隨自己有些年頭地心腹大丫頭:「前幾年外頭也有人曾經向我要過你。沒眼地說是討你做妾。有眼地說是娶了你去做繼室填房。我那時候不捨得放手。畢竟我身邊少不得你。如今我漸漸老了。身子骨不比從前。總得給你尋個妥當去處。越哥兒那兩個丫頭都是好地。但終究比不上你。看英國公如今這模樣。日後張家是否能繼續興旺。至少離不開他。赳哥兒究竟小。也需要他這個兄長地提點。」

靈犀此時面上一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聲:「老太太……」

「這些年我一直細細看著你,不論老爺少爺你都是以禮相待,從不曾有私,至於和外頭小廝就更不用說了,料想你的眼界也看不上。你說過服侍我一輩子之後去做姑子,我也不要你這般決絕。靈犀,我不會看錯人,你雖然年紀大些,看在你跟了我那麼多年,他總不會虧待你,你下半輩子總能有個依靠。」

今日這話雖說得突然,但靈犀在極度的震驚過後卻仍舊迅速平靜了下來。面對手上那種難以抗拒的大力,面對顧氏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義無反顧地道:「老太太待奴婢地好奴婢都記著,若是您讓我去伺候三少爺,奴婢絕無二話,但若是您讓奴婢……恕奴婢多嘴,若三少爺是那樣的人,只怕秋痕琥珀早就收房了。」

張越跟著張輔上了夾道,眼看前頭提燈籠的婆子漸行漸遠,後頭跟著地丫頭也都是遠遠地保持一段距離,他知道眼下不是說話的地方時候,便在心裡琢磨日間陳留郡主的話。那位小郡主乃是爽朗的脾氣,既然說這些,定然不是空穴來風,消息應當是可靠的。然而,張輔素來是最最沉穩謹慎的人,雖說杜楨並非尋常外人。但有些事情做起來卻可大可小。

出了二門,丫頭們便各自止步,換上幾個小廝迎了上來。好容易捱到了書房,張越跟著張輔一進去,大門便被外頭的小廝緊緊關上。直到這時候,張越方才醒悟到今晚是張輔找來自己有話要說。而不是他尋思該怎麼就杜楨之事向張輔開口。

張輔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坐了,旋即沖張越微微點頭示意他坐下,旋即便不遮不掩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兒個入宮見皇上,之後出來卻撞見了皇太孫,結果得知了一個消息。你那老師杜宜山之前就任山東布政使,我想你應該知道。這雖是皇上地任命,但之所以如此,卻是趙王對皇上提起山東亂象頻現,需用能臣地緣故。」

聽說這樣的一段內情。張越幾乎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容易壓下心中那股衝動,他忙問道:「大堂伯,我也聽說山東如今不太平。似乎更有盜匪橫行。這其中既有提刑按察使司緝盜的職責,也有都指揮使司安撫一方太平的干係,若單純布政使司,就怕再能幹也未必能扭轉山東一地的局勢。」

「原來你也知道這些。」張輔深深歎息了一聲,本就深沉地眉頭更是緊緊皺在了一塊,「天家事務自決於上,為臣子者參與其中從來便是有利無害。當年邱福乃是功臣錄上的第一人,北征大敗舉族敗落,其中也有昔日妄議立太子事的緣故。至於解縉就更不用提了。不過是微末文官,卻自恃聰明招來殺身之禍。我雖和漢王有袍澤之誼,以前也頗有往來,但有些底線卻從未逾越,饒是如此,竟是也險些害了你大伯父。」

張越深知此時應多聽少說,遂也不開腔,只在那兒靜靜聽著。果然,張輔緊接著便說起了趙王此舉的深意。

「趙王昔日便志在東宮。只是文不如太子,武不如漢王,兼且多行不法,所以才一直都不入皇上地眼。只如今漢王遠在山東,幾乎不再有奪嫡可能,太子又在南京監國,他獨在皇上身邊,比昔日作為已改過許多,皇上時時刻刻見著。他生出別樣心思也難怪。杜宜山此去山東。若壓制漢王,則皇上未必高興;若不壓制漢王。漢王暴戾,若激起民變,則他更是危若累卵;再加上山東靠近北京,若征徭役那裡首當其衝,他這個布政使著實難當。」

倘若說張越原本只是擔心,那這會兒那擔心就變成了驚恐。隱隱約約地,他只覺得腦海中有一個什麼名字要跳出來,但那靈光卻被無數線頭遮住,一時半會竟是怎麼也揪不出來。

「雖說杜宜山不黨不群,但他在京城文官中頗有名氣,況且誰都知道那是你的老師。如今看來,我雖不出頭,倒是被人算計了一把。」張輔此時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旋即轉身說道,「山東都司都指揮使衛青曾經在我麾下征戰,雖說文官不能調武將,但我已經囑他照應一二,料想總能有些效用,但究竟如何卻也難說得很。另外……」

「貢士名單上有你那是定然無疑,殿試那一關對你來說更容易,所以說你今科得中已經是定局。最穩妥的路子自然是翰林院庶吉士,但這條清貴的路子適合別的文官,卻未必適合你,畢竟你是我地堂侄。你自己好好考慮,若是想外放為知縣也盡可使得。有我在京城,哪怕你只有寸功,別人也休想抹煞!」

張越還是頭一次看到張輔流露出這樣的自信氣勢,驚訝之餘便是若有所悟----平日即使低調,但這才是如今天子駕下第一武臣,歲祿三千石的英國公張輔!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喜臨門  


院試得中者曰秀才,鄉試得中者曰舉人,會試得中者曰貢士,殿試得中者曰進士。自隋唐開科舉先例直到大明,如今這一級級的考試可謂是層次分明。雖洪武帝朱元璋停開科舉十幾年,這條路子仍然被天下士子謂之為仕途正路。哪怕你出身貧寒,只要這文章上頭對了考官的心意,一朝拔舉之後便是鯉魚跳龍門。於是,這貢院的規模自是一年比一年宏大。

除非貢士遇上丁憂或是疾病,否則殿試素來並不黜落人,所以,能夠名列貢士那榜單上,便說明一個進士頭銜穩穩當當到手,之後只要不犯什麼過錯,熬到年老那也頗為可觀。正因為這個理兒,每到會試放榜的這一日,放榜那面牆之前堪稱人山人海,幾乎每一個前來應考的舉子都是親自前來,只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那名單上。

張越今日卻沒有去湊熱鬧,而是坐在書桌前盯著一本書出神。張輔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而如今他又該做些什麼?杜楨到山東也應該有一個月了,但直到如今卻沒有一封信捎過來,這不得不讓他擔足了心思。至於貢士他倒是真沒什麼可擔心的,張輔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就算他不中頂多再等三年。

「越兒。」

聽到這聲喚,張越一抬頭,看見是母親孫氏,忙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在他的記憶中,孫氏都是只管家務不管其他,鮮少踏入他的書房,今天這一趟著實是稀

「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你在這兒穩若泰山的,還以為你不在乎今科是否能中。」孫氏口氣中雖有些嗔怒,面上卻是露著笑容,見張越訕訕的,她便笑道,「你爹吃過早飯後原說不去的。但最後還是趕去了承天門,說是親眼看看比別人報喜來得強。他昨晚上一晚上就都在那兒嘮叨你中與不中,竟是比我這個女人還囉嗦。」

早知道王夫人打發了十幾個家人前往承天門外頭看榜,張越卻沒料想父親張倬居然會親自跑了去,這麼一對比,他彷彿太優哉游哉了一些。正想說什麼。外頭卻傳來了秋痕清脆的聲音:「太太,少爺,老太太那兒靈犀姐姐帶人來了。」

說話間那簾子被人高高打起,眼見靈犀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幾個三十出頭的管事媳婦,手中都抱著好些綢子。她身上穿著一件月白緞子比甲,底下著了一條白絹紅染滾邊裙,看上去顯得清新素雅。上前來屈膝福身行禮之後,她便示意小丫頭捧著東西上來。

「老太太說。前年年底到去年連著有事,家裡人就是先前裁了那幾套,別說丫頭。就是三位太太也不曾做幾身新衣裳。如今該過的關卡都過了,家裡頭帶來地那些綢緞樣子都已經不新鮮,這些好的拿給太太少爺們做衣裳,其他餘下的到時候分給諸房大丫頭小丫頭們,也好讓大夥兒都歡喜歡喜。」

孫氏早就不是新嫁的媳婦,對於衣裳首飾之類的自然不怎麼上心。問過靈犀,得知她竟是徑直先往這裡來,她心中極其欣喜,對於挑東西倒不在意了。隨便選了兩個綢子和幾匹紗絹之類的。她忽地想到兒子若是高中,殿試地時候難免還需要一件藍色直裰,於是又挑了一匹藍色的綢子,給幾個丫頭各留了一匹青緞。

待收拾好這些,她方才發現這兒是兒子的內書房,做這些事情不妥,連忙帶著幾個管事媳婦到了外頭。而靈犀看到張越回到:「三少爺,這兩日您若是有空兒。還請單獨到老太太那兒去一趟,老太太應該有話對您說。」

張越本以為靈犀前來不過是為了剛剛那些瑣碎事。乍聽得此語不禁一呆。待想再問。卻見靈犀已經挑簾出了門。聽到一群女子歡聲笑語著出了門往正房那邊去。他只好放棄了追問地打算。心想這究竟是祖母顧氏地意思。還是靈犀覺察出了點什麼。故而特意提醒他?

須臾便是一個多時辰過去。張越正在臨字帖。忽地只聽一個奇怪地聲響。卻是那夾絮門簾被人用極大地力氣撞了開來。定睛一看卻是琥珀。往日罕有表情變化地她此時滿面驚喜。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攏手拜了下去。

「恭喜少爺。高中會試第二百三十二名。老爺是二百一十三名!」

「少爺高中了。老爺也高中了!」

這會兒風風火火衝進來地人卻是秋痕。她面上滿是歡喜地笑容。也顧不上琥珀已經報了喜。竟是連著又重複了好幾遍。旋即又嚷嚷了起來:「以前不是大老爺高昇就是二老爺立功。如今咱家老爺少爺齊齊登科。這可是了不得地大喜事!老爺還沒回來。這報喜地就已經有好些登了門。老太太不及發話。英國公夫人已經讓人打發了上等地喜封子一個個賞了!」

起初聽到自己中了。張越只是微微一怔。待聽得父親張倬也中了。他這才感到一陣由衷地驚喜----比起四年前父親中舉。這當然更值得高興。畢竟。進士始終比舉人稀罕得多。母親不就是盼著這一天麼?想到這兒。他丟下手中地筆便急匆匆地衝了出去。臨到外屋大門邊上卻又想起一事。忙又轉了回來。

「你們倆上次做的那件袍子呢?趕緊拿出來讓我換上,到時候看著可更喜慶!」

秋痕和琥珀這才想起還有這麼一回事,心中都歡喜不迭,忙打開衣櫃子找出了那件衣裳。張羅著給張越換上,見他又精神又爽利,秋痕又去找來了一塊緯羅華陽巾給張越重新梳了頭髮,這才跟著張越出了門。三人一路來到顧氏的上房,張超張起張赳正好都一起趕了來,兄弟幾個免不了對著張越又是好一通恭喜,直到折騰夠了方才進房。

顧氏往日最講體面規矩,這小輩們在門外喧嘩自是絕對容不下,今日卻沒有計較這些壞規矩的勾當。見張越上前行禮,她忙將其一把拉了起來,說了幾句話就瞥見了他身上那衣裳的圖案。她本是過來人,細細琢磨片刻便明白了其中寓意,當下便笑了。

「這越哥兒聰慧,手底下的丫頭也聰慧,看看這花瓶裡三支長戟,可不就是連升三級?這主意估摸著不是秋痕就是琥珀想的,那些小丫頭斷然沒有這麼盡

張越忙解釋道:「祖母猜對了,這衣裳確實是秋痕和琥珀趕製出來地,只不過不是最近,她們原是想著先頭的鄉試,所以才設計出了這麼一個吉祥圖案。」

王夫人打量了一眼琥珀秋痕,想到之前自己不在,她們兩個年紀輕輕的丫頭管著諾大一個家裡的內務,不但井井有條,後來那些賬冊條目也是清清楚楚,交權後便再不管事,如此知分寸的丫頭著實難得,遂也幫著說了兩句好話。

「嬸娘果然是猜對了。要我說,越哥兒還確實會調理人,秋痕和琥珀平素做事情爽利不說,為人也是好的,從不仗著勢欺壓底下人。我身邊的惜玉和碧落跟了我這許多年,在有些事情上都未必強得過她們。」

說到這兒,王夫人忽然記起琥珀是之前自己家送出去的人,心裡更覺得親近。只既是已經送出去的人,這賞罰便不是她做主,因此她也沒說別地話。

顧氏心中高興,再加上正好逢著喜事,便對旁邊的靈犀吩咐道:「今天是你三老爺和三少爺高中大喜的日子,回頭打賞的時候,秋痕和琥珀按照頭等的例,再把起頭出來之前打的那海棠金鐲兒各賞她們一隻。其他人以後也記著,若是服侍主子經心,又知道勸導主子上進成才,我決不會吝惜賞賜。但若是那等存著歹心的,我也決不會輕饒!」

這大喜的日子,誰也沒料到顧氏會忽然迸出這麼一句話,當下別說一群丫頭齊刷刷矮了一截行禮稱是,就連馮氏東方氏孫氏三個媳婦也都是心中一凜。一旁的王夫人深感顧氏治家嚴謹,看人家兒孫滿堂,她免不了又想到自己膝下空空,那種五味雜陳地難受勁就別提了。

不多時,張倬也趕回了家,到上房向顧氏請安之後,陪著說話時,那聲音也不知不覺略微提高了些。在人山人海地承天門外擠出了通身大汗,但這時候他心裡卻頗有一種止不住的亢奮。之前雖想著兒子若中了,自己落榜也不打緊,可之前在那兒看榜地時候,那種連心都快蹦出嗓子眼的感覺卻絕不單單是為了兒子,也同樣是為了自個兒。

張輔卻直到傍晚方才回來。他早就知道了這消息,便吩咐在花廳擺宴,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誰知道這麼鬧騰了一晚上之後,半夜裡王夫人就覺得身上不爽快,到了早上人也懶散不想起,於是碧落和惜玉忙稟了張輔。張輔不敢怠慢,忙命人去回春堂請大夫。他自己又上朝,唯恐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便親自去顧氏那兒請求幫忙照看。

誰料想當那位中年瘦長的大夫急匆匆趕了來,隔著幔帳伸指輕輕一搭腕脈,沉吟良久之後,便笑吟吟地道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可喜可賀,夫人這是有喜了!」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29 PM

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貴有自知之明


儀禮中有七出之條,無子高居其首。雖說如今這世道真的以無子休妻的只在少數,但對於女人而言,這膝下沒有一兒半女總是天大的憾事。縱使妾侍有兒女養在自己膝下,可那畢竟和親生的不同。王夫人已到中年,對於兒女上頭早已經不再有幻想。所以,當聽到那大夫的那句話,她的第一反應便是不可能,第二反應方才是難以掩飾的狂喜。

顧氏此時和三個媳婦都在旁邊的帷帳之後,聞聽此言她也是大喜。她年紀大了,不比三個媳婦要避嫌,此時忙讓靈犀扶著出去,又對那大夫問了好一陣子,確定真是喜脈絕非誤診,她頓時雙掌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碧落和惜玉也終於從極度的歡喜中回過神,忙也從裡頭出來,打發人準備上等的賞封,又讓兩個老媽媽引那大夫出去寫調養的方子。

「嫂子,真是大喜!」

「嫂子如今可是雙身子的人,一定得好好將養!」

「我就說嫂子積德行善,待下頭向來是最寬和的,如今果然是好人有好報!」

一見那大夫走了,馮氏東方氏和孫氏忙紛紛出來道喜,惜玉碧落也跟著說了好些湊趣的吉祥話。王夫人心中有悲有喜,悲的是自己並非不能生,這許多年卻一直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喜的是這有生之年老天終究開眼,她也能對得起丈夫。

於是,當看到顧氏在床頭坐下,笑著握住了她的手,她也不知道哪裡來得衝動,竟是一把攬住了顧氏的脖子失聲痛哭,哪裡還有平日雍容華貴處變不驚的貴夫人模樣。

張越此時卻在西城牌樓巷自己的那座小宅院裡。

昨日他知道自己和父親雙雙得中,事後少不得又追問父親萬世節和方銳是否在榜上。前者乃是他的至交好友,後者雖是不甚親近的遠親,但畢竟同住英國公府。得知萬世節同樣高中,方銳卻遺憾落榜。他本想去看看那個精明的青年,但思量再三還是沒去。

人家失意的時候,他一個得意人巴巴兒跑了去,這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麼?

張輔送的這座小宅院相比堂堂英國公府而言確實是小,但放在外邊卻已經是中等人家方才置辦得起地三進院子。進了大門就是影壁和屏門,過了屏門是外院。貼院牆處則是僕役所住的倒座房。二門之內是整整齊齊的東西廂房和正房耳房,屋子統共有十多間,一共是租給了六位舉子。萬世節一人獨佔東廂房,張越還派給他一個書僮伺候,住著倒也逍遙。

如今會試已畢。這滿院子住地六人之中大多數都是黯然落榜。所以張越來找萬世節地時候。卻看到幾處都在打點行裝。科舉這條路原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他和其他人也就是房東和房客地關係。連租子都是高泉代收。和這些人壓根不熟悉。所以自然不會矯情地和那些唉聲歎氣地傢伙去套近乎。徑直就進了東廂房。

「如今地進士不比唐時金貴。卻比宋朝每科一千多人要節制些。咱們這戊戌科好幾百人。除了一甲和二甲拔尖地通過館選能進翰林院。其他地也多半是分派到各家州縣去。」

「萬大哥說地是。如今天下雖然承平。可北征南討耗費錢糧無數。縱使是外放做知縣只怕也是難為。說句沒出息地話。若不是我家裡頭從小逼著我科舉。我才懶得費那工夫。京城雖大。居家不易。這北京如今還不是京城。這小小兩間房居然就這麼貴。萬兄你還真是大手筆。居然能獨佔這東廂房!」

「呃……你那兩間屋子花了多少錢?」

「多少?加上伙食開銷。至少折銀五十兩。合鈔五百貫都不止!好在中了貢士相當於中了進士。回鄉後不必聽爹娘嘮叨。不過話說回來。這兒地房東雖說黑心。隔壁那幾處還有更黑心地。小小一處獨院要價百兩。還不包伙食。他怎麼不去搶!」

張越不想自己居然被人罵成黑心房東。這一隻腳邁進門檻。另一隻腳卻留在門外頭好一會。扭頭看見連生連虎兩個想笑卻又不敢。他回過頭狠狠瞪了兩人一眼。這才提高嗓門咳嗽了一聲。又高聲叫道:「萬兄可在?」

話音剛落。裡間那簾子就一動。旋即探出了一個腦袋,恰是萬世節。他一看見張越便眼睛一亮。不一會兒整個人也就掀簾迎了出來,笑呵呵地說:「我就估摸著你該來了!昨兒個報喜的上你家裡去,你家可是熱熱鬧鬧慶賀了好一陣子?我還以為本科就屬你年紀最小,卻不想這回有人搶去了你地風頭!若是不出意外,這一科得有一個剛剛十五歲的進士!來來來,夏小弟出來!」

萬世節說話的時候,剛剛和他閒聊地另外一個人也走了出來。他約摸十五六歲,穿著藍色鑲黑邊袍子,形容卻是樸素,容貌雖算不上英俊,但那黑亮黑亮的小眼睛搭配上五官,卻予人一種靈動的感覺。覷了張越一會兒,又聽到萬世節這麼一番話,他就笑了起來。

「你肯定就是萬大哥口中的張元節。我姓夏名吉,尚無表字。聽萬大哥說,你只比我大半歲?」

張越剛剛聽那清亮的聲音還沒注意,這會兒真真切切地聽到對方比自己還小,他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須知那些什麼私訂終生後花園,金榜題名迎娶時都是民間傳奇,這真實的科考往往都得考到他父親那年紀方才能考中,歷朝歷代的年輕進士都很少。他自己佔著名師名門好運氣的光,這一位卻絕對是真真正正的神童。

萬世節引薦了雙方之後,卻閉口不提張越就是剛剛夏吉口中地黑心房東,而是引著他到房中坐下。三人笑談了一回貢院中事,緊跟著又討論起了殿試時會出什麼樣的題目。到最後提起名次的時候,年紀最小的夏吉卻咧嘴一笑,一幅滿不在乎的模樣。

「說實話,我這回來考原本不抱多大希望,壓根就沒想到能中。一甲二甲我是不奢望,能夠在三甲掛個末尾我就知足了。再說了,狀元雖然金貴。但歷朝歷代能當到高官的也未必一定是狀元。這臨場發揮總有個起落,就是再大的才子也不敢打包票能中進士,更別提狀元了。我看萬大哥你沒準能上榜首,我和元節年紀太小,這文章總會欠缺一點火候。」

「夏小弟你就別寒磣我了!」

萬世節沒想到這夏吉即使在初次認得的陌生人面前也比自己更能說,於是只能舉手敗退。又閒聊一會。眼看張越在一旁聽話多說話少,他趕緊找借口把人打發了走,這才吁了一口氣,旋即卻又盯著張越死瞧了一回,最後低聲問了一句話。

「我昨兒個看榜之後就去拜訪了小楊學士,隨便閒聊了夏吉地事,你知道小楊學士說了什麼?」

見張越滿臉莫名,他便嘿嘿笑道:「你這秀才舉人進士統共加在一起只用了四年,在別人看來猶如怪胎。這若是沒有一個更怪胎地人在前頭擋著,因為你那家世,你非得被人噴死不可!不過。雖然不知道是人家用心良苦還是正好趕巧,但夏吉這一次倘若沒有你,興許還考不上,就是將來也未必一定能考個進士出來。從這點來說,你可算得上是他的福星了。」

儘管萬世節沒有明著轉述楊榮的話,但這後頭一番解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越心中自是明鏡似的透亮。想到太祖皇帝朱元璋當年居然因為科考中脫穎而出的進士太年輕而罷科舉,他自然明白年輕進士地優勢和劣勢。

年輕便耗得起時光,但年輕也同樣意味著閱歷淺薄。這老百姓是相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官員,還是會相信一個嘴邊沒毛辦事不牢的少年?

萬世節眼見打動了張越,於是又乾咳了一聲:「另外一樁,是我剛剛接到南京大楊學士送來的信。他說如今杜學士已經外放為布政使,他又要輔佐太子,你雖是英國公堂侄,有英國公提點,但在京城為官一不留神就要出錯,不若到地方上磨練磨練。你年少得志。最好地地方就是杜學士所在地山東,這離北京又近,又能相互照應。」

帶著這樣一番提點,張越這天回到英國公府的時候便沒有多少喜色,反而有些心事重重。他若是不做官,這輩子也不會餓死窮死,更不用勞心勞力,但時下地大明看起來正處於盛世,要說弊端卻是掰著手指頭都說不完----從不斷貶值的寶鈔到打不完地倭寇。從征不完的徭役到逼死人的重稅。甚至還有之後地海禁……總之,那些都是日後的禍患。

人貴有自知之明。他自然不是那等驚才絕艷的人物。只他既然到了這世上,將來總會留下子女,自然絕不想子孫後代有朝一日做人家的奴才。於是,他的心裡便響起了一個愈發響亮的聲音,而那個一直都想不起來的名字亦終於有了眉目。

「……去山東……那兒不會真有……若是真鬧騰起來就麻煩了!」

「越少爺!」

正喃喃自語的張越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一驚,抬頭見是外管家榮善,這才釋然,連忙掩飾道:「榮管家找我有什麼事麼?」

「沒什麼大事,只是有幾條喜訊要報少爺知曉。這頭一條,今兒個大夫診治,說是夫人有喜了;這第二條,超少爺的婚書已經定了,再過些時日便是納採納吉;至於這第三條……」榮善笑吟吟地雙手遞上了一張單子,待張越接過之後便解釋道:「打從今兒個一早,上門送賀禮地就不曾止歇過。不但有保定侯家等功臣世家,還有小楊學士和杜家,就連安陽王也打發人送來了文房四寶恭賀。越少爺今次可是好大的面子!」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四章 面子  


    好大的面子……可是,這面子是他的麼?

    穿過垂花門進入內院的時候,張越早想通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這年頭神童天才不值錢,武林高手不值錢,最值錢的就只有一樣----實力。若非他不是姓張,若非他算是張輔信任的晚輩,若非他能夠有某位強力人物在暗中點撥,只怕從皇帝到皇太孫再到安陽王等等權貴,誰都不會多看他一眼。即便楊士奇和楊榮,對他另眼看待,也多半是看杜楨的面子。

    只有曾經在開封城內悉心教導了他四年的杜楨,那才是親人之外真真正正關心他的人。可如今這位恩師已經去了山東那樣危機重重的地方,他想要見一面也是難。

    從甬路回到了自己一家所住的院子,一進東廂房,他便看見正屋裡沒人,覺著四下裡靜悄悄的,他不禁開腔喚道:「秋痕,琥珀!」叫了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他心覺納罕,掀簾往左右兩間屋一看,卻發現書房也沒人,寢室更沒人。

    張越打起門簾來到外頭,逕直去了正房,卻發現裡頭也只有兩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父母和珍珠芍葯兩個大丫頭全都不在。於是,他只能喚過一個小丫頭問道:「知道老爺太太和你幾位姐姐上哪裡去了麼?」

    「少爺,三老爺一大早就被老太太派出去拜客了。因英國公夫人有喜,太太她們都上老太太那兒去了。奴婢聽幾位姐姐說,這英國公府雖大,老太太卻以為大夥兒這麼一大家子住在這兒,不利英國公夫人安胎,再加上大少爺要完婚,所以得盡快搬到咱們自己的宅子裡頭去,所以找三位太太一起商量。」

    那小丫頭說話極其利索,見張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忙又說道:「這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卻是因另外一件事方才不在。夫人有喜的消息不知道怎的傳了出去,漢王妃和安陽王妃聽說後都派了年長的媽媽來探望。這自然是府中的幾位年長媽媽接待著,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又擔心人不夠使,所以把兩位姐姐都請了過去幫襯。」

    想起自己起初出門的時候王夫人只是稍有不適,已經去請大夫,那時候並沒有傳出有喜的消息,如今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後。那消息居然驚動了兩處王府,這樣的速度不免有些驚人。張越微微皺起眉頭,雖知道秋痕琥珀既然是被王夫人請去,必然不會有什麼干礙,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那兒一趟。畢竟他早先不在,如今去道一聲喜也是應當。

    王夫人乃是英國公夫人,這起居和張越等人所住地客院客房自然不同。只是居中的五間大正房素來都是待客之所,並不住人,她平素起居只在東邊的小院內。院內正中是三間敞亮的屋子。平素就是嚴嚴整整一聲咳嗽不聞,這一日有王府來客自然更是肅然。廊下幾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個個都是低頭垂手而立,門內還能聽到一陣陣說話聲。

    張越平日裡雖是徑直登堂入室。這會兒知道有王府的人在,自然不好貿然進入。好在門邊侍立地一個大丫頭眼尖,看見他便趕緊迎了上來,屈膝一拜後便低聲道:「越少爺且在外頭稍等片刻,趙王府和安陽王府的那兩位媽媽都是昔日伺候皇后娘娘的舊人,哪怕在宮中也極有體面,最是講規矩。若不是如此,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也不會去勞煩您的人。」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道理張越自己也清楚。當下便含笑點頭,正預備在廊下站著等,他忽然瞥見那邊有幾個面目陌生的丫頭。幾人都是一色松花小襖墨綠色比甲,看著極其肅穆莊重,幾乎都是目不斜視。只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丫頭大膽,目光徑直在他臉上掃來掃去,臉上有些驚疑,有些驚喜,彷彿是認得他一般。

    「這都是王府地人?」

    張越問得低聲。那大丫頭也就壓低了聲音答道:「左邊那兩個是跟著趙王府那位周媽媽來地。右面那兩個是跟著安陽王府那位李媽媽來地。應該都是王府地丫頭正說話間。那門簾便是一動。張越只覺身後那大丫頭飛快地往後一縮。於是他也就換上了一副肅然面孔。下一刻。一個裹著青金石抹額。身穿天青色對襟襖兒地中年婦人便當先而出。緊跟著就是一個高髻上插著藍寶石釵。身穿睢藍色罩甲地婦人。兩人雖容貌不同。面上卻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地不苟言笑表情。就連說話地音線都一般無二。

    兩人看見張越站在廊下都是微微一怔。此時正好碧落惜玉和另兩位媽媽送出門來。惜玉便忙解釋道:「周媽媽。李媽媽。這就是先頭到北京照應咱家老爺地越少爺。」

    惜玉背後那兩位英國公府地婆子張越先前就見過。深知這等高等僕婦不可等閒視之。更何況那是昔日徐皇后跟前地人。又是王府中有體面地媽媽。他上前稱了一聲周媽媽李媽媽。本以為對方未必會識得自己這號人物。誰知道那兩位竟都是露出了微微笑容。

    那周媽媽先點了點頭。大約是並不常笑。那笑容在刻板地臉上彷彿凝固了一般:「三公子地事情我早先就聽咱家王爺說過。果然是一表人才沉穩得緊。」

    「果真是不錯。怪道咱家小王爺讚過好幾回。」

    李媽媽卻是伸手招了招,那邊跟著她的兩個丫頭忙急匆匆奔了上來。雖是疾步,其中一個愣是裙擺幾乎紋絲不動,就連衣帶上地鈴鐺也沒發出多少聲響;另一個則是急促了些,直到幾聲清脆的叮噹聲之後方才訕訕放慢了步子,一步步挪了上來。而那李媽媽看到這一幕當下就皺緊了眉頭,那表情彷彿是那丫頭欠了她百八十兩銀子似的。

    「翠墨,你進王府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還那麼沒規矩?」她厲聲呵斥了一句後,便轉頭對張越說道,「三公子大約不認得她?先頭您和孟家四姑娘帶了一位康嫂子來王府認親,結果王爺憐她們母女無依,便收留了她們,又替她們納了贖斬罪的八千貫鈔。總算是贖出了她們的當家。如今他們一家三口都在王府當差,再不會如往日那般衣食無著。」

    得知這是昔日那個蘆柴棒小丫頭,張越不禁吃了一驚。畢竟,如今面前這翠墨亭亭玉立,雖只是尋常丫頭的打扮,仍顯得有些怯生生。卻和當年那蘆柴棒似的身材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唯一相似的地方大約就是她依舊不大敢抬頭看他,只是捏著衣角低頭垂眼。

    於是,儘管心下存疑,他仍不得不說道:「安陽王真是菩薩心腸。」

    「小王爺說,既然三公子和孟家四姑娘和人家素昧平生,都能仗義相助,她們既然是劉媽媽的親戚,該幫地自然得幫一把。小王爺還說,他們一家三口都欠了三公子大恩。來日若有了空兒,就讓他們一家三口來拜見舊日恩人。」

    眼看那李媽媽和周媽媽帶著丫頭告辭,惜玉等人忙著去送。張越站在那兒只覺得摸不清看不透。他和那一家三口不過是萍水相逢地緣分,之後又因孟敏的好心幫了一把,僅此而已,那安陽王何必煞費苦心?八千貫鈔折合八百兩銀子,對王府來說自然是小數目,可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錢,那位安陽王又不是濫好人,收留他們一家三口總有些別的內情。

    「少爺您真是好大的面子!」

    聽到這低低的嘟囔,張越頓時轉過身。看見秋痕一手捂著胸口站在那兒,他不禁眉頭一挑,奇怪地問道:「你這副模樣是怎麼回事?」

    「您剛剛已經見過那兩位媽媽,這不是明知故問麼?」和琥珀如今愈發沉默相比,秋痕如今是愈發爽利,在張越面前更是有什麼說什麼,「那兩尊大佛簡直比英國公夫人還沉,眼神就和刀子似地,彷彿時時刻刻要在你身上挖幾個洞出來。聽著夫人誇我和琥珀。她們估計都在心裡嗤笑,外頭卻只用那陰森森的眼光看人。」

    秋痕雖說得口氣誇張,張越也頗有同感,可此時還是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旋即親自挑簾進了裡間。惜玉碧落雖說跟著兩位年長婆子前去送人,屋子裡卻還留著兩個丫頭,王夫人此時正坐在西頭地炕上出神,見著他進來便笑吟吟點了點頭。

    「大伯娘,我今日得知消息晚了。直到這會兒才給您來道喜。實在是過意不去!」

    「有什麼過意不去地,這喜氣指不定還是你們父子帶來的。」

    雖說剛剛接待了那兩位規矩最重地王府媽媽頗有些勞累。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確確實實地有喜了,王夫人的精神頭卻很好。和張越說了兩句話,她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剛剛外頭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安陽王雖說在皇族中地名聲還算不錯,可平白無故做那種好事卻讓人有些想不通。你以前好心就罷了,以後卻不妨離那一家人遠些。畢竟他們領了安陽王那樣的恩賜,這死契必定是早就簽了。一入侯門深似海,卻不知王府的門頭比什麼侯府公府都要深無數倍,以前地那些情分全都算不了什麼。你要記著,在這些個皇族眼中,咱們英國公府的面子可不管什麼用。」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30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祖母的饋贈  


    「那邊如今都已經整治得差不多了,這花園中少幾棵樹,房中少幾樣大傢伙暫時也不打緊,所以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先帶著人搬出去,把你們選中的那屋子好好再看看,缺什麼少什麼一樣樣添補起來。你們大堂嫂如今有喜,我這個老婆子少不得替她坐鎮著照顧一二,再留下老三媳婦也就夠了。超哥兒的婚事你們盡心些,那邊畢竟是伯府,別讓人笑話了。」

    英國公府雖好,但住在別人家中畢竟是客人,因此馮氏東方氏對於盡早打點好搬出去都並無異議,只在顧氏留下孫氏的時候露出了驚容。兩人一個是官宦世家出身,一個家裡頭豪富,對小門小戶出來的孫氏總有些瞧不起。如今看著這個原先不起眼的妯娌一下子在老太太面前有了臉面,雖還不至於壓過她們,但足以讓她們心裡不痛快。

    顧氏見馮氏東方氏強顏歡笑,孫氏則微微露出了喜色,哪裡不知道她們心中思量什麼。只她們妯娌之間勾心鬥角的小勾當,她不想管也不耐煩去管,於是她們起身告退的時候,她不過是微微頷首,沒留下任何一個。想想親生的長子正在交趾那種叛亂不斷民心不服的地方,一年到頭也難能捎回幾封信,她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

    往南京走過一趟之後,張赳如今看著已經漸漸有了小大人模樣,只他固然是自小被人稱讚的神童,科舉上卻遠不如張越那般好運,之前院試又名落孫山。雖說張赳身上還看不出什麼心灰意冷的跡象,可她難免憂心,更想到倘若長子還在朝,張赳若能直接蔭補為官,她也就不用這麼操心了。

    「老太太,剛剛有小丫頭來報,說是趙王府和安陽王府派了兩位媽媽來探望英國公夫人,不合三少爺也去了那兒道喜。兩邊就撞上了,據說還說了好一陣子話,兩位媽媽對三少爺都極其客氣,三少爺應對得也得體。之後英國公夫人又留著少爺說了一陣子話,如今人應當是往這邊來了。」

    顧氏微微點了點頭,接過了靈犀捧來的茶。略喝了一口方才笑道:「他小小人兒哪裡有什麼面子,不過人人都看在英國公面上罷了。好在他曉事,英國公沒看錯他,我也沒看錯他。這狂傲之人從來就沒個好下場,以後在這朝中要立得穩,就得學英國公那般,不能讓人挑出一絲錯處來。對了,昨天英國公夫人讓人送了一匣扇子,你且去取來。還有。拿著這把鑰匙打開我那個雕漆妝盒,把其中那個錦囊拿來。」

    靈犀不料顧氏這頭說著正事,那頭忽然會想到扇子。好在顧氏的東西她都收得好好的。這一時半會尋起來也不難。到裡屋的幾個小抽屜裡翻了一陣,不多時她就找到了扇子。而那雕漆妝盒就是她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東西,此時拿鑰匙打開了,看到裡頭那個半久不新的錦囊,她拿在手中卻有些疑惑,但終究不敢打開來看。

    打起簾子到了正室,她方才發現張越已經來了,別的小丫頭已經都被打發了出去,顧氏身邊只留著一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捶

    「再過十日就是殿試。雖說都是進士,但一甲二甲三甲卻各有不同。這一甲著實太顯眼,你小小年紀地若是拔入一甲別人也不服氣,可落到三甲卻也沒什麼趣味。你且好好用心,奪一個二甲回來也罷!」

    這考試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張越心中苦笑,但祖母都這麼吩咐了,他只好應是。接下來又聽祖母說起殿試之後吏部銓選授官的事,他心裡想起英國公張輔之前的話和楊士奇的忠告。沉吟片刻便揀那些能說的,一一對顧氏說了一遍。

    顧氏頻頻點頭,心裡卻著實感慨。誰能想到當初那個病殃殃地小人兒,才不過幾年居然長成了這般模樣?

    「有師長為你操心。有長輩給你指點。你這福分著實不淺。既然大楊學士也這麼說。又有你大堂伯坐鎮京城。這在外磨練磨練也好。我一個婦道人家。這朝廷上地大事不甚了了。你這前途我也幫不了什麼。更談不上教導。能幫你地也有限。」

    說到這兒。顧氏便從靈犀那裡接過錦囊。輕輕拉開那拉繩。從裡頭取出了一張票據。隨手遞給了張越。口中卻說道:「你大堂伯應該對你提過。咱們張家地產業其實大多都置辦在北京。統共都在我這裡收著。你大哥要成婚。以後若靠他地俸祿和月錢自是不夠。所以我已經預備了一處大田莊給他。你雖還沒成婚。但既然是要出仕。身邊沒個備辦也不行。」

    張越低頭仔仔細細一瞧。發現這赫然是一張地契。只是。比起張輔先前送他地那兩百畝地小田莊而言。這上頭地數字卻是大多了。那赫然是通州附近地五十頃良田。當初北京地地價乃是三兩銀子一畝。賤賣地時候甚至一二兩也有人脫手。如今已經是十二兩。價格卻仍在上漲。僅這五千畝地。價值便是一個相當駭人地數字。

    「這些都是地產。不過是讓你收些租子。日後在當官地時候也好開銷。其它地錢等你中進士派官之後。再由公中拿出來。」顧氏說著便收起了笑容。口氣也變得有些嚴厲。「我大明對貪贓枉法事向來處置極嚴。你大伯父那時候就是受了手底下人地蒙蔽。於是才吃了大虧。你潔身自好是一條。但將來還得記著約束好身邊地人。總而言之。咱家人還不至於需要靠伸手撈銀子來維持生計地地步。切記切記!」

    手裡拿著那地契。張越便站起身肅然答應。人家地祖母都是寵溺孫兒。顧氏平日卻頂多有些偏寵。從未有一個溺字。所以這番話他自然是聽進去了。又坐著陪說了一會話。見顧氏面露倦色。他忙將那地契貼身藏了。正要告辭時。心裡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想當初大伯父和二伯父踏上仕途地時候。是否也拿到了這樣地財產?

    顧氏忽然瞥見了靈犀手中的扇匣,不禁想起了這另外一樁事,遂笑道:「對了,這是前時你大伯娘讓人送來的扇子。你大姐那邊有,我打發人給你二妹妹送了一把,你三妹妹還小用不著,剩下地這些我留著沒用,你大伯母二伯母和你娘也不能用這個,你留著送人好了。」

    這話卻說得古怪,張越接過靈犀遞過來的扇匣時不禁一愣。只這時不好打開看看,他忙謝了,遂起身告辭。這出了顧氏的院子,他掂量著這手中的扇匣子,心頭愈發奇怪----留著送人……他能送給誰?那一瞬間,他的面前頓時浮現出了孟敏的笑顏,腳下頓時一滯。

    回到自己一家的院子,他一眼就看到琥珀秋痕回來了。這會兒東廂房門口,琥珀正扶著梯子,秋痕則是站在上頭,正往房門口的橫樑上系幾串紅穗子。他遠遠看到秋痕搖搖晃晃,不由得趕緊上前。果然,秋痕好容易掛好了下來,這臨到最後還剩幾格梯子的時候卻是一腳踏空,結結實實地摔在了他地懷中。見她滿面通紅的興奮模樣,他著實是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忙忙碌碌是做什麼呢?」

    秋痕忙躲開了兩步,臉上便有些訕訕的:「不就是因為英國公夫人身邊的惜玉姐姐說掛了這紅穗子,殿試一定能獨佔鰲頭麼?幸好少爺您回來了,否則剛剛那一跤就跌得狠了。咦,少爺您拿了什麼回來?」

    琥珀看見秋痕跌在了張越懷中,忍不住莞爾,此時也看見了那扇匣子。她從張越手中接了過來,打開蓋子一看便笑道:「這泥金面小檀香細骨的折扇可是金貴,再加上這扇面彷彿是名家畫的,這麼一把興許就得十幾二十兩銀子。這是那些大家閨秀最喜愛的,少爺居然買了這麼一匣子回來,可真是大手筆。」

    「我哪有這閒錢,這是大伯娘送給祖母,祖母又給了我,讓我留著送人的。」

    「這麼一匣還真只有英國公府才拿得出來。」

    秋痕在旁邊直咂舌,緊跟著卻想起如今大少爺要成婚,緊跟著便是二少爺和自家少爺,這東西興許就是送給未來的少奶奶,面色就有些發僵。偷瞥了一眼琥珀,見她面色依舊沉靜,她不禁有些訕訕地。

    張越此時卻已經有了主意,當下也沒注意秋痕面色不好,遂吩咐道:「明天找個穩妥地管事媳婦跑一趟,挑幾把扇子去送給孟家四妹妹,再挑幾把送給杜小姐。剩下的收著也是收著,你們隨便揀一把玩,別讓人看見就是了。」

    聽著要送給孟敏和杜綰,琥珀忙點頭,可聽見讓自己和秋痕也挑上兩把,她頓時愣住了。她這麼一呆,秋痕卻是巴不得,搶過扇匣子就笑道:「這可是少爺您說地,奴婢記下了。您就放心好了,我和琥珀絕對不會在外人面前賣弄。琥珀,還愣在這兒幹嘛,趕緊到裡頭去尋裝禮物的盒子,送給孟小姐和杜小姐的禮物總不能就這麼光禿禿的。」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意


朱棣昔日為燕王時,麾下燕山左中右三護衛號稱天下雄軍,可以與之相提並論者只有寧王朱權的大寧衛。朱棣登基之後立了嫡長子朱高熾為太子,但對漢王朱高煦和趙王朱高燧都是寵愛有加。漢王朱高煦甚至得到了屬於天子親軍的天策三衛,去年儘管被削兩護衛,但其在山東的私軍和天策中衛仍是不可小覷。

趙王朱高燧雖說寵眷略遜其兄漢王朱高煦,但他如今比早年收斂得多,手上的常山三護衛著實是實力非凡。三位護衛指揮都是正三品,雖不隸京衛,但即便是京衛指揮,畏趙王權勢,在這三位護衛指揮面前仍是不得不退讓三分。這其中,中護衛指揮孟賢因為是功臣之後,最受信賴,那座大宅坐落在北京西大街正中,毗鄰保定侯府,規制卻只是稍遜。

孟賢膝下子女眾多,嫡妻吳夫人育有嫡子孟繁,其餘子女都是眾姬妾所出。因沒有女兒,因此她便把庶長女孟敏養在膝下。孟敏生母秦姨娘早逝,她是長姊,又是嫡母養育,弟妹們自然全都服她管束。而吳夫人身子不好,幾個姬妾誰也不服誰,因此多半時候竟都是孟敏管家,上上下下也倒是井井有條。

這天,孟敏正在吳夫人房中陪著嫡母說話,才說到如今開春,該派個人去看看家裡田莊中的境況,吳夫人咳嗽了兩聲便笑道:「你如今管著家裡頭的事情就罷了,家裡田莊上都有莊頭,還有管事時時去轉悠,若這都要讓你操心,他們是做什麼吃的?敏兒,我如今其他都不操心,唯一牽掛的就是你的事。張家人既然都來北京了,我想尋個機會去見見那位老太太。」

「娘,您身子不好,如今乍暖還寒。您還是少出門的好。」

「我這身子不打緊。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都是聽你爹說,還沒見過那個張越,這心裡總有些沒底。你雖不是我親生,但卻是我養大,我自然得看準了之後才能把你嫁出去。」

饒是孟敏素來是爽朗大方從不羞羞怯怯。這時候見吳夫人一番話全都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轉,她仍是微微臉紅,隨即便大大方方地說:「娘,眼下人家那裡還沒有答應,你也別太把這事情記在心上。弟弟妹妹們如今都還小,萬一我嫁了,這家裡頭怕是要亂糟糟的。六妹妹如今也十三了,我瞧著她還懂事,總得讓她能接手才行。」

「這家裡要是沒你。憑你那些姨娘,還有你那些不讓人省心的弟弟妹妹,也不知道這一大家子會鬧成什麼樣子!」吳夫人含笑抓著孟敏的手。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地滿意,「雖說你繁弟是我親生的,可他還比不上你貼心。至於你六妹妹的事情你不用一直都掛在心上,她若是真有心就自己好好學,想當初你還不是這麼過來的?話說回來,張越什麼都好……」

想到張家上頭還有一位連英國公都得恭敬著的老太太,吳氏不禁生出了一絲憂慮:「那張越什麼都好,就是這在家中是三房,上頭還有長房二房。兄弟姐妹多是一條,長輩多更是一條。你在家是管事的千金大小姐,到那兒要做立規矩地小媳婦,我就這一點不捨得。」

饒是孟敏不扭捏,這時候也終於惱了:「娘,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您別老掛在嘴邊!」

吳夫人卻彷彿沒看見孟敏的嗔怒,雖不說話,心裡卻猶自盤算著嫁妝。盤算著日子,更盤算著那未來的女婿。她本就是一輩子都以丈夫為天的婦道人家,朝堂大事都是一抹黑,更不會想北京適齡貴胄子弟那麼多,為何丈夫就一心一意看上了並不算頂起眼的張越。

她不想這些。孟敏地心中卻轉著某些念頭。她是安陽王妃地手帕交。和趙王世子妃也見過幾回。和陳留郡主更說得上話。雖說父親從來不在面前說什麼朝廷大事。但她無意中能聽到地渠道太多了。再加上對父親地深刻瞭解。她不得不將父親一力促成地這樁婚事往某些方面想。然而。張越頭一次就給她留下了極好地印象。之後兩次相遇也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地一輩子自然脫不了這八個字地束縛。怕只怕父親地用心太深。那以後她如何做人?

「太太。小姐!」

聽到這一聲喚。吳夫人和孟敏都從恍惚中回過神。見紅袖從門外進來。孟敏當下便覺得奇怪:「你到哪兒去了?」

紅袖卻只是笑吟吟地對自家小姐眨了眨眼睛。隨即便屈膝朝吳夫人拜了拜。卻笑吟吟地說:「啟稟太太。英國公府……不對。應該說是那位張家三少爺剛剛派人過來。說是有東西送給小姐。那送東西來地媳婦還在外頭。是不是要奴婢請她進來?」

聽了這話。吳夫人頓時笑了。她也不看孟敏那張猶自詫異納罕地臉。連聲讓紅袖出去請人進來。等到那身穿絳色對襟衫子。收拾得利索清爽地媳婦跟著紅袖進來。又近前深深行禮。她忙道請起。旋即笑問道:「你家少爺打發你送什麼來?」

那管事媳婦原就是孫氏地陪房。先頭只知道孟家四小姐乃是庶出。眼下看著孟敏在炕邊上緊挨吳夫人坐。一副母女情深地模樣。便知道這位小姐多半是養在嫡母膝下。心中卻也驚異。此時聽吳夫人問話。她忙雙手呈上了一個罩漆盒子。因笑道:「少爺只給了這盒子。小地也不知道是什麼。少爺只說。這是昨兒個從老太太那兒得地新巧物。讓四姑娘分給妹妹們耍玩。」

一聽這麼說,吳夫人又笑了,心中卻想究竟是少年郎,這打發人送東西還要找借口。從丫頭手中接過那罩漆盒子,她看了孟敏一眼,便索性揭了看來,見是四把泥金面小檀香細骨地折扇,她心中不禁一動,隨手拿起一把搖開了扇面端詳了一番,又合了起來。

「敏兒,越哥兒倒是記著你們幾個姐妹,這四把扇子應該是宮中賞賜出來的。不過她們幾個還小,你留一把給你六妹妹,其他的好好收著。唔……這回禮……」

那管事媳婦一聽回禮二字,忙笑道:「夫人,不過送幾位小姐幾把扇子賞玩而已,這回禮兩個字就談不上了。昨兒個貴府老爺還讓人送了一方名貴的端硯,少爺說了,有空要登門拜謝。」

吳夫人一時半會也想不好該送什麼回禮,此時聽這麼一說,倒是佩服丈夫下手快。又留著那管事媳婦說了一會話,她便命身邊的大丫頭把人送出門,旋即就把那罩漆盒子一股腦兒塞給了孟敏:「送給那幾個小的也是白費,就依我剛剛說的話。雖說你爹爹送了東西過去,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如好好想想回贈什麼。這都是當著長輩的面,也不算私相授受,不違禮節。」

這邊孟敏回到自己房裡,正煩惱該回贈什麼東西,那邊張越等到兩個管事媳婦回來,聽她們稟報了送東西的經過,少不得一人打賞了幾個酒錢。等人走之後,看著手中那張杜綰地回帖,想起人家說起的孟家情形,他在書桌前坐下,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這樣奢華的折扇自然是只能送給女子,只不過在孟家詩會那一回認識的世家千金雖不少,印象最深刻的也就只有孟敏和杜綰而已,他自然只有這兩個地方可送。一個是大姐夫的堂妹,一個是恩師的女兒,他送禮過去也並不唐突,至於收到禮物的人如何想他就管不著了。

他不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霍去病,這婚事大約就在這兩年。既然這不是他能左右地,那麼就像張晴所說,與其盲婚啞嫁,不如自己選一個合心意地。只是,為什麼孟賢偏偏是常山中護衛指揮?

想到這裡,他輕輕翻開杜綰的帖子,見那上頭寫著幾行娟秀地字,大體便是致謝之類的話,此外便是提起父親仍無信件傳來,托他打探打探消息。面對這一茬,他立時皺緊了眉頭。即便是張越說已經讓山東都指揮照應一二,但若是真的碰上了連那位都指揮都解決不了的難事,或是杜楨所碰到的難處人家都鞭長莫及,那可如何是好?

還有,楊士奇讓他去山東,是忖度讓他多多磨練,能夠幫杜楨一把;還是認為他的身世背景能夠幫他在那個地方站穩腳跟?

心煩意亂的他合上那張素箋,站起身就掀起門簾到了正屋。這一腳才踏出去,他就看到琥珀正好從外頭進來,手中正捧著什麼。心中一動的他疾步走上前去,還不不及開口相問,琥珀就直接把一封信遞了過來。

「少爺,您一直都問杜大人的信。我剛剛經過垂花門,看到一個小廝把這個交給劉家嫂子,所以就趕緊捎了過來。」

張越心裡有事,一聽是杜楨的信就立時動容,聽到琥珀這解釋便回身點了點頭。到了書桌旁坐下,拆開那火漆封口,裡頭卻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箋。讓他異常失望的是,信中只是言簡意賅地說已經在山東上任,一切都好勿要掛念等等之類的話,他所想知道的竟是一個字都沒提。

山東那邊,究竟是有事還是無事?
作者: g8gogogo    時間: 2009-8-18 04:30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殿試  


殿試亦稱廷試,一向在會試之後舉行,歷來便是三月。洪武三年初開科舉,定殿試日為三月初三,後罷開科舉十數年,待到洪武十八年方才再開科舉,又定三月朔日為殿試日。話雖如此,卻也有例外的時候。永樂七年,就因為永樂皇帝朱棣北巡,原該舉行的殿試便推遲了兩年,直到永樂九年方才舉行。今科殿試亦是延遲了十幾天,最後定在了三月十八日。

殿試由天子親自策問,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肅穆光景。和會試只考經史不同,這殿試制策不但考經義,更考時政。制策公佈之時,滿殿二百餘名貢士自是人人聚精會神,張越也不例外。

「帝王之治天下必有要道。昔之聖人垂衣裳而天下治,唐虞之世治道彰明,其命官咨牧載之於書……周禮,周公所作也,何若是之煩與,較之唐虞之無為蓋有逕庭。然其法度紀綱至為精密,可行於天下,後世何至秦而遂廢?漢承秦弊,去周未遠,可以復古,何故因仍其舊,而不能變與唐……人之恆言為治之道在於一道德而同風俗,今天下之廣,牲畜之繁,彼疆此域之限隔服食趨向之異,宜道德何由,而一風俗何由?而同子諸生於經史時務之熟矣,凡有裨於治道,其詳陳之,毋隱,朕將親覽焉。」

待聽明白今科制策乃是論治道時,張越心中頓時生出了無數條陳,沉思許久方才動筆。

相比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不用如同會試鄉試一般在貢院中擠那小小的號房,入內受策時更不用搜身以查夾帶,此時眾貢士恭送了皇帝,便開始全力以赴。雖說都是貢士,但畢竟三甲名次極其重要,若是忝附榜尾,自然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縱使是張越也忘記了之前祖母的囑咐,畢竟。最後是一甲二甲還是三甲豈是他能夠決定的?

能擔任殿試主考官的歷來都是天子駕前最受寵的文臣,比如永樂二年乃是解縉,永樂五年是胡廣,永樂九年則是楊士奇,如今這永樂十六年的戊戌科殿試則是翰林學士楊榮擔任主考官。相比廷上進士中幾個五十開外的白頭翁,四十開外的他顯得極其精神。佐以下頜幾縷長鬚,更顯儒雅風度。幾個比他年長地考官坐在那兒,愈發顯得如同陪襯。

此時皇帝早已退去,楊榮的目光便在一個個士子中掃過,看到張越時不禁微微一笑。朱棣對張家的信任無可動搖,由於英國公張輔的關係,張越雖年紀輕輕卻能躋身於貢士之列,但這文章上的功力卻得經時日磨練。所以說,張越即便今年成為進士。這名次上卻不好奢求。不過想必朱棣並不在意他的名次,關心地也就是他是否能中而已。

話說回來,當今天子縱使再喜愛張越。應該決不會讓第一宣力武臣的近親入閣。

張越此時完全無暇去看別人。這殿試雖有正式試卷,也有草稿紙,但他只有一天的時間,若是打好草稿再謄抄決計來不及。所以,他瞥了一眼草稿,乾脆直接開始動筆。

北方三月的天氣仍是寒冷,可他一口氣寫滿了三張卷子,估摸著能有一千字的時候,額上已經佈滿了細密的汗珠。這時候。他方才掃了一眼周邊人,發現人人皆是全神貫注額頭冒汗,於是便不再左顧右盼。順著思路寫下去,他漸漸發現了平素勤於練字的好處,至少,這一個個端正的小楷不費什麼功夫就從筆下宛轉流出,瞧著倒也賞心悅目。

想當初他數九寒冬練字不輟的時候,大約杜楨就想到這一刻了。

如同現代那些監考官一樣。這殿試地主考自然不是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楊榮在坐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便開始沿著考生地位子走動。甚至也會隨手拿起已經謄抄完一部分地捲子瞅上一眼。幾百份卷子。這讀卷官判卷地時間卻只有短短三日。自然不可能完全公正無私地判完所有卷子。不過是盡全力將佳卷呈上御覽而已。身為主考。今科學子全都是他地門生。他自然希望能多出幾個人才。這今後面上也有光。

他一路翻看了好些卷子。將幾個策論極其出色地學子一一記在心底。愈發覺得滿意。看這情形。今科至少不愁沒有佳卷呈上。他總算可以放下最大地一樁心事。待行到張越身前地時候。他隨手拿起考卷一看。見上頭依舊是那筆極其精神地端正小楷。不禁點了點頭。

細細一看文章。他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見張越全神貫注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他若有所思地佇立片刻就放下了卷子。接下來他隨處轉悠了一下。也順便去看了看張倬地文章。見中規中矩就撂開了手。反而在最年少地夏吉桌前很是停留了一段時間。

倘若說張越給了他不少訝異。那麼這個剛剛十五歲地少年就給了他更多地驚疑。那文章談不上圓潤。但卻散發出一股撲面而來地銳氣。和此人給人地漫不經心大相逕庭。他入閣時不過三十一歲。也算得上少年得志。如今再回過頭來看少年。登時生出了一種莫名地惆悵。

位雖高。人卻老。千金難買少年時。果然是至理名言。

這一天殿試結束。考官連考卷和草稿一起收了上去。卻是有考生仍未能謄抄完畢。免不了捶胸頓足。這其中便有愁眉不展地萬世節。然而。當楊榮笑吟吟地和他說了一番話之後。他卻立刻眉飛色舞。直到離宮之後張越好奇地詢問時。他方才嘿嘿一笑。

「雖然是未了之卷,但小楊學士說我這篇萬字策論做得不錯,定然會連同草稿進呈御覽。這一甲我自然是不想了,但若能以未了捲得一個二甲,我也心滿意足了!」他說完忽然抓過了旁邊的張越,笑嘻嘻地問道,「我百忙中偷瞥了你一眼,你寫文章的時候竟沒打草稿?」

張倬自己年紀大了,對名次倒沒什麼苛求。想到之前會試的時候他名次還在張越之前,多半是考官以子不蓋父為名將他挪到了兒子前頭,他心中倒是生出了幾許歉意。所以此時聽了萬世節的問題。看到張越並無懊惱之色,他不禁心中一奇。

「為文不屬草,你就不怕考官詰難你草稿上一片空空,破了規矩?」

「有個考官確實詰問了我,不過我答說科場必交草稿,不過是為了防代作。如今殿前眾目所矚,何來代作,何嫌之避?小楊學士就走了來,自然放過了我去。」張越笑了笑,見萬世節嘖嘖稱奇,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我那字你也是知道地,要是打草稿決計謄抄不完,今兒個我費盡心思也就寫了三千餘字的策論。哪像你洋洋灑灑幾乎要上萬言。」

這時候,夏吉也從後頭追了上來,熟絡地衝著萬世節叫了一聲萬大哥。又和張越打了個招呼。得知張倬乃是張越的父親,他一驚之後立刻豎起了大拇指。

「都說是父進士子進士父子進士,倒是沒聽說過同科得中的。元節你和你爹爹真厲害!」

張倬早聽張越說過這個年紀最小的貢士,此時聽他這麼說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於是,四人一路走一路說笑,這年紀相差頗大地組合倒是引來了旁人的頻頻側目。萬世節曾經往楊士奇那裡走動得多,在南方士子中算是小有名氣,這兒就有好些人認識他,無不上來打招呼。自然。那些士子少不得讓萬世節介紹身邊的其他人。

「其他人不知道,但張越張元節我卻是認得的!」

斜裡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張越循聲望去,卻依稀記得此人地面孔,彷彿是頭一次去楊士奇府邸巧遇皇帝和皇太孫時地眾士子之一。此時此刻,那人面上雖帶著笑,語氣裡頭卻流露出一股濃濃地酸氣。

「他可是如今山東布政使杜大人地高足,這表字也是大楊學士起的,還見過皇上和皇太孫。不但如此。人家還是英國公的堂侄,去年年底英國公重病的時候,他巴巴地從南京趕到北京侍疾,比親生兒子都要孝順,皇上大喜之下便賜了他舉人功名。到底是世家朱門子弟,哪裡是我們這些寒門士子能相提並論的!」

自從洪武年間開科考之後,南北士子的衝突從來就沒有斷過,最最有名的便是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由於那一次錄取地五十一名進士幾乎都是南方人,北方士子集體鬧事。於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不但嚴厲處分了該科主考。而且該科狀元陳亦被處死,六月更是重開一榜。取的幾乎都是北方人。這轟轟烈烈的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事件也使得南北文壇從來不對盤。

於是,被人這麼一撩撥,一眾南方士子看向張越地眼神便有些不同。畢竟這裡離著西宮還近,大夥兒又都是同年,自然不可能真正鬧騰成什麼不可開交的樣子,但少不得有人說話陰陽怪氣。

「若是我能有那樣的親戚師長,別說十六歲不到中進士,只怕就是狀元也中了。」

張越兩世為人,對於這等冷嘲熱諷自不在意,更不想陷入毫無意義的意氣之爭。然而,他不接話茬,旁邊卻有人忍不住冷笑道:「我比元節年紀還小,我可沒有什麼尊貴的親戚!有志不在年高,足下虛長年紀卻不能盡早登科,指桑罵槐算什麼意思?」

那說話的人乃是一個尖下巴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一聽這話頓時怒容滿面。張越不料夏吉主動出面替自己攬下了事情,此時眉頭一皺,卻再不好旁觀,搶在那人說話之前沉聲提醒道:「各位別忘了,咱們的座師大人小楊學士昔日二十九歲中進士,三十一歲入閣,各位若是有心說起他事便罷,揪著年紀說不是,置小楊學士於何地?」

一席話後四周皆靜,幾個南方士子雖不滿,卻終究不敢多說什麼,全都是悻悻然拂袖而去。直到他們走了,萬世節方才無可奈何地向張越攤了攤手。

「今兒個全都是我惹出來的麻煩,實在對不起元節你了!這些人都是死揪著一個理兒,他們認定是對地就是對的,認定是錯的就是錯的,最是難纏!」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名次和發榜


倘若說後世的大明乃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那麼,如今組建才十多年的大明內閣遠遠沒有達到那個高度。永樂皇帝朱棣雖不如洪武帝朱元璋那麼勤政,雖組建了內閣用於輔政,但內閣臣子只有贊襄之權而沒有決策權,縱使在殿試的卷子上,朱棣也決不是主考官呈上什麼就看什麼。

這一日,在楊榮率讀卷官等送上一甲三份卷子和其餘七份佳卷,並讓人抬上二三甲的所有考卷之後,他卻只是略讀了讀那幾篇文章,便命內侍在二三甲卷子中取了十幾份卷子。

「人皆云治道當以道德,然道德之外亦不可無法度。昔有御史……貪橫強暴,此御史乎?此廉吏乎?此沽名釣譽者乎?……拔擢驟,則人益驕矜;遷轉緩,則人益蹉跎。是以百官以體察聖意為先,以安撫民心為次,是為大謬也。人皆云治道當以仁義,何謂大仁,何謂大義……」

朱棣看著手中那份卷子,頗覺得銳氣撲面而來,當念出這一句更是微微一笑。他雖不是有極好容人心性的人,但既然是殿試,中和平正的文章看多了也實在沒意思。見那卷子的眉批赫然是三甲末第,他不由皺起了眉頭,親自御筆批為第三,又對楊榮等人問道:「士子譏刺時政是好事,若放在三甲,旁人還以為朕沒有容人之量。此文雖說不上奇文,筆法也還稍顯稚嫩,但也算得上難能可貴。夏吉……唔,這名字有些意思。」

楊榮在下頭一聽,方才知道此番得了皇帝緣法的竟是今科那個最年少的貢士。別的考官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言,他既是主考官,又是閣臣,卻不得不提醒一聲。

「皇上所言極是,此子如今才剛剛年滿十五,這自然還有少年激盪之氣,是以下筆鋒銳十足。臣當時在他旁邊看他運筆如飛,文章倒著實寫得不錯。」

「年方十五?」

朱棣此時倒是訝異了。他本以為張越應是本科最年輕的,卻不想居然還冒出一個更年少的士子。此時再通篇看了一遍那文章,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幾次拿起硃筆想要改那名次,最終還是擱下了筆。既然是他親自簡拔出來的。年輕就年輕,若是此子真扶不起來,那也是他自己沒有器量才幹,虛有少年神童之名。

有了這麼一份卷子在前,他之後也就是草草看了幾份,或從二甲黜落三甲,或從三甲拔入二甲,萬世節那份未了之卷也被他放入了二甲之中。定了三甲座次之後,他忽地想起了張越。便吩咐把那份卷子找出來。展開來看了第一張,他便微微點了點頭,待看完第二張。他卻是眉頭緊鎖,之後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緊,右手食指也不自禁地輕輕敲擊著檯面。

「人云取天下以刀兵,治天下以仁義,此古今之至理。然中原常患蠻夷,歷朝待之以仁義,多受其反噬;待之以斧鉞,少能保一世太平。故而以中原之大,屢遭夷狄凌辱。仁義施而未得報,斧鉞加而不得安,何也……雄主恩威並濟,然三代而傳則刀兵入庫,軍將解甲,故而以漢唐橫掃天下之威,亦不免頹敗一途……治道恆以禮法,禮法重在教化,唯天下無有刁民乎?無有贓官乎?無有逆狄乎……」

雖然大明的天下並非朱棣打回來的。但他以靖難起家席捲天下,一舉登基為帝,最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地赫赫武功。昔日對上建文帝的大軍時,他雖然屢遭敗績,但若是敗退必親自引兵斷後,於是軍士歸心,因此這雄主二字可謂是搔到了他的癢處。想當初邱福北征敗北,他雖然完全可以再派一員穩重大將出征,可卻義無反顧的把天下丟給太子自己親自率軍北征。最終大勝而回。那時候的意氣風發他至今仍銘記在心。

他雖然自幼名師教導。但侄兒地反都能造。對聖賢之言其實並不以為然。不過是用以籠絡士子。可對於那些史書之言他卻一向留心。想到昔日秦皇漢武亦是赫赫武功。唐宗宋祖也曾經兵雄天下。最後那雄兵仍是化作塵土。心中難免又想到了更深地層次。

昔日父親洪武帝為免建文帝年幼坐不穩皇位。於是誅戮功臣。結果卻如何?他如今雖重武。但太子已經失之於文弱。皇太孫朱瞻基也並不像他那樣熱衷武事。那今後……

「然用兵多則國庫竭。重賦稅而百姓苦。故而昔漢武連年用兵匈奴遠遁。百姓不苦匈奴而苦兵役賦稅。人云升斗小民者不知大事。不觀長遠。然若無惠民則無使庶民感恩。縱長遠於其何益?國朝賦稅已重……」

朱棣往下看了一些。一直都是若有所思。當看到最末用兵富民這一條時更是啞然失笑。心想果然是年少。到這上頭就想當然了。不過。前頭那些確實觸動了他地心思。況且他此時心情甚好。也就不再計較什麼其他。也不再往下看。見考卷上赫然標著二甲。他便不再調動名次。示意身旁宦官將桌案上地考卷都收好拿下去。

「本科二百五十名進士。雖較往年為少。卻是人才濟濟。朕心甚慰。明日傳臚。你們且去安排。務必不能出紕漏。」

這邊皇帝定了名次。那邊楊榮等人退出之後。少不得議論起剛剛皇帝親自閱卷之後評定名次地情景。全都是說今科士子緣法獨到諸如此類云云。楊榮跟著人云亦云了兩句。待到諸人開始安排傳臚之事。他略微提點了一番。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一旁沉思。

張越會試時的文章做得如同花團錦簇,卻是四平八穩,誰知道這回居然炮製出這樣一篇文章。若非他和一位讀卷官講明,親自揀出評述,若是讓其他人看到了只怕毀譽參半。可歎的是這既不能說是諍諍直諫,也不能說是離經叛道,竟是不知道該歸於哪一類。

也就是杜楨那個怪胎,才會教出這麼一個怪胎的學生!

殿試發榜素來乃是用黃榜,因此中進士者素來便稱為金榜題名。雖只要能過會試這一關一個進士便穩當當入手,但人們畢竟關心名次。發榜這一日。張越由於之前交上了那樣一篇文章,心裡也有些忐忑,於是一大早就和父親一起到了承天門外看榜。

人群之中,張倬眼見張越翹首觀望宮門那邊,不禁心中奇怪。雖說殿試極其重要,但比起之前躍龍門似的會試。卻仍是寬和得多,張越上次考完了會試都是沒事人似的,為何如此緊張?想到那天回家地路上張越打死不肯說寫了些什麼,他倒是有些不安了起來。

「越兒,莫非你在答卷的時候寫了什麼不該寫的,還是忘了避諱?」

張越當初只是在看到那考題時靈機一動,這時候哪裡敢和父親說他都寫了些什麼,趕緊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不多時,人群中便起了騷動。卻是一隊禁衛護衛著一位中書舍人前來貼榜。隨著那巨大地黃榜在牆上一點點貼好,無數人的目光便往那榜上搜尋了上去,那些以報喜謀生地人更是用飛快地目光掃完了整張榜。

「二甲第十四名……」

口中喃喃自語了一句。張倬頓時為之失神。看到這樣出人意料的成績,他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雖則二甲不比一甲全都能進翰林院,但畢竟仍是希望極大。昔日大哥張信雖舉解元,但之後卻是直接步入仕途。若是以科舉計,他竟是平生第一次蓋過了自己的長兄。

張越此時和萬世節站在一塊,他們亦是在二甲發現了自己的名字。萬世節乃是二甲第二十二名,張越則是緊跟其後的二十四名。兩人看完榜對視一眼,竟是不約而同伸出了巴掌拍了一記,臉上滿是掩不住地喜悅。然而。當他們回頭朝夏吉看去地時候,卻見某人呆呆站在那兒,竟是猶如泥雕木塑一般。

「第三名……我竟然是第三名……」

聽到夏吉這話,張越和萬世節都是一愣,旋即方才想起這一甲前三乃是另外貼出,剛剛看榜的時候竟是沒注意。當看到那一甲第三名那個醒目的名字時,他們不禁面面相覷,隨即便異口同聲地叫道:「恭喜探花郎!」

一聲探花郎不但把夏吉給叫醒了,還把那些急急忙忙在黃榜上找尋自己名字的貢士們給叫醒了。當一群人看見被稱作探花郎的居然是一個連弱冠都稱不上的少年。頓時一片嘩然。面對這種萬眾矚目的場面,張越忙拉上仍有些懵懵懂懂的夏吉,叫上父親張倬就趕緊往外頭擠。好容易脫離了那人山人海地地方,他方才發現自己地軟帽不知道被擠到了什麼地方,再看萬世節更是連束髮的頭巾都險些掉了,就連父親張倬亦是滿身皺巴巴,都是說不出地狼狽。

「我竟然是探花……」夏吉彷彿這時候方才清醒過來,對著天空揮了揮拳頭,一下子露出了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在卷子裡頭指斥時弊。不但說用人不該太急也不能太緩,還說言官風聞奏事只為自己求名。強橫霸道……我還以為這一個不好就是錦衣衛拿我下獄呢!」

張越本以為自己那篇已經有些大膽,誰知道這兒還有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說了一會話,因著要立刻回去預備傳臚和禮部報喜的人,四人都不敢再拖延,於是各自分頭往家中趕去,心中都洋溢著說不出的喜悅。

四個人裡頭一個探花三個二甲,這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44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太孫的賀禮

清水胡同並不是一條很寬敞的大街,若不是坐落在此地的這座大宅子清靜幽深,永樂皇帝朱棣絕對不會把這樣一個去處賜給英國公張輔。

相比其他公侯伯府門口那寬敞的大街,清水胡同英國公府大門前素來只容兩輛馬車相對進出,好在這很符合張輔為人低調的習慣,往日並沒有造成什麼麻煩。但往日歸往日,今日是今日,當張越和父親帶著隨從一路打馬回來的時候,卻發現清水胡同門前馬車塞滿了整整一條巷子,竟是進不去了!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如今這英國公府偏偏是數喜臨門----雖說張倬張越父子嚴格來說不算是英國公府的人,可張輔和王夫人都這麼看,別人自然更會這麼看----前些天王夫人有喜的消息驚動了趙王府和安陽王府,緊跟著便是宮裡和無數公侯伯家的內眷,要不是顧老太君坐鎮擋駕,這林林總總的探望者不但會踏破府中門檻,王夫人也決計不勝其擾。誰知道這分明已經過了幾日,如今人卻彷彿愈發多了。

張越望著那洶湧車流直犯嘀咕,當下便咂舌道:「那些難道都是來探望大伯娘的?」

「未必,也有可能是衝你來的。」張倬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兒子,見張越滿臉的不信,他便笑了起來,「我不過說笑而已,人家都是衝著英國公的面子方才看重你三分,你還不至於是那樣炙手可熱的香餑餑。既然這裡不好走,繞道走後門吧!」

一行人疾馳從另一邊來到了後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裡竟也是一派熱鬧的景象。和清水胡同那邊出入的各色奢華馬車和名駒不同,這兒進進出出的雖都是遍體綾羅綢緞的婦人,卻也都是坐車乘小轎而來,一看便是豪門僕婦。心中納罕的張越隨父親下馬,吩咐連生連虎把馬匹牽進門,就打算從後門進去。

「哎呀。叔老爺和越少爺回來了!」

後門裡頭住的都是英國公府的幾房老僕,這時候開腔地卻是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婦。張越定睛一看,見是張輔的乳母楊氏,便不好失禮,忙上前笑呵呵叫了一聲楊媽媽。這一聲原本很平常,但卻引來了剛剛進門幾個僕婦的回頭端詳。某些目光看得他心裡直發毛。

張倬卻見機得快,和楊氏打了個招呼,隨手拉起張越便急匆匆地往裡頭走。男人的腳步原本就比女人快,幾個轉彎便甩掉了後面那些人。及至從夾道上了通往顧氏上房的穿廊,他方才鬆開了拽人地手,似笑非笑地說:「要是給那些女人糾纏上,你一時半會別想脫身。所幸她們這會兒還不知道你中了二甲進士的消息,否則我拉著你走都難。畢竟,就算你大伯娘十月懷胎產下麟兒。要等到婚配還不知道多少年。」

想到剛剛那些人的目光,張越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是在看準姑爺!雖說他相信祖母和父母不會像馮蘭那樣淺薄,更不會如同待沽的牛羊一樣來決定他的婚事。但他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又往前行了幾步便開口問了一句。

「爹,那事兒你們究竟看得怎麼樣了?」

「那事兒?什麼事兒?」張倬異常好笑地看著兒子。見他理直氣壯地看著自己。當下便輕咳一聲道。「你就放心好了。你大伯娘和大姐早就回稟過老太太。說是孟家四小姐和杜家小姐最合適。別家都會一家家委婉回絕。我和你娘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老太太如今又看好你這個孫子。這婚姻大事斷然不會草率。只不過你也別太心急。總得超哥兒起哥兒之後才會輪到你。」

眼看父親說完這話便笑吟吟地朝前頭走。張越頓時氣結。這心急地分明一直都是張晴王夫人。還有自己地祖母父母。這會兒父親居然安慰自己不要太心急?

父子倆來到顧氏地上房。這兒卻早就是滿屋子地人。那些報喜地確實是腿腳飛快。早在張倬張越回來地半個時辰之前就登門道喜。緊跟著各家府上也是都來了道喜地人。再加上前門那些來給懷孕地王夫人送禮地客人。今日英國公府地門檻都幾乎被人踏破了。

顧氏此時坐在右手邊地炕上。面上赫然是笑意盈盈。這中了進士是一大喜事。能夠排在她預想之中地二甲更是一大喜事。於是。她懶得敷衍外頭那些奉承話一摞摞地訪客。索性讓二媳婦東方氏代替見著。徑直在這兒等著一同登科地兒子和孫子。然而此時端詳著張倬和張越。她縱有千言萬語。最後還是化作了一番語重心長地囑咐。

「明日便是金殿傳臚。你們今兒個晚上早點睡。明日早上好好填飽了肚子。這傳臚並非一時半刻能結束。而且那是御前。百官雲集。若是有一星半點地差池便是失儀之罪。日後前途就不好說了。好在越哥兒先後見過皇上三回。不至於怯場。倒是老三你得留心些。」

張倬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誰料顧氏皺了皺眉。當下便不由分說地決定等張輔晚間回來。再好好提點他一遍面聖須知。張越在旁邊瞧著這大陣仗。心中忍不住想起了自個第一回見朱棣地情形。旋即又想到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已經深悉施恩之道地朱瞻基。然而。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腦際。門外就有人通傳。緊跟著一個管事媳婦匆匆走了進來。

「老太太,外頭又有……又有送禮的人,說是……」那管事媳婦原是極其精明利索的人,這會兒卻有些口吃,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好了些,「是皇太孫打發人送來了文房四寶,說是賀越少爺高中二甲!」

這個消息頓時給屋子裡的眾人帶來了莫大的震撼。別說張越,就連顧氏也是蹭地站了起來。她的二品太夫人誥命本就是因張輔特請加恩而得的,所以哪怕張信遭了貶謫,卻無損她的誥封。住在英國公府地這些天,因著她是長輩,王夫人又有身孕,她常常在小花廳接見各家女眷,若有公侯伯夫人來訪則是在大花廳。然而,這一次又該如何?

「老三。你帶著越哥兒,去前頭的武英堂見客。知會榮善一聲,讓他在旁邊陪著,他是外管家,平素見多識廣,有他便不至於出紕漏。」

這座宅子本是朱棣昔日為燕王時的別院。一應規制都是相當奢華,他早在北巡之初就想到要將此地賜予英國公張輔,因此便讓人拆了原先的正堂另造,因此這武英堂可稱得上是貨真價實地敕建。此時,那受命而來的黃太監踏入武英堂,面上立刻堆上了燦爛的笑容----不說別的,若不是代表皇太孫,這武英堂他自是進不來。

有父親在,張越這個正主兒自然只有侍立一邊的份。好在那黃太監並不裝腔作勢。說話更極其爽利痛快。說是文房四寶,其實比起別人送來地,朱瞻基這些卻並不值錢----硯不是什麼端硯。墨不是什麼徽墨,筆不是狼毫,紙也不是什麼泥金銀繪。然而看著這四樣禮物,張越不禁想起了朱瞻基那一回在貢院門口送地傘,頓時心中一動。

眼見那黃太監要走,他忙說道:「公公且慢行一步,我還有東西要送還皇太孫。」

他也來不及對父親解釋,連忙對侍立另一邊的榮善低聲囑咐了一番。那黃太監果然是笑嘻嘻地止步,半點不心急。直到急匆匆奔出去地榮善捧著兩把油紙傘回來,他方才吃了一驚,心裡大為奇怪。

這張越若是感皇太孫盛情,送什麼回禮也不奇怪,可這油紙傘是怎麼回事?

「黃公公,這是在貢院門口皇太孫派人所贈。那天多虧了這兩把油紙傘,我們父子倆方才免了風吹雨淋。還請您帶回去送還皇太孫,並代為轉告一聲,雪中送炭好過錦上添花。之前種種我一一銘記在心,不敢忘懷。這文房四寶都很合用,我以後無論在哪都會隨身攜帶。」

黃太監原以為張越還會寫什麼書面的帖子回贈,卻不料是帶這樣一番話。他在宮中呆了大半輩子,倘若是帖子他是大字不識,但這話他自然聽得懂,細細一琢磨便明白大半。於是,當張越親自將他送出英國公府,隨即更是熟絡地送給了他一串楠木香珠的時候。他毫不推辭就笑瞇瞇地收下了。心中覺著這年輕人知情識趣。

於是,等回了長春宮向朱瞻基繳了差事。他便一五一十地將張越的話說了一遍,既不曾添半句,也不曾減半語。當朱瞻基問起對方看到那文房四寶時如何反應時,他略一沉吟便靈機一動地說:「張家父子看到的時候很是驚訝了一陣,但小人瞧著那張越繼而彷彿有些驚喜似的。橫豎是皇太孫的賞賜,於他們那是天大地體面。」

朱瞻基別的沒留心,黃太監說張越驚喜,他頓時笑了起來。看著那兩把特意被送回來的油紙傘,他心裡更是敞亮明白。

這送和賞完全是兩個概念,他送給張越那些東西地意思,對方應該是完完全全明白了。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章 你裝病吧


雖名次已經黃榜公佈,但殿試傳臚卻不單單是公佈名次,更重在向新進士宣示天威,是以此番覲見天顏也和張越以往幾次的經歷完全不同。二百五十名進士一一唱名,一甲每人唱名三次,二甲三甲每人唱名一次,眾人皆依序跪於丹墀之下。

如今是春日,天公作美風和日麗,可長長的唱名就足足持續了不少時間。新進士中總有些年邁體弱的,因此間中臉色蒼白的不在少數,更多人則是咬緊牙關硬挺。接下來便是奉天殿上眾官引新進士三跪九叩,殿上皇帝則是勉勵一番,旋即便宣三甲先行進殿,其餘人等跪候。

這金殿傳臚對於新進士來說乃是天大的事,但於百官來看不過平常,因此本來誰都不曾太過留心。直到朱棣在見過一甲三人之後,忽然御賜狀元李馬改名李騏,這才略微引起了一陣騷動。而一甲之後原本可不必再見,但朱棣竟再次接見了二甲進士數名,這更是讓眾官有些摸不著頭腦,唯有像楊榮這樣深悉內情的方才心中有數。

好在這一日的金殿傳臚雖比往年略長,仍是順順利利地結束了。

傳臚當日,進士都是由大街跨馬進宮,自然而然領受了一番萬人空巷萬眾矚目的風光。次日便是於後軍都督府賜新科進士「恩榮宴」,雖尊榮無匹,但無非是官樣文章。

一個個新科進士明面上觥籌交錯,暗地裡個個都是淺嘗輒止,誰也不敢喝醉,至於那看似精美的一道道菜餚也不過是略動了動筷子。眾人原留心的是年方十五便高中探花的夏吉,可皇帝當殿賜狀元改名,又有人說今科狀元李騏乃是永樂十年狀元馬鐸的弟弟,那焦點自然就回到了狀元身上。

然而,新科進士的活動仍然沒有結束。接下來是往鴻臚寺學習禮儀三日,皇帝賜狀元冠服銀帶,賜進士寶鈔五錠。狀元率新科進士謝恩,到孔廟行釋菜禮。林林總總的活動折騰了大半個月,最後方才是工部為今科進士題名刻碑。自然,身為戊戌科的主考,楊榮的大名也被勒石記功,作為文臣而言。這可以說是一輩子最大的榮耀。

一旦為座師,今科士子便皆是門生,這師生名分更是定了。將來無論他是高昇貶謫抑或是致仕,門生中總會有人照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於官場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難得地?

一應儀式結束的同時,便是選官的開始。翰林庶吉士雖前科才大挑過一次,但今科朱棣再次下旨進行大館選,因此除一甲三人循例授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其餘人都要參加十日後的館選。趁著這空檔,早就被折騰得身心俱疲的張越自然而然鬆一口氣。彷彿是因著家裡的三喜臨門仍不夠,正在預備婚禮諸事地張超由金鄉衛副千戶擢升府軍前衛驍勇鎮撫。這自然又引得張家上下一片歡騰,先前因張信被貶的陰雲完全散去。

既然不必再回金鄉衛上任,正預備擇吉日納采的顧氏想到張超作為堂侄,雖不用為已出嫁的堂姑姑守喪,可王夫人剛剛服完張貴妃的喪尚有身孕,張輔大功九月未滿而特旨宣上朝,若是此時急急忙忙辦婚事,對於薨逝未久的張貴妃畢竟有些不恭敬。於是,她便親自登門和襄城伯夫人商議了一番。將納采的日子挪到了六月。

這天夜裡,張家父子促膝長談了一個多時辰。之前兩人先是要複習功課,之後是要應付中進士後的諸般禮儀,就連進士公服常服等等的置備也耗費了巨量精力,幾乎不曾有空餘功夫商量什麼大事。此時,當張倬聽張越轉述了張輔地那番話和楊士奇的提醒,當得知張越從顧氏那裡得到了一個大田莊的地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父親彷彿幫不上兒子。

他唯一想到地只有一件事。一個人。於是又斟酌了良久方才開口說道:「之前你初到南京時。曾經承蒙錦衣衛袁指揮使暗中照顧。你可還記得?」

張越聞言心中一跳。心想怎麼不記得。他這些日子最惦記地便是這個人。就是那件未了之案。若不是覺著張倬時機合適了一定會對他講明。若不是他自己在這種事情上沒法單獨追查。若不是他覺得這北京城環境錯綜複雜。隱忍方才是上上之策……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爹。我當然記得。」見張倬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瞧。他乾脆坦陳道。「您剛到南京地時候。我有一日到您屋裡去找您。結果珍珠提醒了一句。我就在百寶格旁邊地抽屜裡找到了一份帖子。那帖子地署名寫著沐寧。我記得就是河南衛所那個沐千戶。因這個姓並不多。所以我就留了心。只是一直都沒問您。」

「你就是心思重。那時珍珠告訴我。我還預備你來問。誰知你竟是忍到了現在。」張倬隨手合上了手中地扇子。盯著張越臉上瞅了一陣。繼而歎了一口氣。「當初開封大水那一回。事後你就問過我。那時候我對你說過和錦衣衛別無瓜葛。想必你這孩子就惦記上了。錦衣衛掌刑名偵緝。和咱們張家自然沒什麼關聯。和錦衣衛勉強算是有關聯地。也就是我而已。」

張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雖說心裡已經有些準備。但此時此刻張倬坦然承認。他仍免不了感到某種震驚。心裡更是演繹出了無數錯綜複雜地陰謀判斷。若非如今對大明官制深有研究。他甚至還懷疑自家爹爹會不會是錦衣衛在暗處地密探。比如說統管什麼暗衛之類。

「更準確地說。我不過是和袁指揮使有些交情。河南衛所地錦衣衛軍官都是他帶出來地。所以包括那位沐千戶在內。上上下下地人關鍵時刻能幫一些忙。」說到這兒。張倬便收起了面上地玩笑之色。正色道。「錦衣衛於百官來說惡名昭著臭名昭彰。所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求袁指揮使幫忙。他更不會和你有什麼牽連。告訴你此事一是為了釋你地疑。二是為了讓你心裡有數。不是為了讓你動什麼歪腦筋地。」

我能動什麼歪腦筋?我敢動什麼歪腦筋?張越面露苦笑,心想錦衣衛指揮使看著威風凜凜,但曾經那樣不可一世的紀綱都倒台了,更何況無根無基的袁方?若是不出意料,只怕東廠的設立也就在幾年之內。他若是想要借助錦衣衛幹什麼勾當,這還真是不要命了。

「你地性子雖沉穩,不過你是我兒子,有些東西外人看不出來,但我這個當爹爹的卻明白。翰林院之內規矩太多,只怕你多半是不樂意的。你身在世家,並不曾經過多少艱險,縱使別人誇讚,但小風雨比不上大風浪。不如趁著出仕到外頭磨練磨練,如此也好。既然你大堂伯和楊閣老也有這個意思,三日之後的館選……你就裝病不要去了。」

起頭那些話張越聽著很有道理。畢竟自家父親知自家事,他雖然在外頭人看起來沉著冷靜,但那不過是表象,他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喜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人,事事審慎不過是因為沒法子。這年輕人激揚文字揮斥方遒乃是天性,他就算加上前世活的那歲數,也還是年輕人,怎麼會樂意呆在京城這樣實在憋悶地地方?

然而,聽到這裝病兩個字。他頓時愣住了,甚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翰林院庶吉士乃是清貴之官,三年考評之後便是編修修撰,這三年便是在館閣中學習時政。我三天後會勉力考一考,橫豎不中也不打緊。至於你……與其故意考不中讓人笑話,不若裝病算了。」

「故意考不中……爹,你就沒認為我館選根本考不上?」

「杜大人的學生若是連館選都考不上,你豈不是丟你老師地臉?杜大人昔日文章華彩斐然,我這些天不知道聽多少人誇過。都說你是名師出高徒。你若是真考不上,那就更不用去了,好歹你還在二甲之中名次居前!」

張倬見張越滿臉鬱悶,又提點了兩句裝病要訣,隨即便起身出了屋子。佇立院中看了一會滿天星辰,他便信步回到了房中,見一向都和顏悅色地孫氏板著臉地坐在那兒,幾個丫頭俱是如同怕老鼠的貓似地站在旁邊,他不禁有幾分納悶。

「你們都出去!」

孫氏惱火地一拍桌子。連同平素最心腹的珍珠也一同轟了出去。等到那門簾落下,她方才懊惱地說:「你說說這都是什麼事。好端端的老太太居然和我說,要把靈犀給了越兒作丫頭!靈犀都已經十九了,要擱在別地家裡不是放出去配了好人家,就是配了自家的小廝,再說老太太乾脆直說讓越兒收房,提什麼丫頭!她在家裡如同半個主子,如若跟了越兒豈不是不倫不類,咱們也不好受。」

聽妻子連聲不迭的埋怨,張倬也是大為詫異。顧氏離不得靈犀這幾乎是家裡人都知道地,這會兒怎麼忽地提起這話?要知道,早年外頭求親的人家也不少,顧氏卻一概回絕,靈犀也一貫鐵了心似的。如今要是越過三個兒子和兩個年長的孫兒,偏偏給了張越,其他人會怎麼看?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46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一章 警訊
   
    由於王夫人有孕在身,雖有顧氏幫忙打理家務,她畢竟生怕幾個姬妾作耗。於是,數日前,她忖度了一番,便給心腹大丫頭惜玉開了臉與張輔作妾,如今上下便都稱作是鍾姨娘。惜玉年輕有姿色,也善於奉迎,這一連幾日,張輔都是歇在她這裡,別的侍妾那兒倒是少去。

    這天一大早張輔才起身,正由著惜玉給他穿衣打點的時候,不合卻聽到了張越病了的消息。

    「好端端的怎麼會病了?」

    想到明日就是館選,張輔不禁很有些奇怪。他雖知道張越小時候是個病秧子藥罐子,但後來聽說那身體便一日日好了。否則,張越從開封到南京再到北京這麼一年多的折騰,也不會愣是從來沒個頭疼腦熱的。他更聽太醫史權說過,自己那時候中間有幾日病得極其嚴重,張越都是衣不解帶地守在跟前,縱使如此也打熬過來了,如今卻說病就病?

    「如今這幾日的天氣忽冷忽熱怪得很,越哥兒前些日子忙忙碌碌,一個不留神感染風寒也是有的。」惜玉張羅著給張輔繫上了一條御賜玉帶,又親自蹲下整理了一下袍角,旋即站起身道,「只是這館選耽誤了,我也替他可惜呢!」

    「我擔心的是他這病,至於館選倒是沒什麼可惜的。」

    張輔皺了皺眉,微一沉吟,心中倒有所動,當下隨口吩咐道:「你跟著夫人也有多年了,如今雖有老太太當家,不過老人家畢竟年紀大了,你該分擔的多分擔一些,我和夫人都信得過你。越哥兒既病了,那便趕緊請大夫,你也代我和夫人過去一趟看看。」

    惜玉忙一一應了,心中卻是欣喜。將張輔送到門邊,她忽地記起一事。忙問道:「老爺,之前那方家兄弟借住在家裡本是為了應考,如今連殿試都結束了,他們卻還沒有回陝西的打算。家裡雖不多這幾人的吃喝嚼用,但畢竟這麼下去也不好,您看……」

    正彎腰準備跨過門檻的張輔頓時收回了那隻腳。若有所思地問道:「他們畢竟是夫人的親戚,這事你可回過夫人?」

    「這等大事,我自然已經請過夫人示下。夫人說,年輕的時候確實和他們的母親有些交情,但這親戚關係著實遠得很。他們之前是趕考,住幾個月並不打緊,可如今倘若要再住下去,就算幫親戚也總得有個理兒。而且那位方大公子在會試之前就是成天在外東奔西走,也不見真正安心溫習功課。如今也是把弟弟扔在家裡。若是不問個清楚,夫人也有些擔心。」

    「那就依夫人的意思好了。」張輔和方銳不過只見過一面,當初也就是看著他是舉子方才施以援手。此時聽王夫人這正牌長輩也是這意思,他便無心再管此事,「究竟怎麼做你和老太太夫人一起忖度著辦就是。若他們回鄉無著落,幫些錢也使得。」

    有了這話。惜玉頓時安了心。親自將張輔送出了院門。回房梳洗過後。她也顧不得吃早飯便趕去王夫人地正室請安。又將張輔地話一一說了。果然。王夫人對這一門遠親並不在意。略聽了聽便全都交與了她辦。倒是著重吩咐去探望一下病中地張越。

    可憐張越此時早在腹中埋怨起了出這餿主意地父親。自己一家人固然是知道內情地。但有些事情畢竟不好宣揚太廣。於是只好連祖母顧氏都一起瞞著。好在那請來地大夫並沒有太醫史權那樣地本事。診脈之後便道了些陰寒在裡之類地話。不過是開了張中平地藥方子。

    整整一個上午。非但惜玉代張輔和王夫人來探望過一遭。顧氏竟是親自讓靈犀扶了來。從秋痕琥珀到屋子裡一群小丫頭。乃至於張倬和孫氏都遭了一番訓斥。當榮善前去翰林院為張越地館選請假。這消息更是又驚動了別人。萬世節和夏吉在傍晚時分親自趕了來。楊榮沈度也派人來問了幾句。始作俑張倬應付著這些熱心人。那是連苦笑地力氣都沒有了。館選這一天。張越實在不耐煩再躺在床上裝病。於是打了屋裡兩個伶俐地小丫頭出去望風。自己則是隨手翻起前些日子打人去找來地山東圖冊。在他地印象中。山東似乎歷來就是多事之地。那本鼎鼎大名地小說《水滸傳》便是出自宋朝地山東梁山泊起義。至於明清時期。山東一帶地白蓮教起義更是此起彼伏。其中有一次便是迫在眉睫。

    所以。山東地確不是善地!

    山東布政使司治濟南府。山東都指揮使司治青州府。他在地圖上找到這兩個點地位置。又點著那些州縣府一個個看下來。心中漸漸有了大致輪廓。正當他盯著青州附近地幾處州縣。死命搜索著某些模糊地記憶時。外頭門簾一掀。卻是一個望風地小丫頭急匆匆奔了進來。

    「少爺。不好了。大小姐來探病了!」

    一聽到大小姐這三個字,琥珀立刻跳上前搶過了書案上那本地圖冊子,回身就往書架上擱。秋痕則是一把拉起張越就往外屋跑,剛剛把張越推進寢室,她便看到那門簾被掀起了一角,慌忙端起笑臉迎了上去。

    「大小姐!」

    「三弟好端端的怎麼會病了?還有,門口那個小丫頭跑得賊快,這是幹什麼,望風麼?」

    張晴一進來便滿臉不悅地質問了一句,見琥珀赫然是從一邊的書房出來,她更是心中懷疑,遂徑直進了那小書房。瞧見書桌上那支筆還蘸著濃墨,盛了不少墨的硯台還擺在那兒。走過去在椅子上一坐,她更是皺起了眉頭。

    「這書桌還沒收拾乾淨,椅子都還是熱的,剛剛有人在這兒寫過字?」

    「大小姐,這是奴婢剛剛在隨便練字玩兒!」秋痕靈機一動,忙掩飾道,「少爺老是說琥珀能讀書會寫字,奴婢那幾個字卻老是歪歪斜斜的,所以趁今天有工夫,奴婢……」

    「你家少爺正病著。你還有心思寫字?既然你說你寫了字,那字紙總不會那麼快就扔出去了,拿來我看看?」

    張晴一口打斷了秋痕的話,見她面上訕訕地,琥珀卻在一邊不吭聲,她立時明白了這所謂的病是怎麼一回事。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指著兩人便數落道:「若是家學府學裡平常的月考,哪怕就是科考,這裝病躲過去也不打緊,可這是館選!你們居然就由著三弟胡鬧!」

    「晴兒,你就別怪她們倆了,要說胡鬧也不是越兒的過錯。」

    聞訊趕來的孫氏在門外聽到這麼一番話,只得無可奈何地說了這麼一句,旋即便打起簾子走了進來。見張晴上來行禮。她忙扶了,又歎道:「今天還好,昨日連老太太都驚動了。我和你三叔連帶大小丫頭都被訓斥了一通,就是為著你三叔出的餿主意。越兒昨兒個一天都沒敢下床,怕是悶壞了,所以剛剛才使了人在外頭望風。」

    醒悟到這裝病竟然是三叔張倬地主意,張晴忙追問怎麼回事。孫氏婦道人家,哪裡懂得這些,解釋了兩句頗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便看著秋痕琥珀。秋痕也說不清楚,忙輕輕拉了拉琥珀的袖子。於是。琥珀只好上前將張晴拉到一邊,低低分解了一番。

    畢竟是未來的保定侯夫人,張晴聽了這三言兩語立刻反應了過來,笑得直打跌:「我還當三叔一向是老實穩重人,誰知道還會出這種鬼主意!三嬸,你們一家人如何我不管,我這昨兒個晚上一宿都沒睡好,這大清早就巴巴跑了來,我只問你們要補償!」

    剛剛那番話張越在旁邊屋子裡聽得清清楚楚。只剛剛三下五除二已經拖了外頭衣裳,這會兒他乾脆就披了大衣裳進來,笑著給張晴賠禮,少不得又遭了一番奚落。孫氏看他們姊弟和睦,心中自是歡喜,又讓乳娘去抱了幼女過來。小傢伙咿咿呀呀地說話,惹得屋子裡笑聲不斷。張晴瞧著這小堂妹嬌俏可人地模樣,猛地想起了自己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三妹妹說起來比我家那小子還小幾個月,這輩兒卻大。以後可是姑姑。」她笑吟吟地在小堂妹那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輕輕按了一下。聽她咯吱咯吱笑個不停,頓時更生喜愛。「這三妹妹地大名如今可是起了?現在叫丫丫未嘗不可,不過總不能像二妹妹那樣等到六七歲再起大名吧?」

    「老太太說等滿了兩歲由英國公起,橫豎現在還小呢。」經張晴這麼一說,孫氏方才想起二小姐張怡的事,猶豫片刻便說道,「怡丫頭的親事如今老太太也正在著手看了,你若是有空,別老是把心思花在他們兄弟幾個身上,也幫著看看。她那娘親素來怯懦,你二嬸娘又是精明厲害的人,萬一挑上家境好人卻不好的人家,怡丫頭以後可是苦一輩子。」

    「三嬸這樣幫著二妹妹留心,駱姨娘若知道了定然感激。我省得了,一定會幫忙好好留意。」張晴略頓了一頓,便回頭看著旁邊的張越,面上便多了幾分不安,「今兒個我來,其實還有一件事。俊郎地大伯父昨日被罷了常山中護衛指揮一職,如今正賦閒在家。公公使了人去打聽,卻不是趙王令諭,而是聖意,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子之喜怒

    張越「因病」沒有來參加館選,但其他人即便知道翰林院只是清貴,卻不會放過留館,畢竟這是親近天子的大好機會。於是,除了他和鐵定入選翰林庶吉士的一甲三人,戊戌科的館選中,本科剩餘的二百四十六名進士自然都到了場。能夠入選翰林院,先要的便是文采斐然,所以三場考下來,進士們竟是不覺得比會試殿試更輕鬆,就連考官的監考也格外嚴格。

    楊榮雖打了人去探望張越的病,但心底裡卻覺得他的「病倒」恰到好處----這又不至於讓人指指點點說二甲的名次有問題,又不至於真的進了翰林院在京城蹉跎時光----當然,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但這卻不足為外人道。在奏報館選結果時,當朱棣若有所思地問起為何沒有張越的時候,他更堅定了心中那一層認識。

    「皇上,他今次正好在館選之前病了,說來也著實可惜。」

    「哦,是病了?」朱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手又拿起了旁邊一份奏折,一面看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因病不曾參加館選麼?」

    「回稟皇上,今科進士只缺了他一人。」

    「這倒是奇了!」朱棣頭也不抬繼續看著手中奏折,口中卻說道,「他的文章雖算不上頂尖,但也是不錯了,只要讀卷官不是刻意黜落他,這一個翰林庶吉士到手也並不困難。不過,他是張輔的堂侄,之前中進士似乎就有人傳一些風言風語,若是再奪一個翰林庶吉士,只怕某些人會想不開。他這一病倒是巧妙,省卻了好些事!」

    楊榮正琢磨著那「病得巧妙」四個字是讚語,還是有其他什麼含義,卻不料剛剛還說話隨和的朱棣忽然怒喝了一聲:「這個畜牲,他真的以為朕什麼都不知道不成!」

    這突如其來的怒讓楊榮措手不及。就是他這愣的一瞬間,朱棣竟是將手中奏折劈手了摔出去。此時,恰好一個小宦官用雕漆茶盤捧了茶上來,那奏折卻是無巧不巧地砸在了他的面上。眼前一黑的他頓時一腳踏空,這手中的茶盤乃至於茶盞立刻都飛了出去。在氣氛已經很有些僵硬的大殿中,那光當地清脆響聲異常讓人心悸。

    剎那的沉寂過後。朱棣頓時怒不可遏地喝道:「叉出去,杖斃!」

    雖然楊榮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宦侍並不在意,然而,看著那個年紀不過十七八的少年宦官被兩個急匆匆奔進來身強力壯的錦衣衛拖了出去,那嘴被堵住做聲不得,兩條腿卻還死命地蹬著,自己也覺得胸口像堵了什麼似的透不過氣來。皇帝喜怒無常地脾性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領教了,然而,這些年來朱棣的脾氣卻愈暴躁。暴躁到讓他心驚肉跳。

    「他居然還有臉向朕說什麼承歡膝下,朕不被他氣死就不錯了!楊榮,給朕擬旨。告訴那個小畜牲,好好在山東樂安州給朕呆著,要是他敢踏出那兒一步,朕……」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流露出一絲掩不住的暴戾,「他要是自負武勇,那就帶著他那些兵將來試一試,看那些傢伙是會聽他的命令,還是會聽朕的倒戈一擊!」

    這說地自然就是如今被趕到山東樂安州地漢王了。楊榮雖對漢王朱高煦極其不滿。但面對朱棣這氣急敗壞之下地痛斥。他卻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憂心。忙退至自己地位子上坐下。親自磨墨。須臾便炮製了一篇詔旨。他深知朱棣地脾性。草擬完畢便雙手呈上。卻又岔開談笑風生說了幾句其他事。彷彿先前朱棣根本就沒有雷霆大怒。

    「唔。」

    看過楊榮擬就地那詔旨。朱棣隨手就擱在了一邊。面上倒真地沒了怒容。由於楊士奇留輔太子。胡廣病逝。今日內閣當值地只有楊榮一人。這一邊處理國事地同時。他也就漫不經心地東一句西一句問話。忽然就又吐出了一個問題。

    「朕殺了周冕。貶了梁潛。太子那兒怎麼說?」

    雖這是根本沒防備地問題。但楊榮豈是尋常人。靈機一動之下便立刻答道:「皇上忘了。太子之前就上了請罪表。道是自己不合受人蒙蔽。如今悔之晚矣。況且有士奇在太子身邊侍奉提點。太子日後自然不會再信這些請托。那些奸佞小人也無法再蒙蔽太子。」

    「周冕是小人。梁潛倒不是小人。」朱棣此時啞然失笑。卻因此想起了替梁潛求情地杜楨。「杜宜山上任已經有些時日了。人家布政使三天兩頭就有奏報。他倒好。到任一個月居然沒有一份奏折送上來!山東那邊可有些什麼消息?」

    楊榮這一頭還在防備朱棣繼續詢問皇太子朱高熾的事,卻不料這位至尊一下子又轉了話題。養精蓄銳的他頓時覺得彷彿蓄勢待的一拳沒了對手,心裡別提多難受了。然而,朱棣的脾性就是如此,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皇上,山東之地白蓮教活動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等逆黨心懷叵測卻又狡猾,一時半刻卻未必能查到什麼究竟。宜山老成持重,自然不會小有線索來邀功……」

    「也不會因為最初的一無所獲就來請罪,你可是想這麼說?」朱棣一口打斷了楊榮地話,見他面露詫異,旋即躬身應是,他不禁大笑了起來,「朕既然用了他,自然信得過他。不過,你寫信告訴那個冷面人,讓他該奏報的時候就奏報,別非得有了結果!唔,這次吏部在新進士裡頭選官的時候,你去知會一聲,就說朕的意思,把張越也派到山東去!」

    饒是楊榮素來鎮定自若,這時候也嚇了一跳,連忙提醒道:「皇上,這山東白蓮教猖獗,若有個萬一……」

    「既然是英國公的堂侄,怎麼會連這點小場面都應付不下來?」朱棣卻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旋即又說道,「士奇也向朕這麼提議過,朕覺著倒是不錯。世家子弟平日養尊處優,縱使之前幾次看著是個能幹人,也不過是小聰明小決斷,算不得大才幹!他的老師眼下就在山東,那個布政使當得艱難,他這個學生若是畏難,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

    楊榮這才知道原來楊士奇居然有這樣的舉薦,心中倒是後悔剛剛插了這麼一句。畢竟,他和張家沒什麼交往,與其說是看杜楨楊士奇的面子,還不如說是忖度朱棣的心性。電光火石之間,他忽地想起前日剛剛遭到罷職地常山中護衛指揮孟賢,頓時心中一動。

    「不是臣打包票,杜宜山和張越師生之間情誼極其深厚,若是吏部選張越到了山東,他必定只有高興。不過,恕臣直言,英國公這幾個堂侄都已經到了婚齡,如今老大已經定了親,老二據說也已經相中了人家,就是張越,臣也聽說上他家裡提親的人要踏破門檻了。」

    朱棣雖不是住在深宮垂拱九宸的那種治平天子,但也不至於沒事情就玩微服私訪那一套。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錦衣衛,也不會拿這等雞毛蒜皮的事情奏報上來。追問了一番之後,得知張越的婚事如今乃是孟家和杜家最熱衷,他微一沉吟便笑了起來。

    「想不到張越那個小子還是香餑餑。」朱棣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孟家且不說他,朕倒沒聽說過杜宜山那個冷面人還看中了自己的學生。好好好,這樁婚事倒是好姻緣。既是恩師,又是岳丈,傳出去也是一樁佳話。」

    所謂的孟家且不去說,楊榮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比起杜楨,第一代保定侯孟善怎麼也是跟隨朱棣打地天下,這親疏遠近不問自知。倘若不是這個孟家並非保定侯本家,而是孟賢,只怕朱棣此時就是另一種說法了。體悟到了這一點,他心中頓時更加輕鬆了下來。

    看來,皇帝對於東宮雖說有懷疑,心底那桿秤倒還是分明。

    於是,退出景福宮地時候,他長長噓了一口氣,對於那批即將進入翰林院的新血充滿了期待,以至於信步往翰林院去地時候完全沒注意到陳留郡主朱寧正往這邊來,更沒注意到對方在不遠處止步,等到他過去方纔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背影直瞧。

    一旁的侍女卻不知道朱寧瞧著楊榮做什麼,於是不解地問道:「郡主,您難道不去景福宮為孟家求情?」

    「你什麼時候聽到我要為孟家求情?」

    朱寧回轉頭冷冰冰地瞪著那侍女,直到她膽怯地退後幾步深深低下了頭,她方才抬頭望了望那景福宮的重簷紅瓦,心中無比想念開封周王府。身為郡主而有優於公主的待遇,她也曾經欣喜過,但如今早就過了那嬌縱的少女時節。至少,什麼事情該說,什麼事情不該說,她心裡還有一本帳。

    況且,昨日遇上孟敏的時候,她雖提到父親被貶,那言談中卻是帶著幾分輕鬆,並不像某些那等膚淺閨秀一般連番埋怨啼哭不休,她何必去幫倒忙?

    只說起來還真是巧,這麼多千金女眷中,為什麼她較為要好的兩個,家裡頭全都在和張家談婚論嫁,而且談的還是同一個人?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48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忍無可忍

五月的天氣雖還稱不上酷暑。但天上的日頭已經有些火辣辣的。大太陽底下除了必要趕路的人以及無可奈何尋覓活計的苦力。幾乎都是來來往往的馬車或是騎馬的人。這酒樓之中也準備了消暑的梅花雪泡或是酸梅湯。那些有閒情的人自然不會吝惜這點小錢。

這會兒臨窗的涼爽位子上就坐著這麼三個有閒情的人。大伙如今算是同年。這年紀縱使有些差距。但也差距並不大。再加上年紀最大的萬世節又是一號愛插科打諢的健談人。又有著一層額外的緣分。自然愛往一塊湊。年紀最小的夏吉雖比往日矜持了些。但也沒什麼探花郎的自覺。一個勁地嚷嚷熱。喝下一碗冰鎮酸梅湯之後又使勁搖著扇子。

「熱死了。我就是最討厭夏天!」抱怨了一句之後。他便滿臉惋惜地對張越說。「元節你這回是真可惜了。連萬大哥都考上了庶吉士。若是你沒病。肯定也能考上。咱們三個在翰林院也能搭個伴!」

「小夏。我這庶吉士可是絞盡腦汁才考出來的。依著你這話彷彿我考中了。這庶吉士就不值錢了?」萬世節平素自命急智。但在這小自己好幾歲的夏吉面前每每吃鱉。這時候見對方嘿嘿直笑。他只得沒好氣地反唇相譏道。「你還是擔心自個兒吧。你上回把都察院的御史給罵了一通。日後這都察院是肯定進不去了!三年庶吉士當下來。到時候看你上哪兒!」

「反正這探花郎是白撿來的。就是外放出去作知縣也使得。怕什麼!」

張越一聽夏吉這理直氣壯的話。一下子嗆得連連咳嗽。待到緩過氣來。他使勁喝了一口熱茶潤嗓子。這才說道:「你們倆這脾氣以後在翰林院。我可實在是想像不出來。萬兄你素來是我行我素。夏小弟則是滿不在乎漫不經心。這外官還使得。翰林可是都講究溫潤如玉。」

「所以。咱們和元節你換換就好了。」見夏吉露出了深以為然的表情。萬世節也隨即點了點頭。盯著張越那目光彷彿要在他身上戳兩個窟窿出來。「我就鬧不明白。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這個時候病了。這北京城雖然難以立足。但對於你來說應該不困難吧?」

「多謝萬兄關心。這錯過了考庶吉士地機會我也很後悔。可如今後悔又有什麼用?」

張越知道萬世節這傢伙腦筋極其好使。自然決不肯承認自己是裝病。橫豎這些天來探病的人不少。能真正見到「養病」的他卻是難上加難。所以他也不虞被人拆穿。於是索性露出了痛悔當初的表情。然而。萬世節卻仍是不信。就連夏吉也用半信半疑地目光看著他就在這時。三人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喲。能在這兒遇上三位同年。這還真是巧!張賢弟地病真的大好了?前幾日那麼重要的館選。你卻偏偏因病不曾參加。咱們幾個還真是替你可惜呢!好好兒地熬三年翰林庶吉士。到時候又有王公貴戚幫忙。誰能比得上張賢弟的前程?」

都說這世上文人相輕。張越起初倒沒多大感觸。就是在府學中的那一年。他也只是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僅此而已。到了南京。由杜楨引薦下見了楊士奇。之後又結識了房陵孫翰和萬世節等人。他更是對文人沒什麼成見。畢竟。清談誤國的只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總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然而。上回在殿試之後無緣無故被人奚落一通。這會兒這麼一批人又冒了出來。他縱使再好地性子也按捺不住。

站起身看著背後那三個人。他隨意一打量。發現居中一位手中搖著折扇的赫然就是上回在楊士奇家中見過。後來又在殿試之後拆穿他身份的那人。而旁邊兩人雖臉上帶笑。卻總有那麼幾分與自己不對付地意味。他心中正冷笑。旁邊地萬世節也是離座而起。在旁邊懶洋洋地插了一句話。

「元節。這位是湖南吳廣源。左邊那位是江西秦宣。右邊那位是浙江孫亮甘。這吳兄和秦兄嘛如今也是庶吉士。至於孫兄則是名落孫山。著實可惜得很。」

「萬世節。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孫亮甘被萬世節這麼一說。頓時惱羞成怒。「你可是福建人。也算是南方士子。和他們兩個北方人混在一起算怎麼回事!英國公縱使是當朝重臣。可文武不相統屬。你別以為能大樹底下好乘涼!」

「這位孫兄消消火。要是讓人知道堂堂新科進士居然沒了風度。這不成了笑話?」

張越見周圍頗有些探頭探腦的人。卻是愈發氣定神閒。當下又哂然一笑道:「話說回來。有勞多謝三位兄台關心了。我如今也著實捶胸頓足呢!若是我那時候去了。這二十個翰林學士中豈不得拉下一個人來?至於你說什麼南北之別。我大明開科取士素來秉持地就是公平二字。自皇上登基以後。士子不分南北都是一樣錄取。你口口聲聲南方北方。這莫非是給朝堂之上分了派系?」

那孫亮甘本就是沒考上庶吉士窩了一肚子火。所以上這兒來看到張越三人坐在一塊。吳廣源率先譏笑了一番。他卻覺得萬世節那介紹是在嘲諷他。一時氣急敗壞方才會口不擇言。此時被這麼一句話反砸了回來。他頓時知道不好。見四周不少酒客都開始竊竊私語往這兒張望。他更是暗自叫苦。心中猛地想起了鼎鼎大名的錦衣衛。

若是落到那幫兇神惡煞地傢伙耳中。難道他就要栽在這微不足道的一句話上?

昔日在楊士奇家中會文時。吳廣源可巧是最先做出詩的兩人。滿以為正好遇到皇帝微服私訪能拔得頭籌。誰知橫裡殺出個張越。硬生生搶走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他心中這嫉恨也不是一兩天了。那天殿試之後他原是稍稍瀉憤。心想自己地會試名次總算是超過了張越。可誰能想到。最後殿試的名次他竟是正好排在張越之後?

此時見同伴被張越三言兩語說得臉紅脖子粗。而且事情有鬧大的趨勢。他頓時心道不好。有心說張越仗勢欺人。可旁邊偏生有萬世節那個小子還有今科探花郎。更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夥計和掌櫃;可若是就剛剛地話說什麼彌補。然後灰溜溜下樓。他又著實嚥不下這口氣。末了。他眼珠子一轉。終於是有了主意。

「剛剛孫兄一時失言。還請元節不要見怪。」

他先前那種譏誚地口氣一下子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春風和煦的笑容。甚至把剛剛一口一個賢弟也給省略了去。竟是直呼起了張越地字:「剛剛元節既然說若是能參加館選。定然能脫穎而出。我倒是極贊同的。這一次翰林院要重修尊經閣。所以三場之中有一篇尊經閣記。元節若是有佳文。何妨此時做出來。大家共欣賞奇文?」

夏吉一向就是藏不住話的。此時便笑道:「若是元節此篇真個是奇文。莫非秦兄預備把這翰林庶吉士的席位讓給元節不成?」

張越早體驗過夏吉這擠兌人地本領。此時見吳廣源被那一句話擠兌得面色發紅。心裡不禁暗自冷笑。若是對方挑館選三場中別的題目也就罷了。偏偏吳廣源選了一篇尊經閣記。他只能說是對方自找的。當下他便揚聲道:「掌櫃地。拿筆墨紙硯來!」

早在知道這六個人都是今科進士地時候。那掌櫃就知道自己這小酒樓今次來了大機緣。誰知道這麼尊貴的兩撥人彷彿竟是爭執不下。此時聽到紙筆。他猛地心中一動。慌忙一巴掌拍在一個看熱鬧地小夥計頭上。打發其去取文房四寶。等東西一拿來他便屁顛屁顛地親自捧了來。展開紙用鎮紙鎮住。他又親自捲起袖管磨墨。心中那股興奮勁就別提了。

要是這墨寶能留給自己的小店。要是讓人家知道他這小店居然引來了六個進士。還居然因為一篇文章鬥了起來……

張越此時哪有心思理會這掌櫃地小心思。他也不管那筆墨好壞。提筆飽蘸濃墨。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吳廣源一眼埋頭就寫。他本就極其擅長楷書。此時強耐心頭情緒。他深深吸一口氣。卻是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此時。萬世節和夏吉便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邊。目光全都隨著他那支筆而動。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這一蹴而就的兩段。掌櫃看得雲裡霧裡。而萬世節和夏吉卻看住了。湊過來的吳廣源秦宣孫亮甘面色俱是一僵。等到張越愈往下寫。他們的臉色就愈難看。當看到某一段時。吳廣源已是面色鐵青。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之所以為尊經也乎?」

在他們看來。這彷彿是迎面打來的響亮一巴掌。偏偏還躲都躲不過去。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奇文共欣賞  

    明朝不比唐朝詩酒風流。不比宋朝文豪輩出。但大明卻有一個文武兼通的大儒陽明先生王守仁!

    張越對朱熹那一套素來不感冒。可眼下崇尚理學。他只能裝樣子。他以前就對陽明先生極其崇敬。《古文觀止》上那三篇文章更是一讀再讀。只覺唇齒留芳。因此。一聽人家開出來的題目居然是尊經閣記。他幾乎想都不想。就將這篇足可倒背如流的文章給挪了上去。醉酒狂詩當用狂草。然而寫這篇文章。他卻覺的自己那一筆小楷猶自不夠。心中更是暗自歎息。

    若是由大沈學士那一筆鐵鉤銀劃來寫這篇絕世妙文。豈不完美?

    張越在那兒搖頭惋惜。別人卻以為他是故作玄虛。能夠考中進士的人自然在賞鑒上頭頗有眼力。通篇讀完這邏輯縝密。詞采華茂的文章。包括秦孫二人在內。都知道那一日若張越真的參加館選。那二十人大名單中確實會被他佔據一席之的。而吳廣源一遍遍一字字的反覆默讀。雖不甘心。最後也只的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其不情願的拱了拱手。

    「張賢弟果然好文!」

    然而。他卻怎麼也說不出甘拜下風之類的話。二話不說就轉身而去。秦宣則是慶幸自己不曾多嘴自取其辱。倒是含笑恭維了幾句方才告辭。至於孫亮甘則最為狼狽。眾人當中除了張越。唯有他不曾入選翰林。剛剛一時口快說出了那樣的話。他還不知道該如何彌補。可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他也只好怏怏退走。

    他們這一走。萬世節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沖張越豎起大拇指笑道:「好你個元節。真是有你的。居然能料到有人找你挑釁。事先作了這麼一篇文章!不行。此文的讓我和小夏帶回去好生研讀。如此奇文。虧你如何想來?」

    「萬大哥說的不錯。這好文讀一遍可不夠。咱們的帶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夏吉此時也滿臉放光。驚歎連連的說。「元節你若是在殿試的時候也妙筆生花炮製這麼一篇。只怕這狀元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陽明先生可不就是狀元?張越一時衝動搬出了這樣一篇文章。此時心想果然是逼上梁山後便運氣無窮。他正要開口發話。卻不防那磨好墨之後就一直在另一邊幫忙掖著那紙的掌櫃連忙上來。搓著手笑道:「三位公子……不。是三位大人。各位在小店潑墨揮毫寫了這麼一篇絕妙好文。實在是小店的榮幸。小的知道冒昧……能不能請給小店題個字留個墨寶?」

    一聽這話。萬世節登時笑了。想當初他在南京的時候。為了生計不的不靠變賣字畫為生。靠著一個舉人頭銜。這字好歹賣的比別人貴幾分。一年多下來也就積攢了二百貫鈔。可如今這兒既然有三位進士。這題字他怎麼能讓張越賤賣了?

    「我說掌櫃。你既然知道咱們仨是今科進士。這墨寶可是能輕易許人的?」

    這無疑就是有戲的意思。那掌櫃臉上頓時笑的更歡了。急忙點頭哈腰的說:「小店能有三位大人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小的知道三位都是未來朝堂上的大人物。只求三位能隨意惠賜一字。小的願意……」

    說到這兒。那掌櫃咬咬牙。本想直接說願意奉送紋銀百兩。見周圍酒客都在瞪大了眼睛看。豎起了耳朵聽。眼珠子一轉便笑著改了口:「小的也沒什麼別的本事。可三位大人今日在小店斗文。小的卻可以代為宣揚。剛剛認輸的那三位想必也是今科進士。這六位進士斗文何其罕見?小的倒是認識一位書局的東家。若是三位願意。小的願意一力刊印此篇奇文!」

    張越看圍觀者甚多。原還擔心萬世節一時興起獅子大開口。傳揚出去斯文掃的。誰知那掌櫃居然打蛇隨棍上來了這麼一個提議。當下倒是覺的此人果然是貨真價實的老油子。而夏吉素來就是好事的。立刻便拍手道起了好來。

    「這倒是好事!只不過若只有一篇文。刊印出來也不好看。不若再加上幾篇文章。然後我來題跋。萬大哥作序。這樣豈不是更好?掌櫃的。你要墨寶容易的很。只不過這文房四寶可的到別處去借……可惜了元節這一手好字好文。用這樣的紙筆實在是顯不出來!」

    見那大喜過望的掌櫃屁顛屁顛親自跑下樓去張羅。見四周酒客轟然大嘩。個個臉上都寫滿了看熱鬧的興奮。張越索性就默認了這麼一件事——三人的年紀加在一塊也還不到六十歲。萬世節和夏吉都是好惹事生非的性子。和他們在一起。他行事也恣意了很多。

    因著出了這麼一樁轟動大事。吉祥酒樓鬧騰了整整一天。掌櫃被人差遣來差遣去。忙的腳不沾的一直到最後將那三位大人物送出門。他回到櫃檯後頭的時候卻險些一個踉蹌。虧的被旁邊一個伶俐的小夥計給攙扶住了。可即便腳給崴了一下。他卻仍是眉開眼笑。

    他既是東主又親自作掌櫃。好容易把這門面撐了二十年。如今是真的苦盡甘來了。那灰溜溜離開的三個進士暫且不去說。可那留下的三位竟然有一位探花郎。兩位二甲進士!人家若不是一時興起。這刊印書的事兒怎麼會輪的到他?

    既然張越先前不曾參加館選。張倬自然就不如先前會試殿試考的那麼順利。他的文章本就是以平和見長。比不上那些或銳氣十足。或詞采華美。或鋪陳龐大的同年。雖說落選。他心中卻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畢竟。這個進士對他來說。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由於他年長了一輩。所以今日萬世節和夏吉聯袂來邀。他知道自己在場三人只怕不能盡興。便有意推托了。只讓張越同去。可是這天張越直到太陽下山才醉醺醺的回來。這卻讓他頗為惱怒。指著秋痕琥珀把人扶進去。又眼看著兒子被灌下醒酒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便板起面孔訓斥了一頓。因又問道:「你今兒個去哪裡了。怎的大醉而歸?」

    張越平日很少飲酒。今日被萬世節夏吉聯手灌了個半死。這會兒腦袋還有些暈乎乎的。他自打重生之後便是世家子。和外頭平民打交道不多。平日就是有人吹捧那也是變著法子送高帽子。今日耳畔邊卻是充斥著那些粗俗直白赤裸裸的馬屁話。感覺大為不同。

    「爹。今天我……我和萬大哥夏小弟在酒樓遇上了三……三個進士拿翰林院館……館選的題目來挑……挑釁。我一……一氣之下。就寫了一篇尊經閣記。結果……嘿嘿。」

    勉強聽明白了一個大概。張倬不禁面色一沉。因著英國公張輔的原因。他們父子倆今科的中。確實不免有人質疑。只是他卻沒想到繼那一日殿試之後。居然還會有人當面挑釁。

    見兒子說完這些。頭一歪又迷迷糊糊睡著了。他不禁歎了一口氣。正巧瞥見張越回來時拿著的那幾個卷軸。吩咐秋痕琥珀把張越扶上床。他一面尋思待會如何向別人解釋。一面打開了那卷軸。起初他還有些漫不經心。可看完一段立時動容。最後竟情不自禁的誦讀出聲。

    兒子的筆跡他自然認的出來。只是這文章他卻不敢相信乃是兒子所作。可是再一看另兩個卷軸中萬世節作的序和夏吉作的跋。觀其中字裡行間之義。他就是不信也的信。心中著實驚歎不已。此時此刻。他心裡明白。有了這麼一篇文。張越今天就算再放恣也是無礙的。

    京城原本就是消息極快的的方。那一日吉祥酒樓上又頗有幾個文士。故而掌櫃刊印的書尚未上市。這文章卻在文人墨客中間私底下傳抄。雖說有人覺的此文狂傲。有人覺的此文離經叛道。但更多的人則是擊節讚歎大聲叫好。

    彼時進京趕考的舉子也並沒有全數回鄉。聞聽有絕妙好文頓時想方設法的傳抄研讀。於是。短短一篇文頓時在南北兩派人中流傳了開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縱使南人不服氣。也只能酸溜溜的揪著張越是杜楨學生的這一條說事。言下之意自是說。只有南方名士才能調教出如此弟子。

    自然。如此文章。也很快出現在了一眾閣臣的案頭。出現在了六部堂官的案頭。出現在了幾個「好文」的王公貴戚案頭。出現在了皇太孫的案頭。最後甚至出現在了朱棣手中。而且不止一份。第一份是錦衣衛第一時間呈上來的。第二份是楊榮笑呵呵推薦的。此外還有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總之是各有各的渠道。甚至還有御史在彈劾時將其附在最後。

    「想不到那麼一個穩妥的小傢伙。居然也會寫出這樣犀利激揚的文字……唔。朕倒是好奇的很。此文通篇離不開一個心字。這心究竟所指為何?」

    要是換一個人寫這樣的文章。朱棣興許未必會一笑置之。但他此時只覺的有趣。張家從張玉到張輔都是審慎老成的性子。他原以為張越也是。誰知道竟也有這鬥氣的一面。碰到小傢伙這麼一發狠。那另三個進士書生意氣卻不巧撞在了矛尖。

    侍立一旁的御用監太監張謙便清清楚楚的聽到那位喜怒無常的至尊低聲冷笑道:「這還真是自作自受!」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50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五章 時焉?命焉?  

    大明立國至今不過五十年,凡歷三帝。如今永樂之世猶在明初,因此吏部選官雖然已經有明確的制度,但對於資歷經驗等並沒有太大的苛求,政績確實上佳的,甚至有一歲四五遷,由七品直擢四品,更有布衣超遷為布政使。就比如杜楨雖曾是進士,但貶謫十數年,一朝起復便是七品,但只一年多便升至二品,這在中明晚明簡直是不可想像的超遷。

    吏部有四司,文選司掌銓選,考功司掌考察,此兩司自然是職權最重。相比監生和舉人,進士的銓選素來最為重要,因為京官六部主事、中書、行人、評事、博士,外官知州、推官、知縣,全都是由進士中選出。雖有京官外官之分,但名聲和寵眷亦是相當重要。

    因此,當皇帝派人傳了口諭,楊榮親自過來打了招呼,英國公張輔亦是暗示了一番之後,負責本科進士銓選,品級只有正五品的文選司郎中唐青惟有苦笑而已。區區一個進士居然勞動這許多人物,世家子弟果然是和尋常寒士不同。可若是這樣,即便不能留為翰林庶吉士,在六部中當一個主事豈不是更穩妥,何必外放,而且還偏偏是山東?

    張越卻不知道這銓選的背後有那麼多人在為自己推波助瀾,他也沒料到那一日信手一篇好文會一下子將自己推上風口浪尖。連著半個月都有好些文士上門拜訪,這其中雖也有慕英國公府權勢的,但更多人卻是純屬好奇,還有的人則是抱著不服氣的心思。

    總而言之,發現這股風潮根本無法止住之後,他惟有藉著大哥張超婚期將近,自己沒空為由推拒所有求見。

    然而,他能躲得開外人,卻躲不開家裡人。張輔和王夫人拿他開了一句玩笑,也就罷了;祖母那邊卻揪著他不可鋒芒太露之類的教訓了一大通。直到他耳朵根子起了老繭;母親孫氏是最得意他有出息的,那喜色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功夫才按捺住;至於父親張倬則是每每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他。

    最最難以抵擋的便是兄弟們的起哄,就連張晴來地時候都會打趣他一番。

    眼看納採納吉禮已下,漸漸就是張超大婚的日子,張越擺脫了內外人的糾纏,安心等著選官結果的時候。卻敏銳地發現大哥張超表現得很有些異樣。他心裡清楚,雖說張超並沒有去親眼相看過那位襄城伯家的千金,但東方氏卻和張晴一同去看過,回來之後對準媳婦讚不絕口。張超如今卻這幅模樣,難道還牽掛著之前的金家姊妹?

    這天一大早他去祖母房中問安,又到演武場和彭十三練了一套劍法,出了通身大汗,回到房裡用了早餐換了衣裳,正尋思今日再去杜家拜訪一次。外頭便傳來了小丫頭地通報聲。

    「少爺,大少爺來了!」

    張越微微一愣,看到滿臉陰沉彷彿誰欠了八百兩銀子似的張超跨過門檻進來。他頓時更覺得奇怪。吩咐秋痕去倒茶,他便讓將張超往炕上讓,誰知道對方竟是不顧什麼長幼尊卑,逕直在他下頭的一張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三弟。我走投無路。所以今天只有來求你了!」張超也不顧自己張嘴頭一句話是怎樣驚世駭俗。咬咬牙便說道。「你可知道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地這樁婚事拖一拖?或者說。乾脆讓襄城伯也退婚……」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越猶在驚駭。就只聽一旁傳來了一聲驚呼。他扭頭一看。卻是秋痕用雲南瑪瑙雕漆方盤捧了一盞茶來。大約是聽到這話手一抖。那茶盞雖然勉強沒有翻到地上。滾燙地茶水卻是潑在了地上濺到了手上。甚至連她地裙子上衫子上都濺著了不少。

    見秋痕形容頗為狼狽。當下他來不及細想。連忙起身上前。隨手接過那方盤擱在一旁地高幾上。又從她腰間抽過那汗巾。在她手上一擦一裹。然後便把人交給了剛剛愣著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地琥珀。囑她去取些藥膏給秋痕敷上。又吩咐剛剛地話不許外傳。這才回身坐下。「怪不得大姐曾說過你和我們兄弟三個不同。我今天才知道她說地一點不差。」張超盯著張越瞧了半晌。這才頹然歎了一口氣。

    「三弟。我不知道你一向怎麼看我。總之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做不到你這般。我房裡地丫頭大多是通房。平常我看著她們討喜。但若是她們哪天走了。我也不怎麼留心。所以。即使我當初很喜歡夙妹妹。對與蘅妹妹地婚事很是不甘。後來對金家退婚又很憤怒。但過後時間長了。漸漸得也就淡忘了。人家襄城伯家門第高。那一位也必定是好地。我配不上人家。」

    被張超這兜來轉去一繞圈子。張越簡直是頭都大了。但心裡某種不妥當地感覺卻愈來愈強烈。他也懶得再左右繞一陣。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哥。我猜你大概不是不滿與襄城伯家小姐地婚事。而是心裡有了別人。這才不想成婚?」

    看到張超那陡然僵硬下來地表情。張越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不是吧。他居然無巧不巧地一語成讖?仔細琢磨著剛剛張超地那番話。他頓時將幾個丫頭排除了出去。繼而又本能地排除了在金鄉衛鬧什麼一見傾心地可能性。然而若是如此。張超又會在哪兒看上心儀地女子?忽然。他只覺靈光一現。登時記起了一件事。「莫非你上次去探望那個陣亡總旗地妹妹。然後就……」

    「我原本只是為了還人家的情,誰知道一見到她便……總之那種感覺很不一樣。」張超此時頗有些語無倫次,頓了一頓方才咬咬牙道,「三弟,我帶過去地本是最壞的消息,可她卻堅強得緊,沒過多久就恢復了過來。她和我見過的那些女子不一樣,爽利中帶著幾分潑辣,卻又不是斤斤計較的性子……襄城伯家那位千金興許是溫柔大方,興許是很好。但我心中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哪怕這樁婚事就是成了,她和我也未必相合。」

    張越從來沒感到自己像現在這麼頭痛過。看樣子自己這大哥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預備娶人家為妻,可問題是,這種問題一個小輩吃了秤砣鐵了心又有什麼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張超父母都在。上頭的祖母又豈是好欺的?

    「相合不相合你現在說已經晚了。」

    憋出這麼一句話之後,他只得乾脆實話實說道:「門不當戶不對,對咱們這樣的人家來說這是顛撲不破的至理。你若是在訂婚之前早說這事,興許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可如今卻不同。當初金家那樁事情是因為兩邊一來一回都有過變數,家裡不想撕破了臉去告官,眼下卻是連婚書都已經下了,而且還是那襄城伯家。你當初遭到退婚就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你怎麼不想想人家襄城伯家小姐若是遭到退婚。又會是什麼光景?」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站在張超跟前,居高臨下一字一句地說:「這不是你一個人地事,這是兩家人的事。襄城伯和大堂伯乃是朝廷同僚,平素交情很好,若是真的鬧將起來兩邊失和,難道你就能過意得去?而且若是因此掀起了更大的風浪,你別說日後戰場殺敵,這前程就都不要了。就算你這次真的成了,看中的那位姑娘入了門,你以為她將來能過舒心地日子?」

    張超本就是滿面陰沉,這會兒更是有些癡癡呆呆的。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她不知道咱家有那樣的家世,她只以為我是尋常地富家子……」

    「你自己都沒對她說自己地家世,足可見你自己都知道這事兒沒法成功。」雖然張越心裡也在想著棒打鴛鴦很殘忍,但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若是出了餿主意,只怕日後對他們來說更殘忍,只好狠狠心把話撕擄得更明白,「大哥,小說話本裡頭那些個窮書生等到金榜題名就能迎娶富家小姐。但世家子和貧家女卻不同。豪門深似海,從來就不是貧家女的善地。」

    張超被張越一番話說得失魂落魄心亂如麻。他雖有些莽撞,但並不是一點心思都沒有地莽漢,很多事情並不是不想,而是不願意去想。如今這一條條一樁樁被張越說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只覺得曾經幻想過的某些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好容易方才迸出了最後一句話。

    「三弟,你說,我若是對她說讓她再等幾年納她作二房……」

    「大哥。恕我直言。若是那樣,你對得起你那位死去地袍澤?倘若你不死心。我可以陪你再去見見那一位姑娘。」

    此時此刻,張越只得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他並沒有見過張超的心上人,但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的女子固然大有人在,焉知就沒有寧為貧家婦,不為朱門妾地女人?

    然而,當他陪著張超再次來到泗水街,循著低矮的門頭找到那座房子時,面對的卻是人去樓空的場面。屋子裡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桌椅板凳彷彿還特意擦抹過,但能帶走的細軟已經一件不剩,甚至連一張字條都沒有留下。

    張越一手扶著門框,眼睛瞥著坐在那張舊床上怔怔的張超,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張超絕不至於大嘴巴地張揚這段戀情,今兒個既然是頭一次對他說,其他人想必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只怕找人去打聽住在這兒的那位姑娘為什麼忽然搬走也是白搭。

    時焉?命焉?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不要盲婚啞嫁

    張超的婚事終究如期舉行。

    彼時王夫人的身孕已經有了五個多月,自是漸漸顯懷。長房二房諸人已經都搬進了毗鄰武安侯鄭府的大宅子,顧氏和三房張倬孫氏三口在納吉禮後也匆匆趕回。東方氏雖然有馮氏幫襯,又有張晴回門幫忙打點,可她仍是忙了個頭腦發昏,自然顧不上張超究竟如何。而張起素來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只以為大哥整天陰沉著臉是擔心有了大嫂管束,故而不以為意。

    倒是年少的張赳覺得情形不對。他雖然和張超曾經極其不對盤,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少不得對母親提了提。可馮氏哪裡是願意多事的,連忙囑咐他不許到外頭胡說八道,回過頭來卻又在心裡嗔著自己的女兒多事。

    這老大才芝麻大的前程,就娶了一位伯爵千金,以後她給兒子張羅媳婦的時候,豈不是得比伯爵家更高出一頭,這才能顯出長房的尊貴?

    雖然張超的父親張攸在之前交趾黎利反叛時再立戰功,已經陞遷為正三品昭武將軍,但襄城伯乃是超品的伯爵,若是單單論兩家的門第,自然張家還算高攀。然而,若是論英國公和襄城伯的情分,兩家乃是通家之好,這聯姻自也份屬平常。

    正因為如此,儘管李芸只是襄城伯的庶妹,但這份嫁妝仍是非同小可,僅傢俱便有足足六十四抬,諸樣綢緞、脂粉、珠寶等等又是六十四抬,此外田莊店舖奴婢更是不少。送妝奩的時候,那綿延一里開外的大隊人馬引來了眾多百姓圍觀,不少年輕人都在羨慕娶進了豪門千金的張超,卻不知準新郎官本人面對這麼一樁婚事卻是百感交集。

    親迎那一天,張家內外悉數出動,有的負責跟轎去女家,有的接待外邊親戚朋友,有的忙著收禮。至於那堆在庫房尚未來得及拆分的妝奩則是沒人顧得上。原本坐鎮英國公府的顧氏如今坐鎮自己家親自料理家務,三個媳婦齊上陣,十幾個管事媳婦忙得腳不沾地,而張越兄弟幾個早被打發了出去簇擁喜轎前往襄城伯家接人。

    眼看張超如同木頭人似的給充作女方親長地襄城伯和伯夫人叩首行禮,之後迎親回來的時候也只是強打笑顏,張越不禁為那位過門的大嫂捏了一把汗。等到龐大的送親隊伍將人送回了張府。又有喜娘扶著那位身穿盛裝戴著紅蓋頭的新娘下轎,瞧見張超怔怔瞧著新娘子的背影,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他這才稍稍放下了一點心思。

    喜筵自是從一大清早就擺開了,此時迎親回來就是拜天地。當看到那對新人拜完天地高堂,又深深交拜地時候,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那樁到現在還沒敲定的婚事,待想要歎氣時又發現場合不對,只得在心裡深深歎了一聲。

    相比張超的盲婚啞嫁。他的運氣彷彿還要好上那麼一絲兒,至少,他還和人家見過交談過。那兩位姑娘都還是出自知根知底的親近人家,無論哪一位都合心意,唯一期望的是別忽然冒出一家意料之外的人來。不過瞧著張家三房的地位,應該不至於再有人橫插一腳才對。

    張越回過神來的時候,張超和新娘已經是入了洞房。這不過是履行揭蓋頭和安帳飲合巹酒等等儀式,之後新郎官還會出來,因此張越作為男方兄弟,自得到喜棚去招待那些貴賓。

    女眷們早就在內院另外開席招待。此時喜棚中全都是男客。由於之前陪張超前去迎親。回來之後又是拜天地又是其他勾當。他竟是顧不上看喜棚中是否還有什麼貴賓。於是。看到上首第一桌已經坐滿。除了包括英國公張輔在內地幾位有爵位地親朋長輩之外。赫然還有安陽王朱瞻塙。他面色微微一變。旋即便在張輔地招呼下笑著上前一一問安。

    這北京城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秘密。因此。各家公侯伯自然不會只將張越當作張家三房一個不起眼地孫子看待。武安侯鄭亨笑著說什麼少年老成。泰寧侯陳愉則是說雛鳳清於老鳳聲。更有生性豪爽地興安伯徐亨直接衝著張越點頭。放話說日後有人欺負直接找老叔撐腰云云……到了安遠侯柳升時。他桌子一拍。聲音洪亮得彷彿能把喜棚給掀翻了。

    「賢侄儘管放心。有咱們為你撐腰。你這文官保管當得穩穩當當!」

    武安侯鄭亨昔日便是留守北平。朱瞻塙與其交情甚篤。其他公侯伯他也都熟悉。看他們這副護犢子地模樣倒也不納罕。心中倒明白張輔為張越引薦這些人地用意。只是他今日前來遠遠不是恭賀送禮這麼簡單。待張越在喜棚中轉了一圈離席之後。他瞅了個空子也退了席。

    張越瞧著張超從洞房出來。原本死板著地一張臉似乎有些緩和。甚至還隱約流露出一絲說不出道不明地輕鬆。他便知道張超事到臨頭大約認命了。於是。眼看張超進入喜棚應付那些賓客。他就有心退到旁邊歇一歇喝一口熱茶。誰知這一口水還沒吞下肚就聽到一聲叫喚。

    「元節。」

    「安陽王,可是席上太悶熱了?」

    由於知道這安陽王心思百出,比那位衡山王更不好對付,張越極其不想和其多說什麼話,於是趕緊打了個哈哈,準備尋個由頭矇混過去。然而,他還沒想好該如何溜號,朱瞻塙卻點了點頭:「這七月底大婚確實是悶熱,不過,比起我那兒,你這裡算得上冬暖夏涼,英國公果然為你們家選的好地方。對了,元節可知道,今科進士的吏部選官已經結束了?」

    這消息張輔都沒提過,張越著實沒料到朱瞻塙會開門見山直入主題。只這並不是什麼驚人之事,因此他便順勢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選官結束了,這麼說來,我不日之內就要去赴任了?」

    「不但赴任,只怕元節還要多上一樁好親事。」朱瞻此時語氣愈發親切,渾然不避四周那些穿梭上菜的僕役和幾個同樣離席乘涼地賓客,好整以暇地說,「想必你家裡這些時日上門提親的已經踏破了門檻,要不是我沒有適齡的妹妹。說不定也會向父王提個醒……那天小楊學士隨口和皇爺爺提了提,皇爺爺似乎上了心,指不定你臨走之前就來個御賜姻緣。」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帝老子亂點鴛鴦譜,所以,剛剛哪怕聽到選官結束都不動聲色的張越。這會兒卻是著實嚇得不輕。孟敏和杜綰好歹他是見過的,模樣性情都很好,這若是朱棣一時興起給他配上一位讓人消受不起的,那時候該怎麼辦?要知道,這明朝的皇帝可不像清朝的皇帝那樣變態,平日哪有空插手臣子地婚嫁,這回是吃錯藥了?他可不想盲婚啞嫁!

    就在他頭痛地當口,卻彷彿朱瞻塙仍是覺著這消息不夠份量,他緊跟著又聽到了一番話。

    「說起來以元節你的能力。一個六部主事本應當是穩穩當當入手,誰知道那楊士奇絲毫不念及舊情,楊榮也跟著攛掇。吏部卻是放了你外任。若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罷了,竟是在青州府所屬的安丘縣令。

    元節,樂安州就在青州府的北面,安丘乃是在青州府東南,兩地快馬甚至不用半日。你前次和衡山王弟有過衝突,他如今不曾前去就藩,仍留在樂安州,你可得小心。另外,據我所知。這山東白蓮教至為猖獗,你這縣令不好當啊。」

    面對這等「好意」提醒,張越心裡冷笑,又假意道謝。誰知道朱瞻塙說完這些並沒有放過他的意思,而是笑吟吟地和他又扯起了閒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先前他收留地康家那三號人那案子。也就是聽了這些,張越方才知曉,那位前任開封金知府之所以倒了霉,正是因為康家那起案子的關聯。不得不說。這天下實在是太小了。

    趙王朱高燧坐鎮北京城,這外頭的事情很多都是朱瞻塙幫忙打理,那幅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架勢一擺出來向來是無往不利,所以他壓根沒料到張越這會兒完全沒有對自己生出某種感激,臨到最後又親切熱絡地對張越點了點頭。

    「到了山東那邊,我就幫不上你什麼忙了。只是青州那兒山東都指揮使司有好幾個人昔日受過我一些恩惠,你若是有什麼要幫忙地自可報我地名去找他們。我知道英國公總會托人照應你一二,但有些事情不讓長輩知道,豈不是更穩妥?對了。你臨行前我就不送了。不過到時候我自會讓管家給你準備一份厚厚的儀程,看在咱們相交一場份上。你可千萬別推辭。」

    相交?誰和你相交過了?張越在心中腹謗連連,眼看朱瞻塙終於放過自己回席繼續飲宴,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在原地默立片刻,他卻看到醉醺醺地張超被人攙扶出來,於是少不得上去扶一把手,又吩咐一個小丫頭去準備醒酒湯。

    自然,作為老二,張起當仁不讓地被踢去陪客。只看他端著酒盞來者不拒的模樣,張越就知道愛好杯中之物地老二決計能頂下來。架著張超到了旁邊的廂房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灌了一碗醒酒湯下去,他便看到那個剛剛還醉醺醺的傢伙對著漱盂稀里嘩啦就是一陣狂吐。

    彷彿把一切鬱悶都連同那些胃裡地東西都一起給吐乾淨了,抬起頭來的張超沒了最初的木偶人模樣,總算是有了幾分活人的氣息。他揮手屏退了幾個丫頭,搖搖晃晃站起身沖張越苦笑一聲,旋即又是一個踉蹌。

    此時此刻,張越慌忙上前相扶,卻聽到張超長歎了一聲。

    「三弟,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人活在世上有那麼多身不由己……」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52 PM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家子的責任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儘管張超張越誰都沒能佔全這兩件事,但他們仍然成為了無數年輕人欽慕的對象。一個娶了襄城伯的妹妹,一個高中進士前途無量,人家一輩子都未必能企及的事情,兄弟倆卻一人一樁享用了去,試問誰不在心裡嘀咕著,希望那主角變成自個兒?

然而,張超的洞房花燭夜中,張超自己固然處於一種恍惚失神的狀態中,張越也是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腦海中閃過了那時候金夙異常決絕的面孔和口吻,閃過了張超那時候面對空房時悵惘的表情,甚至不期然閃過了孟敏的一顰一笑,杜綰的巧笑嫣然。

次日一大清早,眾人都早早地來到了顧氏的上房。按照規矩,新媳婦過門之後便是拜見諸位長輩,這本就是該當的禮兒。東方氏乃是再乖覺不過的人,生怕兒子媳婦有什麼緣故起不來,早就讓心腹丫頭玲瓏帶著幾個婆子守在了門口。此時等在上房之中,想到剛剛玲瓏提過那一對小夫妻正在梳洗,她不由得浮想聯翩。

盼星星盼月亮,這婚事一波三折,總算是盼到大兒子娶了媳婦。眼下她最大的企盼就是新媳婦早日給自己生一個孫子,到那時候就真正圓滿了。不過,李芸畢竟是伯爵家出來的,雖說是庶出,第一眼看上去性情也好,但焉知這不是假象?倘若新媳婦骨子裡是悍妒跋扈的品格,這娶媳婦只怕會變成娶麻煩……

頂著黑眼圈的張越站在母親後頭,竭力按捺著打呵欠的衝動。就當他感到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的時候,外頭終於傳來了丫頭的通報聲。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來了!」

張越抬起了頭,就只見外頭一個丫頭高高打起了簾子,隨即就是張超與一個年紀不過十四五的女子跨進了門檻,料想便是大嫂李芸了。

李芸面上猶帶著幾分新婦的紅暈,她頭戴金絲八寶髻,額前勒著南海明珠鑲就的箍兒,一邊發上插著幾支珠釵和掠子。身上穿著大紅灑線繡百子圖對襟衫子,底下亦是一條大紅縷金縐紗長裙,腰中繫著綴有玫瑰色宮絛的白玉珮兒,胸前地五彩纓絡項圈熠熠生輝,形容雖奢華,但被那靦腆羞澀的模樣一襯。卻又絲毫不顯過分。

顧氏和馮氏三人昔日也都是從媳婦熬過來的,見她隨著張超恭恭敬敬地下拜,說話聲不高不低,敬茶恭謹溫文,答話絲毫不失禮節,卻沒有尋常新婦那種戰戰兢兢的意味,不禁全都在心裡慶幸這回張超娶著了一個好媳婦。

孫氏更是在心裡盤算起了張越的婚事。張晴先前說過孟家被貶,那樁事兒只怕沒法能成,既然如此便該是杜家了。雖說媳婦門第高貴在外頭聽著名頭好聽。如今這侄兒媳婦瞧著也不像是河東獅吼的性子,可以後地事情誰說得準,還是娶一個書香門第的媳婦來得穩妥。

東方氏面上也儘是喜色。此時媳婦一打扮起來。比當初那家常模樣更耐看。但容貌只是一樁。最最難得地是性情彷彿確實很平和。而且也不是一味綿軟。此時此刻。她自是對促成這樁姻緣地王夫人和張晴感激不盡。

等到李芸給長輩們全都敬了茶。之後便是輪到了三個小叔子。三兄弟雖然各有各地思量。但在這種事情上卻不敢開玩笑。雙手捧茶之後都是鄭重其事地回禮。一旁地張超始終不吭聲。只在李芸回身腳下稍有些踉蹌地時候攙扶了一把。這樣地小錯處自然無人在意。顧氏瞧著小兩口地恩愛。反而是莞爾一笑。

李芸雖算不上長房長媳。但畢竟是頭一個進門地媳婦。顧氏自然不會小氣吝嗇。敬茶之後便朝靈犀使了個眼色。等靈犀捧上了一個小巧玲瓏地雕漆匣子。顧氏便拔下頭上地金簪挑開了蓋子。從中拿出了一對翡翠手鐲。只看那一汪清澈純淨地綠色。馮氏三人便都是輕輕吸了一口氣。同時想到自己進門那會兒地見面禮還不如今次厚重。心底少不得有些嘀咕。「你以後便是三個兄弟地大嫂。這家裡頭雖有你婆婆和伯母嬸娘。但這麼一大家子事情多。你該學地也不妨學起來。以後總要給她們搭上一把手地。」顧氏渾然不顧三個媳婦聽到這些話時地表情。又笑呵呵地說。「想來你在伯爵府也學過這些。自然容易上手。你兩個小姑子一個悶葫蘆似地寡言少語。一個還小。以後你這個大嫂也多看顧她們一些。」

見李芸點頭答應。她又轉向張超。口氣卻帶上了幾分嚴厲:「超哥兒。你既然是娶了媳婦地人。以後做事情更得好好思量。不要凡事都由著自己地性子。哪怕你不記著我這個老婆子。也得想想你爹娘和弟弟。想想你媳婦!既然是大家子。生來便是養尊處優。便得記著責任這兩個字。別自以為是自作主張!有些事情做錯了還能補救。有些事情卻是一步都錯不得!」

這新婚地頭一日顧氏便教訓了這樣地話。不但東方氏聽著一驚。屋子裡其他人也是摸不著頭腦。張越卻是知道內情地。心裡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不禁暗驚。看到張超那一瞬間變得頗有些慘白地臉色。他便知道。先前那樁事情只怕和祖母有些干係。

張超在呆了許久之後。面色亦是漸漸有了一絲血色。他屈膝跪下。認認真真地對顧氏磕了三個頭:「祖母地教誨孫兒記下了。以後絕不會再犯。」

「明白就好。先前家裡遭了那麼多事,你這個大哥和弟弟們都是一條心,又知道用心上進,知道戰場殺敵立功,沒道理在這種事情上想不開。」

顧氏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繼而便招手示意張超起身。待到他又上前來,她便從那匣子中又取了幾樣物事,不由分說地塞在了張超手中:「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自然需得有擔當。你爹不在,你是你娘的天,也是你媳婦的天。至於你二弟。須知長兄為父,長嫂如母,日後當怎麼做不用我說。你如今乃是新婚,這就是我送你的賀禮了。」

張超低頭瞅了一眼手中那幾張薄薄地紙,看清了那是什麼,臉上一下子漲得通紅。許久。他方才憋出了一句話:「孫兒定不辜負祖母的期望。」

東方氏見李芸面露詫異,自己也不知道老太太這敲打提醒究竟是衝著什麼事兒,心裡就有些不高興。可當她看到張超跪下說了那麼一些話,又有些不安。及至顧氏給了張超什麼,她倒是格外留心。等張超退回來,她悄悄不動聲色地瞥了他手上一眼,登時大喜。

要知道,此次張超辦婚事,公中雖然拿出了五千兩銀子。但因著對方是伯爵府,連彩禮帶其他都是不好馬虎的,她自己也貼出來不少。心裡早就有些不樂意了。如今有了張超手中那幾張薄薄的紙,雖看不清是多少產業,但老太太出手又豈會是少的?兒子有了這些,日後也不至於被媳婦地豐厚嫁妝比下去。

張越此時看著那只雕花妝盒,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上次得到的那個大田莊,不禁暗歎祖母行事確實公道。在和父親提過之後,他早將此物交給了母親保管。畢竟,田莊雖然值錢,卻是不動產不可輕易發賣。他又無人經營,自然還是有父母代管更為穩妥。

「老太太,英國公府的鍾姨娘來了!」

聽到外頭這個聲音,顧氏便笑著說快請,其餘人也是心裡有數。在英國公府住了那麼些時日,人人都知道惜玉如今算是半個當家主婦,昨日喜筵上張輔雖也過來送了賀禮,但今日這一大清早惜玉巴巴地趕來,多半是為了替王夫人給新婦送賀禮。

果然。一身桃紅的惜玉一進來先是團團見禮,隨後便有兩個丫頭捧上了一個罩漆匣子和一對汝窯青瓷花瓶,卻是王夫人送給新婦地禮物,和之前地賀儀又有不同。顧氏笑著讓李芸收了,又讓惜玉坐,惜玉卻百般推辭,最後仍是緊挨著顧氏站了,眼睛又在張越臉上一瞟。

「今兒個老爺和夫人讓我過來,原是還有另外一件事。吏部之前在新科進士之中選官。如今總算是告一段落。老爺一大早去上朝之前得了訊息,說是越哥兒放了山東安丘令。所以特意讓我稟告一聲。老爺說,山東雖說比不得江南富庶,卻向來是北邊極其要緊地地方,再說越哥兒地先生杜大人正在那兒當布政使,卻也正好有個照應。都指揮使司那邊老爺已經打了招呼,能通融的以後必定都會給個方便。」

由於這是惜玉轉述張輔的話,因此由顧氏以下,人人都是聽得仔細,張越更不例外。只惜玉說到這兒,微微頓了一頓,旋即又露出了幾分笑意。

「不知道皇上如何知道咱們家正在給越哥兒談婚事,因而王貴妃派人給夫人傳話,說是婚事不著急,越哥兒未必在山東一呆三年,等有了政績回來再定再辦,那樣更體面。老爺夫人琢磨著也是這個理兒,所以讓我和老太太通告一聲。」

這話張越聽得直皺眉頭,心中不由想永樂皇帝朱棣這回是出什麼妖蛾子。顧氏和張倬孫氏卻都是大喜。小小一個進士能夠讓皇帝惦記著這些,這婚事拖個一年半載,就是再拖兩三年那也是使得。若是有了前程,還擔心什麼終身大事子孫後代?一時間,眾人全都忘了關心山東那地方究竟如何,在他們看來,有皇帝的寵眷在,到了哪兒自然都是所向無敵。



第四卷 青雲路  第一百五十八章 雞飛狗跳  

    杜府最北邊的一座院子便是杜綰所住,正屋用作起居,西邊一間敞亮的屋子便是書房。書房中的窗下案上設著筆墨紙硯,書架上一格格滿滿當當都是書,除此之外也就是旁邊的梅花彫漆小幾上擺著一個顏色素淡的花瓶,乍一看去還以為是一個寒門士子的書房。

    這天,小五巴巴地從慶壽寺趕回來,看到那案桌旁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發怔的人兒,頓時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低頭往案上鋪開的一本書上瞅了一眼,她發現那一個個的字自己雖然都認識,可連在一塊愣是不明白那究竟什麼意思,她只得放棄了這種無謂的努力。要說她在其他事情上還頗有天分,這讀書上頭就免了,不做個睜眼瞎就已經對得起道衍那個老和尚了。

    站了老半天,看見杜綰仍在發愣,她只得沒好氣地說道:「小姐,我難得回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看你發呆?」

    杜綰這才恍然回過神,見著小五撅嘴站在一邊,她便笑著站起身,拉過她往外面的榻上坐。她先是詢問了道衍如今的情形,得知那身體時好時壞幾乎不能隨意走動,面上便露出了幾分憂色,旋即方才開口說道:「這些天我都只惦記著爹爹,竟是沒空去瞧他……」

    小五卻是不明白:「老爺?老爺不是好好當著他的山東布政使麼?那麼大的官兒,整個山東都得聽他的,小姐你這麼愁眉不展做什麼?」

    「爹爹一去幾個月,滿打滿算才捎來了三封信,全都是報喜不報憂,我實在是擔心得很。」杜綰這時候方才露出了煩躁的表情,又使勁按了按太陽穴,「這放了外任的官員,又是布政使,哪裡有不帶家眷上任的道理?可爹爹偏偏就沒那個意思。之前對我交待的時候也是語焉不詳含含糊糊,我更是不敢對娘細說。可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小五,前些天我讓劉嫂子出去打聽,據說山東那兒白蓮教向來猖獗,若是他們鬧出什麼事來……」

    「小姐。你可別嚇我!」

    看到小五著實被嚇得不輕,杜綰不禁在心裡歎氣。她雖是女兒身,在家鄉的時候雖日子清苦,裘氏卻也堅持請了西席先生教她讀書認字,父親留在家裡的那些書她也在半懂不懂的情況下都看完了。只不過江南世家都是規矩重地,她少有出門的機會,倒是在和父親團聚之後,父親常常對她說起一些朝堂上的大事小事,她才算是漸漸明白了一些大道理。

    大明起家其實就是白蓮教。可坐上龍庭之後最提防的一是蒙元,第二也是白蓮教。她倒不擔心白蓮教鬧騰會真的危及父親這個朝廷命官,而是擔心萬一白蓮教掀起什麼大動靜。按察司固然是首當問罪,父親難辭其咎,這日後別說前途,只怕是性命都保不住。

    小五看到杜綰不但不回答自己的問題,而且又開始發愣,只好氣鼓鼓地到了靠窗地書案旁邊坐著,漫不經心地翻著那本書。她起初還沒怎麼留心,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之後,那眼睛立馬瞪得老大。轉頭正要問。恰好杜綰看過來,她便兩個手指頭夾著那書晃了晃。

    「小姐。你其他書偏不瞧。怎麼居然看他地書?」

    「奇文共欣賞。他這篇文章傳遍了整個北京城。據說士林之中好評如潮。我自然要看看。若是你也愛文。只怕也非得輾轉讀上好幾遍不可。」

    杜綰一把奪過小五手中地書。正譏嘲她。卻聽見門外頭有動靜。她連忙出了外屋看。卻只見杜夫人裘氏正彎腰進來。那臉上猶帶憂色。她見狀連忙迎上去。攙扶了母親之後便笑問道:「娘今兒個不是出門去拜幾位相熟地姨母長輩麼。怎得有些不高興?」

    裘氏一坐下便擺手屏退了兩個跟著來地小丫頭。又唉聲歎氣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我去了一趟張家。結果非但沒得好訊息。還偏偏撞上了壞消息。張家對你和元節地婚事倒是沒說其他。只是皇上先頭發話。讓他先公後私。這婚事不著急。這倒也罷了。我剛剛知道。他居然無巧不巧也是上任山東!我剛剛回來之後聽方家地說。山東白蓮教鬧騰得厲害……」

    杜綰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心瞞著母親。居然最終還是有人多嘴。她知道此時埋怨那多嘴多舌地管事媳婦也沒用。只得強顏歡笑勸慰了一番。

    「娘。這外頭人哪知道什麼白蓮教黑蓮教。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您可別相信這些。若真地那麼亂。爹爹也好歹是皇上寵信地臣子。回京之後要大用地。自然更不可能去那麼亂糟糟地地方。再說了。皇上之前對張公子也算眷寵有加。他小小年紀還沒經歷過什麼險惡。派他去外任總得挑太平地兒。就是英國公也決不會答應地。」

    眼見裘氏眉頭舒展,她便知道母親畢竟一向不管外頭的勾當,她這胡編亂造的一番話必然能矇混過關。誰知道還沒等她鬆一口氣,母親竟是不管不顧地下了決心。

    「你爹上任也已經好幾個月,怎麼也該安頓了下來。如今他不是在外頭遊學沒法周顧家眷,這堂堂布政使沒個人照應怎麼行?綰兒,你囑咐丫頭打點行裝,到時候元節去山東的時候,咱們也跟他一塊走!不親眼看見你爹爹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可不放心!正好有元節隨行,彼此之間都能有個照應,這路上也不怕遇著什麼事。」

    杜綰心中叫苦,還想再勸,誰知往日最是好說話的裘氏竟是猶如吃了秤砣鐵了心,半句話也聽不進去,不多時就出了門去,說是要回屋去趕緊收拾東西。眼睜睜看著母親回屋去,想到父親臨行前的吩咐,她頓時滿心煩躁。

    她自然也擔心父親,也想去山東,可倘若那兒真是有什麼白蓮教,她和母親兩個女流之輩趕過去,豈不是給父親添亂?可剛剛大費唇舌也沒能奏效。眼下她還能指望誰再去勸說母親,還有誰能勸說母親?

    張越自然想不到裘氏已經準備和他搭伴上路。他到吏部辦完相關事宜之後,此時正在家裡準備上任事宜。然而,行李且不用說,他竟是發覺要跟自己去山東的人異常多----連生連虎自不用說,秋痕琥珀亦是不能少。英國公張輔生怕他有失,又說要「借」彭十三給他,並調撥八名健壯家丁隨侍。不但如此,祖母還說要挑選長隨,家裡那些下人個個躍躍欲試。

    其他也就罷了,祖母顧氏硬是將靈犀塞了過來,這才是讓他最最措手不及的。

    別說他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連馮氏和東方氏知道此事之後,心裡也是直犯嘀咕。暗地裡都道老太太是把張越寵得沒了邊,連長幼尊卑都給忘了。然而,不論張越自己如何推辭也罷。顧氏卻絲毫不管,甚至在這天傍晚命兩個媳婦把收拾好東西地靈犀給送到了三房所在的竹院,於是引得上上下下好一陣雞飛狗跳。

    秋痕是不敢作聲,琥珀是不以為意,孫氏早早發了火如今卻已經認命,張倬也希望兒子遠行身邊有個穩妥人照應,這邊自然是安生。然而,馮氏和東方氏妯娌倆心中卻是不忿,兩人約好了似的一齊到了顧氏那上房。全都想著讓老太太打消這主意。

    兩人掀簾進去的時候臉上還是笑吟吟的,可不多時裡頭就傳來了顧氏的沉聲訓斥,外頭侍立地幾個小丫頭聽著都是戰戰兢兢,就不用說這兩位出來時那難看的面色了。倒是長房中兩位姨娘知道此事後大為高興,全都來到了駱姨娘那兒閒坐,可憐駱姨娘一向是不管事的懦弱性子,聽她們說道那些自是心驚膽戰,卻又不好出言趕人走。

    好容易捱到人都走了,駱姨娘連忙吩咐兩個丫頭去關門。囑咐再有人尋來就說自己犯頭痛已經睡了。回到裡屋,她看見女兒張怡正在書案旁邊看著什麼,心中不禁奇怪,過去一問方才知道那是張越先頭那篇傳遍北京城地文章,不禁感慨了一聲。

    「我以前瞧著三太太軟弱,任事都讓二太太佔了上風,在老太太面前就彷彿不會說話似的,誰知道因為養了個好兒子,她如今竟是揚眉吐氣了。可惜你是女孩兒。若你也是男孩。我就算拼著這張臉不要,也要去求越哥兒帶挈你一把!」

    「姨娘……」張怡從小便是綿軟的性子。駱姨娘又怕事,因此這稱呼即使是母女獨處,她也不敢造次。她低頭揉了揉衣角,隨即輕聲說道,「前幾天大姐姐來看我地時候說三嬸對她提過……她說我的事情……她會幫忙看著,斷然不會……不會……」

    她這話說得雖低聲,駱姨娘卻斷然不會錯聽了,登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說什麼,你大姐真肯攬下此事?」

    見張怡怯生生地點頭,她頓時雙掌合十連道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面上赫然是悲喜交加的表情:「謝天謝地,你總算是有貴人相助。你大姐如今是小侯爺夫人,我也不指望你嫁什麼大戶人家,你這性子也不是能鎮壓場面的。我只希望你嫁一個待你好的,以後一輩子平平安安,我就心滿意足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55 PM

第一百五十九章 隨從

    大約是在外征戰習慣了,回到安穩地之後,彭十三反而覺得頗有些難熬。自然,那一日剛回到南京的時候,忽然碰到衡山王大鬧英國公府,無緣無故挨了一頓,這也成了他心中耿耿於懷的一件事。雖說是男子漢大丈夫重在忠義信諾,但那忠義是對天子對英國公,卻不是衝著一個刁蠻霸道的皇族。所以,張輔讓他跟著張越前去山東上任,他並沒有絲毫怨言,只一想到極有可能碰上那個討厭的衡山王,他心裡就難免有些不痛快。

    昔日跟著張玉的那一代家將在東昌之役中陣亡殆盡,如今彭十三這些家將都是跟隨他多年,戰場上風裡來雨裡去摸爬滾打出來的,張輔並不完全將他們視之為下人,而是當作袍澤看待。因此,上一次的事情之後,他也是著意安撫,但若要說什麼公道卻是難能。

    此番看著彭十三打點行裝,見這心腹家將那張臉始終繃得緊緊的,於是在把人送到張府前夕,他少不得又多囑咐了幾句。

    「十三,魯王和趙王都在山東,下頭還有那一系的不少郡王。我知道你不樂意和那些皇族打交道,其實越哥兒也未必樂意。明面上的衝突能躲則躲,但若是遇到躲不過的……你是個直爽性子,只會用拳頭,動腦子的事情讓越哥兒去想,他這人護短,斷然不肯讓你吃虧。」

    彭十三決計沒想到張輔竟會說這個,愣了許久方才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打躬:「大帥放心,屬下就是那句話----要是越少爺有一丁點損傷,您取了我的腦袋去!」

    眼看彭十三帶著八個健壯家丁殺氣騰騰地往南院馬棚而去,張輔不禁陷入了悵惘。自從四征交趾歸來,他已經多久不曾聽到大帥這個稱呼了?如今交趾連連叛亂,雖說豐城侯李彬也算是一代名將,但比起他的手段卻仍然不止差了一點。畢竟是民心不服的地方,若是像沐家永鎮雲南那樣擇一位良將永鎮,情形應該就會好多了。

    這英國公府中有的是北邊的好馬。因此彭十三帶頭,眾人一人選了一匹高頭大馬便從馬棚的黑油大門直接出了英國公府。如今春闈已經結束,舉子們大多回鄉,再加上北京城仍然在營建之中,因此這大街上的行人並不多,跑起馬來幾乎可以毫無顧忌。饒是如此。彭十三仍是顧慮到路上的行人,約束著一眾家丁留著餘力不許急速。

    轉過一個街角時,眼看快要到張府,忖度這裡人多,由於擔心遇上行人或馬車,原本風馳電掣的一行人更放慢了速度。結果,眼尖地彭十三恰好看到兩個迎面走來的人,立刻一勒韁繩跳下馬來,笑呵呵地對那兩人打了個招呼。「夏公子。萬公子!」

    萬世節和夏吉明日開始便要入翰林院,正式開始三年庶吉士的生涯,因此原本打算好的送行只得取消。今日便特地到了這兒來為張越餞行,一人象徵性地送了十貫鈔的儀程。這都是萬世節提議的勾當,張越見著也就笑著收了。兩人都不是有錢人,如今還算是張越在西牌樓巷那座三進宅院地租客,這會兒也正打算用兩條腿走回去,誰知道竟遇上了彭十三。

    「老彭啊!」萬世節一瞅是見過的,立刻走上前笑道,「這回元節去山東,咱們都幫不上什麼忙。聽說有你跟著去,倒是足以讓人放心。元節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不到關鍵時刻不發狠。你可得提醒他,這世道就是恃強凌弱,尤其是到地方上對那些地頭蛇,該狠心的時候就得狠,千萬別讓人以為你好欺負!」

    這話你怎麼不對張越說?彭十三心中好笑,遂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比張越矮了半個頭,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夏吉。他更是暗自歎了一口氣---強中自有強中手,這麼個小娃兒居然是探花郎,說出去誰相信?

    「沒錯沒錯。元節就是太軟了些。這在京城還好。到地方上就得心狠手辣!」夏吉看也不看連連點頭地萬世節。因又笑道。「不過你還得告訴元節。千萬別像萬大哥那樣沒分寸。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不明底細貿貿然對地方豪族下手。就算有英國公他也得倒霉。對那些人得恩威並濟……咳。元節對這些肯定清楚。更別提還有老彭你這樣地人相助。何用我多嘴!」

    他一面說一面隨手揪著萬世節地袖子。笑呵呵對彭十三打了個招呼。拉起人就走。彭十三看著那兩人地背影。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嘴裡便嘟囔了一聲:「這越少爺正常得很。偏生結交地友人如此奇怪!」

    回身上馬。帶著眾家丁又跑了一段路。他便和眾人在張府東角門處停了下來。此時早有管事帶著眾家丁上前相迎。把這一群毫不掩飾彪悍氣息地漢子送進去。又將馬牽到馬廄刷洗。幾個雜役少不得又議論了一番。

    這次張家舉家從河南遷來北京。那些家中有老少在外頭。或是不想跟著一起走地全都留在了開封。有地看房子。有地則是被分派到了田莊上。跟來地全是闔家都在張家門內地家生子。說到老太太這回專門為張越挑長隨。他們都露出了殷羨之色。

    一個三十出頭下頜留有一叢黑鬍鬚地漢子見同伴們想入非非。便笑道:「你們別以為這長隨容易當。選長隨首先是從有職司地家人當中挑選。然後得看德行看品性。隨後才是看才能。首要就得會讀shu寫字。像我們這等大字不識地。就是想當小廝三少爺也不要!」

    另一個彷彿渾身是消息一點就動地年輕雜役附和了一句。也賣弄道:「錢哥說得一丁點都不錯。這負責門上地是司閽。也就是門子。負責文shu簽轉地是簽押。負責看守倉庫地是司倉。還有負責廚房地管廚。以及專司跑腿辦事地跟班。別看跟三少爺地連生連虎平素昂頭挺胸。若是跟到任上也就是跟班地料。其他地都幹不了!」

    「照錢哥李哥這麼說,下人裡頭符合這些的似乎沒幾個人,未必夠三少爺使喚的!」

    那錢哥吃人家一附和一恭維一詢問,頓時感到自己有了些體面,遂笑罵道:「咱們家人不夠還有英國公家,英國公那兒早就送了人來,就算還沒有足夠合用的人,不是還有保定侯府麼?別忘了咱家大小姐可是保定侯府地小侯爺夫人,這幫襯娘家兄弟自然是盡心的。」

    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如今裡頭確實還真的在挑選長隨。對於張越來說,這無疑是一件新鮮事,他一直都以為所謂長隨不過就是跟班僕人,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人分工明確職司清楚,而且還能幫忙處置公務。若非大伯父張信之前去交趾時留下了不少用不上的長隨,只怕今日挑選時更是要捉襟見肘。就算此時,選出來的仍有五人是英國公府送來的人。

    彭十三一進來就看到顧氏正在親自考較下人,張倬張越父子正侍立一旁,便上去先見了禮,又轉述了張輔的話。

    顧氏之前就認得他,自是信得過,又吩咐小廝搬凳子讓彭十三坐下,見他執意不肯也只得罷了。今日這挑選長隨原是該高泉辦的事,但她想到張越年紀太小著實不放心,於是便親自出了面。此時好容易挑出二十人,她想到彭十三要跟張越去山東,這小孫兒本身也不是好欺負地,因此倒不擔心到時候有刁奴欺主,但應有地規矩仍需講明,少不得又訓誡了一番。

    等恭送了祖母回房,張越便拉彭十三到一旁商議明日啟程動身的事。當他說起父親張倬外放江寧縣令時,卻發現彭十三正用古怪地目光看著他。

    「越少爺,你和叔老爺一南一北,這吏部選官還真是夠鐵面無私的!」

    既是家裡頭,他也不怕忌諱,笑呵呵地調侃了一句,繼而便想起行前惜玉命人交代的另一件事,忙說道,「有一件事得和您說一聲,那方家老大如今不在英國公府住了。本來那是夫人的親戚,哪怕再遠,只要有由頭,留著也使得,誰知道下人在收拾那房子的時候看見了幾封信。那傢伙也是多了一個心眼,便拿去了給夫人。張越聽著此話不禁皺眉。若換成是他,哪個僕人敢亂動他的東西?有道是豪門奴僕都心眼多多,如今看來果真不假。於是,他便疑惑地看著彭十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夫人也是嚴厲盤問之下,方才知道他兄弟倆的父母幾年前就亡故了,因著兩邊往來太少,夫人竟是不知道。方銳那個舉人之前就因為一件事而幾乎丟了,此次是通過陝西那邊關托人情方才來參加會試,結果沒考上,那頭告發了出來,學政一怒之下就革了他的功名。總而言之,夫人惱他先前隱瞞,本想逐了他兄弟二人,結果他苦苦哀求,夫人這才收留了方敬,卻以他人品不端為由將他趕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章 各自奔前程

    已經是過了中秋,天氣漸漸有些涼了。走在外頭的人們都換上了厚實的秋裝,那些春夏鬱鬱蔥蔥的樹木眼下都是漸漸枯黃,一陣秋風就能刮下無數葉片來。有道是一陣秋風一陣涼,秋風秋雨愁煞人,但凡悲秋之人,彷彿都能由此情此景生出一種蕭瑟淒涼的意味來。

    方銳茫然無措地走在大街上,只覺得那一陣陣風透心似的涼。當初帶著小弟方敬進京的時候,他百般囑咐千般叮嚀不許說出家中的真正情況,又拿出最後幾個錢雇了兩個僕人。

    所幸當初接待他的張越和氣,人家看在他確實是親戚,又是趕考的舉人,這才收留了他,英國公夫婦那邊也沒多說什麼。結果他會試名落孫山,家鄉那邊又鬧騰了出來,前程盡毀,百般哀求也不過是讓小弟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可寄人籬下的日子又豈是好過的?

    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處?

    渾渾噩噩的方銳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大圈,瞅見街角處有一座破落土地廟,鬼使神差一般往裡頭走去。這廟大約是常年沒有香火,早就是傾頹了大半邊,就連泥塑的土地爺也早就破損得不成樣子。破爛的案桌上早就沒了祭器香火,屋頂更是能看得見天光,竟是連只在此棲身的烏鴉都沒有。想到自己如今功名全革,日後要生存容易,要想重振家業卻是做夢,他不禁悲從心來,仰天乾嚎了一聲,眼眶裡頓時澀得難受。

    「我不甘心……我不甘

    方銳自然有不甘心的理由。他十四歲中了秀才,十九歲考中舉人,在鄉間也曾經被認為是神童。若不是陝西連年饑荒,家境敗落父母雙亡,他不合又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倘若他當初在英國公府將實情道出,那位權勢滔天的表姨父張輔是否會出手幫他一把?可當初他不敢賭那一條。他只能賭自己的科考運氣,只能賭自己成天在外轉悠能夠遇到貴人伯樂,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看著那破破爛爛的土地爺,他頓時更加悲憤,心中的自怨自艾倒是少了,更多的則是某種憤世嫉俗。那樣權勢滔天的富貴親戚。那樣的赫赫門第,卻根本容不下一個微不足道地他。既然是如此,那麼他便非要做出一番事情來,讓那個倨傲的王夫人看看,他並不是沒出息的孬種!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身後有動靜,轉頭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蹣跚走了進來。那乞丐滿頭亂稻草似的頭髮,腳上只有一隻鞋子。走路頗有些一瘸一拐,進來之後就二話不說地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猶如珍寶似的看著討飯飯碗中地一個黑乎乎的饅頭。

    方銳才瞅了兩眼。見那乞丐警惕地雙手抱住了飯碗,彷彿生怕他來奪食似的,不禁啞然失笑,笑過之後忽然又生出一縷恨意。倘若他再落拓下去,豈不是要如這乞丐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那彷彿隨時都會裂成碎片的土地爺泥塑,他終究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京城王公貴戚多如牛毛,只要他拉得下臉,還怕沒有容身之處?

    雖說張越三日後就要動身上路。但從彭十三那兒得到消息。吃驚不小地他忖度了一番便決定去一趟英國公府。匆匆在清水胡同英國公府西角門下馬時。他卻不期然迎面看到了張。雖對於這個三叔極其不感冒。但人家畢竟是尊長。禮不可廢。他只得上前見過。

    張一看見張越。臉上便滿是笑容。彷彿先前種種根本沒有發生過。哪裡有什麼心懷芥蒂地模樣。他一甩韁繩利落地跳下馬。上上下下端詳了張越一番。

    「你這是來辭行地?小小年紀就是一方父母官。這擱在哪兒都是異數。到了山東可得用心些。別讓百姓看輕了你這個少年縣令!你大伯上朝去了。多半不在。來來來。和我一塊進去。一塊去探望你大伯娘。」

    面對人家這幅熱絡地態度。張越雖說疑惑。但也只能把疑惑擱在肚子裡。和張一道往裡頭走。他便聽到對方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南京城地情形。提到先頭灰溜溜被趕回去地張張斌父子時。張甚至還流露出了恨鐵不成鋼地表情。卻很是讚賞了他一番。

    情知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張越恨不得離這位三叔遠些。因此進了王夫人那屋子問安之後。見張坐了左首第一。他便在右手第一地椅子上坐下。打定了主意不吭聲。預備有事也等張走了之後再說。

    果然。張先是說聖駕留在北京。自己這個錦衣衛指揮僉事如今也正式跟著遷到了北京。旋即便對王夫人道了一大堆恭敬話。無非是痛悔當初云云。末了方才說今天帶來了一支珍貴地老山參。要送給大嫂補補身子。東西已經留在了外頭管事處。

    王夫人初過門的時候對兩個小叔子照顧備至,待到後來發現張張本性奢侈,而且諸般行事越發不像話,張輔連番相勸管束都是無用,再加上最近那遭事徹底讓她寒了心,她再懶得管他們的事,縱使往來也是淡淡的。

    此時謝過張,又留著說了一會話,她便露出了倦色,等張知機地告辭之後,她忙吩咐丫頭擰了熱毛巾來,自己取了擦臉,又吩咐給張越拿過去一條。

    「你過幾天就要走了,有什麼話派個人過來說一聲就使得,何必親自過來?行裝和人手都打點好了,可還缺什麼?若是人手不夠儘管說,你大伯橫豎最近都不會出去打仗,再勻幾個人給你總是有的。若是銀錢上短什麼也別藏著掖著,你小小年紀出門,總得備足了,否則到了任上開銷不夠,俸祿那幾個錢又不夠使,到時候就麻煩了。」

    張越因見王夫人身子已經有些笨重,四周的小丫頭有的捧著巾櫛,有的捧著漱盂,除了碧落之外。又提拔了一個大丫頭補缺,卻不知是什麼名字,正在心裡想著說辭,卻還沒張口就聽王夫人囑咐了這麼一堆,忙笑說一切都打點得差不多了。

    「大伯娘,我今日聽彭十三說。那方家兄弟……」

    「別提那個混帳!」王夫人原本是臉色霽和,一聽張越這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滿臉都是惱色,「他若是好好的說父母都亡故了,難道我會因為這緣由不認他們兄弟倆這門親戚?若是他早說在陝西犯了些不清不楚地勾當,我也能早些讓你大伯去打聽清楚,說不定能幫上一把,他這功名也就保住了!到了最後瞞不住方才來哀哀懇求,他前頭做什麼去了!最最可氣的是。他這個大哥還教唆弟弟一起瞞著,那麼一個靦腆的小人兒,差點給他教壞了!」

    餘怒未消的王夫人重重一拍炕桌。正要繼續發火,張越連忙站起身勸慰,因又自責是當初擅作主張留下了他們,旁邊地碧落也忙勸著,她這才漸漸消了火氣。因見張越面露赧顏,她又歎了一口氣。

    「這事情怪不得你,你只想著是我的親戚,又是來趕考的,幫襯一把也是人之常情。誰知道人家辜負了你的好意。罷了,那個老大我只當沒這個人,至於他弟弟我會請一個西席好好地教他,也算是全了當年和他娘的一段姐妹情份。」

    張越畢竟和方銳談不上親情交情,此來也不過是問個究竟,更沒想求什麼情,倒是覺得那個靦腆少年異常可憐。王夫人既說會好好照顧方敬,他總算是稍稍放心。他心裡也明白,這婦人孕期總是暴躁易怒。若不是如此,方銳地事情興許也不會鬧得如此結果。於是,又陪著王夫人說了一會話,他便辭了出去,卻在院中遇上了惜玉。

    惜玉這個新姨娘乃是如今英國公府最最炙手可熱地人,如今代王夫人掌管家務雷厲風行,這威信漸漸立了起來。見著張越,她自不會擺什麼長輩的架子,關切地問了幾句行裝打點得如何。因又笑道:「今兒個你大姐派了人來探望夫人。正好提起一件事。說是保定侯親自去向皇上求了情,先頭孟家那位被解了職的孟大人昨日又受了新任。正巧是山東都指揮僉事。」

    人家聽到孟賢被解職都是心中歎息,張越先頭卻感到很高興----至少是為了孟敏而高興。反正在他心目中,和趙王牽扯上關係那是大大的不妙,孟家若能借此機會撇清自然是再好不過了。然而,誰能想到,這回孟賢居然是被派到了山東!

    這都指揮僉事和護衛指揮官階是一樣,可一個是中樞一個是地方,算起來是降職了。若是孟賢不帶家眷上任也就算了,若是帶家眷……

    滿揣著心事回到張府,張越這一頭還不曾想明白,卻又迎來了那一頭傳來的消息----杜夫人裘氏竟是說要跟他一同去山東!當他匆匆跑了一趟杜府,卻發現就是五頭牛也根本勸不回心意已決的師母時,他能做的便只是深深歎上一口氣。

    這算什麼,山東風雲會麼?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8 11:58 PM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路共行看書

元代時,運河走元口、小安山、壽張集、沙灣。至元末天下大亂,南北漕運竟至於斷絕。自從永樂皇帝朱棣不顧群臣勸阻決意遷都北京,於是又花費大量錢糧人力疏浚運河,重修會通河,將其東徙繞安山湖東、北畔而過,走袁口、靳口、安山、戴廟一線,這周邊便漸漸興旺了起來。由於建成了水旱碼頭,漁船、商船、糧船、商客往來雲集,安山湖邊上的幾個小村漸漸成了大村,雖不曾正式建鎮,那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隱隱有了些大氣象。

碼頭邊上不遠就有一家酒肆,一家客棧,向來生意紅火,招待的卻是往來的商人。這尋常村民除了逢年過節,都不捨得花閒錢下館子開葷,耕種自家田地之外,農閒的時候倒是多半擠在碼頭看有什麼活計。

如今地裡的麥子早已收割,碼頭上三五成群都是短打扮的農人,凡有船來便成群結隊地上去兜攬生意。奈何僧多粥少,有時候一天都難得有一筆生意,倒是閒磕牙的時間居多。

此時,一個年輕後生看著那滿滿當當經運河北上的糧船,再看看那些肥頭大耳下船來的商人,不禁嘿嘿笑道:「早先運河不打咱們這兒過的時候,這裡還只不過是個小漁村。如今倒好,這村上的人越發多了,就是地價也是直竄了幾倍。要不是有運河,咱們除了種地也就是打打魚罷了,不像如今遇上身家豐厚的主還能打賞幾個!」

「大狗子,你這純粹是放屁!」一個中年精瘦的漢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繼而便嗤笑道,「你那是沒吃過苦頭才說的風涼話,你問問你幾個叔叔伯伯,誰不是說,幸好沒在修運河的時候給累死苦死?這漕運是通了,連咱們村在內的周邊幾個村都紅火了,還不是無數條人命填進去的!」

那後生本就年輕。被這番話說得惱羞成怒,見四周那幾個年長的都是臉色不好看,其中一個還往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倒不敢再高聲說話,嘴裡卻仍是嘟囔道:「這眼光得長遠一些,南北漕運通了。以後子孫後代都能撈到好處。」

「呸,這運河到現在還沒修好,如果明兒個官府徵調你去修運河,看你小子還有心情說道什麼子孫後代!你小子還沒娶媳婦,到時候累死在工地上,你家老子娘非哭死不可!」

那中年精瘦漢子罵罵咧咧了一陣,忽然看見那邊有一艘大船靠岸,這下子也顧不得剛剛的諷刺爭執,忙叫道:「看。那兒有船靠碼頭了!小子們,打起精神來,別讓人家又把活給搶了。這一天又是白等!」

一群人鬧哄哄地擁上前,用肩膀用胳膊肘用腿腳把那些搶生意的同行給擠了出去。待到近前,領頭地中年精瘦漢子方才發現這船瞅著結實看著齊整,彷彿有些像官船,心裡便有些犯嘀咕。及至看到一個身穿青緞衣裳的人出了船艙,又從舷板上慢悠悠地下來,他便約束著其他人往後退了幾步,又上前賠笑說話。

那身穿青緞衣裳的人瞅了一眼眾人,便吩咐道:「船上東西多。待主人們下船之後,你們再上去把行李一樣樣搬下來。記住,力氣大是一條,還有不能出差錯。等到一應都裝運好了,我與你們兩貫新鈔!」

雖然這年頭寶鈔不值錢,但朝廷每年的新鈔好歹還有不少商家認,就是轉手去兌,兩貫新鈔也能值上兩三錢的銀子,夠幾戶窮人家過幾個月了。所以。原本還想巴結奉承然後討價還價一番的中年漢子立刻閉上了嘴,低頭哈腰地答應著,心想這船上究竟是什麼人,居然如此大手筆。待到見著那一撥撥地人下船,間中甚至有戴帷帽的女子,他頓時眼睛都直了。

這必定是官船!這撥人難道是前來山東上任地官員和家眷?

有了這體悟。中年漢子自是讓兒郎們加倍小心。忙忙碌碌大半個時辰將東西弄下船。他原還想去兜攬僱車地生意。待看見剛剛那個身穿青緞衣裳地人已經從外頭帶了一長溜馬車來。他更是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知道。如今這旁邊幾個村子雖說都是愈發興旺。也有不少人合起來置辦馬車專門出租給商戶。但絕對沒有這麼七八輛黑油車。就是後頭跟著那十幾輛大車也不是村子裡一時半會能湊出來地。而且。看那些車伕和押車地精壯漢子。只可能是早就預備好等在這兒地。

張越從船上下來。見這碼頭極其熱鬧。便想起了離京時地情形。按照他地本意。這來山東陸路極其方便。實在不用坐船。萬萬沒料到最終居然會演變成同行人眾多地場面。這次同坐船而來地除了杜家母女倆及其家人之外。還有孟家一行。而這恰恰是張晴地請托。非但如此。那安陽王送地儀程。竟也是天大地麻煩。

陡然之間被解常山中護衛指揮。就任山東都指揮僉事。孟賢直到如今都對那大變有些摸不著頭腦。所以此來山東上任還有一種淒淒慘慘慼慼地感覺。倒是沒覺得和杜家人同行有什麼不對。在他看來。張越如今剛剛步上仕途。有張輔在京謀劃。必定是步步高陞。自己這形同貶謫在外。那婚事就是再提也是白提。於是。眼看孟敏在船上沒幾日就和杜綰熟識了。常常在一塊說話。他聽之任之。也沒往心裡去。

前來迎接地乃是東平州知州衙門派來地。為首地乃是一個捕頭。因彼時重武輕文。都指揮僉事地品級雖和布政使平齊。但卻隱隱高過布政使。因此知州得到孟賢打發人送去地消息。二話不說就派出了衙門裡頭地一群差役。

這捕頭原以為接的是由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本省都指揮僉事,結果在聽了那管家介紹,說是還有本省布政使的家眷以及前去安丘上任的知縣大人,他頓時吃了一驚,臉上打疊得十萬分恭敬,只圍著孟賢和吳夫人杜夫人打轉,倒是沒注意一旁某個不起眼的少年。

張越身穿一件半舊不新的石青色對襟衫子,看著倒不覺奢華。因有家裡的長隨看管東西,趁著人家搬東西裝車地功夫。他便和那些來自東平州地精壯漢子們閒聊了起來。人家看他年紀小,談吐又隨和,就像是富貴人家中的貼身小廝,也就完全沒防備。甚至幾個搬完了行李的莊稼漢在他旁邊坐著歇腳的時候,也偶爾會插上幾句話。說到運河時,一群人都是唉聲歎氣。

終於。有一個漢子忍不住好奇,開口問道:「這位小哥,一看你就是貼身伺候主子不干重活的。聽說這船上有本省地都指揮僉事,怎得咱們李頭在其他人面前也是點頭哈腰的,是不是還有別的大人物?」

「這船上是從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都指揮僉事孟大人,還有布政使杜大人地家眷,另外還有一位安丘知縣,也不算什麼大人物。」

「嘖嘖,究竟是打大地方來地。說話口氣這般大,這還不算大人物?除了魯王府和趙王府,這布政使也已經很了不得了。就是縣太爺那也是父母官!」剛剛兜攬生意的中年精瘦漢子這會兒已經幹完了自己地活計,聽張越這麼一說便教訓道,「再說了,作下人的說自家主子不是大人物,這不是打臉麼?我說小哥,這話是讓我聽見,若是讓別個多嘴地人聽見……」

旁邊的那群精壯漢子也都笑了起來。他們都是東平州知州衙門的衙役,平日最擅長地便是打秋風敲竹槓,這會兒免不了生出了某種意思。只想到那大人物面前他們誰也說不上話。這念頭也就是轉轉而已。及至看到那邊某個最像大人物的中年人走過來,他們方才齊刷刷地閉上了嘴,個個低頭往後退了幾步。

「越哥兒,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就要上路了,你別只顧著在這兒和說話。」

話雖這麼說,孟賢的口氣卻溫和得緊。剛剛打不遠處看過來,見張越和窮漢衙役說說笑笑,那情景看上去融洽得緊。他心裡早明白張越想的是什麼,倒也頗有些欽佩他的心思。

「往前頭過了東平州,你師母就得和我們分道揚鑣,你是打算送她們到濟南府再去上任,還是和我們一道走?話說回來,我對山東還算熟悉,以後我在青州,你是安丘知縣,有什麼事情你儘管讓人到都指揮使司衙門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幫的我總不會看著你不管。」

張越便笑道:「我還是頭一回來山東,就是睜眼瞎。確實得孟伯父多關照。至於師母她們的事,等過了東平州再作計較好了。」

眼看孟賢和張越一道往那邊走去,這邊幾個人頓時都傻了眼。面面相覷了一會,一個衙役猛地在自己嘴巴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說:「剛剛那位看著不過十五六的光景,他就……就是安丘的縣太爺?」

「瞧,李頭已經過去給人家打躬作揖了,決計沒錯。天哪,他才幾歲?」

「年紀輕輕就是父母官,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壞了,咱們剛剛沒有說錯話吧?」

別說一群衙役議論紛紛,別人也同樣心生感慨。那扛行李地中年精瘦漢子就滿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張越的背影,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起初和自己爭執,如今正揮汗如雨搬一個樟木箱子的那年輕後生。發覺兩人年紀相近,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心裡滿是某種荒謬的情緒。

同樣都是人,為什麼際遇就相差那麼遠?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倨後恭

一行人從船上下來又在陸路上走了一個多時辰,很快就抵達了東平州。

東平州位於會通河之東,北有瓠山,東北有危山,西南有安山,下有安山湖。這裡在元代時曾經是東平路,直隸中書省,朱元璋稱吳王時,此地乃是東平府,之後又降為州,距離張越等人下船的碼頭不到二十里地。

山東之地連經金攻宋、元克中原、大明建國,人口曾經從十萬戶銳減至明初的兩萬餘戶。如今經過五十年休養生息,又漸漸疏通了運河,各地便顯露出幾分興旺氣象。儘管如此,東平城中的景象和北京城仍舊無法相比,和江南富庶之地的南京更是不可相提並論。

那東平州知州原本只知道來的是都指揮僉事孟賢,待到得知同行的還有新任布政使的家眷,他卻是不放在心上。至於張越這個安丘知縣,他更是沒放在眼裡。畢竟,東平州和安丘不相統屬,況且他這個知州乃是從五品,要比張越這個正七品縣令高出一大截。而且從骨子裡,他也著實瞧不起乳臭未乾的張越。

於是,張越就看到那個四十開外肥頭大耳的知州圍著孟賢團團轉,又是親自安排院中正房給孟家人安置,又是吩咐人準備熱水,卻把他和杜家一行晾在了旁邊,人情冷暖不問自知。見孟賢也不為他說話,只在進屋之前回頭對他微微笑了笑,他便知道人家那是故意不點破,不禁莞爾,拉住了秋痕便吩咐下人收拾西廂房,又忙著為杜夫人裘氏前後打點。

雖遭人冷落,好在杜夫人裘氏當初在鄉間清苦時見慣了這些,也不以為意,有張越幫忙,杜綰又帶著幾個僕婦和丫頭很快收拾了東廂房,她倒是一點都不用費心。而那知州嚴寬一直將孟賢完完全全安頓好了。事無鉅細都過問了,出來之後見另外兩撥人都自己安頓,自是樂得輕鬆,一路步伐輕快地回到了前邊。

「大人!」

彼時天色已晚,正哼著小曲的他驟然間聽到這聲音,不禁嚇了一跳。待看清那個站在廊下陰影中彎腰控背的傢伙乃是自己派去接人的捕頭李才,他方才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站在這種地方忽然出聲,你是要嚇死我麼?今兒個天晚了,有什麼事明兒個再說!」

「大人,小的自然知道天晚了,可您差遣小的去接人的時候,說就是那位孟大人,怎得又多了兩撥人?小的記著先前預備的東西似乎不太夠,若是那位杜夫人到了濟南府對杜大人抱怨一番。待到了那時,只怕……」

「怕什麼!」嚴寬斜睨了一眼面露惶恐之色的李捕頭,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那位孟大人乃是功臣之後,你知道什麼是功臣麼?皇上登基之後,哪怕是再親信地文官也是時而貶,時而殺,只有功臣幾乎是一個都不動,縱使貶了沒多久也就召了回來。至於那位杜大人……哼,別看他昔日在皇上身邊也是寵臣,山東這趟渾水是那麼容易整治的?」

「可是……」

「什麼可是。總之。不該你管地閒事你少管!」

李才猶猶豫豫還想再說。見知州大人不耐煩地一拂袖進了屋子。他頓時歎了一口氣。又想到了先頭在碼頭上看到張越和孟賢說話地情形。覷那光景。兩人決計是認識地。而且張越一口一個孟伯父。孟賢一口一個越哥兒。更像是世家通好地格調。而那杜夫人一行和這兩撥同行。張越還叫著師母。豈是能夠輕易怠慢地?

見那兩扇大門在自己面前關了個嚴嚴實實。他不禁無可奈何。心中倒憋了一股氣----反正出紕漏也是知州大人出紕漏。關他屁事?天塌了也有高地人盯著。忙碌了一整天。他還是回去睡覺要緊!

這一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在船上坐了三四天地人們如此。勞累了大半天地衙役們如此。摟著美貌小妾地知州嚴寬更是如此。所以。次日早晨。就連一向起居準時地杜夫人裘氏也耽擱了半個時辰。更不用說其他人。滿身肥肉地嚴寬匆匆趕到地時候。三面屋子裡地人都收拾好了行裝預備啟程。

「師母。東平去濟南府大約三百多里地。你和綰妹雖帶著不少家人。但這一路上畢竟說不好。所以我還是帶人先把你們送到濟南府。再去安丘上任。也好見一見先生。」

裘氏早知道孟家也對張越有意。巴不得他提出這一條。心中著實欣喜。只是這一路上和孟家同行。她也不好將喜色掛在臉上。點點頭之後便對吳夫人等告辭。孟賢早就料定了這一遭。也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孟敏和杜綰兩個年紀相仿地姑娘家很是依依惜別。孟敏送出了一幅繡品。杜綰則是回贈了一個荷包。眼看她們在那兒說話。張越好容易才見縫插針對孟敏說了一句話。

「青州府雖是山東都指揮使司所在,但畢竟不同於南京北京,四妹妹請多保重。」

孟賢聽了這話眉頭一挑,吳夫人心中卻是酸澀得緊,孟敏驚愕片刻便笑著謝過。裘氏見此情景微一詫異,心裡雖不覺不妥,卻還是瞧了杜綰一眼;杜綰則是低頭端詳著手中孟敏那幅挑不出一絲錯處的繡品,心頭微微有些異樣。

這時候,在旁邊猶如透明人似的嚴寬方才覺察出了一丁點昨日沒發現地苗頭,心中頗有一種不妙的感覺。這看似定不起眼的少年安丘知縣一邊稱師母,一邊對人家孟家大小姐叫什麼四妹妹,怎麼彷彿很有來頭?及至孟賢又笑著對張越囑咐了一番話,他那不安就更強烈了。

好容易捱著把兩路人馬送出了城,等到那人影瞧不見了,他立刻揪住了一同前來相送的捕頭李才,厲聲喝道:「那個安丘知縣究竟怎麼回事?他怎麼會和孟家人這麼親熱,還稱呼那位杜夫人師母?你是做什麼吃的,昨天為什麼不和我說明白!」

「不是大人昨兒個傍晚對小的說,不該小的管的閒事就不要管麼?」

李才一句話把嚴寬噎得臉色發青,心中暗自解氣。但他終究不敢做得太過分,少不得把昨兒個在碼頭看到聽到的情形全都解說了一遍。最後才小心翼翼地說:「昨日傍晚小地去尋大人,就是想說這事兒。那張公子看著好像來歷不凡,小的生怕大人您得罪了他……」

話沒說完,他便感到面前的知州大人正用噴火似地目光看他,連忙往後疾退了一步,生怕這位一個氣性不好就賞他一巴掌。這是極有可能的。本是舉人出身的知州平日脾氣暴躁,衙役們打板子是頂常見的,再不好就是大耳刮子打上來,私底下大伙全都懷疑這一位的功名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嚴寬此時已經是把腸子都給悔青了。杜楨地學生他固然不怕,但人家和孟家彷彿有親戚關係,那他就不得不擔心那是否也是功臣子弟。一想到功臣子弟好端端的武官不當卻來當一個小小的縣令,他只覺得要多糾結就有多糾結,更是埋怨起了昨晚上連個暗示都沒有的孟賢。姓張……這京城裡姓張的公侯伯似乎還不止一家,千萬別是最顯赫的那一家就好!

想到這兒。他愣是打消了立刻回城的主意,親自上馬追了上去,這一追就是兩里地。他平日養尊處優。哪曾在這顛簸的馬背上受過煎熬,等到趕上的時候早已是氣喘吁吁兩股酸痛,但仍是強裝笑臉和張越說話。

「張大人,之前並非我有意怠慢,實在是……」平日嚴寬最會欺上瞞下,這會兒卻忽然沒了說辭,憋了老半天方才迸出一句話,「實在因為孟大人乃是上官,我絕無他意。」

張越瞥了一眼杜夫人和杜綰地那輛馬車。見車簾微微掀開了一條縫,便知道她們也好奇這位東平州知州追上來地緣由,當下遂笑道:「我也信嚴大人別無他意。杜大人這布政使乃是從二品,乃是本省的民政長官,想必嚴大人也不應該厚此薄彼地。」

經張越這麼一說,嚴寬頓時面上一紅。可想到之前聽到的那些稱呼,他仍是厚顏試探道:「我剛剛聽到張大人稱杜夫人為師母,稱孟大人為伯父,不知道這是……」

「原來嚴大人是想問這個。杜大人乃是我授業恩師。所以杜夫人自然便是我的師母。至於孟大人……」他有意露出了一絲為難的表情,見嚴寬緊張地盯著自己直瞧,他便策馬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孟大人和我家乃是通家之好。只不過,此事我不欲外人知曉,還請嚴大人保密。」

嚴寬見張越神秘兮兮,原還以為是其他什麼准信,待聽到這麼一句登時氣結。想想這伯父之說興許是張越自個兒在路上厚臉皮認的。他差點想反唇相譏。但見張越抱手笑吟吟地坐在馬上從容得很,他心裡又犯了嘀咕。

孟賢那口氣聽著彷彿真的和張越熟絡得很。倘若真是通家之好,那人家說不定真是功臣。除了英國公張家之外,還有隆平侯張家、安鄉伯張家,都是靖難功臣,自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於是,他也不再多問,遂又笑容可掬地至馬車前向杜夫人賠罪,又和張越說了好一陣子話,這才打馬飛奔回城。

而他這一走,杜夫人裘氏便掀開車簾召了張越過來,略詢問兩句便說道:「這位嚴大人前倨後恭,只怕有些別的緣由。元節,看來你先生的布政使只怕是不那麼妥當,要辛苦你加緊趕路了。我和綰兒坐車不要緊,你若是撐不住不如也坐車。」

張越心中也同意裘氏這想法,但卻不欲她多操心,因笑道:「師母放心,這點路途我還撐得住。先生素來是多智多才之人,那嚴知州怕只是看著皇上重武輕文,於是頗有些勢利罷了。」

由東平州過東阿、平陰、長清,便是濟南府。張越此前聽人家說什麼山東境內白蓮教猖獗,還以為真地是盜匪橫行治安不靖,可這一路沿著官道而行,他偶爾也在茶棚歇腳喝茶,在驛站歇宿一晚上也會和驛丞驛卒聊聊天,倒是發現情形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但凡問起那段溝通南北漕運的會通河,人們立刻談虎色變不勝其苦。

因著在東平州的遭遇,他這一路乾脆隱瞞了自己新任安丘知縣的身份,只是身著青衫前後奔走,找人閒話的時候人人都把他當作主人家的長隨,說話都少有顧忌。於是,整整四天時間,他倒是對這山東境內的情形有了更深的瞭解。

濟南府號稱山東第一府,歷來便以名泉聞名天下,名城氣象自然不是東平城可比。一行人初進濟南,張越便讓連生去打聽承宣佈政使司在何地,問明之後便帶人直奔那兒。到了地頭,便是一座整齊的衙門,門口倒是站著幾個差役模樣地漢子,雖比不上樁子,但也有些氣派。然而,看著這衙門附近來來往往的人,他不禁覺得此地彷彿有些冷清。

這承宣佈政使司號稱司,與六部均重。布政使入為尚書、侍郎,副都御史每出為布政使,算得上是地方上極尊貴的官員,怎得會是這樣門庭冷落?就算杜楨新任布政使乃是超遷中的超遷,但也不至於如此才對!

想不明白的他只得從馬上跳下,親自帶著連生連虎往那衙門走去。見有差役上前攔他問話,他便沉聲道:「煩請稟報杜大人,就說學生張越護送杜夫人和杜小姐前來!」

那差役瞧著張越年輕,聽到學生二字就是一愣,待聽到杜夫人和杜小姐,他呆了半晌方才知道是藩司大人的家眷到了,立刻回頭囑咐一聲,拔腿就往衙門裡頭趕去。其他差役忙也上來迎接搬東西,不多時便驚動了街道上的其他人。自然,無數打探消息的人也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踮起腳尖觀望了一會便各自溜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01 AM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步也錯不得  

    濟南府之內既有濟南知府衙門,又有山東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從二品,知府正四品,品級不過三級之差,權力卻相差不小。雖說布政使統管本省錢糧民政,職權極大,然而,布政使下有參政,左右參議,品級皆與布政使相差無幾。若是布政使新到任,底下卻不曾換這些屬官,這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無論如何都燒不起來。

    杜楨上任才半年,諸事尚不曾理出一個頭緒,卻不想前時接到張越急信,說是自己的家眷要來。所以,此時面對重逢的妻女,他雖有幾分感動,但更多的卻是頭痛。好在屋子早早地就讓人收拾好了,此時他眼看裘氏帶著杜綰歡歡喜喜地去安排,不覺深深歎了一口氣。

    「先生,我實在勸不住師母。」此時,張越看到杜楨眉頭緊鎖,只得開口解釋道,「師母說什麼夫妻當共同扶持,還說什麼您若是不帶家眷容易被下屬詬病,還說她實在擔心山東這邊的情形,縱使在北京也是夜夜難眠。我苦勸無果,只得親自護送她們過來。」

    「你師母就是這脾氣,這事不怪你。」

    杜楨轉過身來,對張越點了點頭:「我倒是沒想到皇上居然會把你派到山東,而且還偏偏是安丘知縣。你這一路過來,想必該聽的該看的都已經有所瞭解。其他的我也不對你多說,我只想告訴你,你我雖是師生,但既然在一地,又是上司下屬,那便是秉公辦事。像如今久別重逢初見面也就罷了,日後公務往來,該如何你應該清楚。」

    情知這是應有之義,張越忙答應了。師生倆一路來到書房,張越一踏進去,發現此地比北京的杜府還要簡樸。或者說寒酸,他心中頓時更加嗟歎。杜楨在書案後頭的酸枝木太師椅上落座,他忖度片刻也不在下頭椅子上坐,而是上前侍立一旁。

    「你的品行我信得過,但在沒有真正坐上那個位子之前,治理一地的才能誰也看不出來。自然。這僚屬也不是那麼容易鎮壓的。我只囑咐你三條,第一,安丘靠近登萊,須防鹽務;第二,山東民眾徭役極重,前有會通河,現有大清河疏浚,需得提防民變;第三,是最要緊的一條。也是我這次上任山東的重中之重,那就是錦衣衛偵知此地白蓮教猖獗,朝廷預備根除此毒瘤。」

    不等張越回答。杜楨便又感慨道:「說起來,這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倒是比他的前任紀綱盡心竭力。紀綱除了會大肆剷除異己誣人罪名,其餘的什麼事情都不用指望,倒是如今地錦衣衛……這個你看看,最好記住,這底稿我稍後就要焚燬。」接過杜楨遞來的那張紙,張越從頭到尾看完,當即明白這就是所謂錦衣衛的情報。想到一貫用來偵緝百官的錦衣衛能夠在這方面也派上用場,他不禁心中一動。便趁勢問道:「先生,這是皇上轉來的,還是錦衣衛山東衛所直接送來的?」

    「之前幾份都是皇上地廷寄,後來皇上允准若有消息,就由山東衛所發到我這兒來,也就免得多跑一趟。皇上之前提過這是錦衣衛那位袁指揮使的提議,這倒是好,除了他別人誰也不敢提出敢要錦衣衛協同辦事。皇上日理萬機,也不耐煩看這些。如今轉到我這兒卻也便利了。你初來乍到,先以熟悉政務為主,其他的事情不用操之過急,只需心中有數即可。」

    師生倆又說了一番公事,隨即略聊了兩句,杜楨便想起另一件事,那張冷臉上便露出了幾分笑意:「說起來你這回殿試的成績也就罷了,後來居然和人家鬥氣斗文?皇上還命人把你那篇文章專程送了過來,說是奇文共欣賞。我看了之後只有一個念頭。若是你殿試的時候能做出如此絕妙好文。今科狀元必然是你;若是館選,一個庶吉士也決計跑不掉!」

    一番話說得張越著實汗顏。正琢磨怎麼把話題帶過去,他覺得肩膀上傳來了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一抬頭卻見是杜楨那眼睛正神光湛然地盯著他。

    「我先前就對你說過。出身豪門固然有一個高起點。但你既然走地是科舉。那英國公便幫不了你多少。此番科舉。你若是得狀元必定人心不服。你若是為翰林必定千目所視。還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你之前館選時病得巧妙。這一篇好文做得及時。這舉子回鄉為你一宣揚。不出一年。你地名聲便會自然而然傳了開來。以後便不再會有人抓著你是英國公堂侄這一點大做文章!但是。這安丘知縣乃是起點。若你一個失誤。也有可能是終點。一步也錯不得!」

    杜楨這番訓誡剛剛說完。張越心裡正琢磨這番話。外頭忽然響起了一聲咳嗽。緊跟著便是鳴鏑地通報聲。

    「老爺。左參政來了。」

    「外頭是布政使司參政左旋。」杜楨輕聲提醒了張越。旋即揚聲道。「左大人請進!」

    隨著這聲音。書房大門便被人推開。進來地乃是一個略顯福相地中年人。此人大約和杜楨差不多地年紀。但面相卻大為不同。嘴角永遠都掛著春風和煦地笑容。和杜楨廝見之後。他便上下打量著張越。那笑容又放大了幾分。

    「我剛剛聽外頭差役說。杜大人地得意弟子護送著您地家眷來了。張賢侄年紀輕輕。卻能有這樣地心思。不愧是名師出高徒。品行人才都是頂尖地!」

    張越在北京城就不知道聽過多少誇讚,這兩句贊語離著讓他飄飄然還差得遠,因此他上前見禮的時候自是面色如常。及至左旋和杜楨說話,他便默然往旁邊退了兩步,卻並沒有出書房。畢竟,他在此地停留的時間有限,既然他也是山東官員,這公務也沒什麼可避嫌的。

    眼見杜楨絲毫沒有屏退張越的模樣,而是視作理所當然,左旋卻是心中訝異,免不了猜測杜楨把這樣一個年輕少年帶了過來是何用意。前任右布政使離任,他這個參政要遞補未嘗不可。京城調一個新任來也無可厚非,他心中不滿地卻是來人若是六部堂官也罷,是都察院副都御史也罷,偏偏只是先前翰林院一個才不過六品的學士,自然難以服氣。

    此時,他已經在心裡給杜楨安上了一個任用私人的標誌。口氣卻愈發親切,說完幾樁公事之後便對張越笑道:「張賢侄這一路護送杜大人家眷過來,也著實辛苦了。濟南乃是名城,到時候讓衙門差役帶你四處轉轉,也好領略一下這山東的風情。」

    「左大人倒是美意,不過,他在濟南府沒法多停留,明日一早就得走。」杜楨看著張越,又瞥了一眼左思。便淡淡地吩咐道,「先前因著有你師母,你耽誤了不少時間。眼下只怕要快馬加鞭才行。依著我的意思,你帶上一半人先走,行李和那幾個丫頭可以在路上慢行,絕不能誤了期限。你舟馬勞頓,先去休整一下,明天才好趕路。」

    見張越這才告辭出去,左旋不禁是一頭霧水,待人一走便試探道:「杜大人,您剛剛說上任。難道張賢侄此來山東並不是為了專門護送您地家眷?」

    「那不過是順帶罷了!」杜楨上任以後和左旋打了半年交道,哪裡不明白他那點彎彎繞繞的心思,遂解釋道,「他乃是今科進士,吏部選了安丘知縣,這一回是去上任的。這吏部上任有期限,他自然不好再耽擱。」

    左旋心裡驚詫,面上卻笑著恭維了幾句,等到出了書房來到前衙。他方才露出了凝重的表情。這一介縣令自然是芝麻大地官,微不足道;這少年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縣令,也未必能鎮壓僚屬。可是,杜楨在他面前不避師生嫌疑,吏部選官的時候也不曾避嫌疑,這就很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了。上回他安插地眼線說杜楨身懷欽命要務,這一回又多了個少年安丘知縣,不會也有什麼了不得的要務吧?

    別人想什麼張越當然管不著,雖看出杜楨這新任布政使似乎當得有些艱難。但這不是他這個七品芝麻官能夠幫忙的。回到屋子裡痛痛快快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他沉吟片刻便將此行跟著的三個丫頭召集了起來。

    「明日我和彭十三帶四個長隨兩個家丁先行一步。餘下的人和你們一道前往安丘。先頭這一路上雖然太平,但之後卻不好說,所以你們逢城入城,不要在野外歇宿,寧可耽擱一些時間。靈犀,這兒你最大,經歷的事情也最多,你掌個總

    秋痕張了張口想說話,卻不合衣袖被琥珀拉了拉,只好怏怏地點頭答應。靈犀雖是顧氏親自點的隨行,平日也不在秋痕琥珀面前拿大,一色都當姊妹相待。此時她也明白出門在外必須有個掌總地,自己又確實是年紀最大地,於是便滿口答應了下來,因拉著琥珀秋痕預備張越地隨身行李。

    忖度急著趕路不好帶箱子之類地笨重行李,三個丫頭低聲合計了一下,便挑出了幾件樸素的換洗衣裳,並官服烏紗帽等等一起備好,一共打了四個包袱。細心地琥珀又擔心路上遇著什麼事情,緊趕著拆了張越袍子的兩角,縫了四枚金通寶。



第一百六十四章 渡口起紛爭

     黃河從山東入海,這山東境內自然是水系眾多,這翻山越嶺也是家常便飯。常常這目力所能及處,跑馬卻能跑上大半天。饒是張越等人俱是馬力精良,又找了一個精通路途的嚮導,這一路上翻山過河也是累得夠嗆。足足用去了四天,眾人才抵達了汶水北邊的一個渡口。

    在渡口等船的時候,一路任勞任怨的嚮導瞧了瞧天色,便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笑道:「只要過了汶水便是安丘縣城,看這光景,這太陽落山之前便能進城了。」

    連著趕了好幾天的路,雖說不上餐風露宿,但實際情形也好不到那兒去。張越低頭看了看自己那件已經瞧不出本色的石青色衫子,又瞅了一眼都是灰頭土臉的彭十三等人,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就在這時候,他便聽到空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歌聲。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就死在黃泉也做不得分離鬼!」

    那破鑼似的嗓子加上那**裸的歌詞,張越聽著著實新鮮,抬眼望去,只見汶水上一葉扁舟正向渡口駛來,撐船的艄夫頭戴斗笠,身上穿一件褐色短打,腰間胡亂束一根草繩,古銅色的臉上皺紋密佈,一時半會卻是看不清年紀。待他將船撐了過來,見著有這許多人,更是還有馬匹,面上便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客官,我這小船只能容一人一馬,多了只怕這船便要翻了。」

    那嚮導乃是山東本地人,常常幹這帶路的活計,對此中勾當自然是精熟。他又收了張越的厚賞,此時少不得替主人家說話,當下便笑罵道:「這渡口是安丘往西北邊行的要道,哪天沒有幾十個人進出。你這小船怕什麼人多?要不是怕繞大半天的路過橋麻煩,誰來你這破渡口!先把這位公子和這位大哥送到對岸,然後再運馬運人,幾個來回就使得了,還怕少了你的錢?」

    艄夫原本是看著彭十三等幾個壯漢有些害怕,聽到這熟悉的鄉音總算是放下了心。但少不得有些嘀咕。這有錢人出門那個不是舒舒服服坐著馬車,看這幫人一個個灰頭土臉,就連馬匹也是懨懨的沒精神,像什麼有錢人?

    帶著彭十三先登上了船,張越見那艄夫嫻熟地將船滴溜溜調轉了頭便往對岸行去,便笑著問道:「剛剛你那歌唱得極有意思,唱詞是你自己編的?」

    「公子爺也喜歡那歌謠?」那艄夫成天在汶水上迎來送往討生活,原就是愛唱個歌謠自娛自樂,往來地人都嫌他唱得難聽。因此他多半都是空船的時候才唱。此時張越這一問,他頓時被搔到了癢處,忙笑道。「這是外頭常流傳的,公子爺要是愛聽,小的可還有!」

    張越原只是隨口問問,見那艄夫來勁,他便笑道:「好好,那你唱,我聽著。」

    艄夫頓時欣喜。扯起喉嚨便唱道:「結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姦情奴自去當。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

    彭十三聽到那聲音。渾身抖得幾乎和篩糠似地。見張越聽得饒有興致。他簡直懷疑這位主兒是不是腦袋地結構和尋常人有區別。這唱歌也得尋個漂亮少女。這麼一個老掉牙地艄夫能唱出什麼好曲來?那曲詞惡俗不算。而且大男人在那兒叨咕什麼奴啊郎啊。簡直是惡寒。

    見張越聽得仔細。那艄夫唱歌地興致更高。唱完一段賣力地又開了新詞:「富貴榮華。奴奴身軀錯配他。有色金銀價。惹地傍人罵。茶。紅粉牡丹花。綠葉青枝又被嚴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素尋豌豆。鷺鷥腿下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

    唱到興起。送著張越兩人上岸地時候。他口裡又換了新詞:「一案牽十起。一案飛十。貧民供鞭垂。富有吸骨髓。案上一點墨。民間千點血。」

    「死老頭。你胡唱什麼。不要命了!」

    張越才上了岸,恰聽到這段新詞,正琢磨的時候就聽見了一個惡聲惡氣的呵斥。再一看時,卻見渡口來了幾個身穿半舊不新號衣的差役。為首的一個氣勢洶洶上來,看也不看他一眼,揮起手中鞭子便兜頭兜臉地朝那艄夫打去,口中仍罵道:「什麼案上一點墨,民間千點血,滿口胡說八道,看老子不打死你!識相的就拿幾貫錢出來,否則老子抓了你去蹲大牢!」

    就這剎那間地功夫,那鞭子便抽了那呆若木雞的艄夫好幾下。張越眼見那老艄夫捂著頭慘哼連連,頓時怒喝道:「老彭,攔住他!」

    說時遲那時快,旁邊忽然伸出了一隻蒲扇大的鐵掌,抓過那鞭梢一折一扭,硬是將那鞭子從差役地手中奪了過來。那領頭的差役哪裡想得到平白無故居然會竄出一個和自己作對的人,怒不可遏地轉頭要罵,卻看到一個七尺昂藏的大漢拿著那結實的鞭子隨意揉搓,沒幾下便將其化作敗絮一般,隨手扔在了汶水之中。

    出門在外什麼都可以不帶,就不能不帶眼睛。饒是那差役平日強橫霸道,這會兒見了這一手仍是膽寒,眼見後頭四五個同伴一同上得前,他方才壯了幾分膽氣,退後兩步瞪著彭十三,厲聲嚷嚷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公然襲擊衙差!」

    自打那一回之後,彭十三是看到拿鞭子的就有一肚子怨氣,此時見對方那幾人的態勢更是心頭火起。沒好氣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隨意捏了幾下拳頭,不管那卡嚓作響的聲音如何刺耳,這才冷笑道:「衙差?要是你不說,我還當是無賴呢!這王法至少還要審理之後才能動板子,你倒是強橫,一言不合就動鞭子!再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襲擊你了?」

    那差役見張越彭十三才兩個人,頓時又強橫了起來:「王法?咱們可是官府地差役,咱們說的就是王法!」

    瞧著那幾個形同地痞無賴似的衙差,張越心裡也極其冒火。既然剛剛那嚮導說過了汶水便是安丘縣,那這些人出自何處就不言而喻了。任憑是誰,發現自己未來的手下竟是這麼些貨色,那心情也決計好不起來。於是,他竟是沒注意那挨了幾鞭子的艄夫慌忙駕起了渡船,一溜煙把船給劃跑了。當然,捏著拳頭冷笑預備打人的彭十三也沒有注意。

    然而那幾個差役卻瞧見了,對面渡口正等著的兩個家丁四個長隨也看見了,兩邊都是氣急敗壞直跺腳。跟著張越出來的那幾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妥當人,發現艄夫駕船隻管逃跑,根本沒有過來接他們地意思,再看看那邊劍拔弩張的情形,六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後聽從了那嚮導的主意,決定繞道上游的橋火速趕過去。至於能否趕得上,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眼見正主兒跑了,那差役惱羞成怒,滿肚子火氣頓時都撒在了面前兩人身上。仗著人多勢眾,張越看上去又只是一個文弱少年,他便惡狠狠地下令道:「弟兄們,我看這兩個傢伙來歷可疑,給我抓回衙門好好拷問!」

    眾差役平日幹慣了這種營生,原本還有些畏懼彭十三的武力,可以眾凌寡這種事情誰不做誰是笨蛋,當下一群人就齊齊撲了上來。一眾人還深有默契,四個撲上去預備纏住彭十三,剩下兩個則是朝張越逼去,心想無不打著擒下一個威脅另一個的打算。

    然而,滿心以為手到擒來的兩個差役很快卻發現,他們揀軟柿子捏的主意完全打錯了。那個少年初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起來彷彿害怕得呆住了。誰知就在他們撲上去的一剎那,他們卻感到面前人影一晃,還不等反應過來,其中一個差役就捂著肚子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另一個則是下巴上中了重重地一腳。

    兩人這慘叫聲剛起,旋即便聽到了幾個猶如鬼哭狼嚎似地叫嚷,勉強抬起頭一看,卻是同伴們全都落了水,一個個狼狽地正在水裡撲騰。

    「我還想把人扔下水再來解決這兩個的,想不到越少爺您地動作倒挺快,不愧和我練了那麼多年。」

    彭十三笑呵呵地拍了拍手,回頭一望方才發現剛剛那艄夫全然沒了蹤影,對岸的自己人也都不見了,這下那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張越早在動手之前就發現了這些跡象,此時見彭十三低聲罵罵咧咧,他便笑道:「他們肯定是看到這兒情景繞道上游的橋了,放心,有嚮導在,最多耽擱一兩個時辰,倒是這些傢伙不好處置。」

    「有什麼不好處置的,這種惡形惡狀的傢伙全都丟到水裡餵魚,天下就清靜了!」

    落在水裡的差役此時已經有一個掙扎著爬上了渡口的木台,一聽彭十三這陰惻惻的口氣頓時兩手一個哆嗦,差點沒再次掉進水裡。至於那兩個僥倖還在岸上的差役則是嚇得一個激靈,心想這莫非是地頭蛇遇上強龍,踢上了一塊最硬的鐵板?當下兩人誰也顧不得什麼平日掛在口頭的體面風光,磕頭如搗蒜一般連連求饒,鼻涕眼淚流了一地。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04 AM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眼不識縣太爺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丘縣西南有牟山、山,東北有山,東有濰水,北有汶水,算得上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若是擱在江南說不定還能有山清水秀的好詞兒。然而,擱在這安丘縣那卻成了窮山惡水。昔日靖難之役,山東由於算是北京的南大門,這朝廷伐燕連場大戰便是在此地,之後山東河南一帶十室九空,雖休養生息十幾年,仍只有一個字。

窮。

水災多,旱災多,蝗災多,徭役多,貪官多……甭管是什麼地兒,擱著這幾多,那自然是怎麼也富不起來。只不過,再窮的地方總少不了大戶,再窮的地方總少不了惡霸,再窮的地方,這衙門總還能保持著光鮮。眼下這安丘縣衙前的蓮花照壁前,幾個衙差便三三兩兩地立著,個個無精打采站沒站相,就差沒直接席地坐在地上了。

「那幾位大人究竟有沒有說,新任縣太爺什麼時候到?」

「這文書上說是明日,誰知道究竟如何!咱們這地方三年換了四任縣太爺,我看咱們這位也是坐不長!前任錢老爺到任的時候那話兒說得多響亮,結果如何?他就是再大的本事,羅縣丞、趙主簿外加馬典史這麼頭碰頭一合計,他一根汗毛都撈不到!」

「說起這個,你們可知道,這位縣太爺可是個雛兒,之前沒當過官!」

「何止沒當過,據說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這其他地兒還使得,咱們安丘縣這一畝三分地,那水可是深得能沒過人的脖子。錢老爺撐了半年,我看他連三個月都未必能撐過去。」

這幫衙差雖都在閒磕牙,但若是有人從縣衙前路過,他們必定會用蠻橫的目光瞪過去,於是來來往往的人經過時,無不是貼著牆根,面上大多是畏懼。縱使少數幾個敢露出怒色的,亦是敢怒不敢言。就在他們嘻嘻哈哈沖路人示威似的揚眉瞪眼時,卻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待他們轉頭看去,就只見幾騎人轉過街角,風馳電掣般地朝他們這疾衝了過來。

衙差們都是強橫慣了。見來人氣勢洶洶衝了過來,頓時炸了鍋,連忙湧了上去攔阻,一個打頭的口中高聲喝道:「縣衙面前,誰敢縱馬飛馳?反了反了,全都給我下來!」

話音剛落,眾衙差就只聽一個響亮的叱喝,那幫子眼看就要衝到面前地騎馬人齊齊勒住了馬。緊跟著又是一聲喝,除了領頭那人。其他人都整齊劃一地跳下馬來,其中一個身穿灰衣裳的年輕後生一溜小跑來到領頭那人跟前執住了韁繩。瞧著這些人風塵僕僕的打扮,再瞅著剛剛那架勢。幾個衙差頓時驚疑了起來,全都摸不準對方的底細。「蓮者通廉,這縣衙面前的照壁倒是修得有些意思!」

年長的衙差們不敢輕舉妄動,年輕地衙差們平日都只有自己斜眼看人,哪裡經受得住別人不正眼瞧他們?於是,其中一個三角眼的衙差當下就忍不住了,三兩步上前,抓著右手腰刀便嚷嚷道:「這縣衙可不是其他地方,豈有你胡說八道的份?識相的趕緊滾蛋。若是不識相的,抓你進去坐大牢吃板子!」

這坐大牢吃板子往日嚇唬百姓那是一等一地管用。然而。這一次地結果卻讓那衙差大為失望。只見那高踞馬上地少年用某種古怪地目光看了他一眼。隨即便轉頭繼續打量著那照壁。就在他極其冒火地時候。身後卻響起了一個輕蔑地聲音。

「抓咱們家公子坐大牢吃板子?口氣倒不小。怎麼。難不成這安丘縣上你就是王法?趕緊進去通報。就說是新任縣太爺到了!」

那衙差本是爆炭性子。被先頭那句話氣得半死。後頭半句竟是沒聽清楚。當下便罵罵咧咧地將刀抽出了刀鞘。氣勢洶洶地說:「你敢嘲笑老子?別以為能騎馬就了不得了。在這安丘縣地一畝三分地上。你就是再有錢。老子就是王法。信不信老子就能整死你……哎喲!」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感到小腿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正愣神地時候卻被一隻手猛地撥到了後頭。定睛一看。卻見是資格最老地一個老衙差擋在了前頭。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地意思。反而恭恭敬敬地對著那騎馬地少年深深打了個躬。待聽到那稱呼。他登時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敢問可是新任明府張老爺?」

馬上地張越這時候才扭過頭正視著面前這個畢恭畢敬地衙差。想到渡口那幾個不由分說就揮鞭子地傢伙。再看看眼下這幾個明顯不是良善之輩地差役。他心裡要多惱火有多惱火。這要是依照他地本性。此時恨不得讓彭十三帶人把剛剛那個不長眼睛地痛揍一頓。奈何這裡已經是安丘縣城。並非城外渡口那種荒涼地方。他只得按捺住心頭惱怒。一個縱身躍下了馬。

「本官就是新任安丘知縣。」

老衙差原本就聽清了剛剛彭十三那番話,此時聽對方證實,他心中再無懷疑,慌忙屈膝拜了下去,口稱老爺。他這一拜,其他的衙差面面相覷了片刻就亂糟糟地上前都拜了,竟是忘了派人往裡頭報信。餘下剛剛那個口出狂言的滿頭冷汗,最後方才恍然大悟一般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一般地認罪求饒,那語速又急又快,卻是不知道在嚷嚷什麼。

「你們都起來吧。」看著跪了一地的差役,張越隨口吩咐了一句,因看著那孤零零被其他人撇在一旁的那三角眼差役,又沉聲喝道,「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你好大的膽子!」

那差役就怕這新知縣氣怒之下往死裡整治自己,一聽張越怒斥一聲,慌忙連聲認錯,又是左一個巴掌又一個巴掌往自己面上甩,那聲音自是一聲賽一聲清脆。

張越卻懶得去瞧他是真打還是假打,當下又對彭十三道:「老彭,去把吏部的文書拿出來。咱們進去。」

彭十三跟隨張輔南征北戰,平生最討厭奸猾懶散之輩,於是少不得狠狠瞪了這幾個差役一眼。回身到馬褡褳中取了吏部文書,他便囑咐一個長隨留著看馬,自帶著其他人跟在張越身後往那縣衙內走去。當繞過影壁,看到那縣衙前的牌坊上寫著「忠義坊」三個字時。他不禁嗤笑了起來。

「什麼忠義坊,我看壓根就是蛇鼠窩,都是一群什麼貨色!」

過了牌坊,就只見縣衙大門被八字牆嚴嚴實實地拱衛在當中,上頭那牌匾上安丘縣衙四個字倒是頗有些風骨,但那牌匾卻已經掉了漆,看著頗有些寒酸。縣衙門口有一個正打瞌睡的門子,等到張越帶著人從他身邊走過,他方才忽然驚醒了過來。揉著眼睛看那批人徑直往裡頭闖,他頓時吃驚不小,跟在後頭追了上去。口中仍連聲叫喚。

「大膽,何方刁民,竟然敢直闖縣衙……你們還敢闖,真是反了……來人哪,有人擅闖縣衙……」

這咋呼呼地嚷嚷頓時驚動了整個衙門。當張越等人經過那兩層樓鼓樓之後的儀門時,已經有好些差役和吏員衝了出來,有的面露狐疑,有的面露驚容,有的滿臉怒容。更有地則是狡黠地落在了最後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幾個不速之客。

若是沒有先前那兩樁鬧心的事,張越興許還和這些人玩玩隱瞞身份繼續看戲的勾當,這會兒卻著實沒有那興致。他從彭十三手中接過吏部文書,隨即便淡淡地說:「既然剛剛外頭的沒來得及通報,這門子又是打瞌睡打到有人走過方才驚覺,本官就自己進來了。本官乃是新任安丘知縣,典史何在,驗看文書官憑!」

這話無疑是晴天霹靂。轟得一群人半晌沒回過神來。剛剛那叫得起勁攔得賣力地門子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差點沒咬著舌頭,其餘幾個原本捋起袖管準備上來捉拿鬧事狂徒地吏員也都愣住了。倒是落在最後頭地兩個中年官員彼此對視了一眼,面上不見多少驚愕,至於這心中所思所想為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羅縣丞和趙主簿出身監生在此任職已有十年,馬典史則資歷更深,乃是十幾年前某一任縣令提拔起來地,因其老實巴交任勞任怨。又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結果縣太爺換了好幾回,他這不入流的典史卻穩穩當當。此時聽到張越說出驗看文書官憑的話來。他頓時不敢怠慢,連忙上得前來。他成天就是和官文打交道,於是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無誤,連忙整整衣冠躬身拜了。

「參見大人!」

他這一拜,剛剛落在最後頭的兩個中年官員也忙搶上前來,臉上都是掛著欣喜的笑容,先後自報家門,一個說是本縣羅縣丞,一個說是本縣趙主簿,隨即就搶著說開了話。

「大人遠道而來著實辛苦,卑職立刻命人整理出屋子供大人歇宿,晚上我等下屬設酒為大人接風洗塵,還請大人務必賞光。」

「適才若有人冒犯大人,確是他們眼拙。大人不記小人過,還請大人寬宥他們這一遭,讓他們戴罪立功。」

這話自然是說得極其順當,但經過先前這麼兩遭,張越縱使是傻子也知道這衙門風氣根本是一團糟,他這初來乍到的知縣決不好當。只先頭兩次下馬威已立,他自是不好在這時候再裝黑臉,當下便微微笑道:「不知者不罪,我這初來乍到哪有興師問罪的理兒?各位都是盛情,我領了。晚間到了時辰地時候,讓人到房中叫我一聲便是。」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六十六章 接風,鴻門  

    洪武年間講究一個儉省,因此安丘縣衙起初只不過是佔了一塊地皮,內中並沒有多少建築。到了永樂初年,幾任知縣都是來自江南富庶之地,覺著這公堂破爛一些倒也罷了,但後頭的內衙乃是日常起居之地,若寒酸簡陋他們自己都受不了。於是,一連三任知縣自己從腰包裡掏了幾個錢,又從其他的地方剋扣出來大把,愣是把後頭修葺得頗為齊整。

    於是,以縣衙三堂為分界線,前後衙竟是兩重天地。

    前衙包括公堂二堂三堂在內,什麼左側吏、戶、禮三房,右側兵、刑、工三房,什麼典史廳、典幕廳、架閣庫、冊房、帑庫……總而言之,該有的房子都有,卻愣是全都破舊不堪。而縣衙東北角的後衙則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正房花廳小花園都是似模似樣。三間正房不但敞亮了,而且收拾得利落乾淨,於是張越跟著馬典史轉了一圈之後,也沒有挑刺找茬。

    看到張越隨從不多,而且都是大男人,馬成將張越領進那三間正房時,便慇勤地建議道:「瞧大人這風塵僕僕的樣子,這一路上必定急著趕路。剛剛卑職已經命人去預備熱水,待會便送過來。先頭錢大人還在的時候,曾經買過兩個丫頭,走的時候卻沒有帶上,大人此來既然沒帶人,不如卑職先讓她們來服侍,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到安丘之前,張越做足了功課。有英國公張輔的關照,內閣中的楊榮又有意提供方便。因此這前幾任知縣地底細他也摸得明白,深知前任錢知縣吃了一樁莫名其妙的貪贓案子,險些不能全身而退,現如今仍在北京苦苦等候補缺。他臨走時抽空去會過一面,幾句好話一講。再隱隱約約給了一點暗示,那位吃了大苦頭的錢縣令自然是有什麼說什麼,恨不得他這個新任能夠把整個安丘縣衙給翻過來整治一遍。

    所以,聽說那所謂錢知縣留下來的丫頭,他是半點不信,面上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謝馬典史好意了。」

    張越這麼一答應。馬成頓時心頭大定,連聲說是應該的。及至大木桶搬來,茶房又送來熱水,眼看兩個妖妖嬈嬈地丫頭跟著張越入了房中,他便親自掩上了房門,老實巴交的臉上便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然而,只一轉身。他就看到面前站著一座大山,連忙換了一幅表情。

    「原來是彭老哥。」

    雖說那只是張越的下人,但馬成八面玲瓏慣了,又覷著彭十三高大威猛,自不會將其當作尋常僕役。忽然,他發現彭十三已經換了一套衣裳,發上更是濕漉漉的,不禁暗自納罕----這茶房縱使送熱水也是先周顧這一邊,這傢伙怎的看上去已經洗完了澡?

    眼珠一轉。他便驚詫地問道:「茶房中剛剛往大人這邊送過一回水,眼下正在燒水預備,瞧彭老哥這打扮,怎得是……」

    彭十三看到另兩個家丁也已經打扮整齊往這兒走來,遂滿不在乎地說:「燒了熱水讓他們送給公子那幾個長隨。我們三個都是鐵打的筋骨。一桶井水澆下去搓洗搓洗就成了,哪裡那麼嬌貴?別說如今還是秋天。就是冬天也不用什麼熱水。這兒有我們仨守著就行了,馬典史你是忙人。就不必在這兒耽誤了。」

    這話說得馬成一愣,見那過來地兩個家丁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他只覺心頭憋得慌,僵硬地點了點頭便離開了正房。走出去不多遠,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那三人猶如釘子一般紮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不禁愈發犯嘀咕。

    瞧這新任知縣連個丫頭都不帶,行李亦是簡簡單單,料想也就是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進士。既然如此,這麼三個形同門神的壯漢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同鄉來幫襯的?

    房中的張越此時已經脫乾淨衣裳進了那木桶中。在路上連著趕了這麼多天,渾身又是灰又是汗,此時被熱水一泡,那熱氣蒸騰上來,他頓時長長噓了一口氣。感到背上那兩隻手正使勁揉搓著,另一個也正在替他按捏手臂,他索性閉上了眼睛聽之任之。

    兩個丫頭都是十七八熟透了的年紀,自然沒有什麼羞澀,更沒打算第一天就能夠勾搭上這位新任縣太爺,一應手法嫻熟透頂,卻是沒加上什麼花樣。此時見張越睡著似的任她們擺佈,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隨即都笑了起來,那笑容中既有驚歎,也有歡喜。

    原以為是弱不禁風地少年書生,卻不想那一身衣裳扒下來既不是滿身骨架子,也不是鬆散的贅肉,那肩背手臂按上去頗有些勁道。這要是如那三位大人預想般能夠成事,她們以後可就要翻身過好日子了!

    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都曾在南京國子監讀過五年的聖賢書,雖見識過六朝金粉古都的風采,但回過頭來當了這許多年這八品九品的芝麻小官不曾往上動彈,也就不再想什麼飛黃騰達,一心一意只想著繼續在這小地方享福也就罷了。

    迎來送往好幾任知縣,對於這最新的一位初來乍到的表現,他們絲毫不奇怪。這接風宴就備辦在縣衙大花廳以及外頭那院子,一共是十大桌,所有吏目和差役全都沒拉下,百十號人竟是熱熱鬧鬧。眼看這光景,他們都是滿臉含笑,心想自己掏酒水錢辦這接風宴,與其說是為新知縣接風,還不如說是為了收買人心,讓這幫底下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金主。

    瞧那少年知縣也不像是有錢的,初來乍到無人使喚,自然撈不到什麼油水,只靠那些俸祿銀子……哼,別說籠絡下頭。您自個也得喝西北風!

    酉時三刻,張越準時到了。院子中坐著一群差役吏員,見了他來都亂哄哄地起身點頭哈腰,他便淡淡地點了點頭。進了大花廳,他看到居中只擺著一桌席面。攢珠似地擺著八碟冷菜。此時,邊上坐著的人都起身相迎,縣丞羅威主簿趙明和典史馬成他固然認得,另兩個卻是生面孔。他記性極好,依稀記得早先在縣衙見過地那一群吏目差役中,絕沒有這兩個。

    此時縣丞羅威便笑道:「大人,這是本地的兩位大鄉紳。趙員外和李員外。因著大人是新到,以後少不得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卑職便自作主張請了他們來,請大人別見怪。」

    請都請了,難道他還能把人趕走不成?

    張越打量著這兩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陪客,見他們都是中等身材微微發福,面上掛著謙和地笑容。心裡便有了數。落座之後,熱菜一道接一道地擺上,不一會兒桌子上竟是一點空檔也無。他先是應了眾人地敬酒,旋即自斟了一杯,對那趙員外和李員外笑道:「本官初來乍到,以後只怕有不少事情要仰仗二位。二位在此地德高望重,鄉民服膺,我這第一杯便敬兩位員外了。」

    這一手著實出乎眾人意料,那趙員外和李員外愣了片刻便慌忙站了起來。捧著酒杯連道不敢。見張越執意要敬酒,他們原本那謙和地笑頓時化作了十分喜色,遂一飲而盡,又是打疊了一番逢迎恭維。羅威趙明和馬成冷眼旁觀,面上雖仍是帶笑。心中卻都有些犯嘀咕。

    然而。更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張越自斟了第二杯酒。卻是看向了馬成。

    「馬典史,除了你素來經手地文書事務。本官以後少不得還有要向你求教的地方。就比如今兒個你領著本官在後衙轉了一圈,又是安排丫頭,又是安排熱水,這妥帖之處別人自然及不上。你是這縣衙中資歷最長的人,須得時時提點本官,可別讓本官鬧什麼笑話。」

    馬成此時只覺得旁邊射來的目光極其刺眼,竟不知道是張越不知道這知縣屬官地排位順序,還是明知卻有意而為。但張越的酒已經笑瞇瞇敬上來了,他卻不能不喝,於是只得硬著頭皮站起來說了一通謙遜話,隨即把那杯毫無滋味的酒灌下了肚。待看見張越依次敬完了縣丞羅威主簿趙明,卻又忽然轉身出花廳到了外頭,他更是感到茫然。

    這位新任縣太爺究竟準備幹什麼?

    花廳之中正在虛情假意的時候,外頭院中已經是吆五喝六地猜起了拳,一片亂哄哄的場面。雖說是衙門差役吏目,這油水也是各自不一,平白無故落上一頓免費的酒菜自然人人歡喜,於是儘管開宴才一小會,幾個貪杯的就灌下了幾大碗,偏還紅著臉在那兒吹牛劃拳。

    這鬧騰地場合自然少有人注意到花廳中那些大人物的光景,於是,當一個神智清醒的瞧見張越從身邊走過,那滿肚子酒意頓時化作冷汗出了,扯起嗓子便叫了一聲:「大人來了!」

    幾聲沒好氣的嘟囔過後,剛剛還喧鬧得彷彿菜市場的院子中登時安靜了下來,誰都不知道張越在花廳中呆得好好的,這會兒怎麼會到外頭來。

    幾個早先在縣衙外頭有眼不識泰山的更是心中惴惴然,唯恐這會兒新老爺特意跑出來是為了興師問罪。當看到張越到了左手末尾第二桌停了下來時,其他各桌的人都出了一口大氣,尤其是那個這會兒腮幫子還腫著的年輕差役更是如釋重負。

    這一桌坐地正是那幾個在渡口被張越和彭十三狠狠收拾了一頓的傢伙。灰溜溜回到衙門之後,幾個人還商議過到時候如何找出那兩個外鄉人,無限想像著對方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饒的情景,直到有人通知晚上有好吃好喝,他們方才急匆匆趕來,正好卻和張越錯過。剛剛聽到那「大人來了」四個字,此時再看著張越站在面前,他們頓時感到腿肚子一陣陣哆嗦。

    白天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的那倆人中,領頭的居然是新任縣太爺?天哪,這回不是踢到了鐵板,彷彿是一頭撞上了鐵樁子!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06 AM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殺雞也能儆猴

    秋天的夜晚向來黑得早,雖是酉時三刻,但此時天色昏暗,院子裡早就紮起了好些松枝火炬,卻是映照得這裡亮。秋風中已經裹挾著深深的寒意,但酒酣耳熱之際,眾人早就敞開了懷,甚至有不少人乾脆打起了赤膊。這會兒那喝酒出的一身汗給冷風一吹,不少人便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卻不敢貿貿然去穿衣裳。

    陳捕頭已經哆嗦得幾乎站不住了。張越的眼神並不磣人,相反還流露著那笑意,但焉知那笑意就沒有別的意思?他當然知道此前縣丞主簿典史那三位大人物怎麼評論這位新知縣,問題是,就算人家是雛兒,要捏死他仍然很容易,更何況他還貨真價實把人家得罪海了?

    想到這裡,他再不猶豫,上前一步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橫豎起頭也跪過求饒過,再說這下跪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因此他渾然沒覺得有什麼難為的,只哭喪著臉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那時候不該動鞭子打人,小的知罪,要打要罰全憑老爺您發落。只求老爺您大人有大量,繼續留小的在衙內伺候,賞小的一口飯吃。」

    他這一跪,後頭幾個人也垂頭喪氣地都跪了。

    陳捕頭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在場倒有大半人聽明白了。之前在縣衙前頭沒認出張越的差役和那個門子不禁咂舌,心想原來在自己前頭還有人更膽大,居然敢動了鞭子?瞅著這位新知縣好端端的,反而是陳捕頭等幾個差役頗有些鼻青臉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羅威趙明此時也出了花廳,瞧見外間彷彿鬧劇一般的光景,他們不禁哂然一笑,都存著看好戲的心思。本來麼,這差役小吏之類的人就對新知縣不熟悉,張越要是貿貿然想著立威,今天固然是出氣。以後下頭人必定是面服心不服。兩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遂幸災樂禍地打定了袖手旁觀的主意,心中倒盼望著張越氣頭之上給那陳捕頭狠狠來一頓板子。

    「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滾起來!」

    場中雖然人不少,但這會兒卻只聽得見人的呼吸聲,於是這一聲喝雖算不上響亮。卻所有人都聽到了。聽到歸聽到,包括跪在地上的陳捕頭和跟在他後頭哭喪著臉跪了的那幾個差役在內,誰都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那陳捕頭更是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抬起頭看著張越,心中徹底糊塗了。

    這大老爺不就是喜歡看他們跪來跪去地恭謹模樣麼?

    張越上前兩步,又沒好氣地用足尖捅了陳捕頭一腳,又說道:「白天的事是白天的事,你們都已經吃了苦頭,那就算是罰過了。一件事我從來不罰兩遍。我再說一次,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滾起來!」

    大腿上挨了一下子。這下陳捕頭終於聽明白了。雖說仍有些不相信能那麼輕鬆過關,但人家縣太爺說了兩遍讓他滾起來,他不敢不聽,於是趕緊站起身來,滿心惶恐地預備再聽一頓狗血淋頭的訓斥。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張越只是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便打量起了那杯盤狼藉的席面,繼而皺了皺眉頭。

    這一皺眉頭不打緊。他誤以為老爺以為他們吃相難看。忙張口解釋道:「老爺。弟兄們……」

    「這一個個盤子都空了。敢情你們白天那一頓消耗得不少。這是給我接風還是給你們接風?」他也不管眾人聽了這話是什麼尷尬表情。頓了一頓又訓道。「以後記住。沒事情別老是記著動鞭子。若是不小心碰上了不得地人。到時候提防屁股開花!來人。給每桌上五斤鹵豬肉。兩隻燒雞。這吃飯沒個管夠怎麼行!」

    剛剛眾人還想著新知縣彷彿不是善茬。心裡直犯嘀咕。這會兒聽到是加菜。那發苦地臉色一下子變成了無限驚喜。那幾個早先掉進水裡著了涼。剛剛使勁忍著打噴嚏衝動地差役更是喜出望外。剛剛地驚懼都丟到了九霄雲外。看到張越回身往大花廳走去。眾人低聲議論了幾句。緊跟著就有人往每張桌子上扔了兩個大紙包。個別還半信半疑地差役解開紙包一看。發現果然是香噴噴地滷肉和燒雞。這下子頓時沸騰了。

    平日雖說也常有好吃地好喝地。但有地吃喝就不錯了。哪有人理會他們是否管夠?

    自打剛剛張越說出男兒膝下有黃金地時候。羅威趙明就感到有幾分不對勁。待到後頭看他一幕接一幕地演戲。之後又支使人送上了滷肉和燒雞。兩人更是心頭咯噔一下。於是。看到張越笑吟吟地往這兒走來。他們立時換上了慇勤地笑臉。

    「大人還真是大度。依著我地意思。這等冒犯虎威之徒。便該是好好教訓一頓板子!」

    「這刁民四處都有,想不到這衙門內也不可避免。大人若是仍氣惱他們,我明日便吩咐人將他們開革出去!」

    此時此刻,張越卻漫不經心地擺手笑道:「都是一點小事,不必斤斤計較,都有過教訓便夠了,我可不是那等睚眥必報地人。話說回來,我初來乍到諸事都是一抹黑,公務上頭還要勞煩三位多費心,民事上頭就要靠兩位員外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做的好文章寫的好shu法,這其他事上不好胡亂抓手,各位要做什麼儘管去做,我只管做撒手掌櫃!」

    要是張越之前說這話,羅威趙明興許還會信幾分,可見了他剛剛那副做派,分明是做事極其有主見,頗有些思量手腕的人,哪裡還敢相信這種鬼話?口中答應著,待張越走過去,兩人便悄悄互打了個手勢。而那兩個被拉來當陪客的員外這會兒也覺得有面子,再加上剛剛喝了幾杯,再次落座之後話頭就有些多了。倒是馬成只管勸酒,多半時候都是悶葫蘆似的坐著。

    這天的接風宴,差役們酒足飯飽,幾個大人物也是個個喝得酩酊大醉,走路都不穩當。這縣丞主簿算是知縣的佐貳官,典史乃是知縣的首領官。宅邸也在縣衙之內,此時便有人攙扶了他們往家去,而彭十三則是上來架著張越往後衙走了。幾個好管閒事地差役瞅著彭十三那高大的身材健碩的肌肉,再瞧人家扶著一個人走路都毫不費力,不禁在暗中驚歎。

    過了三,看見四下裡無人。彭十三左右望了望,便笑道:「公子,人都走了,你就別裝了!話說我就看你一杯接一杯下肚,怎得還是裝醉?」

    「初來乍到,這內宅裡頭還不安寧,他們又是存心一幅要把我灌醉的架勢,我怎能不做些準備?不過是一個小把戲而已,要是眼下就拆穿我以後就難辦了。」張越依舊任由彭十三架著自己走路。眼看那三間正房就在不遠處,那兩個馬成硬塞過來地丫頭赫然等在門口,他不禁有些頭痛。遂低聲問道,「老彭,算著秋痕琥珀她們還得過幾天才能到?」

    「那還有大箱行李,再說馬車畢竟不如騎馬方便,怎麼著也得再過三天吧?」彭十三也看到了那兒的兩個丫頭,當下便嘿嘿笑道,「公子今兒個晚上預備怎麼安排?」

    「怎麼安排?當然是回去之後倒頭就睡!你就辛苦些,給我裝一下黑臉,別給那兩個丫頭好臉色。安頓我躺下就在門外守著,諒她們也不敢做什麼勾勾搭搭的事。」

    彭十三差點沒笑出聲來,腳下步子更放緩了些,用最低的聲音提醒道:「公子,你今年可十六了,老大不小了,偶爾放鬆一下也沒壞處。」

    雖說大部分酒都被張越使了手段不曾喝下肚,但他今天仍然喝了好幾杯,這時候惱羞成怒。頓時吐出了一句平常決不會說的話:「要放鬆那也得看人,那可是兩個來歷不明底細不知地女人!她們倆連秋痕琥珀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我還不至於這點自制力都沒有!」

    「這麼說,倘若秋痕姑娘和琥珀姑娘在,公子你指不定就放縱了?」彭十三平日看慣了張越淡然不驚地臉,此時抓著由頭哪肯鬆口,因又說道,「這話我記下了,改明兒等那兩位一到。我可立刻就去轉告她們。她們必定要歡喜壞了!」

    「彭十三張越氣急敗壞地在彭十三背上重重打了一拳,發現根本奈何不了那鐵塔般的肌肉。這才放棄了這一徒勞的舉動,心想改明兒再想辦法懲治這傢伙。到了門口,他任由那兩個丫頭費勁地把自己扶進房,頭一挨枕頭便感到整個人輕鬆了下來,只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倒是聽見耳畔還能傳來彭十三粗聲粗氣的喝斥聲。

    這一夜,彭十三這一尊門神便盤腿坐在那三間正房的門口。房內輪流上夜的兩個丫頭聽著床上傳來的鼾聲,彼此眼睛瞪大了盯著對方,心裡都想著門外那個鐵面黑大漢,誰也睡不著。熬到半夜,一個丫頭悄悄爬起來到了外間,才打開門就看到彭十三回過頭,那銅鈴般的大眼睛狠狠瞪過來,嚇得她趕緊關門,一轉身就看到另一個丫頭譏誚地臉。

    雖說如此,兩人心中都是又羞又惱----守得了今天,這個黑大漢難道能在這兒守一輩子不成?


第一百六十八章 窮進士變身貴公子

    大明朝的知縣並不是好當的。至少,倘若知縣成日飲酒作樂,只逢有人擊鼓的時候方才升問案,要是擱在眼下多半得被參一個玩忽職守。雖說只是七品芝麻官,但知縣每月只有五日假,此外便是每年正月初一到初五放假五日,逢皇帝登基壽誕等等節日方才有假。每日清晨升辦公,日暮散衙,單單升便有早、中和晚。

    張越這個新知縣既上任,當然少不得去一趟青州府拜見知府。羅威趙明馬成陪他同去,到了地頭之後不過是虛應故事,彼此說了些盡心竭力不負聖恩之類的套話,眾人便辭了出來,比較這接見的時間,反倒是路上花費的時間多。

    之前知縣尚未上任時,這縣衙事務便是由縣丞署理,如今既然張越到任,這次日早開始的時候,羅威揖讓之後,便甚是恭敬地要交卸政務,誰知張越雖接了知縣大印,卻笑著擺手說諸般事務照舊。他起初還存著幾分警惕,幾樁公務都是小心翼翼,待到發現張越只管僉押公文,只是間或隨意掃一眼,他便漸漸鬆了氣,到早結束的時候更是滿臉笑容。

    原以為是多有心多能幹的英才人物,卻原來是個銀樣槍頭!

    安丘縣衙的早中晚時間極其準時。早為卯時至辰時,中為巳時至未時,晚為申時至酉時,最後方才是擊鼓散。大約是新知縣第一天升辦事的關係,站的衙役格外精神抖擻,辦事的吏員也是極其賣力,那公文應答流轉得飛快。只不知是百姓尚未得到消息,還是這年頭無人願意告狀,衙門外頭的鼓除了這一日的散鼓,便是再也沒動靜。

    這一日之後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眼看張越這個縣太爺只管蓋印不管事,羅威趙明兩人碰頭又計議了一下,愈發堅定了心中念想----就算張越胸中大有溝壑。但他一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一時半會也弄不清那繁雜的公務。僅僅是上下官往來的公文,若不是吏房為他一一擬好,他就算文章再好能管用?

    果然,輪著第四日,張越便病休了。這下子。不但那些衙役們故態復萌懶懶散散,一群精神了三天的小吏們亦是偷懶。名正言順代理公務地羅威瞅著那顆知縣打印眉開眼笑,趙明亦是長舒一口氣。於是,當這一日有人擊鼓的時候,羅威也不看下頭的典史馬成,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把那告狀的帶上來,老爺要問案!」

    外頭紛紛揚揚鬧升告狀的時候,張越正在後衙的後花園水池旁邊坐著,望著那一池殘荷發呆。那模樣與其說是生病,還不如說是發呆。由於他一大早就發脾氣趕跑了這兒地園丁和僕役,所以此時四周別說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直到一個真正的鬼影子利落地翻過了圍牆,拍拍手就走到了他的身後,他方才打了個呵欠。

    「我這一病,那幫人一定高興得很吧?」

    「那是當然,礙眼的人沒了,換作誰都得高興!那幫人膽子倒是不小,私底下給公子起了個綽號銀樣槍頭。」

    彭十三嗤笑一聲,隨即又低聲說:「我打聽過了,這安丘縣並不是什麼省治大縣。原本只應該保留首領官典史,兩個佐貳官早就該裁撤了,也就是因為地方小無人管,陰差陽錯才留到今天。那縣丞主簿看著驕橫,其實也就是仗了地頭蛇的優勢,若是知道你的來歷就不會這般高枕無憂了。」

    張越對於羅威趙明並不以為意。倒是覺著那個馬成不哼不哈有些古怪。當下便岔開話題問道:「那其他消息呢?」

    此時。彭十三收起了臉上地譏嘲。換上了一幅鄭重其事地面孔:「因著我是生面孔。這身板又太顯眼。所以我給連生那小子打掩護。差遣他去打探地。這小子嘴甜。又是祖籍山東。能說幾句本地話。大爺大娘地叫著起勁。人家都愛和他說道。這打探了小半日。總算是有些結果。民間盛傳佛母出世。普渡眾生。據說本月十五便有佛母前來本地講道。卻不知是哪個鄉。」

    自稱佛母……這麼說他地猜測果然靈驗?張越此時巴不得自己地記性出現問題。但彭十三既然連佛母都說出來了。那多半便是他料定地那人。又問了彭十三這佛母在安丘講道有多少時日。待得知初一十五都會來。至少已經持續了大半年。他地眉頭更是緊緊擰在了一起。

    他這新官上任還真是碰到了好地方!若是這白蓮教地教義深入人心。他一個初來乍到地新知縣。如何能扭轉這種局面?他一個知縣下頭有衙役數十。隸兵數十。平日看他們欺壓百姓倒是一等一地好手。但干其他地決計就是廢物居多。就算他有天大地本事。除非能夠「未卜先知」出兵將白蓮教地巢穴完全剿滅。否則那也是完全白搭。

    「公子。公子!」

    那千絲萬縷理不盡地思緒在腦海中糾結成一團。於是張越壓根沒聽到背後地嚷嚷。直到肩頭上被人重重拍打了兩下。他這才回過神來。見彭十三滿臉是笑。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這左右全都是事。你還笑得這般開心。什麼事這麼樂?」

    「眼下是我樂,但之後就該公子你樂了!」彭十三笑吟吟地抬手一指花園那邊的月亮門,擠了擠眼睛說,「連虎不是正在那兒死命打手勢麼?肯定是秋痕姑娘她們都到了,當然,咱們的幫手和人手也都到了個齊齊整整。這接下來且讓他們得意幾天,咱們到時候鈍刀子割肉,讓他們好好痛一痛!」

    剛剛還無精打采唉聲歎氣的張越陡然之間來了精神。這幾天成天得打疊精神提防著那兩個來路不明的丫頭,人手上又是捉襟見肘,無論打聽內外消息還是幫忙做事都只能一樁樁慢慢來,眼下人都到了,也就意味著他可以完全騰出手來做能做的事。

    於是,他一個挺身從那塊假山石上跳了下來,拍拍雙手笑道:「我就等著他們來,好在日子還真沒耽誤。走,咱們到外頭去看看!」

    所有人都認為,張越此番上任就帶了那幾個隨從和行李。於是早就先入為主地在心裡把張越歸到了無根無基的窮進士。然而,當窮進士搖身一變時,許多人便覺得腦袋轉不過彎。

    此時,幾個差役看到縣衙照壁前頭的那三輛黑油馬車,看到那十幾匹馬上的健壯隨從,看到馬車上搬下來地十幾個樟木箱子。看到那車上下來戴著帷帽的三個年輕丫頭,他們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是現實。可不相信也得相信,他們只好一面派人進去通報,一面將人迎進了照壁之內牌坊之外的避風處。

    除了河南開封,秋痕也就是到過南京和北京,這會兒看到面前赫然是一座破破爛爛地衙門,她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然而,這略帶嗔怒的表情卻在看見張越出來的時候化作了烏有。饒是如此。她仍是瞧了一眼靈犀,直到這位比自己大一歲,在家裡也更有體面的大丫頭往前進了一步。她方才輕輕一咬嘴唇,和琥珀一同迎了上去。

    「少爺。」

    三女屈膝下拜時,一群長隨和家丁也是齊刷刷地下跪磕頭,待到張越出聲發話方才起身。看見這光景,差役們固然目瞪口呆,那些出來看熱鬧,原先以為新知縣寒酸的小吏也都是瞠目結舌。

    差役們都是粗人沒見過大世面,小吏中卻有不少是本地富戶出身,也見過某些好東西。可是。眼下連幾個丫頭那頭上戴地腰中佩地手上箍的他們都是頭一回瞧見,這要是再說人家是寒門子弟,他們還不如買一塊豆腐撞死了乾淨。此時此刻,所有人心中都轉著一個念頭。

    終日打雁,這回卻叫雁啄了眼!

    羅威趙明和馬成都沒料到先頭和張越一同抵達地不過是小撮人,此時便滿臉堆笑地幫著張越安置人,林林總總一數那些隨從人數,三人的面色都漸漸陰沉了下來。見那長隨足足有二十人,羅威趙明借口前衙有事匆匆溜之大吉。而馬成在驚鴻一瞥瞅見那三個丫頭的容貌時,也是不由得呆若木雞。

    靈犀從前便擔當著老太太身邊的大管家角色,這回因著顧氏吩咐,張越沒帶管家,卻把她帶了出來,此時她自然便拿著張越早就預備好的內宅地圖,指揮著眾人安置行李分派住處,一應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長隨家丁們這一路都習慣了聽她指揮,但這縣衙的內宅少不得還有原先雇地粗使僕婦婆子之類。見著這樣爽利能幹的丫頭都沒了膽氣。個個都唯唯諾諾。

    秋痕和琥珀則是忙著看人往張越的寢室中搬幾樣要緊行李,俱是沒顧得上看旁邊那兩個有意挺胸而立地妖嬈丫頭。一見那張床上掛的半舊不新的帳子。秋痕就三下五除二將其撤了下來,從箱子裡尋出了早就預備好的青絲帳掛上,而琥珀則是拿出了一個銅鼎,抓了一把百合香貯在裡頭,蓋上罩子後四下看了看,最後便擱在角落中的高幾上頭。

    那兩個丫頭站了許久,見秋痕琥珀始終當她們不存在似的,臉色漸漸便發白了。她們自忖伺候人的勾當精熟,誰曾想別人是換了帳子換褥子,換了褥子換床單,換了床單換被子,那幾個碩大的樟木箱子就彷彿是百寶箱似的,各種用具陳設變戲法似地都拿了出來。她們之前還在心裡嘲笑張越衣著寒酸,此時見人家丫頭都帶著海棠金手鐲,那心裡的彆扭勁就別提了。

    先前那些差役鬧過一場有眼不識縣太爺,這會兒她們這撥人可不是也整了一出有眼不識金鑲玉?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08 AM

第一百六十九章 誰打誰的臉

   二十名長隨、八名家丁、三個丫頭、兩個粗使僕婦外加一個不明底細的彭十三,當安丘縣衙的幾號人物發現,原以為小門小戶沒根沒基的張越竟然帶了這麼多人上任,頓時都陷入了某種難解的猜疑之中。倘若是在多豪族世家的江南,這點陣仗自然算不得什麼,可這裡是山東,是經歷過好幾次改朝換代和靖難之役屠城,真正的大家族幾乎十不存一的山東!

    雖有這麼多人,但由於十多年前那幾位來自於江南的縣令在後衙修建了足夠的房子,三十幾號人正好夠住,可原先那些園丁僕婦之類幾乎都是各方眼線,眼看人家收拾屋子分派活計一樣樣井井有條,少不得有無數消息往外送。於是這天傍晚,縣衙散堂之後,縣丞羅威便請了主簿趙明到一塊合計,又派人去叫馬成。

    「睡了?這天都還沒黑,他睡什麼大頭覺,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能睡?放屁!」

    派過去的小廝垂頭喪氣回來報信時,羅威登時大發雷霆。將那小廝趕出去之後,他砰的一聲摔上了房門,氣咻咻地轉身看著趙明。

    「這馬成簡直是呆了傻了,他以為那小子帶了這麼一大幫家人就了不得了?這是安丘縣,不是那小子養尊處優的大宅門!這幾天那小子除了蓋印還會做什麼,這公務能仰仗那起子只會點頭哈腰的奴僕?不過是找馬成商量,他居然推三阻四!」

    「老馬膽小謹慎,羅兄你又不是剛知道。*****」趙明面白無鬚,看上去頗有些儒雅書生的風範,此時便故作風雅地搖了搖手中折扇,「我們之前無非只是料錯了一件事,人家不是寒士,而是世家子,僅此而已。不過只看他此來安丘居然大陣仗地帶了這麼多人,再看看之前那些作為。便足可見他在家的時候習慣了舒心日子,只要我們明面上敷衍好了……嘿嘿。到時候大家走著瞧!」

    「趙老弟說的是。」羅威轉怒為喜,走上前去在趙威身旁的那張椅子上施施然一坐,笑呵呵地說,「人家家裡有錢,必定看不上咱們縣衙裡頭的這些錢糧出息,也看不上他自個那點俸祿。不過,他要是識相便罷,要是想搞什麼名堂。我讓他灰溜溜走人!說起來還是老馬最虧本,那兩個丫頭還是他從青州府的惠香樓裡頭買的,卻不知道人家的丫頭強得多!」

    兩人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口中那兩個被人用高價買來地丫頭此時確實正委屈著。秋痕和琥珀一來,張越身邊她們倆久再也插不進手,非但如此,靈犀還把她們倆叫到跟前宣示了一回規矩。她們本是青樓裡頭出來的。講究地是如何獻媚,如何勾引得男人欲仙欲死神魂顛倒,哪裡知道大宅門裡頭有那許多繁文縟節?

    琥珀出來的時候,正看到那兩個丫頭站在地上扭來扭去,樣子極其不老成。若換成秋痕,此時必會斥上兩句,她卻只是在心裡哂然一笑,因對靈犀說道:「姐姐,這兒和北京離著不多遠。如今天氣也一天天涼下來了。咱們來的時候雖然帶了不少大絨衣裳,但也架不住天冷,這日用的柴炭和銀霜炭卻也得備辦起來。銀霜炭在這兒只怕是難尋,少爺也說太奢侈。」

    「出門在外,確實不能像家裡那樣。」靈犀也點頭。斜睨了一眼一旁那兩個丫頭。便對琥珀笑道,「三少爺只帶著幾個大男人先到。換下來的那些衣服只怕是不曾仔細漿洗,待會送給李家的和崔家的。讓她們重新漿洗過再說。以後還是老規矩,你和秋痕貼身伺候,我住在外頭,那些粗笨的事我管,大夥兒各司內外,這就齊整了。」

    秋痕正掀簾出來,聽著這話不由一愣,脫口而出道:「姐姐是老太太親自點地,怎能住在外頭?再說,這縣衙畢竟不比咱們家裡頭,內內外外進出的人多,姐姐怎好拋頭露面?」

    「我比三少爺還大著四歲呢,怕什麼拋頭露面?」靈犀笑著駁了一句,瞧見張越也跟著出來,便上前屈膝扶手行了個禮,覷了片刻又道,「下午見著三少爺的時候,您這衣裳顏色也配得不好。畢竟秋痕琥珀細心,如今這就妥當了。對了,剛剛的分派三少爺可覺得妥當?」

    這幾天身邊有那麼兩個丫頭在,又沒帶幾套換洗衣裳,因此張越都是胡亂穿的,剛剛在房裡就被秋痕嗔著說了一通,這會兒靈犀又拿著這個說事,他不禁苦笑。\\\\\\彼時雖沒有什麼玻璃大穿衣鏡,但檀木箱中仍是帶著一塊兩尺長的水磨銅鏡,因此剛剛出來之前,他竟是被秋痕硬揪著狠狠照了一通鏡子,此時仍覺得好笑。

    「你分派的自然都妥當,出來之前祖母便封了你女管家,這女管家自然歸你當。」

    張越在船上地時候就發現靈犀彷彿並不想往自己身邊湊,心中卻也如釋重負。畢竟,雖說知道祖母顧氏把靈犀塞到他身邊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她心思縝密為人謙和,但在他心目中,陪著多年的秋痕和琥珀卻仍比靈犀高出幾分,此時她這麼一說,無疑也就消解了一樁疑難。

    一旁那兩個丫頭聽著張越和靈犀說話,不禁都咬著嘴唇,露出了一幅楚楚可憐的模樣來。然而,端詳張越那番打扮,兩人卻全都是眼睛一亮。只見張越此時戴著鑲水晶珠烏紗帽,身著一件三鑲領秋香色盤金錦繡對襟衫子,腰間束著宮制五彩絲絛,底下則是一雙黑底厚靴,收拾得利落精神,和早先的寒酸大相逕庭。

    「以後在縣衙之內作這番打扮使得,其他時候還是簡樸些,那幾件青色的衣裳就很好。」

    靈犀此時忍不住笑道:「我的少爺,那幾件青色衣裳可不比這件來得容易。這天青色、石青色、蓮青色、雨過天青色還有蘇合青色,一般的染坊可是染不出來,和外頭那些尋常青緞看起來一樣,其實一應工藝手藝都是不同的。\\\\\您要是這麼說奴婢都記下了,以後只尋青色的衣裳給您穿就是。」

    幾人說笑了一陣,張越便出了門去,見彭十三已經等候在院中,他遂讓其將所有長隨家丁都召集到小花廳。到了那兒。等人到齊了,他便打發了兩個家丁在門外守著。關起門來說了好一陣子話。這大門一關,又有兩個門神把門,那些探頭探腦地人誰也沒法打聽裡頭說了些什麼,當下便沒了轍,卻是愈發心頭驚疑,於是好些都溜之大吉去通風報信。

    縣丞乃是正八品官,主簿才正九品,在大明朝的官階序列中乃是最低的兩極。若是出了安丘縣,他們自然什麼都不是,然而在這縣衙之內,他們佔據的兩座三進院子卻是比公堂都管用。羅威管訴訟,趙明管錢糧,至於其它地瑣事便都丟給了典史馬成打理,三個人實際上是瓜分了縣衙中地所有權力。留給縣令地幾乎就是一點殘羹剩飯而已。這天晚間,之前才聚在一塊商量過的羅威和趙明再次湊到了一塊,這一回卻是在趙明地家中。

    「這個小子之前有意喬裝打扮過來,還裝出那幅寒酸模樣,肯定是為了讓我們麻痺大意!倘若他是為了到這兒來打個圈子回去陞官,今兒個對長隨訓話,為何要那麼神秘兮兮?」

    「羅兄,能不能設法去打聽一下他的來歷?」

    「哼,我也是失算了!料想這安丘縣貧瘠地方。*****就是選官也多半是讓那些平常地進士過來,誰知道會招來這麼一個鐵齒銅牙油鹽不進的狡猾小子!趙老弟你放心,我明兒個就派人送信給布政司左參政,這本省官員的履歷他那兒應該都有存檔,打聽打聽必然有分曉。」

    趙明聽羅威這麼一說。心中稍定。然而。他畢竟沒有羅威這樣強大的靠山,一想到張越若是真要拿人開刀。無依無靠地他極有可能首當其衝。因此,腦筋一轉。他便心中一動。此時,他輕輕拿著扇子在手中敲了幾下,正要開口時,冷不丁卻聽羅威打了個噴嚏。

    「羅兄,我倒有了個好主意!」趙明登時精神一振,也不顧羅威正在那兒取細紙輕輕地擤鼻子,語氣又急又快,「他不是先前麻痺我們,這會兒想要出什麼招麼?咱們就來個釜底抽薪!他眼下根本不熟悉公務,明兒個咱們倆告病,然後讓吏房戶房幾個要緊的小吏通通告假,看他如何擺知縣的架子!另外,在外頭伺候了四天,那位萬里鄉的胡裡正可是早就不滿了……」

    「你的意思是……」話沒說完羅威便恍然大悟,立刻一合手中扇子,連連點頭道,「妙計,妙計!他不是想唱主角麼?成,咱們就讓他唱,看看他這麼一位新知縣如何唱獨腳戲!裡正那邊是來不及全部通知了,我就讓個人去和胡裡正提一提,讓他點了卯就走,只要他發一句話,其他裡正誰敢留?至於小吏們,這些年咱們都把他們塞飽了,誰敢說一個不字?」

    「這一回是他有意要挑事端,可怪不了咱們。明日要是他升堂之後看見那光景,只怕連肺都要氣炸了,到時候還得乖乖來順著咱們!」趙明不禁得意了起來,又篤悠悠地翹起了二郎腿,「他想打咱們的臉,咱們也不會由著他,少不得先伸出巴掌給他一記狠的!」

    這天晚上,後衙地燈火卻是滅得早,一幫人趕了好幾天路都是早早睡了。但縣衙大堂左右的三個院子卻是燈火通明,不但主人家睡不好,連帶著底下的僕役也都遭了連累,就連狗也遭了殃,半夜三更還能聽到幾撥狗吠聲。於是到了第二天大清早,縣丞羅威主簿趙明齊齊告了病假,典史馬成雖然勉強按時趕到,卻也彷彿是害了一場大病似的無精打采。

    坐在公案之後的張越掃了一眼四周的人,不禁皺了皺眉。和第一天的精神抖擻人員齊整來比,今兒個這陣仗果然是不一般。各裡正倒是全都來了,據說正等候在外頭,可吏房、戶房的小吏都沒到,其餘各房的小吏雖然來了幾個,但他們卻都是不管事地。

    當承發房畫押點卯的簿子送來的時候,那上頭告病告假的足足有一半人。雖說他很想把那簿子摔在地上,但最後仍是舉重若輕擱到了一邊,輕飄飄地撂下了一句話。

    「果然是最近時氣不好,昨兒個本官才一病,今天居然那麼多人就病倒了!」

    下頭眾人俱不敢答話,他們既不是縣丞又不是主簿,沒來由去碰新知縣的矛頭幹什麼?此時,禮房地那名小吏受人之托,無可奈何地將吏房讓他代轉地文書呈了上去,在公案上頭堆起了厚厚一摞。餘下人瞧著那文書,厚道人固然在心裡歎息,至於那不厚道看熱鬧的就全都在幸災樂禍。

    這初來乍到地新知縣就遇到兩位不可或缺的主兒齊齊撂挑子,下頭人也跟著使壞,這會兒只怕要把腸子都悔青了。

    瞧著那一大疊文書,張越卻是神色如常,隨即就朝身邊伺候地一個長隨低聲囑咐了幾句,又屈指彈了彈那堆紙,對著底下伺候的一眾人說:「既然今天羅縣丞和趙主簿都缺席,其他辦事的也缺了一大半,這處理公事只怕是不成的。」

    見不少人露出得意的表情,他便詞鋒一轉道:「只不過,本官初來乍到,若是因為缺人便撂下這些事情不處理,只怕是更加不妥。事急便得從權,本官的長隨中倒勉強有幾個識字的,便暫時拉上來充數,先把今天的事情處理完再說。來啊,去羅縣丞和趙主簿家中取印信,我一總簽押!張承張偌張希張福,你們暫時補上下頭的缺,等辦完公事再放裡正入見!」

    想到臨行之前祖母精心挑選的這二十長隨,張越不由得慶幸聽老人言果然不吃虧。今兒個這些人無非是預備給他個下馬威,狠狠在他面上甩一巴掌,他倒要讓這些滑胥的傢伙看看,究竟是誰打誰的臉!



第一百七十章 下馬威就是殺威棒

   要說胡裡正如今已經五十,生得其貌不揚乾瘦乾瘦,家裡也沒什麼別的顯赫親戚。可偏偏他那老子六十歲上頭和人私通得了一個女兒,長成之後生得如花似玉。而就是這個比他足足小了三十歲的妹妹,竟是不合讓本省都司的都指揮使在某次外出的時候撞上,用一百兩紋銀娶回去當了妾室,於是胡裡正不但得了一百兩銀,還多了一個當著高官的便宜姐夫。

    於是,雖說胡裡正只是個小小里正,但別說縣丞主簿,就是歷任的知縣在摸清他的底細之後,也都是對他客客氣氣,甚至有那些善逢迎的知縣差他辦事甚至會用上一個請字。久而久之,某人也就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物。

    這會兒在縣衙大院內,其他裡正都是畢恭畢敬地站著,他卻是坐在台階下直哼哼,休說其他人不敢說一個字,就連那些站班的差役也權當是沒看見,甚至還有一個熟識的差役瞅個空子給他端了一杯熱茶來,愈發讓這情形顯得不倫不類。

    「切,不就是一個七品芝麻官麼,擺什麼架子,居然要我天天在這兒伺候!」

    一杯熱茶喝完,那胡裡正卻是拍拍**站了起來,往那公堂上瞅了一眼便對其他人撇撇嘴道:「你們也該瞧見了,今兒個公堂上羅縣丞和趙主簿都沒來,那些辦事的小吏也缺了一大半。他們都不來,憑什麼咱們在這兒頂缸?總之我是不伺候了,你們要是識相也趕緊走人!不是有一句話叫做什麼……唔,法不責眾麼?到時候吃了排揎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

    說完這話他竟是大搖大擺地往縣衙外頭走,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瞧見這情景,其他幾個裡正面面相覷了一會,有人朝公堂之上張望了一下,見果真是稀稀拉拉不成體統,再歪著腦袋想了片刻,便向一旁台階下的承發房吏員告了假----有的說自己是家裡有人生急病。有的是自己不舒服,有的乾脆則編造了家裡頭媳婦生孩子的借口,一下子走了大半人。

    處理公文需要瞭解文shu的小吏,比較錢糧需要的是裡正配合,問理訴訟需要的是精通大明律。張越上輩子沒當過官,這輩子也還是頭一回當官。倘若說文章格式上他還比較精通一點,那麼,這錢糧和訴訟他就幾乎是一抹黑,就大明律還是臨行之前花了一個月啃下來的。

    然而,都說當官這玩意需要地是經驗,這誠然半點不假,所以,那四個曾經跟隨張信當了十幾年官,精通文shu事務的長隨上去頂班。身旁左右兩個長隨又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公文供他用印,他自然可以說是輕鬆愉快。

    唯一的意外出在這一天早堂上響起的鼓聲。一個百姓敲了鼓告狀,被差役帶上來之後往那地上徑直一撲就嚎啕大哭了起來。說是自己的牛丟了。

    面對這樣一樁微不足道卻來告官地小事,堂上眾差役面面相覷,那些因張越辦事利索而受了不小震撼的小吏也是個個莫名其妙。官府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衙門平日一年到頭難能有人告狀,就怕被敲骨吸髓,這回有人丟了區區一頭牛卻巴巴地擊了鼓,豈不是腦袋出了問題?

    「老爺,小的家裡只有一頭耕牛。今兒個早上小的起來發現牛丟了。順著足跡追出去,結果只看到一副牛骨架子,旁邊就坐著咱萬里鄉胡裡正的兒子胡大海。小的問他牛哪裡去了,他竟是說……竟是說被他和同伴一塊分了吃了!老爺,小的只有兩畝薄地,平時就靠那牛過日子,求老爺給小的做主!那牛沒了,小的就沒了活路,還不如碰死在這大堂上!」

    張越見那六尺大漢坐在地上哭得傷心。又聽得前因後果。頓時大怒。見那漢子面相憨厚。說一句話叩一個頭。確實是一等一地老實人。他立刻厲聲令人傳那涉案裡正來。誰知道那差役出去了片刻。回來時卻說。那萬里鄉地胡裡正因家中有事而回去了。外頭其他裡正也都是告假走了大半。

    雖說張越今天公務處理得順遂。但並不代表他就會放過今兒個告假地這許多人。於是此時聽說不少裡正竟然是二話不說又溜了。他頓時大惱。一拍驚堂木就怒喝道:「早堂不過是剛剛開始。諸裡正家中縱有急事。難道不會先行報會本官?居然不告而走。他們好大地膽子!陳捕頭!」

    因著之前冒犯了縣太爺。陳捕頭這幾天可以說是過著提心吊膽地日子。雖說那天張越不但沒整治他。之後還來了奇怪地一手。但他卻不得不提防著。況且。縣丞和主簿都悄悄地找了他。言談間不外乎是點明新知縣對他芥蒂很深。讓他好好想明白立場云云。

    然而。昨兒個晚上雖有人跑到他家裡暗示他今天告病。他睡到清早正想按機宜行事。可一想到那天地一頓痛揍。立刻就一骨碌早早起床跑來這兒伺候。果然。到了場他才發現。小吏們固然是大半沒到。可一群差役卻是到得齊齊整整。幸虧他來了。否則非倒霉不可!

    此時。他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站了出來躬身應道:「老爺有何吩咐?」

    「帶人下去。把萬里鄉地胡裡正給本官帶回來!」張越隨手抓起筆一勾。將那批牌丟了下去。「還有。把他那個居然敢偷食人耕牛地兒子也一起拘回來!」

    那陳捕頭被張越凌厲的目光一刺,哪裡還顧得上其他,帶著自己那幾個心腹手下急匆匆地就走了,而堂上其他小吏和差役都愣住了。那告狀的農漢本是把性命都豁出去的老實人,此番第一次看見這樣雷厲風行地老爺,頓時呆呆地跪在那兒,兩隻手撐在地上不知所措。半晌,他才終於嚷嚷了一嗓子。

    「青天大老爺!」

    雖說裝病,但羅威此時呆在家裡品茗看shu,卻是悠閒自得。他昔日不過是一個監生,當官這麼些年,聖賢shu早就不知丟到那個犄角旮旯,自然不會看什麼四shu五經。捧的便是一本貼身小廝剛剛從坊間買來的艷情小說《群芳會》。雖說那文筆濫俗,但他照舊看得津津有味,及至最動人處時,他早就擱下了茶盞,人更是微微喘息了起來。

    「老爺!」

    情正濃時乍然聽到這聲嚷嚷,羅威頓時火冒三丈。沒好氣地喝道:「不是和你說過老爺我病了,什麼事非得這時候來報!」

    那小廝卻是羅威的貼身伴當,此時便徑直推了門進來,又順手掩了門,這才急匆匆奔上前來:「老爺,並非小的打擾,實在是公堂那邊……公堂那邊出了大事情!剛剛知縣老爺不是讓人來問老爺討過印信麼?小的送過去的時候多了個心眼,就在堂下看了,誰知道那位知縣老爺地長隨個個精明厲害。那文shu公務處理得飛快,據說是分毫不差!」

    「這怎麼可能!」羅威登時站起身來,滿臉的不信。「這文shu公務又不是文章,縱使他是聞名天下地才子,這上頭也一時半會沒法經手,區區幾個長隨怎麼會精通這個!」

    「老爺,還不止這個!」雖說羅威遠遠談不上稱老爺的資格,但那小廝還是一口一個老爺叫得響亮,「一個泥腿子不知道哪裡來的賊膽,居然跑來擊鼓告狀,告的還是萬里鄉胡裡正地兒子。說他盜吃了自家的耕牛。恰好本該在外頭聽召喚的胡裡正因之前那話兒回家去了,好些裡正也跟著他溜了,知縣老爺一怒之下就讓人把他和他兒子都抓來!」

    「胡裡正的兒子?」

    原本還有些氣急敗壞的羅威聽到這個名字,卻是異常欣喜。讓胡裡正半途早退本就是他地算計,只不過沒想到另外一件事也發生得這般巧,於是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雛兒果然就是雛兒,到本地當官連個消息也不打聽清楚,不知道什麼是護官符!強龍不壓地頭蛇,大約他還以為那就是個微不足道地里正。所以才會下狠心拿人立威。由他去折騰,你趕緊騎快馬去青州府,到都司衙門去尋都帥大人報個訊兒,這下子可是有好戲看了!」

    那貼身小廝不知道為羅威辦了多少機密事,此時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轉身便一陣風似的出了屋子。他跟著羅威已經五六年了,眼看他整治倒了四任知縣,看這一次地光景,他心中明白。只怕那位來勢洶洶地少年知縣也差不多快掉進火坑了。

    被人斷定掉進火坑裡頭的張越此時正心頭冒火。

    陳捕頭懾於先前那頓教訓。這差事辦得極其利索,不到一個時辰就用鐵鏈把那位胡裡正的兒子給拘了回來。而他帶著地兩個差役則是架著胡裡正進了大堂。若是遇著旁人,這水火棍重重一頓,差役們齊齊一喊,那三魂六魄怎麼也得少了一半,可這父子倆卻光棍得很。老子竟是朝張越躬身拱手的禮數都沒有,小的也是眼睛往房頂看,彷彿不知道這是公堂,竟是比在自己家還驕橫些。

    趁著陳捕頭拿人的功夫,張越已經命人詳細記錄了案情經過,並讓那農漢畫押,又派了幾個暗中收服的差役去尋著證人取得了證言,更找到了被吃的牛骨架,附帶收上這父子倆劣跡無數,早摸清了他們的底細。瞧著眼下這光景,他哪裡還不明白這父子倆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因此看見那父子倨傲,他也不多問,隨手拿起驚堂木便是重重一拍。

    「按我大明律,凡盜馬牛驢騾豬羊雞犬鵝鴨者,並計贓,以竊盜論。若盜官畜產者,以常人盜官物論。若盜馬牛而殺者,杖一百、徒三年。大膽胡大海,盜牛而又分牛食之,該當杖一百,徒三年!左右差役,讓他畫押,然後叉出去行刑!」

    胡裡正及其子胡大海壓根沒想到張越問都不問,居然就直接定了罪。直到有差役上來,父子倆方纔如夢初醒,那胡大海頓時使勁甩脫了兩個差役,耿著脖子叫道:「不就是吃了他一頭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平日吃過人家不少牛羊雞狗,誰敢告我拿我!我姑爹是本省的都帥,小心他砍了你這個七品芝麻官地腦袋!」

    陳捕頭被張越陰惻惻的目光看得發寒,不得不親自捋起袖管拿人,心中暗自叫苦。這胡大海乃是本地最無賴的傢伙之一,他剛剛拿了此人一回,如今又要把人捉去打板子,實在不是什麼好勾當,要是可能他恨不得躲遠遠的。可上回在渡口嘗遍了彭十三整人的手段,他絕不想再嘗一次,此時只能抱著先管眼前的念頭。

    「且慢!」張越卻在陳捕頭猶猶豫豫的時候出了聲,慢條斯理地問道,「你真的還吃過別人的牛羊雞狗,前頭地知縣都不曾問罪?」

    胡大海誤以為張越有了忌憚,頓時昂著頭神氣活現地說:「不錯!」

    「看來本官確實是判錯了。」張越立刻改了口,見原本滿臉期冀的農漢這時候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他稍稍一頓便惡狠狠地說,「公堂之上,你既然說之前也曾吃過別人的牛羊雞狗,本官便當你是承認了!數罪並罰,當加盜罪一等,來啊,拖下去杖九十,於照壁之外當街行刑!」

    這意料之外的變故頓時驚倒了一片人,原本捋著鬍鬚在一旁悠然自得的胡裡正陡然之間呆住了。他本以為那幾個差役不敢動手,卻不料陳捕頭正愣著,大堂末位忽然竄上來兩個差役,上得前來熟練地一扭自己兒子的手臂,緊跟著就仿若無物地把人給拖了下去。

    見此情景,他就從那一瞬間的失神中醒悟過來,指著張越罵道:「我妹夫可是指揮使司都帥!你這芝麻官兒,快放了我兒子,否則你這官兒就別想當了!」

    話音剛落,他便等到了張越的回答:「裡正胡三,不經通報擅離職守,是為藐視上官。咆哮公堂,辱罵朝廷知縣,當以民罵官論處。按大明律,民罵本縣知縣,杖一百減三等,藐視上官罪加一等,便是該杖八十,拖下去一併行刑!」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11 AM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想看笑話?沒門!

    殺人不過頭點地,最怕的卻是死罪可免活最難饒。因此,對於眼下被捆得結結實實胡家父子來說,這迫在眉睫的杖刑卻是頂可怕的。胡裡正雖說只是小小一個里正,但在鄉間卻也是說一不二的主,家裡頭田地固然不多,但就是大戶地主對他也只得恭敬著。之所以當這個里正,也不過是為了在人前能耍耍威風,平日打限棍追辦差事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免責,當然沒嘗過板子的滋味。

    「爹,你怎麼也被拖出來了?」

    「你個死小子,要不是你惹出來的事情,你老爹我怎麼會在這兒陪綁!」

    「你這什麼見鬼的話!死老頭子,要不是你聽了什麼縣丞主簿的話得罪了那個毛孩子知縣,我怎麼會要吃這種苦頭!」

    「你……該死的臭小子,你……你氣死我了!」

    這父子倆彼此對罵,四周圍的一堆百姓卻瞧著鴉雀無聲。這衙門裡頭打板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尤其是每到了一年交錢糧的時候,別說尋常百姓,就是裡正也多半會由於限期未達成任務的緣故被拖下去打限棍。那些天裡頭,特製的毛竹板子半個月就得換一撥新的。然而即便如此,這胡裡正卻從來都不曾因為收不齊底下的稅賦而挨過板子。

    今兒個新知縣居然拿這父子開刀,而且還不是在院中行刑,而是拉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這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這安丘縣要變天了?

    安丘縣衙總共有二十餘名差役,這行刑的四人卻是在張越到任之前才新進衙門,一向都是被幾個老人騎在頭上。故而新知縣勾勾手指頭,四人便心甘情願地上了鉤。這回手腳麻利地將胡家父子倆趴了褲子摁在地上捆了,他們便兩人一撥地拿起了那大竹板,不懷好意地走上前去,臉上俱是流露出一種異常的興奮。

    雖說老爺的吩咐是得打得他們痛,但又不能重傷或死人,可折騰這平常橫行霸道地人物,他們平生能遇著幾趟?

    此時。那手腳都被牢牢捆住的胡家兒子雖驚恐萬分。但仍存著一絲僥倖,此時便高聲嚷嚷道:「你要是敢打我,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哎喲媽呀,痛死我了!」

    圍觀的百姓們看到那大竹板貨真價實落了下來,頓時一片轟動。雖說張越格外吩咐過,但那四個差役記得最牢的還是需得打痛了,自然是拿出了看家本領。旁觀者但只見胡家兒子雪白的大光腚上每一板下去都是一道青紫的痕跡,每一板下去就手腳顫抖大聲叫痛。漸漸地都在旁邊大聲叫好,更有平日受過欺壓的在那兒大叫痛快。而胡裡正畢竟是年紀大了,差役少不得手下留情,即便是如此,他也是眼淚鼻涕直流,模樣甭提多淒慘了。

    就在旁邊的值堂吏高聲數數地時候,一個眼尖地老漢卻瞅見了某個相識的農漢滿臉興奮地從衙門裡頭出來。他記得早先曾經力勸對方不要到衙門裡頭去告狀,此時見這光景不禁納罕,急忙上去詢問。那農漢此時已經是激動壞了。當下便揮動著手中一張東西嚷嚷了起來。

    「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不但准了我的狀子,還讓胡家賠我三十貫鈔買牛!」

    人們剛剛還在興致勃勃地看著差役打板子,一聽到這話頓時轉移了注意力。有人認得那是萬里鄉最老實巴交的農人張二牛,忙上來詢問究竟,七嘴八舌問了個分明之後。立刻有人拍巴掌大聲叫好。但更多的人則是仍有些將信將疑,待轉頭看了看那兩個被打得死去活來的昔日強橫人物。這才勉強算是信了。

    相信歸相信,卻沒人因為張二牛得了好處想著去衙門告狀。更多的人反而是思量著官府這位新到任的知縣出這一手妖蛾子,是不是誘騙別人去衙門告狀,好從中盤剝更多。

    圍觀地人群中男女老少都有,東北角的一撥正有好些年輕人。站在最前頭的一個少年便對旁邊一個青布衣裳的少女低聲說:「四姐,這胡家最是可惡,上次劉五哥去聯絡教友的時候,還被他家放惡狗咬傷了!這一頓板子打得真解氣!」

    「不過是官府中人狗咬狗罷了,要想真的痛痛快快出了咱們胸中這口氣,還得靠咱們自個兒!這狗官不過是初來乍到耍個計謀欺瞞百姓,哪裡配得上什麼青天大老爺!這老天爺的眼睛早就瞎了,哪有什麼青天!」

    那少年聽了這話頓時臉上訕訕的,趕緊岔開話題道了幾句別的。直到那兩邊板子打完,他便想建議離開,卻聽到少女忽地冷笑了一聲。

    「這要是平民百姓,別說八十杖九十杖,就是十杖也說不定死了人,哪裡還能熬到這個時候?想當初二十杖就活活打死了姐夫……哼,狗官終究是狗官,官官相護,不過是做個樣子給別人看!走吧,這做戲的勾當不用多看了,沒來由讓我噁心!」

    有人覺著這杖刑痛快,有人覺著這杖刑噁心,有人覺得這杖刑心驚肉跳彷彿打在自己身上,更有人覺著這杖刑現在痛快,將來新知縣卻決計倒霉。這板子堪堪打完的時候,胡家人就趕來了,卻是胡裡正的婆娘。那婆娘哭天搶地大罵了一通,待到看見衙門裡頭那幾個行刑差役不懷好意,四周民眾又都是幸災樂禍,她只得找來兩張春凳僱人把丈夫兒子抬回去。

    這一路上可了不得,聽說安丘二霸被人給打了,他們這一行走到哪便會圍上來一群人,個個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胡家兒子那沒一塊好肉的光腚看,看了還要嘖嘖稱奇。若是換成往日,胡家婆娘早是一頓喝罵把人給趕走了,此時心底卻滿是淒惶。

    那可是八十杖和九十杖。丈夫和兒子不會被打壞了吧?

    噼裡啪啦一頓毛竹板子一打,縣衙上下頓時陷入了一片詭異地寂靜之中。都是本地人,差役吏員當然知道安丘縣有哪些富戶豪強惹不得惹不起,於是除了少數不熟悉情形和一些被震懾住地年輕人之外,大多數人背地裡都對張越這一頓立威似地板子暗暗冷笑,在外卻決計不敢提。畢竟,這愣頭青新知縣連胡家人都敢打,誰樂意一個不好吃上一頓板子?

    於是。縣丞羅威和主簿趙明照樣告著病假。但其他人就不敢這樣拖延,紛紛銷了假回來站班辦事,繼續看著張越依靠那幾個彷彿無所不能地長隨漸漸掌握了縣衙大權。有心人都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局面,都想著胡家那位在青州府地靠山打上縣衙來的情景,都幸災樂禍地盼望著那一場好戲。

    上任錢知縣半年就出了事罷職,輪到眼下這位愣頭青新知府,只怕安丘縣最短命知縣的記錄又要被刷新了!

    別人翹首企盼的當口,張越的日子卻過得緊張充實。趁著羅威趙明任事不管。他不但趁機把兩人手中地權力收了回來,而且又開始盤查舊年老賬和陳年案卷。這倒不全是為了翻舊帳,他也是在兩個老長隨地提醒下唯恐替人背了黑鍋。自然,在明面上的勤勉忙碌之外,他在背地裡少不得也使了幾招小動作。

    盼星星盼月亮,就在胡家父子挨了板子,張越又派了差役上門要按律將其下監的時候,一溜十幾匹快馬卻停在了安丘縣衙門口。照壁前的幾個差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大概,

    「你們那個少年知縣呢?讓他來見我!」

    當聽到那一句惡狠狠的喝問時。眾差役頓時腳下生風往裡頭跑去報信,沒一個願意留在外頭。都說衙門差役強橫,但他們只是打人,比起那些二話不說就揮刀殺人的兵大爺來,他們算什麼?那可是正二品的都指揮使。整個山東的兵馬都歸他管。縣太爺打人地時候爽快,這回可得倒大霉了!

    這當口別人自然不會出來幫張越說話頂缸。就是那幾個差役報完信之後也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等到張越出了縣衙大門繞過照壁。看到那十幾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兵士,看到那打頭穿著火紅大氅約摸四十上下的中年將領時,他竟是發現那門前一條街一個人影全無。

    果然,這年頭當兵的為將的實在是名聲不好。

    那中年將領瞪大了眼睛瞧了一眼,忽然沉聲問道:「你就是張越?」

    「正是。」

    張越此話一出,那人就一個縱身跳下馬,隨手扔下了那韁繩,提著馬鞭徑直走上前來。他身量極其高大,站在張越面前竟是比他高出半個頭。居高臨下打量了好半晌,他便沒好氣地嘟囔道:「雖說是文官,怎麼瞧上去居然是這麼個文弱模樣?」

    他嘟囔一番,嗓門便大了起來:「小子,知道我是誰麼?」

    「整個山東省誰不知道劉都帥大名?」張越此時鎮定得很,又笑道,「自然,天下也無人不知劉都帥昔日從英國公首征交趾,立下赫赫戰功。」

    「好,好!」馬屁拍到了點子上,劉忠自然是哈哈大笑,「好小子,你一上任就居然敢把我的親戚打得半死,有種!嘿,想當初英國公剛到交趾便是行軍法殺了兩個不聽軍令的偏將,你大有張氏遺風,當文官著實可惜了!

    張越也不是第一次和武將打交道,知道他們最討厭婆婆媽媽的人,遂長揖笑道:「劉都帥的意思是,若是我在您麾下當武官,卻動板子打了您地親戚,您也不會怪罪?」

    「不過是小妾的一個侄兒罷了,要是這都得過問,我不得累得半死!」劉忠無所謂地擺擺手,旋即大手一伸把張越攙扶了起來,因笑道,「雖說你這知縣不歸我管,但要是從英國公論起,我也算是你的長輩。走,帶我到你的縣衙裡好好看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官高十級砸死人

   大明開國不過五十餘年,靖難之役也才過去了不到二十年,因此各地都司之中從都指揮使到都指揮同知到都指揮僉事,一整批武將不是功臣就是功臣子弟,至不濟的也是曾經在北征南討中建立過赫赫功勳的武將。

    而在戎馬一生的朱棣眼中,文官固然能治國,但安國卻仍得靠一批武將,於是重武輕文幾乎是朝廷成例,這地方上的都司更是重中之重。即便以布政使的品級,別說都指揮使,就是見了都指揮僉事亦是往往只有賠笑的份。所以,若非有需要合辦的公務,這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全都不樂意碰在一塊。

    所謂驕兵悍將,能夠打仗的武將少不得驕橫。就如同此時劉忠信步在縣衙中走著,手中馬鞭四下裡指指點點,口氣絲毫不客氣。

    「你這衙門太破了!雖說文官向來便是精窮,但你可不一樣。我知道英……你家那位低調,最不愛奢侈,但這門面總不能缺了,就好比我那都司衙門倘若也是這個樣子,那其他軍將怎能服膺?指不定以為這錢都給我自己裝進腰包了!」

    「劉都帥說的是沒錯。只不過這安丘縣不富,別說修衙門,做其他事都是捉襟見肘,以後就算有錢我也不敢拿來修衙門。」張越在劉忠身後一步而行,隨眼一瞥就能看見好些正在張望的人,不禁哂然一笑,「就像是先前我噼裡啪啦打了那一頓毛竹板子,人家可都是盼著您劉都帥來,也好教訓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縣令。」

    「什麼劉都帥,我可不是那些成天只知道規矩的文官,一句話,只要不是正式的廷參,叫我一聲劉伯伯我才高興!」

    劉忠雖依著張越先頭的話,不好吐露出英國公的名頭,但卻不妨礙他擺出長輩的架子。此時。他也順著張越的目光往那些探頭探腦的人望去,忽然提起馬鞭往一個方向指了指,隨即厲聲喝道:「你們衙門難道就只有知縣一個人,其他人都死光了?本都帥特意從青州府趕到這兒巡視,他們不來迎接也就罷了,居然敢躲著不見人?」

    那起子人剛剛還在琢磨,這位素來以強橫著稱的都帥一到地頭居然不是興師問罪,這是一奇;張越一路陪進來。兩人言笑盈盈,這是二奇;那幾個看上去軍階都不低地軍官居然還落在張越後頭,這是三奇。所以,此時此刻這一聲喝頓時引來了一陣雞飛狗跳。不一會兒,衣裳整齊的羅威趙明和馬成便趕了來,雖然天氣冷,但他們赫然是滿頭大汗。

    「拜見劉都帥。」

    這一聲恰是整整齊齊,但劉忠卻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這才氣咻咻地說:「好啊,想不到你們倒是倨傲得緊,你們知縣大人都出來親迎本都帥,你們竟是一個個躲到現在才出來,平日料想也都是怠慢憊懶的性子。要是你們在我的麾下。單單這不敬上官之罪便該一頓軍棍!小張越,要不要我給你料理料理他們?」

    面對這位過分熱情的山東最高軍事長官。張越不禁心裡苦笑。虧得他剛剛在外頭左右提醒,劉忠仍是一嗓子的小張越,這下子人家就是不明白也得明白了。斜睨了一眼臉色煞白的羅威趙明馬成,他自然知道劉忠也就是擺擺樣子。畢竟,縣丞主簿典史雖然是八品九品不入流,那武官呵斥兩句使得,料理兩字卻無論如何都談不上。

    「劉……伯伯言重了。」張越在劉忠那銅鈴般地眼珠子瞪視下。不得不把都帥兩個字換成了伯伯。見劉忠眉開眼笑。羅威三人則是一幅見了鬼似地表情。他不禁微微笑道。「您有所不知。羅縣丞和趙主簿都病了快十日了。這些天都是馬典史忙前忙後操勞公務。所以他們三人才出來晚些。絕非有意怠慢。」

    儘管知道這時候張越賣好並非存著什麼好心。但**品不入流地小官面對一位正二品都指揮使。這種壓力決不好受。因此羅威三人不得不領情。遂連聲謝罪。當走進縣衙三堂地時候。他們仨再也不認為劉忠此來是為了洩憤。反倒是覺著張越是有意借這位都帥示威。

    然而。劉忠把羅威三人叫來。前後挑了他們一堆堆錯處。哪裡有一絲一毫地武將粗疏樣兒。竟是盡顯官場老油子本色。可到三堂坐下說了幾句閒話。他便咳嗽一聲道:「本都帥此來有要緊公務和張知縣商量。你們暫且退到外頭隨時應候召喚。」

    眼見那三個油滑地傢伙被這麼一句話就給攆到了外頭。張越心中不由得暗歎這官高一級壓死人。官高十幾級。那幾乎就是砸死人。正這麼想著。外頭那扇門便輕輕掩上。緊跟著便傳來了劉忠輕鬆地聲音。

    「好了好了。這回替你敲打過那三個傢伙。料想他們今後也不敢再起什麼壞心。不過小張越。你讓人捎信給我說什麼佛母降世。卻是糊塗了。」劉忠擺擺手示意張越不要辯解。又往下說道。「我大明禁白蓮教不錯。錦衣衛偵得山東有白蓮教也不錯。但這關你什麼事?上頭有布政司。有按察司。你一個小小知縣。別往這趟渾水裡頭攪和。再說了。那些不過是愚夫愚婦信奉。鬧不出什麼大亂子來。要都司防備就更沒必要了。」

    他說著便站了起來。踩著三堂中地青磚地走了幾步。現那地磚咯吱咯吱頗有些不穩。又盯著磚縫瞧了好一會。這才轉過身說:「英國公讓我照應一下那位杜布政使。這我沒有二話。既奉皇上之命。只要他探得白蓮教巢穴。我立刻就出兵剿滅。至於你這兒有白蓮教宣傳教義麼。你派人盯著就是了。若有大事便派人火速報我。我借個幾百人給你卻沒問題。」

    聽劉忠這口氣,張越便知道人家對什麼白蓮教作亂根本是不屑一顧嗤之以鼻,這心裡預備停當的一番話卻不好說。

    這也難怪,永樂皇帝朱棣即位以來,用兵遭過兩次重挫,一次是邱福率大軍北征韃靼一敗塗地,但之後朱棣數次北征。別說韃靼,就連瓦剌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另一次則是交趾公然抗拒大明天威,結果張輔四征,原先還算屬國地交趾便成了大明的布政司之一。在大明軍將眼中,外敵都是手到擒來,更何況是跳樑小丑一般的白蓮教?

    可是,若他在別處自然可以不管,可他偏偏是安丘知縣。人家在他的地盤上傳道,之後若是作亂說不定也會往他這個方向來,他怎能不防?

    好歹有了劉忠的借兵承諾,張越至少稍稍安心了一些,心想自己身邊至少還有個真正打過仗地彭十三。接下來劉忠便問了他一些別的事,旋即又說起如今調在麾下地都指揮僉事孟賢,又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這回皇上會把老孟調到我這兒,他可是正兒八經地功臣之後。我是不敢使喚他。唔,小張越,我可得提醒你一聲,你家裡雖說不是英國公嫡支,可武乃是張家立家之本。別只顧著和文官交好。這婚姻大事,還是得和咱們武臣才算門當戶對!」

    這顛來倒去怎麼偏題了?

    張越此時頗感哭笑不得。於是乾脆也東拉西扯打起了哈哈。待到將劉忠送出三堂的時候,他方才現羅威三人居然還巴巴地等在外頭。算算兩人剛剛在裡頭說正事頂多才小半個時辰,倒是閒話說了不少,這一個多時辰的功夫這三個人就這麼在風地裡站著,倒是夠可憐的---但也是活該!

    剛剛劉忠還嗤笑著提了有人往都司報信的事,而且不止一撥。這種把上司往火坑裡推的傢伙,眼下不過是讓他們先吃點小苦頭而已!

    羅威此時已經明白人家是有意晾著自己。但即使心頭暗恨。此時他仍不得不端著恭謹地面孔上前問道:「劉都帥這是要走?」

    「本都帥管著整個山東一攤子地事,你還想留我在這破衙門多呆?」劉忠毫不客氣地嘲諷了一句。這才從一個隨侍軍官手中接過大氅往身上一披。見三人都在地上微微跺腳,他便冷笑道。「本都帥地親隨在雪地裡站上兩個時辰都能一動不動,你們才等這麼一小會就站不住了,文官果然嬌貴得緊!」

    「小張越,我走了,有事情讓人去都司報我。對了,等冬至放假地時候去我那兒,我那兒可有遼東送過來的狍子和熊掌,這人參酒也管夠!」

    情知劉忠就是這做派,張越便笑著應了,又親自將人送了出去。然而,剛剛出了忠義坊那牌坊,他就只見呼啦啦一群人衝了過來,為地正是胡家婆娘,後頭的春凳上則是抬著胡家父子倆。見著這鬧劇似的場面,他微微一愣便笑了起來。

    那胡大海一看到劉忠便嚷嚷道:「姑爹……姑爹你要為我做主啊,他居然打了我九十杖!」

    胡裡正卻是不敢如兒子這般隨便喊,畢竟那不是正牌子妹夫,於是便支著手肘微微抬起了身子,帶著哭腔說:「請都帥給咱們做主,不過是芝麻大小的罪名,這縣太爺居然一打就是八十杖,小的實在是冤枉。」

    此時此刻聽了這話,劉忠臉都青了。他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胡家父子身上蓋地被子,隨便瞅了一眼回頭就走,竟是不管不顧地翻身上馬。眼見眾親隨也都上了馬,他便沖張越拱了拱手道:「小張越,你這手下留情我記下了。這不知好歹的父子倆要是日後再給你惹什麼麻煩,你給我往死裡打,別顧著我的面子!」說完這話,他便重重一揮馬鞭,那鞭梢頓時劃出了一聲尖銳的鳴響:「沒眼沒皮的東西,都給我滾回去!你們也不想想,要是人家真地要整治你們,這**十杖打下來,你們還有命在?」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13 AM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服軟求饒,冷面攆人

    劉忠來得快,去得也快,恰留下一群眼珠子掉了一地的人們。
    因著最初劉忠把羅威三人都給拘在了三堂外頭不得動彈,其他的人猜測驚疑還來不及,哪裡有工夫去通報胡家父子事情有變?於是,胡家父子一聽說劉忠到了,愣是在家裡磨磨蹭蹭好一會,直到覺著那位新知縣說不定已經倒了霉,這才讓人抬著還在養棒瘡的他們跑到了縣衙門口,希望這位家裡頭的絕頂靠山看在他們的淒慘模樣份上,多給張越些苦頭吃。

    然而,這一切明明是按照計劃好的進行,為什麼偏偏在最後關頭出了岔子?

    如今已經十月,北方的天氣原本就是格外的冷,這會兒胡家父子身上蓋的棉被已經都給劉忠掀了,自然更是凍得直打哆嗦。兩人正在養棒瘡,屁股上沒一塊好肉,也就沒穿褲子,這會兒徹骨寒風一陣陣吹過,他們在那兒抖得就好似篩糠似的,偏生胡家婆娘已經傻了,家裡雇的四個幫工也都呆了,竟是沒有一個人去管那掉在地上的被子。

    胡裡正好歹是多活了幾十歲的人,瞧見張越笑吟吟地往這邊走來,他登時又打了個寒噤,屁股上冷颼颼的感覺完全沒了,取而代之則是那一天在大竹板下頭火辣辣的疼痛。他眼下算是明白,自己這刁狀完全是告錯了去處,沒聽見剛剛他那位便宜妹夫臨走時說的話麼?

    他使勁嚥了一口唾沫,在張越離著跟前還剩幾步的時候,他竟是奮起大力哆嗦著兩條腿跪了起來,摳著那春凳的邊上使勁碰了兩下腦袋,聲淚俱下地說:「老爺恕罪,小的是有眼不識泰山,小的知罪!請老爺看在小的聽人挑唆的份上,饒了小的這條賤命,小的樂意將功贖罪,以後終生為您做牛做馬。」

    「你說聽人挑唆?你兒子把人家唯一地耕牛殺了吃了。那也是聽人挑唆?你咆哮公堂辱罵本官,那也是聽人挑唆?你消息靈通跑到這兒大吵大鬧,那也是聽人挑唆?」張越走到近前,見胡裡正可憐巴巴地磕頭求告,便嗤笑了一聲,「胡裡正著實是識時務的人,既然如此,剛剛我那些疑問你可否解答?」

    一想到自己吃的那些苦頭。最大的靠山又丟下了自己,胡裡正就覺得心裡憋氣,此時支撐著手臂努力抬頭瞧了瞧照壁那邊的幾個人,他立刻開口嚷嚷道:「老爺明鑒,這小兒作惡乃是他咎由自取,可小的之前不告而走不是有意藐視老爺,而是羅縣丞和趙主簿挑唆的!」

    吼出這麼一句之後,他頓時覺得心頭鬆快了。遂指著兩人又惡狠狠地說:「他們對小的說,小地是都帥大人的大舅爺,老爺定然不敢拿小的怎麼樣,小的一走那些裡正就都會走,到時候少不得讓老爺下不來台!小的還知道。他們先頭根本就沒病,他們是有意瞞騙您。純粹沒安好心。他們一直都霸佔著縣丞主簿的位子,也不知道攆走了多少知縣,吞了多少好處,小的……」

    自打劉忠出現,又和張越親近,羅威就感到事情已經偏離了他的算計。待到那兩人進了三堂說話,他和趙明馬成反而被撂在了外頭。他就是傻瓜也明白大勢已去。

    然而此時此刻。眼看胡裡正也是倒戈一擊,他不禁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對著那個叫囂得正起勁地老傢伙就是狠狠一巴掌。這一巴掌用盡了他的渾身氣力,這一下扇下去,胡裡正竟是一個穩不住從春凳上摔了下來,連牙齒也跌落了兩顆。

    關鍵時刻。羅威哪裡還顧得上這是不是都帥大人地親戚。他眼下唯一地指望就是暫時打斷某人那張臭嘴。此時此刻。他甚至沒來得及去看張越地臉色。指著被打懵了地胡裡正便咆哮道:「剛剛劉都帥地話你都聽見了。他不滿你胡作非為。你眼下居然還敢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你藐視大人咆哮公堂是誰都看見地事。可有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挑唆地你?若是你還想再挨一頓板子。儘管胡說。大人有地是辦法整治你!」

    他這番喝罵終於把趙明也給震醒了。一想到自己是狗頭軍師地身份。他亦不敢怠慢。深知這會兒應該痛打落水狗。盡快把自己撇清出去。遂慌忙疾步奔了上來。衝著胡裡正便是破口大罵。無非是指斥他恬不知恥胡說八道云云。正當他提起腳來想踢上這個老無賴幾腳瀉洩憤時。卻不防旁裡伸出一隻手。四兩拔千金似地將他撥到了一邊。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羅縣丞。趙主簿。何必和這等人一般計較?來人。胡大海依律當徒三年。立刻收監!」

    張越一直冷眼旁觀這幾個人做戲。直到覺著瞧得差不多了。方才出手攔住了人。此時此刻。他又瞥了一眼仍站在不遠處彷彿呆若木雞一般地典史馬成。心中倒覺得這人沉得住氣。這時候。眼看差役上來鎖了自己地兒子架走。胡裡正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乾嚎了一聲便罵了羅威趙明無數地話。順帶揭出了兩人無數劣跡。

    羅威趙明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踹死這個老無賴。可張越擋在身前。他們誰也不好動手。這當口。卻是典史馬成一溜小跑地上來。打躬作揖道:「大人。縣衙門口任由這老傢伙鬧實在是太難看了。反正依律也能定他地罪。不若將他及其子一塊下了獄。您也著實怪不得羅縣丞和趙主簿。當初誰都怵著劉都帥。不敢治他和他家兒子。否則若是憑他們那劣跡。就是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其實也是卑職無能。不能為大人分憂。」

    這八面玲瓏地話兒一說。就連張越也不得不歎這人著實有左右逢源地本領。他雖然知道胡裡正不是個好東西。此時卻沒打算把人收進獄中。因此擺擺手便阻止了兩個抖著鐵鏈預備上來鎖人地差役。沉聲吩咐道:「之前他地事情已經杖刑罰過了。我還是那句話。一罪不可二罰。今日他雖言行失當。算不上什麼罪名。」

    言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胡裡正一眼,此時馬成亦是心領神會。遂衝著胡家人喝道:「一群飯桶,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大人這是天大的恩惠,還不來磕頭謝過,將你家主人抬回去!」

    小主人被差役給架著要去坐牢,老主人被人打了還找不回場面,這胡家人誰能想到昔日安丘二霸不合撞在新知縣矛頭上竟然是這麼個下場?此時一群人亂哄哄地上來磕了頭,胡亂扶起胡裡正擱在春凳上。隨手一捲那被子蓋上去,飛也似地轉身就跑,彷彿這會兒不跑下輩子就沒了機會似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今兒個這一鬧,別說縣衙中的差役小吏們多了無數可以津津樂道的話題,就連外頭百姓也很快聽到了風聲,街頭巷尾是議論紛紛。無數人拍手稱快額手稱慶。安丘二霸橫行不是一兩天了,老的少地沒少做過欺男霸女的勾當,這回可真是栽了!

    唱了一天的大戲,張越回到屋子裡頓時是腰酸背痛,心想就算在京城時應付皇帝時也不見這麼累。他清楚得很。倘若他不是世家子,不是姓張。那今天惹得劉忠這一趟跑過來,他決計沒有好果子吃。不得不說,這自己累積的人脈遠遠沒有家裡累積的人脈來得方便管用。

    「少爺,還出神呢!」秋痕此時端了熱水過來,見張越坐在炕上,仍是進屋時那幅若有所思的模樣,她便笑道。「多虧劉大人今兒個走了這麼一趟。否則那起子沒上沒下的傢伙就都要翻天了。您這一天也勞乏了,用熱水好好燙燙腳。吃完晚飯早些歇著,明日又要早起呢。」

    張越直到有人扒了自己的靴子襪子這才回過神。見是秋痕,他只得無可奈何地將腳伸進了熱水中,卻是擺手吩咐她不用揉搓伺候。此時已經是大冷天,這屋子裡已經是燒了暖炕,他坐在炕上腳下泡著熱水,自然是感到身上熱騰騰地。見秋痕站在旁邊,臉上也不知是凍得通紅,還是被屋裡的熱氣沖得通紅,他不由得怔了一怔,目光便落在了她的手上。

    「你的手怎麼回事?怎麼會腫得和胡蘿蔔似的!」

    秋痕面上一陣慌亂,連忙把手往後頭縮,卻笑道:「沒事沒事。」

    「給我看看。」張越眉頭一皺,伸出手去拽住了秋痕的胳膊,硬是將她藏在身後的手拉了出來。瞧見那往日白蔥似的手指上頭赫然是生了凍瘡,他不禁大吃一驚,抬頭便問道,「你素來保養得好,不是從來不生凍瘡地?」

    琥珀這時候從裡屋掀簾出來,這才解釋道,「因咱們這兒就有六個人的衣裳,又有被褥等等大物件,秋痕姐姐看著天冷,李家嫂子和崔家嫂子忙不過來,她們整日裡把手泡在冰冷的井水裡頭也太辛苦,所以不忍心,說橫豎沒事,就拉著奴婢和靈犀姐姐幫了幾天的忙。我們倒還好,可姐姐大概是不習慣這天氣水質,所以幾天下來就生了凍瘡,偏又瞞著少爺不肯說。」

    張越之前幾日心中有事,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在家中的時候樣樣都有專人伺候得周到妥貼,別說靈犀,就是秋痕琥珀也是從來不用洗衣裳地。這一次帶了這麼多人出來,結果卻還要讓她們大冷天幹這些,他此時不免心中愧疚。

    因看著琥珀的手也粗糙了不少,他正想囑咐兩人多擦些玫瑰油,卻聽外頭一陣說笑聲,不一會兒,那門簾一掀,之前馬成送地那兩個丫頭便進了門來。

    兩人俱是簇新打扮,一個穿著柳綠杭絹對襟襖兒,一個穿著玉色緞子小襖,臉上抹了些脂粉,頭上戴著新鮮樣兒的堆紗絹花,看上去愈發亭亭玉立。兩人俱是彷彿沒看到張越旁邊的琥珀和秋痕,一見他正在泡腳便雙雙蹭了上前,趁勢就蹲下身去,卻不料還沒碰到銅腳盆,就被一聲喝給嚇得縮回了手。

    「出去,這兒用不著你們!」

    自從靈犀秋痕琥珀來了之後,兩個丫頭就不曾近過張越的身,剛剛馬成特意讓人送了兩套新衣裳來,她們立刻就換上了,想著總能勝過成天一身素淡的秋痕琥珀。誰知道這會兒巴結都還沒巴結上,就迎來了張越這麼一句呵斥。她們本就委屈了好幾天,這會兒其中一個頓時就勢跪倒在地抽泣了起來

    「大人,咱們兩個究竟做錯了什麼,從不見您有什麼好聲氣!橫豎都是奴婢,就算分個新來厚道,咱們倆也不懂那些大規矩,您也不必見著就是板著臉!若是您真的不待見……」

    「把你們的手伸出來!」

    那個穿著柳綠杭絹對襟襖兒地丫頭正在那抹眼淚,一聽到這話不禁呆了一呆,卻以為張越是回心轉意,連忙把伸出了兩隻手,心裡頓時自鳴得意了起來。要知道昔日在惠香樓地時候,媽媽教她們吹拉彈唱技藝的時候,另外還會囑咐一個理兒,女人除了要臉蛋長得俏,那脖子和手更要善加保養,這只要是白皙細膩,就沒一個男人是不愛地。

    然而,讓她大失所望的是,張越盯著她地手瞧看了半晌,忽然又示意另一人也伸出手,卻只瞥了一眼就冷笑了一聲。

    「知道我為什麼不待見你們麼?女人花枝招展無可厚非,但成天把心思放在這上頭就可厭了!這大冷天的,靈犀秋痕琥珀能夠端著大盆出去洗衣裳,你們倆都幹了些什麼?既然你們是丫頭,那便不是來享福的,她們都做得的事情,你們倆憑什麼偷懶?」

    瞧見靈犀正進屋,張越便衝著她點了點頭:「靈犀,我屋子裡如今有你們三個夠用了,你呆會帶出去把人還給馬典史,就對他說,我身邊的人如今已經夠使了,謝謝他之前費心。」

    此話一出,秋痕固然是面上一喜,琥珀卻不禁在心裡輕歎了一聲。瞅著那兩個面色煞白的丫頭,她倒有些可憐她們。畢竟,男人都喜歡尋幾個花枝招展的丫頭放在屋裡,沒幾個樂意看素面朝天的,她們又怎麼會知道張越的喜好心思?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七十四章 燙手的山芋甩不脫  

    「看走眼了,這回是真的看走眼了……」
    一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一個少年知縣耍得團團轉,羅威那股憋氣勁就別提了。如今回憶起來,他竟是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墜入彀中。起初他當人家是小門小戶出身剛中進士什麼都不懂,後來以為人家是大家公子只掙面子不通事務,再後來認為是為了立威不顧利害……直到現在他方才明白,那一切都是假的,人家竟是每一步都算得仔仔細細,愚蠢的只是他而已。

    「老爺。」進了書房的貼身小廝見羅威滿面頹然,絲毫沒了往日那種自信模樣,心中也不禁惴惴然,「趙主簿說是身上不爽快,不能來了……」

    「滾!」

    羅威登時心頭火起,將那貼身小廝趕出去之後,他方才咬牙切齒地在高幾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趙明不來無非是因為怕了,他們倆一搭一檔在安丘縣把持了這許多年事務,這屁股後頭自然是不乾淨,否則也不會連一個小小裡正都能夠揭著他的短處。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他迎來送往多任縣令,每次都是大獲全勝,怎麼這回居然撞見這麼一位?

    「老爺……」

    聽到外頭這聲喚,羅威只覺心火噌噌噌就竄了上來,三兩步上前親自把門拉開,怒不可遏地質問道:「剛剛該說的時候不說,如今又在外頭嚷嚷!有什麼壞消息一併報上來!」

    那貼身小廝忙雙手捧上了一封信函,小心翼翼地說:「小的不敢三番兩次攪擾老爺,剛剛是濟南府布政司那兒左參政送來的信。小的忖度老爺之前問過好幾回,所以那頭信送進來,小的不敢怠慢,立刻就親自拿過來了。那送信的人……」

    滿心不安的羅威這會兒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時大亮,忙打斷道:「那送信來的人可還在?」

    「那人送到了信就走了。」那貼身小廝見羅威面上一僵,彷彿立刻就要發火,慌忙解釋道。「小的當然趕上去想要留他,誰知他說左參政有嚴命,他不敢停留。」

    情知再多問也是白問,羅威自然想知道信裡頭說了些什麼,接過信關上門回到書案後頭坐下,他三兩下拆開了火漆封口的封套,抽出那幾張信箋就匆匆瀏覽了起來。只看完第一張,他就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竟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緊跟著就感到心有餘悸。

    幸好幸好!他原先還打算往知府衙門或是布政司匿名投貼。可誰能想到。這小子竟然還是新任布政使地得意弟子?那可不同於座師和門生。而是貨真價實地老師和弟子!若是他告上去人家反噴他一臉。到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匆匆看完了整封信。他卻發現左旋在上頭壓根沒提張越家世。不禁有些疑惑。本想寫一封回信問問。但一想到剛剛這封信上那種不耐煩地口氣。他便按捺了那心思。知道若是囉囉嗦嗦多問只怕會惹得人家厭煩。問題是。如今他已經把張越給得罪狠了。他該怎麼辦?

    這天張越用過晚飯。便在書房中給家裡寫信。上任半個月不到。他這遇上地事情卻是往日在家裡時一年半載都碰不上地。想想也覺得頗有些跌宕起伏地滋味。雖說他靠著強橫地背景壓倒了那三個官場老油子。但若是他不能在某些事情上有所建樹。單憑壓制也算不得本事。更何況。政績這兩個字異常難說。一個七品芝麻官。有什麼能夠真正拿得出手地政績?

    而白蓮教地事情就更不好說了。辦得轟轟烈烈。壞了盛世年景地名頭。天子未必高興;弄砸了。這就不單單是他。只怕通省官員都要吃掛落……

    「少爺。馬典史求見。」

    聽到外頭連生地聲音。張越不禁眉頭一挑。他倒是想過羅威趙明兩人會服軟。卻不想恰是馬成先來。那幾天衙門中人手捉襟見肘地時候。別人紛紛告假。偏偏此人滿臉病容。愣是天天按時點卯。辦公也是兢兢業業。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來。因此沉吟片刻。他就擱下筆吩咐道:「請馬典史進來。」

    馬成迎來送往的知縣不下數十任,這書房進進出出也不知道多少回,但今兒個踏進來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那書架上的書碼放得整整齊齊,書案也不曾換過,只是上頭的文房四寶和以前他見過地不同,也不知道是出自哪兒的貴重傢伙。書案一角的松鶴木雕高幾上擱著一隻銅鼎,鼎爐裡也不知道焚著什麼香料,聞起來卻是清新,絲毫沒有膩人的感覺。

    他利索地長揖行禮之後,便在張越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了,卻是憨厚地笑道:「也沒見大人在這兒變動什麼擺設,偏我一進來就覺得不同。大人這鼎爐中焚的是什麼香,怎麼聞著讓人身心一振?」

    「出門在外哪有那許多講究,不過是些葉香罷了,都是三個丫頭折騰地,我對這個不在行,也不知道裡頭究竟是擱了什麼花兒草兒。」張越見馬成拐彎抹角,自然也不著急,「馬典史若是喜歡,到時候我問問她們三個,若是方便收拾一包給你就是了。」

    「那卑職多謝大人了。」馬成連忙欠身賠笑道,「賤內一向身子不好,容易犯個頭疼腦熱的,人家說這上好地香料或許能緩解一二,卑職又置辦不起,家裡更沒人懂那些花兒草兒的。其實,咱們這縣不但比不上青州府濟南府這樣的大地兒,在整個山東也是數得上號的窮地方。平日裡各項出息少,百姓也窮,所以歷任知縣都是想方設法調到別處去。」

    這便是扯到正題了,張越便點點頭道:「這我也看出來了,所以馬典史能夠在此地一幹就是十幾年,這就不但是老資格,而且是勞苦功高了。先前別人都告假,唯有你還日日前來,說起來我還要謝你一聲才是。」

    這時候馬成終於坐不住了,忙站起身深深一揖:「大人不怪罪,卑職便是感激不盡,哪裡敢當大人一個謝字?不瞞大人說。先頭那兩個丫頭並非先頭錢知縣留的,而是出自青州府惠香樓,是卑職買的……不,應該說是別人送的。」

    見張越絲毫不為所動,照舊是那副似笑非笑地表情,馬成不禁感到背後頗有些燥熱。然而,今兒個那兩個丫頭被打發回來,在他面前尋死覓活大哭了一場。他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又不好趕人又不好留下,這才有了如今來拜訪這一遭。

    此時,騎虎難下地他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好教大人得知,卑職先頭聽說新知縣前來,便打算到青州府去尋兩個姿色好的丫頭,不合遇見了一位貴人。那位貴人地隨從正好認識卑職,就詢問了兩句。一聽說此事,竟是將剛剛從惠香樓買來的兩個姑娘送給了我,說是到時候給大人當丫頭。因那位貴人吩咐卑職不許說出去,卑職先前只好瞞著大人。」

    馬成口口聲聲說是貴人,張越這時候已經提起了十分警惕。略一思忖便問道:「你口中那貴人是誰?」

    「是……」馬成既然來了就知道早晚都要說,然而此時卻仍不免頓了一頓。旋即方才咬咬牙說,「那是漢王世子殿下。」

    漢王……世子?張越剛剛還想到之前那位挨過廷杖地衡山王朱瞻圻,可之後一想人家現在改封了壽光王,和自己有怨有仇,而且那是個心無城府地草包郡王,別說送禮,不記恨他就不錯了。斷然不會送禮。此時聽說是漢王世子。他不禁呆了一呆。當下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馬成,因又問道:「他送人給你的時候可還說過什麼?」

    馬成見張越只是微微一愣。彷彿對那位別人聽來驚懼萬分的名字絲毫不以為異,頓時又多了幾分敬畏。可是漢王世子是何等人物。他那老友乃是漢王府典儀,也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官,人家怎麼可能還對他說什麼?然而,張越既然問了,他少不得搜腸刮肚,好一會兒總算是記起那時候漢王世子和身邊一位文士一般的人物說過一句話。

    「世子殿下不曾對卑職說什麼,卑職倒是聽見他和身旁一人說,當初二弟行事莽撞,不但動了鞭子,之後還鬧到人家家門口去了,如今人家既然來山東上任,便該補償一二,這兩個女子乃是處子,而且也是青州府內難得一見的美人,便送過去當作賠禮好了。」

    馬成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張越心裡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既然知道了緣由,即便那是漢王世子一片「好意」,但他本就不喜歡那種撓首弄姿的女人,此時就更不敢覆水重收了。他哪裡敢要這樣的燙手山芋?

    當下他便吩咐馬成在後衙隨便安排個差事給那倆丫頭,又囑咐了幾句,見這位來時還有些忐忑的典史一臉輕鬆地離開,他那心頭倒有些沉甸甸了。

    一頭是至今還沒個准地白蓮教,一頭是那位和天子一樣脾氣暴躁的漢王,為什麼他和杜楨就偏偏攤上了山東這塊注定不會太平的地兒?

    想到明天就是十月十五,所謂孔雀大明王轉世的佛母會到安丘縣講道,那個地兒也只是稍微有了些眉目,張越更是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

    所謂白蓮教自然不會明目張膽地打著白蓮教的名義四處活動,這轉世佛母的名頭足可吸引無數信徒,若是再展現什麼神跡就更加難說了。人家沒有扯起白蓮教的大旗,他就算知道人家在哪兒傳道,若是直接抓人,只怕自己就首先出不來。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15 AM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佛母會上遇佳人  

    初一十五向來是四鄉農人趕集的時節。每到這一日。城外一大清早便會有等著開門的人。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會起個趕早。上集市採買新鮮蔬菜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若是遇上好時節。集市上少不的還有賣藝的雜耍的。不過是博小孩兒一樂。然而十月十五這一天。不少人卻出了城。往城東十幾里的的王家莊蜂擁而去。卻是為了瞧看那位大名鼎鼎的佛母。

    「佛母娘娘乃是菩薩轉世。據說最是菩薩心腸。這四鄉里的人好些都受過她的恩惠。」

    「聽說就連青州府幾座尼寺的住持也對佛母娘娘推崇的很。」

    「佛母娘娘生來就有天眼神通。若是能的她摩頂。聽說小孩兒以後可百病不生。」

    王家莊原本那個用來唱戲的高檯子早就打掃的乾乾淨淨。那片碩大的曬穀場如今也黑壓壓的滿是人。隨著人群越來越多。這四周的議論聲也越來越大。說出來的事跡更是神乎其神。雖說天氣賊冷賊冷。但由於興奮。不少人竟是滿腦門子油汗。

    人群中有男有女。最後頭甚至還停著幾乘青色小轎。彷彿是大家女眷。佛母每次講道都有無數人聽講。富貴人家也常有。因此這種情形別人司空見慣。倒也是無人驚奇。

    此時。一乘和別人幾乎一般無二的小轎前。一個年輕俊秀的小廝貼轎子站著。眼睛卻一直都看著四周的人群。他臉上看不見什麼虔誠。眼神中倒是頗有些嘲弄。東張西望了許久。她方才湊到那轎窗處低聲說道:「小姐。那佛母真有那麼神奇?」

    這時候。一隻玉手輕輕將轎窗的簾子揭開了一條縫。裡頭傳來了一聲嗟歎:「既然林嫂子說那位佛母曾經醫好了她的兒子。興許真有些神奇之處呢?娘的身子原本就不好。這一路折騰。到了青州府便是病倒了。幾個大夫瞧了。開了無數藥方都沒用。如今別的法子都試過卻收效甚微。我也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不管怎麼說。我先遠遠的聽那位佛母講一回道。到時候再作計較好了。若是沽名釣譽之輩。我們立刻就走。」

    「可是……」那年輕小廝皺了皺眉想要反駁。最後卻在轎中人的眼神下把下頭半截話給吞了回去。望了望周圍明裡暗裡的四個護衛。他心下稍安。隨即便想到了另外一樁事。面上便露出了幾分喜色。「小姐。既然都到這安丘縣的界了。那您何不找機會去見見三公子?這可是難的的好機會。以後您就算想出門也不會那麼容易。」

    「這種話以後你都不要再說了!」

    轎中人正是孟敏。她此時隨手放下那窗簾。淡淡的說:「他雖然叫我一聲四妹妹。不過是瞧著大嫂子的情分。原本就未必有意思。不過是爹爹一心想著要結交英國公家而已。如今爹爹出京。這事再沒有人提。你更不必成天嘮叨這個。再說了。我此次是為了娘的病出來。他是安丘知縣。初來乍到忙活公務還來不及。我何苦去攪擾人家?」

    紅袖聞言卻仍是不服氣。脫口而出道:「可是。夫人之前還說……」

    「娘總是為著我好。但有些事情不是她想的那麼簡單。」孟敏秀麗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悵惘。旋即歎道。「興許是有緣無份。否則也不會我預備的那份回禮尚未送出。爹爹就忽的遭了革職。皇上既然都讓王貴妃傳出了那樣的話兒。這意思如何自然再清楚也沒有了。」

    雖不忿自家小姐的這般話。但紅袖也只敢在嘴裡低聲嘟囔道:「皇上要真是不樂意孟家和張家再結一門姻親。天下那麼大。何必把老爺放到山東這的兒來?青州府和安丘縣只隔著幾百里的。一天之內跑馬快就可以打個來回。分明是存著那意思……」

    話還沒說完。她忽然看到那邊有一個熟悉的人影。原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揉著眼睛又盯著看了一會。她終於斷定自己絕沒有看錯。正想對轎子裡的孟敏提醒一聲兒。她忽的想起剛剛那番話。那滿腔的熱切念頭登時如同冰雪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好彆扭的站在了那兒。

    別看小姐平素好說話的緊。要是她自說自話。到時候少不的挨一頓訓!

    儘管人山人海。但邊上既然帶著一個彭十三。張越穿梭於其中自然毫不費力。看到這種人頭攢動的情景。他忍不住想到了四個字——民心可用。怪不的歷朝歷代建國的時候都是利用民心。隨即國本穩固後便是安撫鎮壓兩字並用。務必讓民心只關注溫飽不關注其他。這一個的方的民心煽動起來都是一件恐怖的事。更何況天下民心?

    「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

    當他從一群衣衫襤褸的人邊上擠過去的時候。耳朵忽的捕捉到了這麼一句話。只是須臾間。他就記起自己曾經看到過這麼一句。登時上了心。少不的循著那聲音看了過去。正好看到了一個隱入人群中的褐衣身影。由於只是驚鴻一瞥。他只來的及看清楚那人身穿灰衣。肩背寬闊身量極高。還有那腰間束著的一根寬皮革帶子。

    張越都看見了。彭十三耳聰目明。自然不會錯過這麼一個人物。當下便低聲問道:「公子?要不要我去盯著那個人?」

    「這兒人那麼多。你能找到盯著他?」

    「要是沒這本事。當初千軍萬馬當中我怎麼去追殺敵酋?」

    彭十三嘿嘿一笑。遂把張越推了出去。叮囑了幾句。便回身又鑽進了人群。張越瞧著他如魚的水的在人群中穿梭。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更覺的這回帶了此人出來乃是最大的勝算。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那身藍布衣裳。他忖度片刻便又往後頭退了退。畢竟。他今天只是一個看熱鬧的看客而已。

    眼看時辰將到。彷彿有人暗的裡發了一聲令似的。緊跟著人群便漸漸安靜了下來。竟是一聲咳嗽也聽不見。空中漸漸有絲竹之聲傳來。空靈飄渺。隱約可聞無數梵唱。間中彷彿還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饒是張越心有定見。仍不免失神了片刻。待回過神的時候。卻見無數百姓都合掌拜了下去。人群中立著的竟只是寥寥數人而已。

    張越雖不想在這當口鶴立雞群。但也不太樂意隨大流下拜。瞧見最邊上停著不少轎子。更有幾個像是富家隨從的人仍站著。他遂連忙退後幾步。因那身衣著。倒是毫不起眼。眼看東邊的人群猶如潮水一般散開。留出了居中一條路。又看到一群白色衣袍的青年男女簇擁著一個女子而來。他連忙極盡目力看去。卻只能依稀瞧見那盛裝。

    「混沌初開。定就十佛掌教。蓋先天原始。渾然一團。無聲無臭。莫為其名。爾後混沌初開天的始定。乃子會開天。丑會辟的。寅會生人。於是原人落世。栽立人根。斯時榛榛。人獸不分。不能治世。雖有人宛如無人。不成為世界。至卯會。天降佛子治世。」

    儘管那曬穀場極大。然而那女聲吟誦的經文依舊無比清晰的隨風傳到了四處。即使站在最後頭的張越也聽的清清楚楚。赫然是他曾經輾轉弄到手的《應劫經》。直到這一刻。他方才凜然醒悟。這白蓮教並非尋常意義上的邪教。幾百年輾轉相傳下來。這其中的教義固然精深。但武力也絕不可小覷。

    「初佛降生南方。名赤愛佛。掌天盤六千年。二佛降生北方。名生育子。掌天盤四千八百年。三佛降生東方。名甲三春。掌天盤三千七百二十年……」

    高台上的誦經聲仍源源不斷的傳來。間中更有無數善男信女跟著誦念。張越只覺的天的間都充斥著這梵唱一般的誦念聲。眼前竟是有些恍惚。使勁咬了咬舌尖方才清醒了過來。他瞧了瞧四周。見剛剛和自己一樣站著的人當中。十個當中少說也有五個已經伏拜了下去。即使是站著的人也跟著喃喃自語。彷彿是受了幾分經文感染。

    約摸一刻鐘之後。雖有無數善男信女在那兒誦經。然而天公不作美。竟是飄下了星星點點的雨點子。這天氣原本就冷。雨點子起初還好。須臾便下大了。可即便如此。許是信念堅定又極其集中精神的緣故。那些跪伏在的上的人們依舊是喃喃誦經不止。彷彿根本不知道此時已經下雨。

    那些抬轎坐車來的人家此時見忽然下這樣的大雨了。立刻都熬不住了。紛紛都指揮家人打道回府。不多時就只剩下一抬孤零零的蓋上了油氈的青布小轎以及四周的七八個家人。張越此時吃這雨一澆。走又走不的。便也想找個的方躲雨。結果東張西望之後卻瞧見西邊那兒有十幾個身披油氈的灰衣大漢往這邊走來。穿著俱是和之前那個念出某句白蓮教名聯的漢子差不多。不禁心中一凜。

    他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忽然感到頭上雨似乎小了。一抬頭就發現多了一把傘。緊跟著。他便覺著有人輕輕拽他的袖子。僵硬著脖子緩緩一回頭。打量了老半晌。他方才認出那是男裝打扮滿臉雨水的紅袖。微微一愣。他連忙朝她後頭的轎子看去。見那轎窗簾子被一隻手揭開。赫然露出了一張秀麗的面龐。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七十六章 雨日共傘緣,佛母贈薑湯  

    「這好好的天氣,怎麼會忽然下雨了!」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佛母娘娘早就觀過天象,好幾天前就知道今天要下雨!」
    「照你這麼說可就古怪了,既然知道要下雨,何必還一定要十五講道,改天不好麼?」
    「兄弟,佛母娘娘講道乃是我們的福分,也是信民的福分,可誰知道裡頭會不會有那些別有用心的冒牌貨?恰是這種天氣才好,這大雨一澆,真正的信民和喬裝的探子十有八九就能分辨出來。你也甭擔心大夥兒會著涼,這王家莊本地的信民們早就預備好了熱薑湯。再說,信奉佛母娘娘,百病不生,這道理你不懂麼?」

    「果然不愧是佛母娘娘,那些心不誠的已經都走了,如今留下來的方才是真正的誠心人。這位轎中的姑娘倒是難得,下這麼大雨還能硬挺著。」

    耳聽得這聲音漸漸遠去,撐著一把傘和紅袖一同侍立在那小轎旁的張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中登時對那位佛母的評價又高了幾分。知道看天象,又知道通過虔誠來區分信徒和冒牌貨,這著實是頗有些心計。

    這一回他能夠到此地來,卻還是多虧了連生那張異常甜蜜的嘴,再加上他還記得之前看過的錦衣衛密報上的幾句詞,這才能順利摸進了王家莊,卻不料單單是這兒的信徒就足足有五六百。

    「越哥哥。」

    這個聲音一入耳,張越亂七八糟的思緒陡然之間收了回來。此時此刻,他**的頭髮上猶自往下滴著水,而那轎窗中則是孟敏。雖然是一坐一站,雖然是一裡一外,但彼此之間近在咫尺,雖並不比以往那時候貼近,但在這一場大雨中,端詳著孟敏那驚喜的眼神和泛紅的雙頰,他依舊覺得心頭一熱。

    「四妹妹。多謝你了。」

    剛剛甫一見面,甚至來不及多說什麼話,孟敏便瞅見了張越極其不對勁的表情,一探身更看見了朝這邊而來的那些灰衣人。雖然不明白根本不像信徒的張越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明白張越為何瞧著有些鬼鬼祟祟。但她還是本能地讓他撐傘作家僕狀站在自己的的轎子前。好在張越這天打扮得極其不起眼,人家倒是不曾注意她這兒多了一個人。

    「你要謝就謝紅袖吧。若不是她瞧見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居然也在。你這時候不應該在升堂辦事麼。怎麼會到這兒來?」

    外頭還是大雨。那誦經聲依舊清晰入耳。那種感覺自然極其不同。說這話地時候。孟敏地面上滿是關切。儒生大多不信鬼神。她絕不會認為張越會相信什麼佛母轉世。因此心中儘是疑惑。隱約還有些擔心。張越苦笑一聲。心想這也是他想問孟敏地問題。須知白蓮教都是在四鄉講道。很少進縣城或是州城省城。這無疑便是走農村包圍城市地路子。而且。相比城市裡頭地小市民。鄉村地那些農人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卻仍是難以餬口難以維持生計。自然較為容易接受那些教義。更容易接受某些激進地觀念。

    可是。孟敏並非愚夫愚婦。她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是聽說有人在這兒講道。」張越自然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借口將孟敏瞞騙過去。但他只沉吟片刻。還是決定提醒一下。遂低聲道。「高台上那位誦經人雖然自稱是佛母降世。但據我所知。他們卻極可能是白蓮教。」

    孟敏畢竟是功臣世家出身。白蓮教三個字她聽到地極少。但仍是清楚這其中關節。臉上血色倏地褪盡。一想到自己之前還想到要指望那位佛母替吳夫人治病。她只覺滿心驚懼。

    這幸好不曾將人招惹到自己家裡去。若是帶回去了。不出事還好。要是出了事。她拿什麼去彌補?可是。那位林嫂子向紅袖提起此事。紅袖又來巴巴地告訴自己。自己還去反反覆覆追問了好幾次。甚至見到了林嫂子那位康復之後活蹦亂跳地兒子。莫非都是假地?

    看見孟敏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情知她此時心亂如麻,張越倒是不好再多提此事。由於天冷又下著雨,風又刮得極大,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濕了大半,此時便不禁打了個哆嗦,旋即才開口說道:「這些事情我也是剛知道不多久,想來四妹妹你來這兒也是事出有因。待會等這兒完了你早些回去,莫要讓伯父伯母擔心。」

    如今世上那些疑難雜症之中,大夫能治的病十停之中尚不足一停,其它的病就只能求神拜佛或是寄希望於那些號稱有大神通的人,孟敏此時只覺腦際大亂。見張越目光清亮地看著自己,她只覺得心頭稍稍一澀,遂鄭重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越哥哥。」

    天地間除了雨聲,便是那什麼都掩蓋不住地誦經聲。儘管如此,轎裡轎外的兩人卻對這些聲音充耳不聞。孟敏雖是坐著,但長時間不曾起身,頓時覺得腿腳發麻。她素來行事縝密,所以在轎子中還預備了一把傘。此時因為心亂如麻而感覺氣悶,她很想到外頭站一會,因此略一思忖便掀開轎簾撐著傘走了出去。

    一旁的紅袖善於察言觀色,瞧見小姐的額頭上竟已經隱現細密的汗珠,便知道這下雨天的轎子中著實不好呆人。左右打量了一下那些家人,見人人都是如同釘子一般釘在雨中,並不左顧右盼,她眼珠子一轉就閃身鑽進了轎子裡。這既不礙事,又不必在外頭繼續淋雨,應當也算是小姐所說的成人之美?

    張越瞧見孟敏提著裙子從轎中出來,面上滿是憂容,心裡不免猜測起她這一趟究竟為何而來。正思忖間,只聽耳畔一聲驚呼,再看卻是不知打哪兒來了一陣大風,竟是將她手中的油稠傘呼地揭起,辟啪幾聲響後,那把竹子骨架的傘竟是隨風飛了。眼見有家人奔去撿拾,孟敏卻站在那兒愣了,他連忙將手中的傘移了過去。將大半地雨傘遮擋在了她的頭上。

    這雨傘雖是撿拾了回來,卻已經是髒污破損得不成樣子,兩人便只好同撐一把傘。漸漸地,風倒是小了,雨卻依舊不小。即便如此,這小小一把傘要為兩人遮風擋雨卻是不易。他比孟敏要高小半個頭,居高臨下,只要一側頭,他幾乎可以數著她的每一根睫毛,那頭髮上淡淡地清香更是一陣陣地往他鼻子裡鑽。

    實在無法,他只能沒話找話說道:「四妹妹,伯母如今還好麼?」

    「咱們一到青州府沒幾天,娘就病倒了。請了幾個大夫也沒見效用,一直都是臥病在床。就因為聽說佛母善於針灸,並非尋常符水治人的那一套,我方才借口去佛寺還願小住幾日,帶著紅袖他們悄悄來到了這兒,想不到卻是一場空。」

    孟敏的臉上頗有些黯然,畢竟,她對於生母沒有多大印象,而吳夫人從小將她養大,這恩情親情全都非同小可。如今看著吳夫人不到十幾日便消瘦了一大圈。甚至有大夫說撐不過今年冬天,她整日侍奉在病榻旁,看著嫡母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她自己也是茶飯不思,那種深入骨髓地絕望別人又哪裡體會得到?

    張越卻沒料到吳夫人會忽然之間犯了病。當日下船的時候,他分明記得吳夫人的精神仍然極好,誰曾想不過十幾日就出了這樣的事?奈何他不是醫生,在這上頭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徒勞地安慰了一番,接下來兩人俱是默然。直到耳畔響起了紅袖地聲音。他方才回過神。

    「雨停了雨停了!」

    張越這一回過神。就發現地上還濕漉漉地,剛剛那鋪天蓋地的雨卻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放眼望去。四處都是衣衫濕透地人們,然而在他看來。那些善男信女們剛剛是什麼姿勢,此時此刻竟彷彿還是什麼姿勢,就好像絲毫沒有挪動過一般。正當他難以抑制那種心悸感的時候,卻聽到紅袖忽然又質問了一聲,緊跟著就發現有一個身穿麻衣地女子站在面前。

    她素面朝天脂粉不施,面上卻有一種柔和的光輝,使人一見便油然而生信賴。雖然是大冷天,但她身上卻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麻衣,腳下則是蹬著一雙白底黑布鞋,看著異常樸素,竟是瞧不出年齡。此時,她端詳著張越和孟敏,忽然微微一笑。

    「前來聽講的富家子弟常有,但能夠冒雨在此聽講的卻只有姑娘。姑娘能有如此虔誠當之心,佛母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會心中感動。不知道姑娘來此究竟是為了求醫問藥,還是為了給家人求平安?」

    若是在剛才張越不曾說出白蓮教三個字地時候,這樣一個意外的驚喜定然會讓孟敏欣喜若狂,然而此時此刻,她有的卻只是懷疑。正為難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有人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因人家一句問話而生出的無窮驚懼頓時被她丟在了腦後。

    「家母如今重病在床,百般求醫卻無效果,所以我聽說佛母精通針術能治百病,故而便特意到此,想問問是否有治病良方。」

    「精通針術?」那麻衣女子面露訝色,驚咦一聲道,「尋常人都是來求符水或是摩頂庇佑,姑娘從何得知佛母精通針術?」

    這一問不但孟敏覺著奇怪,張越更覺著奇怪,只恨剛剛還來不及問孟敏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只能在她的手上又輕輕拍了兩記。果然,孟敏便福至心靈地說道:「是我家中的一位林嫂子告訴我的。她說去年她七歲的兒子曾經蒙佛母針灸妙術方才脫離險境,所以我方才誠心趕來。」

    「林嫂子……唔,去歲倒真地有這麼一樁事……」

    那女子只是喃喃自語了一句便笑道:「既然姑娘是聽人介紹而來,那我也無需隱瞞。原本只有信奉佛母的信徒才能夠得佛母精心救治,但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原本就不該分什麼信與不信。只是天下人心叵測,除了講道之外,佛母也不好在人間公然行走。若是姑娘真的救母心切,不若送母親到安丘縣福清寺。」

    孟敏還來不及說話,那女子便飄然而去。張越緊盯著那背影,見那泥濘不堪地路上,她那雪白的鞋子只是被泥水染黑了一丁點,他的面色不禁愈發凝重了下來。望了一眼仍在念誦經文的高台,他竟是隱約感到,和那位盛裝的轉世佛母相比,剛剛那女子彷彿更像佛母。

    孟敏剛剛那兩句應答頗為自然,但此時面色卻有些發白。尤其是對方那種彷彿腳不沾地一般的姿態更是讓她心頭大冒寒氣。即便憂心母親的病,她此時此刻也下定決心不冒這風險,可她仍是死死咬著嘴唇,還有那麼一絲不甘心。

    雲收雨散之後不多久,講經便告一段落。很快便有數十人提著桶過來,曬穀場上地民眾們人人都分了一大碗。對於剛剛淋地那樣一場大雨,竟是誰也沒有口出怨言,都是端著那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東西一飲而盡。甚至兩個憨厚地莊稼漢還來到張越等人面前,笑吟吟地遞上了一個個粗瓷碗,又從桶中舀了一勺勺湯水盛滿了。

    「這是佛母娘娘特製的薑湯,比尋常地薑湯管用。看你們也都淋了雨,小心感染了風寒!早點喝下去暖暖肚子,回去悶頭睡一覺就沒事了!」

    「多謝好意。」雖說張越實在不知道這薑湯裡頭究竟擱了什麼,此時還是含笑接了過來,又說道,「我家小姐從小不喜生薑,而且也不曾淋雨。我家那些家人也還熬得住,我瞧著大家都凍得瑟瑟發抖了,還是我一個人喝就罷了,其他的還是分給其他人吧。」

    他言罷仰頭一飲而盡,隨即把粗瓷碗還給了那兩人。眼看他們笑呵呵地點了頭,提著桶又往別處去了,他轉過頭來,見孟敏正滿面關切地死死地盯著自己,他便笑道:「不妨事,小把戲而已,我可不敢隨便把不明白的東西喝下肚。」

    混坐在人群中的彭十三偷眼瞥看這邊情景,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了起來----這探查也能遇上這樣的巧事,這位主兒還真是艷福不淺。但緊跟著,他那鷹隼一般的眼睛就盯住了前頭三排的那個褐衣男子,左手輕輕抓住了右手袖子中的那個小玩意。

    要不是有這個,他哪裡敢喝下那碗不知道是什麼玩藝的薑湯?
作者: r85356    時間: 2009-8-19 12:17 AM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奇妙的一家人

  明制,皇子封親王,授金冊金寶,歲祿萬石,府置官屬。護衛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萬九千人,隸籍兵部。冕服車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謁,無敢鈞禮。有史以來,能如大明藩王這般高過公侯大臣的,也只有大漢朝那些諸侯

  然而,永樂皇帝朱棣雖打著靖難的旗號奪了江山登基為帝,這削藩的手段卻比建文帝更強悍。至少,那些以為兄長當了皇帝便能無法無天的藩王如今是貶的貶,削護衛的削護衛,餘下的也頂多在本省作威作福,要想再有什麼權力卻是難能。縱使是朱棣的嫡親弟弟周王,大多數時候也不會離開那座周王府。

  周王府只有一座,但漢王府卻曾經有四座。永樂二年,朱棣冊封了太子朱高熾之後,便將朱高煦封為漢王,國雲南,誰知道王府都已經造好了,朱高煦愣是不曾去,卻在南京建造了一座蔚為壯觀的漢王府。其後朱棣硬是將野心勃勃的他封到了山東青州,他仍是不肯行,勉強前去就任之後又是縱兵劫掠虐殺百姓,最後險些被廢為庶人,不得不心懷怨忿就藩樂安。

  所以,單單是在山東一地,便有青州和樂安兩座漢王府。即便如今青州府不再是漢王朱高煦的領地,但那座王府仍然矗立著,皇帝不提,誰也不敢提一個拆字。有了這個借口,朱高煦時不時會帶著隨從到這座王府中溜躂一圈,漢王世子朱瞻坦也同樣常來。

  雖然身體不好,也不曾遺傳父親的勇武蓋世,但朱瞻坦的心思倒頗為縝密。樂安名雖是州,其實之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城。樂安東北濱海有一處鹽場,自從漢王府搬到了這兒,這鹽場自然就被朱高煦理所當然地徵用了,只是若要靠此地真有什麼發展卻是難能。倒是青州府從古至今便是山東重鎮。於是他三天兩頭憑著各種借口來往於樂安州和青州府之間。

  這一天,一駕八匹高頭駿馬駕駛,前後近百名護衛隨侍的馬車便停在了漢王府西角門前。與其說那是馬車,還不如說是一座活動的小屋子。

  那車廂乃是黃銅裝釘,高四尺有餘,四周皆是紅髹條環板,車廂底部鋪紅花毯。紅織金椅靠坐褥,椅前垂落著青綺緣邊的紅羅帷幔,前邊的車簾乃是用線金青綠花毯。區區奢華二字。竟是道不盡那一應裝飾陳設富麗堂皇地景象。

  病懨懨的漢王世子朱瞻坦讓兩個隨從攙扶下車,正上台階要進門時,卻看見了從中匆匆出來的朱瞻圻。見他滿臉憤憤然的模樣,他便迎面叫住了他,皺著眉頭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又和父王鬧起來了?」

  「大哥你這是笑話我呢,我敢和他鬧?」朱瞻圻冷笑一聲,眉間又流露出一絲戾色。「他能夠一劍刺死咱們的母妃,也自然能夠一劍殺了我!我不過是和他說,如今皇爺爺派了心腹人來山東,顯然是不懷好意,他就砸東西趕了我出來!哼,要不是因為他這漢王出了岔子我也不好過,誰高興提醒他這些!」

  一聽到朱瞻圻提到已故的母親,朱瞻坦的面色也是微微一變。只他生性順著父親地意思慣了,雖也深恨此事。卻從不敢放在面上,遂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休要給父王招惹禍事!朝廷調動官員本就是常有的事,你管好自己便是正經,你難道忘了先前大鬧英國公府吃的那頓廷杖?」

  朱瞻圻面色愈發陰狠。又衝著朱瞻坦冷哼了一聲。「我當然忘不了!大哥,當初立儲地時候。多少人為父王說好話,結果如何?邱福北征一死。那群武將就猶如啞巴一般,再不肯為父王出頭,縱使張輔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皇爺爺如今是連主次都忘了,我不過打了一個張家不起眼的小子,他居然就藉著由頭給了我一頓板子,而且還賞賜了那麼多東西出去,難道我就不是他的孫子?」

  「夠了!」

  「你少在我面前擺世子的架子!」

  朱瞻圻的暴戾性子和其父朱高煦一脈相承,此時火氣上來,哪裡把朱瞻坦放在眼中,竟是指著大哥的鼻子惡狠狠地說:「大哥,你做的事情甭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英國公面前言辭謙恭,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我還不知道?不錯,先頭張越那件事是我捅到錦衣衛去地,我早年在南京呆了那麼多年,這一丁點眼線我還能用!你要是想告狀儘管去,我可告訴你,我這個人就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

  撂下這狠話,朱瞻圻也不管朱瞻坦那鐵青的面色,氣咻咻地和兄長擦身而過,疾步出門躍上馬就走。後頭幾個護衛卻不敢失禮,過去的時候都側身行禮,隨即方才慌忙追上。等到這一行人風馳電掣走了個精光,朱瞻坦只覺渾身無力,虧得左右有人扶著,這才沒有一下子癱倒在地。饒是如此,他那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仍是把周圍眾人嚇了個半死。

  「世子殿下!」

  「沒事,把肩輿抬來,我要去見父王。」

  雖說漢王朱高煦就藩樂安州算是貨真價實的被貶,但無論工部還是地方,在營建王府上都絲毫不敢馬虎,畢竟這位主兒暴戾的名頭在外。這一座漢王府幾乎佔據了樂安州的一半縣城,內有房屋數百間,又將小清河活水經沉澱後引入府中,是為華清池。這一座與唐明皇驪山行宮內名池同名的碧水池乃是朱高煦親自所題,道足了心中志向,其餘亭台樓閣更是不計其數。

  漢王朱高煦平日起居皆在瑤光閣,這名雖閣,其實卻和宮中地殿宇差不多。朱瞻坦從肩輿上被人攙下來,立刻便有兩個小宦官上來左右相扶,架著他足不點地往裡頭行去。待進了裡間,他便看到那寶座上端坐著自己的父王,連忙甩開兩個小宦官,恭謹地拜伏於地。

  朱高煦自負武勇。如今雖然早就不能算年輕了,但他仍是食量大身體好,尋常駿馬竟是根本馱不動他。正因為如此,他萬分看不起身體肥碩又懦弱無能的兄長。眼看長子也是這麼病懨懨的,他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你這身子怎麼還是那麼不中用!」

  瞧見兩旁那幾個赫然是天策中護衛中的護衛指揮、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朱瞻坦不由得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勉強振奮精神道:「父王恕罪。這天氣一冷,我那哮喘老毛病就犯了。」

  「打娘胎裡帶出這樣地毛病,真是晦氣!」朱高煦不滿地哼了一聲。隨即便擺擺手示意朱瞻坦起來坐下,旋即又把四周伺候地侍女和宦官全都趕了出去,這才說道,「趙王昨日來信,說是父皇如今分外關心山東之事。本藩知道,父皇一隻眼睛始終盯在這兒,他也不想想,這天下就是本藩幫他打下來地。如今他過河拆橋不算,竟然連父子親情都不顧了!」

  那幾個武將一則是脫不了武人脾氣,二則是本就是被漢王朱高煦用私恩厚祿填得飽飽地,此時少不得義憤填膺地打抱不平。冷眼旁觀的朱瞻坦看見朱高煦被撩撥得渾身是勁,不由得在下邊勸解了一句:「父皇,諸位將軍,皇爺爺關心山東之事興許是別有緣由。據我探查,錦衣衛偵得山東之地有白蓮教教眾暗中活動,或許那些人事變動都是……」

  話還沒說完。他便感到一樣東西撲面砸來。千鈞一髮之際,他幾乎是本能地朝左邊一閃,隨即就聽到了砰地一聲,卻不知道是什麼砸中了背後地牆壁。望著惡狠狠瞪著自己的朱高煦,他著實再惹他發怒。那滿肚子的話只能吞了回去。

  「什麼白蓮教。那分明是借口!」朱高煦彷彿根本沒有扔出那個金盃,此時冷哼了一聲。對那些愚夫愚婦的玩意不屑一顧,「若是為了那點區區小事。父皇會把身邊地親信派過來?那個杜楨不哼不哈,卻知道勸諫父皇放過梁潛,當初本藩被趕到樂安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時,他怎麼就不知道說說話?那些文官都是一路貨色,都是巧言令色之徒,全都該殺!」

  朱瞻坦本想勸諫若要得天下不妨利用民心,聽朱高煦這麼說,其他的武將又紛紛附和,他只覺得喉嚨口泛起一股血腥味,良久方才勉強壓住。接下來朱高煦又安排了不少事務,不出意料,他根本就插不上手---而且,他地那些弟弟也全都被排除在外。

  似乎就是打紀綱被殺的時候開始,朱高煦就愈發愈發剛愎自用了。好在父親雖然不看重他這個世子,外頭人卻不那麼想,於是他還能做不少事。他既然不能勸父親打消對皇位的執念,那麼能做的就只有能幫一點是一點,至少,這一次若利用的好,事情便大有可為。

  鬧哄哄的一次小廷議之後,他便出了瑤光閣。見兩個小宦官前來攙扶他上肩輿,他思忖片刻便搖了搖手道:「去璇璣院拜見王妃。」

  漢王朱高煦先頭的嫡妃乃是鄭氏,先後誕下了長子和次子,便是世子朱瞻坦和壽光王朱瞻圻。然而朱高煦生性暴戾,那時候奪嫡不成反而被逐山東青州府,某次暴怒之下鄭氏勸阻不成,他反而一劍刺死了這位嫡妃,那時候此事也曾鬧得沸沸揚揚。永樂皇帝朱棣雖然氣怒,終究還是在名門之中為其選冊了繼妃韋氏。韋氏雖是繼母,卻是和世子朱瞻坦一般大。

  璇璣院乃是韋妃起居的正房,那五間屋子自然是軒昂壯麗,院中侍立地丫頭都是穿著藕合色的綾襖,外頭罩著青緞掐牙比甲,個個低頭垂手。見著世子朱瞻坦來了,眾丫頭齊齊屈膝行禮,門前伺候的小丫頭立刻高高打起了門簾,又往裡頭報了一聲。

  雖說晨昏定省,但朱瞻坦身子不好,平日這請安也不過是帶著弟弟妹妹們虛應禮數,平日很少單獨上這兒來。再加上韋妃年輕,又鎮壓不住漢王府無數年輕貌美的姬妾,平日這王妃也就是虛名而已。所以,此時聽著世子前來,她雖說詫異,卻仍是端坐了,朱瞻坦只是微一躬身,她便笑著擺手請其坐下,心裡卻思量他此回來意。

  朱瞻坦見這屋子裡雖說都是些穿紅著綠的丫頭,卻沒有那些花枝招展的姬妾,心中自是明白,略說了兩句便忽然咳嗽了起來。韋妃還不甚明白,她旁邊的一個年長媽媽卻是心有所悟,當下便吩咐眾丫頭出去,只留著另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心腹媽媽,隨即便越俎代庖地問道:「世子殿下此來莫非是有事對王妃說?」

  瞥了一眼角落中那海棠雕漆高幾上擺著的龍泉窯聯珠瓶,朱瞻坦便微微笑道:「王妃這房裡地陳設果然是不凡,那一對龍泉窯聯珠瓶大約是宮中賞賜的吧?恕我說一句實話,父王雖說姬妾無數,在女色上的心思卻遠遠不如在大業上,那些姬妾如今自忖年輕貌美不將王妃放在眼中,以後人老珠黃的時候還不是棄若敝屣?」

  韋妃畢竟才十八歲,即使是大家閨秀,頂多也就是學過如何管家,面對朱高煦這樣一個太過尊貴同樣也太過殘暴的丈夫,她平素怕還來不及,哪裡想過這些?至於那些花枝招展地姬妾,她倒是討厭,可縱使討厭也只能裝出一副不妒地正妃模樣來。所以雖覺得朱瞻坦說的都是好話,她卻不甚明白。

  此時便又是她身旁地那位媽媽開腔了,語氣比先前又多了幾分客氣:「多謝世子殿下的提醒。奴婢也說一句實話,大婚之後,漢王到璇璣院來地次數極少,這著實……」

  朱瞻坦此時擺了擺手,身子略略前傾,低聲說道:「王妃畢竟是朝廷冊封的漢王妃,若是和那些只知道媚人的女子爭寵,不但手段落了下乘,而且還會讓人笑話。父王既然注重大業,王妃何不投其所好?閒來的時候王妃不妨往外頭走走,我聽說……」

  聽了朱瞻坦那番話,韋妃還不覺什麼,但她左右的兩個媽媽卻都是眼睛大亮,一時間對這位世子感恩戴德。待到朱瞻坦告辭離去,兩人立刻在韋妃面前勸說了無數的話,終於讓這位自小到大從不踏出家門的王妃點了頭。



第五卷 試鋒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想溜之大吉?做夢!

趙明這個正九品主簿在安丘縣算是一號人物,但在這青州知府衙門,他卻比一個小廝好不到哪兒去。儘管陪歷任知縣拜見上官的時候來過好幾回,逢年過節也會不時走一趟送禮,但知府乃是正四品的官,哪裡是他說見就見,平日裡也就是個管家和他打交道。今兒個他是著實沒法子,於是狠狠心塞給了那管家一個三百貫鈔的紅包,這才得以登堂入室。

自然,讓那管家轉交給那位知府大人的禮物也絕不寒酸,乃是他早年得到的一串南海珠鏈。那一顆顆珍珠不但都是極品,而且顆顆均勻幾乎沒有大小之分。若是沒有此物敬獻,他也是壓根不敢來,也壓根見不著人。

此時,斜簽身子坐在椅子上的他佯裝鎮定,四下裡打量著這間屋子。臨窗的大炕上鋪著青綠色毯子,設著一色的墨綠色靠背引枕和坐褥,地下兩邊各有三張椅子,椅子之間都有一張高幾,幾上不過是些小花瓶之類的擺設。靠牆角的那張幾子上雕著精美的花樣,卻是和其他高幾不同,上頭擺著一面雕刻著牡丹紋樣的玉石屏風。

第一次在這種雅靜的地方等候,又是為著那樣的目的,趙明心頭著實不安。當了那麼多年主簿,他還是第一次真正體會了破家縣令滅門令尹這八個字的含義。眼下他已經走投無路,哪怕知府這條路子未必走得通,趁著張越不在,他也只能來試一試。好歹,年前知府衙門一個口訊。他便將那樁案子抹得妥妥貼貼,也算是有些善緣。

「知府大人到。」

聽到這一聲,趙明慌忙站起身來,俟那位身寬體胖的知府慢悠悠踱進門之後,他立刻三步並兩步迎上前行禮。等到知府在炕上東側的位子上坐了,他方才期期艾艾說出了自己此來所求的事,更隱隱約約說張越和都指揮使劉忠交好,諸如此類云云。誰知道話說完之後,對方竟是用一種異常譏誚地目光看著他。

「趙主簿,你們安丘縣的事情我素來不管。不是不想管,而是懶得管,畢竟。你們沒折騰出什麼太大的民怨,每年錢糧也是按時交。我這個知府也沒必要管得太多,不是麼?」

那知府慢條斯理地說了這一番,見趙明誠惶誠恐地站起身要行禮,他卻理都不理,隨即又好整以暇地道:「你們錯就錯在看走了眼,錯將鴻鵠當成了燕雀。所以才會得罪了那位小張知縣。你既然求到我面前來了,我也不妨給你一句實話。這安丘縣你當寶貝,可別人眼裡哪看得上這小地方?小張知縣乃是英國公的侄兒,怎會和你們一般見識?好好輔佐這一位,只要有些政績,你難道想在主簿的位子上混一輩子?」

接下來那知府還吩咐了些什麼提醒了些什麼,趙明幾乎都只是聽得迷迷糊糊。甚至連出了知府衙門上了馬車之後。他的腦袋還有些暈暈乎乎的。當初在國子監的時候,最害怕的地方就是繩愆廳。那時候國子監祭酒就是他眼中最大的官。等到當了幾年主簿,知府又變成了望不可及地上司。誰知道。他們當初自以為是得罪的竟是這樣一位人物。

「英國公……」

喃喃自語地回到了自個家裡頭,腦袋清醒過來的他總算是想到了一個問題----羅威雖說和那位布政司地左參政是遠親,究竟是否知道了這個消息?倘若知道又打算怎麼辦?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再去找羅威商議,免得如今耳目愈發靈通的新知縣以為他們仍然在串連,那就大大不妙了。此時他已經是後悔不迭,早知道張越背景深厚,他之前又是何苦?

知府大人說得一丁點不錯。他只要巴結好了這位知縣。如今這點屁大地出息算什麼?想到這兒。趙明立刻派了兩個小廝出去打探。準備等張越一回來就去表忠心。他此時已經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把頭磕破。也得表示自己一心痛改前非。料想新知縣用人之際。給他點苦頭吃吃也就罷了。

然而。知縣大人尚未回來。他卻等來了吏部地公文。原本該送給知縣地東西卻指名交給他和羅威。因此接過那一人一份公函地時候。他自然忐忑不安。及至掃完那上頭地字。他更是呆若木雞。週身上下幾乎就和冰塊一樣冷。

安丘縣按黃冊戶籍數計算乃是下縣。不當設縣丞主簿。該任縣丞主簿該當調往其他上縣?該死。他們在這兒一任就是七八年。怎麼從來沒人說一個字。這會兒忽然就來了這麼一樣東西?

趙明和羅威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地驚懼。當初滿心以為能夠三拳兩腳將新知縣擺平。誰能想到。人家不聲不響間竟是一下子就抓到了他們地死穴。這當口他們該怎麼辦。能怎麼辦?就在這當口。他們卻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趙縣丞。羅主簿。老爺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請兩位書房商議。」

兩人還沒看清那通傳地差役是誰。卻只見對方匆匆回頭就走。想到以往那些差役對自個兒畢恭畢敬陪著笑臉。如今卻是全都倒向了另一邊。他們更是怎麼想怎麼不是滋味。可眼下壓根不是患得患失地時候。他們趕緊將那公函收好便往後衙書房趕去。

房門口除了兩個家丁外,還站著彭十三,見到這兩位以往傳召常常找借口避而不見的傢伙這會兒拎著袍角一溜小跑,他不禁哂然一笑,旋即親自推開了房門:「大人,趙縣丞和羅主簿來了。」

跨過門檻,看見張越下頭西首第二張椅子上赫然坐著馬成,原以為自己已經來得夠快的羅威和趙明登時心頭咯登一下。想起之前數次去請馬成他都推脫不至,卻原來是率先輸誠投靠,兩人頓時恨得牙癢癢的。

張越卻顧不得這兩個傢伙是什麼想法。此時也露不出什麼笑臉來。見彭十三進來掩上房門,外頭又有兩個家丁守著,不虞有人聽見這兒的談話,他輕咳一聲就單刀直入道:「今天我找大家來,是有一件大事和你們商量。淤泥源自混沌啟,白蓮一現盛世舉,你們三個是否聽說過這句話。」

馬成雖然比羅威趙明心頭篤定,但也不知道張越這麼急匆匆召集了人究竟所為何事。此時聽到這一句莫名其妙似童謠非童謠似對聯非對聯地話,他頓時迷惑了。直至聽到對面地羅威迸出了幾個字之後,他才陡然一驚。

「大人。這是白蓮教的讖語對聯?」

「不錯。」張越微微點了點頭,旋即便問道,「如今安丘等地地民間都盛傳佛母孔雀大明王轉世。要渡世人極樂。那位轉世佛母每到一地傳道,便有成百上千的人蜂擁而至虔誠信奉。這民間流傳地各種話兒很不少。地方上的裡正幾乎從來不曾提過此事,我初來乍到,今天倒是有幸見識過一回。因著這一句話,我很有些懷疑那就是白蓮教,今天找二位過來,就是想問問你們有什麼對策。」

佛母兩個字羅威三人都聽說過。一直都沒往心裡去,畢竟,民間信奉什麼狐仙石佛之類的多了,區區一個佛母料想也不過是愚夫愚婦編造出來蒙人的而已。然而,聽張越居然親自去聽過,還認定那是白蓮教,三人漸漸臉色白了。雖說很想駁斥這是危言聳聽。但兩個已經自認為完全摸清了張越身份的傢伙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心裡卻已經有了去意。

永樂皇帝朱棣雖然沒有洪武帝朱元璋那樣馭下嚴酷,但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之前倭寇來襲時。沿海但凡讓倭寇入境劫掠,這布政使衛指揮使或是按察使之類地官員都是一個死字。而本地有流民逆亂,或是出了天災人禍不曾用心應對,知縣等等也往往是革職為庶民永不敘用,處死的也不少。這要是本地真的鬧白蓮教,要是一個處置不好,他們豈不是也要沒命?和性命相比,前程算什麼!

這時候,兩人終於想起了手中捏著地那薄薄一張紙,剛剛讓人心頭驚懼的消息這會兒卻成了一根可以抓住地稻草。

於是,在不露痕跡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羅威便恭恭敬敬地將剛剛接到的公函遞了過去,而後又陪笑說了些好話。趙明如今也是完全把青州知府說的那些話拋在了腦後,只是一味地恭謹謙遜,只想離開山東另謀高就,心想張越就算是英國公的侄兒,他若是設法遠調湖廣,這手想必也伸不到太遠。

聽著這些卑職愚鈍大人英明,卑職恨不能為大人效力諸如此類的話,張越在起初的驚愕過後便生出了無邊無際地厭惡。這兩個傢伙在本地撈足了油水,這會兒不想著分擔責任將功折罪,居然還以為這麼嘴上說說好話就能跑掉?

雖不知道這調令是誰預備給他錦上添花,但要是想藉著這個溜之大吉,那算盤倒是打得精明!他要是讓他們跑了,他這個知縣也就不用當了!

強忍心頭惱火,張越便淡淡地和兩人說了幾句,等到羅威趙明告辭,那大門再次掩上,他方才看了看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馬成,遂似笑非笑地問道:「馬典史可有什麼話說?」

馬成卻是忽然離座而起,近前深深長揖道:「大人,卑職以為,羅縣丞和趙主簿膽小怕事,藉著那兩份公文預備躲過此事固然無可厚非,但事關重大,決不可讓他們洩露了消息!依卑職看,大人還是得及早安排一下才行,否則他們家中人多嘴雜,出了安丘說不定要壞了大人的大事!」

在張越那炯炯目光注視下,他赫然端著一幅大公無私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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